我刚生下二胎,虚弱地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我爸就冲了进来。他通红着眼,指着守在我床边的陈东,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这个骗子!”然后他转向我,一字一句地说:“林晓,你被他骗了,你醒醒吧!”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新生儿的奶香,我刚出生的儿子在小床上睡得正甜,对外面的风暴一无所知。我看着我爸,这个一辈子都在我们小县城里当个老实本分木匠的男人,此刻脸上满是悲愤和失望。而我身边的陈东,那个被我爸称为“骗子”的男人,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把我爸拦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用他一贯沉稳的语气说:“叔,让晓晓先休息,她刚生完孩子。”
我爸一把甩开他的手,吼道:“你别叫我叔!我没你这样的女婿!一个三十七岁的老男人,拐走我十七岁的女儿,现在还让她给你生了第二个!你安的什么心!”
我爸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我知道,在我们这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县城里,我和陈东的故事,早就成了街坊邻居嘴里最离奇的谈资。十七岁的女高中生,爱上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修车师傅,还义无反顾地退学,给他生孩子。在所有人眼里,这都是一个标准版的“无知少女被社会老油条欺骗”的故事。我爸这么想,我一点也不意外。
可他不知道,在我最灰暗的那段日子里,是陈东这束微弱的光,把我从深渊里拉了出来。
那年我十七岁,高考落榜。我们家条件一般,我爸做木工活,我妈在超市当收银员,两个人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大的指望就是我能考上大学,走出这个小县城。成绩出来那天,我妈看着我不到四百分的成绩单,哭得差点晕过去,我爸则一整天没跟我说一句话,只是闷着头,把院子里的木料劈得震天响。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我喘不过气。我不想复读,那意味着还要在那座灰色的牢笼里煎熬一年,我也没有勇气直接踏入社会。于是,我找了个借口,说想自己挣点复读的学费,在家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当了服务员。
陈东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他不是我们县城本地人,听说是在外面的大城市闯荡了十几年,累了,才回到这个离他老家不远的小地方,开了个汽车修理铺。他的铺子就在我们餐馆斜对面,每天中午和晚上,他都会雷打不动地过来吃饭,永远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点一份十五块钱的盒饭,安安静-静地吃完,然后安安静-静地离开。
他不像别的客人那样咋咋呼呼,也不跟我们这些小服务员开玩笑。他总是穿着一身沾了油污的工装,头发有点乱,下巴上带着青色的胡茬,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沉静。起初,我只是觉得这个大叔有点特别。我们店里的小姐妹都说他看起来很凶,不好接近,但我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稳。
认识他,是因为一个下雨的傍晚。那天雨下得特别大,我下班的时候,雨水已经把路边的下水道口都堵满了。我没带伞,站在餐馆门口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陈东的车停在了我面前,是一辆半旧的五菱宏光。他摇下车窗,言简意赅地问:“住哪?送你。”
我愣了一下,报了地址。一路上,车里只有雨刷器单调的刮水声。他没问我为什么这么晚下班,也没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只是在快到我家巷子口的时候,递给我一把伞,说:“拿着吧,明天还我就行。”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点微妙的联系。他来吃饭的时候,偶尔会跟我多说两句话,问我累不累,或者提醒我天冷了多穿件衣服。他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像冬日里的暖阳,恰到好处地照进我冰冷的心里。
那时候,我爸妈还在为我高考失利的事情跟我冷战。他们觉得我丢了他们的脸,每天回家,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数落我没出息。我妈总说:“你看看隔壁家的娟娟,考上重点大学了,人家父母多有面子!”我爸则更直接:“养你这么大,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在家里感受不到的温暖,我却在陈-东那里得到了。他从不评价我的过去,也从不规划我的未来。他只是在我端着盘子手忙脚乱的时候,默默地帮我扶一把;在我被客人刁难委屈得想哭的时候,等我下班,递给我一瓶热牛奶;在我发工资那天,会笑着对我说一句:“辛苦了,对自己好点。”
我开始期待每天见到他。我会在他来之前,悄悄把他常坐的桌子擦得更干净一些。他吃完饭,我会抢着去收他的碗筷。我知道自己喜欢上他了,这个比我爸还小不了几岁的男人。这种感情在我心里生根发芽,疯狂滋长,我自己都觉得害怕,但又无法控制。
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是我。那天我发高烧,迷迷糊糊地还在餐馆上班,结果一头栽倒在地。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守在我身边的人,是陈东。他见我醒了,连忙把手里的热毛巾递给我,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发烧了为什么不请假?不要命了?”
看着他眼里的担忧,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把这几个月积攒的所有委屈、压力和无助,都哭了出来。他笨拙地拍着我的背,像哄一个孩子。等我哭够了,他才轻声说:“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家。在巷子口,我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拉住了他的衣角,问他:“陈东,你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像个长辈一样教育我,让我好好学习不要胡思乱想。可他最后却叹了口气,用他那双沾满机油、粗糙却温暖的大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说:“晓晓,你还小。”
“我不小了!”我急切地反驳,“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就是他。想要他那份沉默的温柔,想要他给我的那份安稳。我不管他多大年纪,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过去,我只知道,和他在一起,我才感觉自己像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考试的机器,一个让父母失望的累赘。
我们在一起了。没有鲜花,没有浪漫的誓言,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他会带我去他的修理铺,我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他满身油污地钻进车底,听着工具碰撞的叮当声,心里却觉得无比踏实。他会给我做饭,手艺很一般,但每次都会把我最爱吃的青椒肉丝炒得特别香。他会把挣来的钱一张一张抚平,整齐地放进一个铁盒子里,然后告诉我:“这是我们以后的生活费。”
和他在一起后,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感觉。这个家,不是那个充满指责和叹息的房子,而是有他在的地方。
我很快就怀孕了。当我拿着验孕棒给他看的时候,他愣了很久,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他说:“晓-晓,你想好了吗?跟着我,会很辛苦。”
我抱着他的腰,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告诉他,我不怕辛苦,我只想和他,和我们的孩子在一起。我甚至自作主张地退掉了复读班的学费,彻底断了自己上大学的念想。
这件事最终还是被我爸妈知道了。那天,我爸冲进陈东的修理铺,二话不说就给了陈东一拳。我妈则拉着我,哭得撕心裂肺,求我跟她回家,求我把孩子打掉。
那是我第一次反抗他们。我挡在陈东面前,对我爸说:“爸,跟他没关系,是我愿意的。”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疯了!你才多大?你懂什么是过日子吗?他能给你什么?他一个修车的,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吗?你这辈子就毁在他手里了!”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我爸撂下狠话,说如果我执意要跟陈东在一起,就当没我这个女儿。我哭了一整晚,陈东就那么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天快亮的时候,他才开口:“晓晓,如果你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我送你回家,孩子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我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摇了摇头。我说:“陈东,我认定了。”
就这样,我搬进了他租的那个带院子的小平房,我们没有领证,因为我还没到法定年龄,但我们的小日子就这么开始了。第二年春天,我生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我爸妈没来,我出院的时候,是陈东抱着孩子,背着包,一手扶着我,慢慢走回家的。
之后的几年,生活确实像陈东说的那样,很辛苦。他要养活我们母女俩,修理铺的活儿再累也不敢停。我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学着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我们很少买新衣服,也很少下馆子,但每天晚上,等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围着一张小桌子吃饭,看着女儿咿咿呀咿呀地笑,我就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我们和娘家的关系一直僵着。我妈偶尔会偷偷来看我,塞给我一点钱和吃的,然后抹着眼泪匆匆离开。我爸,一次都没来过。我知道他心里有气,气我不争气,气我让他丢了脸。
直到我怀上二胎,我妈劝我,让我给爸服个软,说不定他看在第二个外孙的份上,就原谅我了。我犹豫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我爸接的,我刚说了一句“爸”,他就把电话挂了。
当他今天出现在病房里,说出那句“你被骗了”的时候,我的心还是像被针扎一样疼。
“爸,”我终于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说什么?说这个老男人怎么把你哄得团团转的吗?”我爸的怒气丝毫未减。
“陈东,你先出去一下,我想跟我爸单独谈谈。”我对陈东说。
陈东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担忧,但还是点了点头,走出了病房,还顺手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父女俩,还有我那熟睡的儿子。空气安静得可怕。
“爸,”我看着他苍老了许多的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知道你气我,怨我。你觉得我没出息,给你丢人了。可你知不知道,当年我高考考砸了,你们是怎么对我的?”
我爸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你们一个月没跟我说几句好话。妈天天哭,你天天骂。在那个家里,我感觉自己连呼吸都是错的。我不敢看你们的眼睛,我怕看到你们眼里的失望。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活着就是个错误。”
“我出去打工,不是为了挣什么学费,我就是想逃离那个家。然后我遇到了陈东。他没钱,没文化,年纪也大,他什么都给不了我。但他给了我一样东西,是你们从来没给过我的。”
“他给了我尊重。”
“他从来没问我考了多少分,没说我笨,没说我没用。他只是在我累的时候,给我一杯热水;在我哭的时候,陪在我身边。他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对待,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塑造、被定义、被寄予厚望的女儿。”
“爸,你总说他骗我。他骗我什么了?骗我给他生孩子,骗我跟他过苦日子吗?这些都是我选的。是我心甘情愿的。因为跟他在一起的苦日子,比在家里看你们脸色的日子,要甜得多。”
我的话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我爸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还有一丝茫然。他可能从来没想过,在他眼里乖巧听话的女儿,心里竟然积压了这么多的怨气。
“你……你就是这么想的?”他喃喃自语。
“是。”我擦了擦眼泪,继续说,“这几年,我们过得是不容易。陈东每天起早贪黑,手上的伤就没好过。我也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变成了现在这个能抱着孩子炒菜的妈妈。我们没钱,但我们没偷没抢,我们靠自己的双手过日子,我不觉得丢人。”
“今天你来了,不管你是来骂我的,还是来看外孙的,我都谢谢你。但爸,这是我的人生,我自己选的,就算以后真的过不下去了,撞得头破血流,我也认了。你别再说陈东是骗子了,他是我男人,是我孩子的爸。你侮辱他,就是侮辱我,侮辱你自己的外孙。”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爸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的肩膀塌了下来,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走到婴儿床边,低头看着那个粉嫩的小生命。那是他的外孙,身上流着他的血。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去摸一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长得……倒挺好看。”他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病房。我知道,我们父女之间那堵坚冰,或许还没有完全融化,但至少,已经裂开了一条缝。
陈东推门进来,看到我满脸泪水,紧张地问:“怎么了?叔又说你了?”
我摇摇头,对他笑了笑:“没事。他……他夸儿子长得好看。”
陈-东愣了一下,随即也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他走到我床边,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一如既往的温暖、粗糙,却让我感到无比心安。
我知道,我爸说我被骗了,其实是心疼我。他怕我吃苦,怕我受委屈,怕我选错了路。天底下所有的父母,大概都是如此。他们用自己的人生经验,为我们规划了一条他们认为最稳妥的路,一旦我们偏离,他们就觉得我们是被外界的什么人或事给“骗”了。
可人生哪有标准答案呢?对我来说,幸福不是考上多好的大学,不是找到多体面的工作,也不是嫁给一个多么富有的男人。我的幸福,就是现在。是身边这个不善言辞却用行动爱着我的男人,是床上那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是隔壁房间里已经会背唐诗的大女儿。
也许在别人眼里,我的人生是一场豪赌,我用我的青春,赌一个男人的真心。可对我而言,这不是赌博,这是选择。我选择了陈东,选择了一种最朴实、最辛苦,也最踏实的生活。
骗局吗?或许吧。我骗自己说爱情可以战胜一切,生活却告诉我柴米油盐才是日常。但这场“骗局”里,有爱,有家,有责任,有烟火气。我深陷其中,甘之如饴。
因为我知道,那个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男人,那个被我父亲称为“骗子”的陈东,他或许骗走了我的无知和天真,却给了我一个实实在在的未来。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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