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桐啊,你家天天都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了吧?还跟你一个被窝睡,这传出去不好听啊!”楼下爱聊天的王阿姨,一边择着手里的青菜,一边朝我使眼色,“男孩子大了,要避嫌的呀!你这当妈的,心可真大。”
我把刚买的西红柿放进篮子,笑了笑,声音不大但很清楚:“王阿姨,我自己的儿子,我抱着睡怎么了?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王阿姨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撇撇嘴,嘟囔了一句“不识好人心”。我没再理她,拎着菜篮子转身上楼。嘴上说得硬气,可一关上家门,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那股子强撑起来的劲儿瞬间就泄了。我不是心大,我是害怕,怕得每根骨头都在发抖。而这一切,都得从五年前那个漆黑的夜里说起。
我和丈夫顾振宇都是普通上班族,在上海这个大城市,靠着两个人的工资和家里的一点帮衬,付了首付,买了个不大不小的两室一厅。我们的儿子叫顾天佑,小名天天。他活泼可爱,是我们夫妻俩的心头肉。
从天天出生起,我就没让他离开过我的视线。小时候是怕他磕了碰了,长大了,这份担忧却变本加厉,成了一种近乎病态的依赖。尤其是在晚上,家里必须灯火通明,天天的床必须紧挨着我的床,后来干脆就并到了一张床上。
顾振宇是个体贴的男人,他不止一次地劝我:“语桐,天天该有自己的房间了。男孩子总要独立的。”
每次他这么说,我心里就一阵发慌,像被人攥住了心脏,喘不过气来。我总是找各种理由搪塞:“他还小,晚上踢被子会着凉。”“他一个人睡会做噩梦的。”“再等等,等他上三年级再说。”
理由说多了,连我自己都快信了。可我知道,真正害怕做噩梦的,是我自己。只要天天不在我身边,只要我感受不到他温热的呼吸和均匀的心跳,我就会被拖入那个无尽的深渊。
事情的爆发点,是王阿姨把这事儿当成小区里的新闻到处说。很快,一些闲言碎语就传到了我耳朵里。“你看舒语桐,把儿子当成什么了?”“这么大了还跟妈睡,以后肯定是个没出息的妈宝男。”“真是没分寸,不知羞。”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扎得我生疼。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只要身边一有动静,我就会惊坐起来,死死抱住身边的天天,直到确认他还在,我才能稍微平复下来。
天天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他会迷迷糊糊地拍拍我的背,用稚嫩的声音说:“妈妈,别怕,我在这儿呢。”
儿子的懂事让我更加愧疚。我知道我这样是不对的,可我控制不住自己。顾振宇看着我日渐憔悴,眼里的担忧越来越重。他不再跟我争论分床睡的事,只是每天晚上都把我搂得更紧一些,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来驱散我的恐惧。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顾振宇请了假,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语桐,我们谈谈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下意识地想逃避,他却拉住了我的手,力道很轻,却不容拒绝。他没有带我去客厅,而是把我引到了阳台。阳台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积了灰的储物箱。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更小的,上了锁的木盒子。
看到那个盒子,我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手脚冰凉。
“语桐,五年了。”顾振宇的声音沙哑,“我知道你没忘,我也没忘。可我们不能让过去,毁了现在,毁了天天的未来。”
他拿出钥匙,打开了那个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勇气触碰的木盒。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辆小小的,红色的,已经摔破了的玩具消防车,还有一个粉色的蝴蝶发卡。
眼泪“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我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五年前,我怀的是双胞胎,龙凤胎。儿子是天天,女儿叫安安,顾安宁。他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是我的骄傲,是我生命的全部。三岁那年,他们俩最喜欢玩捉迷藏。
那天,我带着他们去公园玩,回家时已经很晚了。我因为接了个工作电话,让顾振宇先带孩子们上楼。就是那短短的十几分钟,改变了一切。
我们家住六楼,那天电梯坏了,顾振宇抱着天天,让安安自己跟在后面。小孩子贪玩,安安看到邻居家门口放着一个大纸箱,就自己钻了进去,想跟爸爸和哥哥玩捉迷藏。
顾振宇抱着天天爬上六楼,开了门,以为安安就在身后。等他安顿好天天,回头却发现女儿不见了。他慌了,疯了一样从六楼找到一楼,又冲到小区里到处喊。我也赶了回来,我们俩像无头苍蝇一样,把整个小区翻了个底朝天。
还是邻居提醒,说他家那个纸箱好像动了一下。我们冲过去,打开纸箱,安安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里面,脸憋得青紫,已经没有了呼吸。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辆天天送给她的红色消防车。
医生说,是窒息。箱子太闷,她又在里面睡着了。
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我抱着安安冰冷的身体,感觉自己也跟着死了一遍。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活在无尽的自责和悔恨里。我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接那个该死的电话;我恨顾振宇,为什么没有看好女儿。我们互相指责,互相伤害,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最痛苦的是,我不敢看天天。看到他,我就会想起安安。他们长得那么像,我甚至会产生错觉,觉得安安没有走,只是躲起来了。我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家里有安安的哭声,总觉得阳台的门后藏着她小小的身影。
我病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从那以后,我把所有的爱,或者说,是所有的恐惧,都转移到了天天身上。我不能让他离开我一秒钟,我怕一眨眼,他也像安安一样不见了。尤其是在夜晚,黑暗和寂静会放大我所有的恐惧。只有抱着天天,感受着他真实存在的体温,我才能勉强入睡。
我抱着那个装着安安遗物的木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些年,我把这份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从不跟人提起,甚至在顾振宇面前也绝口不提,我以为只要不碰,伤口就不会痛。可我错了,它早已在我心里溃烂流脓,影响了我的生活,也影响了我最爱的儿子。
顾振宇蹲下来,从背后抱住我,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眼泪也滴了下来。“对不起,语桐,这些年让你一个人扛着,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但我不能看着你再这样下去了。你看看天天,他已经八岁了,他很敏感,他知道你不开心,他努力地想让你高兴起来,甚至不敢提自己想要一个独立房间的要求,怕你难过。”
“他……他跟你说了?”我哽咽着问。
“他没说,但我知道。”顾振宇的声音里满是心疼,“上次他同学来家里玩,问他怎么没有自己的房间,他跟人家说,‘我妈妈晚上怕黑,我得陪着她’。语桐,你听到了吗?是八岁的儿子在保护你,而不是你在照顾他。你把你的恐惧,变成了一副枷锁,把他牢牢地锁在了你身边。”
丈夫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一直以为,是我离不开天天。原来,是我用我的恐惧,剥夺了他成长的权利。我所谓的爱,竟然如此自私。
那天晚上,我和顾振宇聊了很久很久,把五年来积压在心里的所有痛苦、恐惧和思念,都说了出来。我们一起哭,一起回忆安安的音容笑貌。那是安安走后,我们第一次如此平静地谈论她。
第二天,顾振宇把隔壁的书房收拾了出来,我们一起去家具城,让天天自己挑选了他喜欢的蓝色小床,还有书桌和衣柜。
布置房间的时候,天天高兴得像只小鸟,跑来跑去。可我看得出来,他时不时会偷偷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担忧。
晚上,到了睡觉的时间,天天抱着他的奥特曼玩偶,站在他的新房间门口,回头看着我,小声问:“妈妈,你今晚……会害怕吗?”
我的心猛地一揪,酸涩无比。我走过去,蹲下来,摸着他的脸,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不会。因为妈妈知道,天天就在隔壁,对不对?我们把门都开着,只要妈妈一喊你,你就能听见。”
天天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踮起脚,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妈妈晚安。”
“晚安,宝贝。”
那一晚,是我五年来第一次一个人躺在床上。身边的空旷让我感到窒息,安安走时的场景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反复播放。我浑身发冷,忍不住想冲到隔壁去抱住天天。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顾振宇从背后抱住了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抱着我,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就像我平时安抚天天那样。
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无声地流着泪。我知道,这很难,但这是必须迈出的一步。为了天天,也为了我自己。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阳光叫醒的。我猛地坐起来,冲到隔壁房间,看到天天四仰八叉地睡得正香,被子被他踢到了地上。
我走过去,轻轻帮他盖好被子,坐在他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这一刻,我心里无比平静。
我知道,我的病没有那么容易好,未来的路还很长。顾振宇帮我预约了心理医生,我决定勇敢地去面对。
小区里那些风言风语还在继续,王阿姨见到我,还是会用那种“我早就说过”的眼神看我。但我已经不在乎了。他们说我心大也好,说我不知分寸也罢,他们不知道我经历过怎样的绝望。
真正的爱,不是把他捆在身边,让他为你抵挡黑夜的恐惧。而是放开手,让他拥有自己的星空,同时让他知道,无论飞多高多远,家永远是他的港湾,妈妈的爱,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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