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日本“谈熊色变”，是时候开始接受“与熊共存”的事实了？

最近，日本多地的熊频繁出没并袭击居民。山形县、福岛县等地方政府已认定当地相关被害事件为“灾害级”事态，部分地区的旅游业也因“熊出没”而受到影响。

近一周来，宫城县的一家温泉旅馆遭熊入侵，青森县一家拉面店外店员被熊袭击，山形县一户人家的柿子树上出现黑熊，岩手县一条高速公路上有一头熊横穿，甚至东京也有人目击熊出现在垃圾处理设施内。

当地时间2025年10月24日，在岩手县花卷市的一家商店里，人们可以看到那些用于警告熊有徒步者靠近的铃铛。视觉中国 资料图

根据日本环境省11月8日发布的数据，2025年4月至9月，熊出没事件数量为20792起，为过去5年最多，已有13人死亡，创下历史最严重纪录。7月至9月间超七成事故发生在市区或居民住宅周边等地。

由于日本狩猎协会的猎人以及地方人手严重不足，日本防卫大臣小泉进次郎11月6日在一档节目中表示，已派遣自卫队前往秋田县鹿角市开展支援活动。同时，警察厅修改枪械使用规定，将从11月13日起在秋田县和岩手县展开使用步枪的猎熊行动。

日本观光厅10日表示，作为防治熊害的措施之一，政府计划补助旅馆、酒店等设施在露天温泉处安装防护栏。同时各大便利店也开始实施防熊对策，例如通过电子看板发布警示、分发防熊喷雾等。

“把当前熊出没的增加简单视为‘异常’是不正确的，这种情况今后很可能会成为常态。”日本山形大学农学部教授江成广斗在接受《朝日新闻》采访时表示，在日本人口减少、社会缩小的时代，我们必须接受‘与熊共存’的现实。”

人与熊的距离忽远又忽近

日本历史上曾将熊视为神圣存在，史书《古事记》当中，神武天皇在熊野时遇到了熊形“荒神”，神的“毒气”使随从们纷纷昏迷，这被视为自然的原始力量。日本的本州和四国生活着亚洲黑熊，北海道则有棕熊，这两种熊均属于食肉目熊科。

从昭和初期到二战期间，日本的野生动物一度濒临灭绝，战后实施了保护政策。过去，农业依靠人力，靠近山的田地常有人员出入，狗被放养，人类聚居区与熊等野生动物栖息的深山之间形成了一片被称作“里山”的缓冲带，人与熊相安无事。

然而，到上世纪60年代，日本经济进入高速增长期，北海道人口急速增加，大规模森林开发启动，棕熊的栖息范围受到挤压，它们侵入人类活动区域，频繁造成家畜受害，社会舆论对熊的负面情绪高涨。在此背景下，1966年政府制定了“春熊捕猎制度”，对冬眠刚结束的熊进行无差别捕猎，导致熊的数量和分布区域剧减，甚至一度到濒临灭绝的地步。

从90年代开始，日本舆论共识逐渐转向自然环境保护和与野生动物共存，“春熊捕猎制度”被废除，多地采取狩猎自肃与禁止捕杀等保护政策，熊的数量和分布范围又逐渐回升。

90年代也正值日本步入少子老龄化进程，人口流失，荒地与空房屋增多，靠近山区的偏远地带无人问津，那些地方既有柿子、栗子等食物，又有可以藏身的灌木丛，成了熊安心栖息的新家园，也使它们越来越贴近人类聚集地。

根据日本环境省对2003年和2018年数据的比较，熊的分布区域中，棕熊扩大了约1.3倍，亚洲黑熊扩大了约1.4倍。估测的个体数量方面，棕熊在30年间增加了两倍以上，亚洲黑熊在除四国以外的多数地区也呈增长趋势。

而之所以近几个月熊袭击事件频繁，是因为10-11月左右是熊为冬眠储备食物时期。作为杂食动物，它们会四处寻找食物，并在这个时段大量食用橡子等坚果储存能量。今年日本多数地区的橡子歉收，熊为了觅食不得不在更广的区域活动，于是频频出现在人类居住区。而橡子每一年的丰歉与气候紧密相关，也间接影响熊的繁育。

在日本，除了熊之外，其他大型哺乳动物与人类之间的冲突也在增加。东京农工大学的团队研究显示，过去40年里，野猪、亚洲黑熊、长臂羚、日本猕猴、日本鹿、棕熊的分布迅速扩大，因为人类活动减少或撤离导致被弃的耕地增加，同时由于气候变暖，高纬度地区或高海拔地区降雪减少，使很多地区逐渐恢复为森林，扩展了野生动物的栖息地。

东京农工大学研究团队分析指出，日本今后仍将面临气候变暖、人口减少及向城市集中的趋势。因此，大型哺乳动物分布扩大的趋势可能继续存在。日本鹿等动物密度增加可能对生态系统产生负面影响，并增加人兽共患病的感染风险。

当下“熊灾”迫在眉睫，最主要的担忧是其体型较大，对人身安全造成威胁。根据日本环境省的资料，棕熊体长约200-230厘米，体重最高可达250公斤。黑熊体型略小，雄性黑熊的体重约80公斤。

原本熊是一种尽量避开人类活动的动物，但由于其活动范围扩大，与人类生活圈的重叠区域增加。《朝日新闻》援引专家观点指出，没有证据表明熊比以前更具攻击性，当熊发现柿子或丰富的食物时，它们会把周边视为自己的领地，任何接近食物的生物都会被视为敌人，包括人类在内。而且熊接触到包括光线和声音在内的新刺激时容易感到恐慌，从而失去理性判断能力进行攻击。

熊，捕与不捕是个问题

日本多地的旅游业已受到“熊灾”影响。岩手县北上市一家以露天温泉著名的温泉旅馆经营者对日媒表示：“‘露天温泉＝危险’的印象已经形成。明年以后客流是否能恢复，也无法预料。”10月，北上市的一家温泉旅馆发生员工被熊袭击致死的事件。

栃木县日光市的明智平展望台可以俯瞰红叶美景。往年，游客会购买单程票前往展望台，然后沿登山道下行欣赏红叶，但今年因为有熊出没信息，自10月起登山道被封闭，单程票销售也一并暂停。

针对熊的驱除和捕捉，日本主要依赖民间全国组织“大日本猎友会”。该机构由狩猎执照持有者组成，近年来会员人数快速下降，10万人中多数为60岁以上。今年，各地对猎友会的出动请求大幅增加。岩手县市长会于11日向县政府提交了紧急建议书，要求加强与自卫队等相关机构的协作，称猎友会和相关工作人员已经疲惫不堪。

为了应对熊频繁出没的风险，日本环境省今年9月起施行“紧急射猎”制度，允许市町村长自行判断，让猎人在市区对熊等野生动物开枪，这进一步加重了猎人的负担。他们志愿出动，但报酬低下。

此外，日本各市町在“紧急射猎”工作准备上水平参差不齐。一些县政府在9月和10月安排了训练活动，由猎友会及警察参加，确认射猎程序。有些市町负责有害鸟兽对策的工作人员仅有1人，也未配备专业防护设备。

如此措手不及是因为制度限制了警察持枪出动。根据日本国家公安委员会的规定，使用步枪等特殊枪械的任务仅限于“重要设施的警戒与警备”、“劫机应对”等，以及“预防和制止严重犯罪、逮捕嫌疑人”。11月6日，“防止危险鸟兽对人生命和身体的危害”被新增为任务之一，从13日起生效后，警察也可以使用步枪驱除熊。

警察此前曾参与过犬类驱除，但这是首次参与熊的驱除，因此，他们并不能保证规定一生效就立即有效展开行动。近期，相关警员正在接受有关熊类行为和射击训练的课程，在执行任务时必须优先考虑周边区域的安全，确保不会发生子弹跳弹。

“在市区使用射程长的步枪很危险，更重要的是，当熊向你冲来时，没有经验的人很难开枪。”猎友会成员对《读卖新闻》说，希望在紧急射猎中，国家和自治体能听取猎人的建议。

由于情况严峻，日本自卫队也参与到驱熊的行动中。从解决“米荒”到应对“熊灾”，担任防卫大臣的小泉进次郎面临新的挑战。

应秋天县的紧急请求，防卫省11月5日派遣陆上自卫队进行协助，队员携带了防熊喷雾、防弹背心、可喷射捕捉网的“网枪”，以及1.6米长的枪状木棍。然而，日本社交网络上出现批评声：“木枪有什么用？面对200公斤级的熊用木枪？”

对此，小泉在社交平台X上发文回应称，与熊遭遇时，最危险的是，无法一次被制止的熊可能变得更加凶暴，攻击周围任何事物。这时使用木枪可以威慑、保持距离，目的是以队员安全为第一，确保万一发生意外时能够安全应对。

有专家提醒，熊大量出没年份之后的次年春天，熊再次大量出没的可能性也很高，因为这些熊已经迁入人类生活圈，春季活动恢复后与人相遇的风险更大。

“谈熊色变”之际，日本国内也有很多声音反对猎熊。北海道知事铃木直道在7月的新闻发布会上透露，棕熊管理办公室收到了许多投诉，称“猎杀棕熊太残忍了，请停止这种行为”。2023年10月，秋田县三里町捕杀了3头熊，当地居民向县政府打去大量抗议电话。

日本漫画家仓田真由美10月28日在X上发文：“有人说‘射杀熊很可惜’，如果是有责任心地说‘我来养它’倒还能理解，但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情却说这种话，这对那些经历恐惧的人们、受害者来说是不尊重的。” 此言也再度引发了针对捕熊的激烈争论。

那些对捕杀熊表示愤怒和悲伤的人，被认为持有理想化的自然观，认为“任何动物的生命都不应该以任何理由被夺走”。加拿大进化生物学家丹尼尔·K·里斯金在《母亲自然正试图杀死你：自然界黑暗面的生动之旅》一书中写道，自然不是热带雨林的美丽照片。它是由寄主体到寄生者、食物动物到捕食者、以及正在腐烂的尸体到食腐动物之间，能量流动及引发的生与死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