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年,我叫陈援朝,在红星机械厂当个车工。
这名字是我爹给起的,带着那个年代最响亮的烙印。
可惜,我的人生,一点也不响亮。
二十六了,还跟爹妈弟弟挤在筒子楼里,转身都能碰到屁股。
我爹是厂里的老木工,一辈子勤勤恳恳,腰都累弯了,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娶个城里媳妇,彻底把根扎下来。
可城里姑娘,谁看得上我这个农村来的?
长得不算丑,一米七八的个子,在厂里篮球队也算个主力。
但兜里没钱,家里没房,连张永久牌自行车都是我哥淘汰下来的。
媒人倒是介绍了几个,人家姑娘一听我家的情况,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援朝啊,不是我说你,条件太差了。”
这话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我也想有条件,可条件从哪来?天上掉吗?
那天,车间王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神神秘秘地关上门,还给我泡了杯好茶叶,那茶叶末子在搪瓷缸里上下翻滚,像我七上八下的心。
“小陈啊,在厂里干得不错,技术好,人也踏实。”
王主任先是给我戴了顶高帽。
我受宠若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主任,您有事儿就直说。”
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有个天大的好机会,就看你愿不愿意抓住了。”
我心头一跳。
“什么机会?”
“给你介绍个对象。”
我心里那点火苗,“噗”地一下就灭了。
“主任,您就别拿我开涮了,我这条件……”
“你先别急着回绝。”王-主任摆摆手,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是林首长家的千金。”
林首-长!
这三个字像炸雷一样在我脑子里轰地炸开。
林建军首长,那可是咱们整个军分区的头面人物,跺一跺脚,我们这片儿都得抖三抖的大人物。
我一个臭钳工,跟首长的女儿?
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我干笑了两声:“主任,您真会开玩笑。”
王主任的脸一下子就板了起来:“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陈援朝,我跟你说正经的!”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首长家的女儿……怎么会……”
“情况有点特殊。”王主任叹了口气,“林小姐,叫林岚。人长得没得说,随她妈,当年文工团的一枝花。就是……身体不太好。”
“身体不好?”我心里咯噔一下。
“小时候发高烧,落下点毛病,腿脚不太利索,有点跛。”
残疾。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
王主任看着我的脸色,继续加码:“首长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很。谁要是娶了她,那真是……一步登天了。”
他顿了顿,眼睛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一套独立的两居室,给你调到后勤科,坐办公室。最关键的,你爹妈弟弟的农村户口,首长给想办法解决了。”
轰!
我的脑子彻底炸了。
房子,工作,户口。
这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压得我爹妈一辈子直不起腰。
现在,王主任说,只要我点个头,这三座大山就能瞬间搬走。
代价是,娶一个我素未谋面,而且身体有残疾的女人。
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嘴里干得像着了火。
“援朝,这事儿可不是谁都有机会的。首长看上你,是觉得你这小伙子人品正,底子干净,又是农村出来的,能吃苦,会疼人。”
王主任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你回去,跟你家里人商量商量。想好了,我再安排你们见一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王主任办公室的。
外面的阳光刺眼,厂里的噪音震耳欲聋。
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的脑子里,只有那几个词在来回转悠。
房子。
工作。
户口。
残疾。
我的人生,就像一盘摆在天平上的生意。
一边是我的尊严和爱情幻想,一边是全家人的未来和实实在在的好处。
我选哪个?
我还有得选吗?
晚上回到家,我把这事儿跟我爹妈一说。
我妈当场就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
我爹抽着烟,一口接一口,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
我那个刚上高中的弟弟,陈卫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哥,你要是娶了首长的女儿,那我不就是皇亲国戚了?”
我妈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胡说八道什么!”
骂完弟弟,她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援朝,那姑娘……真的跛脚?”
我点点头。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很久,我爹把烟屁股摁在桌上,哑着嗓子说:“援朝,这事儿……你自己拿主意。”
他说让我自己拿主意,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期盼。
我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我知道,她在心疼我,也在心动。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想起小时候,为了给我攒学费,我妈大冬天去河里捞鱼,手冻得像胡萝卜。
我想起我爹,为了给我哥俩盖新房,从房梁上摔下来,差点把腿摔断。
我想起我自己,在城里被人瞧不起,连个对象都找不到的窘迫。
尊严?
在生存面前,尊严算个屁。
第二天,我找到王主任。
“主任,我同意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见面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
地点在市里唯一一家像样的西餐厅,叫“红房子”。
是王主任开车带我去的。
我穿上了我最好的一件的确良衬衫,头发抹了半瓶头油,梳得锃亮,像个准备去英勇就义的傻瓜。
林首长没来,来的是他爱人,一个气质很好的阿姨,姓李。
她身边坐着一个女孩。
那就是林岚。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白。
五官很精致,像画里的人。
确实像王主任说的,长得没得说。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就那一眼,我愣住了。
她的眼睛,很亮,很深,像一潭古井,看不见底。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自卑或者怯懦,只有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
“阿姨好,林小姐好。”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说话都结巴了。
李阿姨笑了笑,很温和:“小陈,别紧张,坐。”
我拘谨地坐下,屁股只敢沾半个椅子。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大部分时间都是李阿姨在问,我-在答。
家里几口人,干什么工作的,有什么爱好。
像查户口一样。
林岚从头到尾,没说超过三句话。
“你好。”
“谢谢。”
“我吃好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的,像玉石敲在冰上。
我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坐着的时候,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但等我们吃完饭,她站起来的时候,我才看清。
她的左腿,比右腿要慢半拍。
走路的时候,左肩会微微下沉。
那是一种很轻微的跛,如果不仔细看,甚至察觉不出来。
但就是这轻微的一点,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脆弱的光环里。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点同情,有点不甘,还有点……认命。
回去的路上,王主任问我:“怎么样?姑娘不错吧?”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就这么定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感觉自己的人生,也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前冲。
“定了吧。”
我听见自己说。
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大操大-办,就在部队的招待所摆了几桌。
来的都是林家的亲戚和首长的战友。
我这边,就我爹妈和弟弟。
他们在那些穿军装的大人物面前,显得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中山装,胸口别着大红花,像个提线木偶,被司仪指挥着,敬酒,微笑。
林岚穿着红色的嫁衣,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
别人敬酒,她就端起杯子,抿一小口。
有人跟她开玩笑,她也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整个婚礼,她就像一个局外人。
一个漂亮,但没有灵魂的娃娃。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荒谬感。
我们,就要成为夫妻了。
两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
洞房花烛夜。
这四个字,我从小听到大,充满了旖旎的想象。
可我的洞房夜,只有尴尬。
新房是部队分的,两室一厅,崭新崭新的。
家具电器都是最新款的,连马桶都是抽水的。
这在83年,简直是天堂一样的存在。
我爹妈来看过一次,眼睛都红了,摸着墙壁,半天说不出话。
“援朝,你……你有福了。”
是啊,我有福了。
我用我的婚姻,换来了这一切。
送走所有宾客,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跟林岚,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桌边,谁也不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家具的油漆味,和若有若无的酒气。
我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那个……你早点休息吧。”我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还是那么平静。
“你睡床吧,我睡沙发。”
我愣住了:“那怎么行?你是新娘子。”
“没什么不行的。”她站起来,开始从柜子里抱被子。
她的动作很利索,一点也不像个病人。
我赶紧过去拦住她:“不行,绝对不行。你睡床,我……我睡沙发。”
我们俩推让了半天,最后,她妥协了。
“一人一床被子,谁也别过界。”她冷冷地说。
说完,她就躺下了,背对着我。
我愣在原地,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新婚之夜?
我脱了外衣,小心翼翼地躺在她身边。
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还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
她好像……睡着了。
我却烙饼一样,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我娶了个媳-妇。
一个漂亮得像仙女,却冷得像冰块的媳妇。
一个让我一步登天,却也让我背上沉重枷锁的媳妇。
陈援朝啊陈援朝,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我在后勤科的工作很清闲,每天就是看报纸,喝茶,发发东西。
同事们对我都很客气,甚至带着点讨好。
我知道,他们不是对我客气,是-对我岳父客气。
下班回家,林岚总是已经做好了饭。
她的手很巧,饭菜做得很好吃。
但我们俩在饭桌上,几乎没什么交流。
“吃饭了。”
“嗯。”
“我吃完了。”
“嗯。”
然后就是洗碗,收拾。
她走路的时候,那轻微的跛脚,总是不经意地提醒着我,我们这段婚姻的本质。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
我想要对她好。
发自内心地,想要对她好。
我觉得她很可怜。
这么漂亮一个姑娘,却有残疾,还被父亲安排了这样一桩交易般的婚姻。
所以,我包揽了家里所有的重活累活。
换煤气罐,扛大米,擦窗户。
我从来不让她碰。
每次上楼,我都会下意识地想去扶她。
“我自己可以。”
她总是淡淡地拒绝。
她的手,从来不让我碰。
我们像合租的室友,不像夫妻。
最让我难受的,是别人的眼光。
在厂里,总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看,那就是陈援朝,娶了首长家的瘸腿女儿。”
“真是好命啊,一步登天。”
“可不是,守着个瘸子过一辈子,也值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
我不能发作,只能装作没听见。
回到家,看到林岚那张清冷的脸,我心里的憋屈就更深了。
我甚至开始有点……怨她。
如果不是她,我不会被人这么议论。
但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立刻被自己的无耻给惊到了。
陈援朝,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你享受了人家带来的所有好处,现在反过来怨人家?
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我开始加倍地对她好。
给她买新衣服,买她喜欢吃的零食。
她过生日,我跑遍了全城,给她买了一个大蛋糕。
她看着蛋糕,愣了很久。
“谢谢。”
还是那两个字。
没有惊喜,没有感动。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用尽全力表演,台下却只有一个冷漠的观众。
我们的关系,始终不咸不淡。
唯一的变化是,我们不再分被子睡了。
但还是各睡各的,中间像隔着一条银河。
我无数次想鼓起勇气,抱抱她。
但一对上她那双清澈又疏离的眼睛,我所有的勇气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怕我的触碰,对她是一种亵渎。
也怕她的拒绝,会让我彻底崩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我渐渐习惯了后勤科的清闲,习惯了同事们的奉承,也习惯了家里这种相敬如“冰”的氛围。
我甚至觉得,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挺好。
有房,有工作,父母安顿好了,弟弟也能安心读书了。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直到那天,我发现了她的第一个秘密。
那天我提前下班,想给她一个惊喜。
我手里提着刚买的烤鸭,兴冲冲地推开家门。
客厅没人。
卧室门虚掩着。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吓她一下。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目瞪口呆的一幕。
林岚,我的那个“体弱多病”、“腿脚不便”的妻子,正单腿站立在房间中央。
她的另一条腿,高高地抬起,笔直地停在空中,几乎与地面平行。
她的姿势,像一只优雅的白鹤。
稳得,像一尊雕塑。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她身上没有丝毫的病弱之气,反而充满了力量和美感。
我手里的烤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被惊动了,迅速收回腿,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看到我,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你……你回来了?”
我指着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刚才在干什么?”
“没什么。”她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活动一下筋骨。”
活动筋骨?
谁家活动筋骨是那么活动的?
我不是傻子。
“林岚,你到底……”
“饭快好了,先吃饭吧。”
她打断我的话,跛着脚,从我身边走过,进了厨房。
我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再想想刚才那一幕。
我的脑子,彻底乱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偷偷观察她。
我发现,她的秘密,不止一个。
她的手,看着白皙修长,但掌心和指关节处,有一层薄薄的茧。
那不是干家务活磨出来的茧。
那更像是……长期握着什么东西,或者击打什么东西留下的。
她很喜欢看体育报。
每次有体育报,她都会看很久。
特别是关于武术、搏击之类的版块。
她看报纸的时候,眼神会变得很专注,很亮。
那是我平时很少在她脸上看到的表情。
还有,她有早起的习惯。
天不亮就起床,然后出门。
我问她去干嘛,她说去散步。
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天天大清早去散步?
我开始怀疑。
有一次,我偷偷跟在她后面。
天还蒙蒙亮,路上没什么人。
她穿着一身宽松的运动服,走得不快,但很稳。
她没有去公园,而是拐进了一个废弃的旧仓库。
我悄悄跟过去,躲在窗户后面往里看。
仓库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废弃的杂物。
林岚走到中央,脱掉外套,开始做准备活动。
压腿,拉伸,扭腰。
她的动作,非常专业,非常舒展。
完全不像一个有腿伤的人。
然后,她开始对着空气,出拳,踢腿。
每一拳,都带着风声。
每一腿,都迅猛有力。
她的眼神,凌厉得像一把刀。
我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还是我那个连上楼都需要人扶的妻子吗?
这分明就是一个……武林高手啊!
她练了大概一个小时,浑身都是汗。
然后,她慢慢停下来,开始做放松运动。
就在这时,我看到,她轻轻地捶打着自己的左腿膝盖,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原来,她的腿伤,是真的。
但她,也真的会武功。
我悄悄地离开了,心里翻江倒海。
她为什么要瞒着我?
为什么要在我面前,伪装成一个柔弱的病人?
是因为不信任我吗?
还是……另有隐情?
我回到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像往常一样,做好早饭,等我起床。
我们俩,像两个戴着面具的演员,在同一个舞台上,演着一出荒诞的戏。
我知道她在演。
她可能,也知道我知道她在演。
但谁也不愿意先戳破那层窗户纸。
这种感觉,太煎熬了。
我决定,要跟她谈谈。
那天晚上,我特意买了瓶白酒,炒了两个菜。
“林岚,坐下,我们聊聊。”
她看了我一眼,沉默地坐下了。
我给她倒了杯酒。
她没拒绝。
“我有那么可怕吗?”我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结婚这么久,你一直防着我,把我当外人。”
她捏着酒杯,没说话。
“我知道,这桩婚事,你我都做不了主。是我占了你家的便宜,我承认。”
“但是,林岚,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夫妻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你的腿……还有你每天早上出去……你到底是谁?”
我一口气把心里的疑问全都倒了出来。
说完,我紧张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然后,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白皙的脸颊,泛起两团红晕。
“陈援朝。”她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真的想知道?”
我用力点头。
“知道了,你可能会后悔娶我。”
“我不后悔!”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悲伤,有不甘,还有一丝……自嘲。
“我以前,是省跆拳道队的队员。”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但落在我耳朵里,却像惊雷。
跆拳道?
那是什么?我听都没听说过。
“是一种……韩国的武术。”她解释道,“用腿的。”
“我的梦想,是拿全国冠军,然后是世界冠军。”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是梦想的光芒。
“我拿过省里的冠军,也入选了国家集训队。”
“那年,我十七岁。”
“所有人都说,我是天才。”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后来呢?后来怎么了?”我追问道。
“后来……在一场选拔赛上,我为了做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失误了。”
“我的左腿膝盖,十字韧带,撕裂。”
“医生说,我再也不能参加高强度的比赛了。”
“我的运动生涯,结束了。”
我呆住了。
我终于明白,她走路为什么会跛。
那不是天生的,是伤!是旧伤!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每天早上要去练功。
那不是伪装,那是她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是她不甘放弃的梦想!
“我爸妈觉得,一个女孩子,瘸了腿,以后不好嫁人。而且,我因为训练,脾气也不好,得罪了不少人。”
“我爸就想给我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他觉得,你就是那个人。”
“所以,他们对你隐瞒了一切,只告诉你,我体弱多病。”
“他们希望你,能像照顾一个病人一样,照顾我一辈子。”
“他们觉得,这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有震惊,有心疼,还有一股……愤怒。
我不是气她。
我是气她爸妈!气我岳父!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他们这不叫保护,这叫禁锢!
他们把一个本该在赛场上翱翔的雄鹰,折断了翅膀,关进了金丝笼里!
还给我安排了一个狱卒的角色!
“那你呢?”我看着她,“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她摇摇头。
“我反抗过,大吵大闹过。但没用。”
“在我爸眼里,我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说,他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他不会害我。”
“后来,我累了,也认命了。”
“嫁给谁,不是嫁呢?反正,我的人生,已经毁了。”
她说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没有声音,只有眼泪。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擦她脸上的泪。
她没有躲。
我的指尖,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
“林岚……”我声音沙哑,“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她摇摇头,“你也是受害者。”
“不,关我的事。”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我早点发现,如果我能早点让你说出来,你就不用一个人憋得这么苦。”
那一刻,我对她的所有怨气,所有不解,全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无尽的心疼。
我终于明白,她那身清冷和疏离,不是针对我。
那是她的保护色。
是她在用这种方式,对抗着这个世界,对抗着她不公的命运。
“以后,别再装了。”我握住她的手,“在我面前,你不用装。”
她的手很凉,微微颤抖着。
“你想练功,就光明正大地练。”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陪你。”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我的倒影。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她跟我讲她以前在队里的事,讲她的队友,讲她的教练。
讲她第一次拿冠军时的兴奋,讲她受伤时的绝望。
我像一个忠实的听众,听着她讲诉另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原来,我的妻子,曾经那么辉煌过。
原来,她心里,藏着那么大一个江湖。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都喝多了。
我扶着她回卧室。
她走路摇摇晃晃,靠在我身上。
那是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接触。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香和体香,混合在一起,很好闻。
把她放到床上,我准备去睡沙发。
她却拉住了我的手。
“别走。”
她看着我,眼神迷离,脸颊绯红。
我心头一跳。
我俯下身,看着她。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她脸上,像蒙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我鬼使神差地,慢慢低下头。
吻住了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很软,很凉,带着一丝酒的甘甜。
她没有推开我。
而是生涩地,回应着我。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炸开了烟花。
我们,终于成了真正的夫妻。
秘密说开之后,我们之间的那层冰,彻底融化了。
林岚不再伪装。
她开始光明正大地在家里练功。
我把客厅里碍事的家具都搬开,给她腾出一大块地方。
我成了她唯一的观众。
看着她腾空,旋转,出腿。
我才知道,那种力量和美,有多么震撼。
她也会教我一些简单的防身术。
“你这身板,太弱了,得练练。”
她一边说,一边轻松地把我一个过肩摔,摔在沙发上。
我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心里却美滋滋的。
我老婆,真厉害!
我们的交流,也越来越多。
我们会一起买菜,一起做饭。
她会跟我讲她看的书,我会跟她讲厂里的八卦。
我发现,她不是冷漠,只是不屑于跟不熟的人说话。
她其实很聪明,很有见地。
很多我想不明白的事,她三言两语就能点透。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特别好看。
我越来越爱她。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男人对女人的爱。
跟她的家世,跟那些房子户口,没有半点关系。
我甚至觉得,能娶到她,是我陈援朝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当然,麻烦也随之而来。
那天,我下班回家,在楼下碰到了几个小混混。
是我们厂里有名的刺头,叫刘三。
仗着他哥是联防队的,平时在厂里横行霸道。
之前因为工作上的事,我跟他有点小摩擦。
他一直看我不顺眼。
“哟,这不是陈科长吗?下班了?”
刘三吊儿郎当地拦住我,身后跟着两个跟屁虫。
我不想惹事,想绕开他们走。
“别急着走啊。”刘三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听说你娶了首长家的千金?还是个瘸子?”
他身后的两个人,发出猥琐的笑声。
我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
“怎么?说你老婆是瘸子,你不乐意了?”刘三凑到我面前,一脸挑衅,“老子就说了,怎么着?一个瘸子,也不知道在床上能不能伺候好你啊?哈哈哈!”
“我操你妈!”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拳就挥了过去。
我虽然跟林岚学了两招,但毕竟是半吊子。
刘三他们三个人,我根本不是对手。
很快,我就被他们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我的嘴角被打裂了,脸上火辣辣地疼。
“妈的,敢跟老子动手,反了你了!”
刘三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疼得蜷缩成一团。
就在我以为我要被打死的时候。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住手。”
我抬头一看,是林岚。
她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们。
刘三看到她,眼睛一亮。
“哟,正主来了。长得还真不赖,就是这腿……可惜了。”
他一步步朝林岚走过去,脸上挂着淫邪的笑。
“小美人,你老公不行啊,要不要哥哥我,陪你玩玩?”
他伸出手,想去摸林岚的脸。
我急得大喊:“林岚,快跑!别管我!”
林岚没有跑。
她看着刘三伸过来的手,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就在刘三的手快要碰到她的时候。
她动了。
快如闪电!
我只看到一道蓝色的影子闪过。
然后,就是刘三杀猪般的惨叫。
“啊——!”
他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三米开外。
抱着自己的手腕,在地上打滚。
他那两个跟屁虫,都看傻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
林岚已经动了。
一个侧踢,一个回旋踢。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那两个人,应声倒地,抱着肚子,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我躺在地上,张大了嘴巴,彻底惊呆了。
我知道她厉害。
但我没想到,她这么厉害!
这……这简直就是电影里的女侠啊!
林岚解决掉那三个人,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
“起来,回家了。”
她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好像刚才只是拍死了三只苍蝇。
我握住她的手,站了起来。
“你……你没事吧?”我看着她,傻傻地问。
她摇摇头,帮我拍了拍身上的土。
“走吧。”
我跟着她,一步步往家走。
楼下,那三个人还在地上哀嚎。
周围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热闹,一个个目瞪口呆。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回到家,林岚从药箱里拿出红药水和棉签,给我处理伤口。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
“疼吗?”
“不疼。”我咧着嘴笑,“看到你刚才那几下,什么疼都忘了。太帅了!”
她白了我一眼,嘴角却微微上扬。
“以后别那么冲动,你打不过他们的。”
“我那不是气不过吗?他们说你……”
“我知道。”她打断我,“下次,让我来。”
我看着她,心里暖洋洋的。
“林岚,你刚才……用了几成力?”我好奇地问。
她想了想。
“一成吧。”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一成力,就把三个大男人打成那样?
那要是十成力……
我不敢想了。
我老婆,是个怪物。
不过,我喜欢。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
传得神乎其神。
有人说,首长家的瘸腿女儿,其实是武林高手。
有人说,她一个人,打倒了十几个流氓。
还有人说,她是下凡的仙女,会法术。
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之前的同情、嫉妒,变成了敬畏。
再也没人敢在我背后嚼舌根了。
刘三和他那两个跟班,在医院躺了半个月。
他哥找到部队来,想讨个说法。
结果,被我岳父林首长,叫到办公室,训了半个小时。
出来的时候,跟孙子一样,点头哈腰,再也不敢提报复的事了。
我岳父也把我叫了过去。
我以为他要批评我。
毕竟,林岚的秘密,是我捅破的。
“援朝啊,坐。”
林首长亲自给我倒了杯水。
“这事……我听说了。”他叹了口气,“是爸对不起你们。”
我愣住了。
“小岚这孩子,从小就要强。她受伤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
“我跟你李阿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们以为,给她找个好人家,让她过上安稳的日子,就是对她好。”
“现在看来,我们错了。”
“我们只想着怎么保护她,却忘了问她,她到底想要什么。”
“那天,小岚回家,跟我说,她想当教练。”
林首-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请求。
“她说,她不能再上赛场了,但她想把她会的东西,教给更多的人。”
“她想在咱们市里,办一个跆拳道培训班。”
“援朝,这事……你怎么看?”
我心里一阵激动。
这是林岚的梦想!是她涅槃重生的机会!
“爸,我支持她!”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一百个,一千个支持她!”
林首长欣慰地笑了。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钱和场地的事,我来想办法。其他的,就要靠你们小两口了。”
“你跟小岚说,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我给她顶着!”
那一刻,我对我这个岳父,所有的怨气都消失了。
他或许专断,或许固执。
但他对女儿的爱,是真的。
只是,他用错了方式。
跆拳道培训班,很快就办起来了。
借用了部队的一个训练馆。
林岚当总教练。
我呢,就负责打杂,招生,后勤。
我成了她的“贤内助”。
一开始,没人知道跆拳道是什么,来报名的人寥寥无几。
林岚也不急,就带着那几个学员,认认真真地练。
我则到处去贴广告,发传单。
逢人就吹嘘我老婆多厉害,跆拳道多厉害。
后来,市里举办了一场武术交流大会。
林岚上台,表演了一套品势。
行云流水,刚柔并济。
最后,一脚踢碎了五块叠在一起的木板。
全场轰动。
从那以后,来报名的人,挤破了门。
培训班,火了。
林岚也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清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林岚了。
在训练场上,她是个严厉的教练,一丝不苟。
在生活中,她越来越爱笑,话也越来越多。
她会跟我撒娇,会跟我开玩笑。
会像个小女孩一样,赖在我怀里,让我给她讲故事。
我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有滋味。
有天晚上,我们俩躺在床上,看月亮。
“陈援朝。”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把我从那个壳子里,拉了出来。”
她转过身,抱着我,把头埋在我胸口。
“以前,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一片黑暗。”
“现在,我觉得,天亮了。”
我紧紧地抱着她,心里一片柔软。
“傻瓜,你就是我的太阳啊。”
是啊。
她就是我的太阳。
虽然她曾经受过伤,有过阴霾。
但她骨子里的光和热,是任何东西都遮挡不住的。
我何其有幸,能成为那个让她重新发光的人。
几年后,林岚带的学员,在全国青少年比赛中,拿了好几个冠军。
她成了全国有名的金牌教练。
我们的培训班,也成了全国最大的跆拳道馆之一。
我们搬了新家,一个带院子的大房子。
院子里,种满了她喜欢的花。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女儿继承了她的天赋,从小就喜欢踢踢打打。
也继承了我的……贫嘴。
“爸爸,妈妈说你以前是个菜鸟,被三个人按在地上打,是不是真的?”
女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问。
我老脸一红:“胡说!你妈那是夸张!你爸我当年,也是一条好汉!”
林岚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
阳光下,她的笑容,比花还灿烂。
我看着她们娘俩,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满足。
回头看,从83年那个夏天开始,我的人生,就像坐上了过山车。
我用一场交易般的婚姻,换来了世俗的成功。
却也阴差阳错地,遇到了我一生的挚爱。
我娶的,不是首长的残疾女儿。
我娶的,是一个折翼的冠军。
而我,有幸成为那个,陪她重新飞翔的人。
这辈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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