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头七那天,天阴沉得像一块湿透了的灰色抹布,拧不出半滴水,却把整个世界都闷得喘不过气。
灵堂设在老屋的客厅,花圈的白,挽联的黑,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沉默的网。
空气里混杂着烧纸的味道、香烛的味道,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属于旧房子的,尘埃和时光混合的味道。
妹妹林薇就站在那张网的中央,对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得像用冰锥在玻璃上划。
“哥,爸的奠仪,你收了多少,全部拿出来。”
我愣住了,手里的茶杯悬在半空,里面的茶水微微晃动,映出她毫无表情的脸。
“那些人情往来,账本都在这儿,回头我……”
她打断我,声音不大,却很硬。
“我不是要对账。你收的那些,是你朋友同事的,你自己还人情。爸那边亲戚朋友的,你得退回去。”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
退回去?
这是什么道理?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被砂纸磨过。
“不为什么。”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剩下的,咱俩平分。”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口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砸了一下。
不是疼,是又闷又空。
爸的骨灰还没凉透,她就在这里跟我算钱。
还是用这种近乎抢劫的方式。
我看着她,这个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妹妹。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显得格外消瘦,下巴尖尖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冷漠,刻薄,眼里只有钱。
“林薇,”我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在红木桌面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抬起头,眼睛里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我很清楚。”
“爸刚走!”我的声音忍不住拔高,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就为了这点钱?”
“是。”她回答得干脆利落,一个字,像一颗钉子,钉进我心里。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地瞪着她。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d寂。
只有墙上那只老旧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不紧不慢,仿佛在嘲笑我们这可笑的对峙。
母亲从里屋走出来,眼圈红肿,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薇,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都少说两句吧,”她声音沙哑,“你爸……他不想看到你们这样。”
林薇没看妈,依旧盯着我,像一头认准了猎物的狼。
“哥,你给还是不给?”
我看着她那张执拗的脸,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就窜到了头顶。
“不给!”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一分钱都不会给你!那些钱是用来给爸办后事的,剩下的要给妈养老!你休想!”
她听完,脸上那层冰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但很快又重新冻结。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失望,有愤怒,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然后,她转身就走。
“林薇!”妈在后面喊她。
她没有回头,纤瘦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口那片灰蒙蒙的天光里。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我和妈,还有满屋子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
我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为什么?
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我一个月工资不算低,林薇自己开了个小小的设计工作室,也算过得去。
她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为了这笔其实并不算巨款的奠仪,跟我闹得这么难看?
我实在想不通。
那些天,我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她那张冰冷的脸,和那句“咱俩平分”。
我的心就像被泡在苦水里,又涩又凉。
记忆里的妹妹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她是个跟屁虫,总喜欢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地喊“哥哥”。
我上树掏鸟窝,她在下面给我望风。
我下河摸鱼,她在岸边给我提着小水桶。
有一次,我不小心从邻居家的墙头上摔下来,磕破了膝盖,血流不止。
我疼得哇哇大哭,她比我还急,小小的身子,硬是想把我背起来。
她背不动,就一边哭一边拖着我往家走,小脸上挂满了泪水和泥土。
那时候的她,眼睛亮晶亮的,像含着两汪清泉。
什么时候,那泉水就冻成了冰?
我想起很多事。
爸是个木匠,手很巧,但脾气倔得像头牛。
他对我很宽和,对我妹却格外严厉。
我考试考砸了,他顶多说一句“下次努力”。
妹妹要是掉到了第二名,他能黑着脸一整天不说话。
我想要一辆新自行车,他跑遍了整个县城的废品站,用各种零件给我攒了一辆独一无二的“战车”。
妹妹想要一条当时最流行的公主裙,他却板着脸说:“女孩子家家,穿那么花哨做什么?心思要放在学习上。”
那时候我不懂,只觉得爸偏心。
妹妹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她拼了命地学习,墙上贴满了奖状,从小学到高中,永远是第一名。
她好像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向爸证明着什么。
又或者,是在无声地反抗着什么。
高考那年,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是那年我们县的理科状元。
全家人都高兴坏了。
我记得那天,一向不苟言笑的爸,喝了很多酒,喝得满脸通红。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你妹妹,有出息了!我们林家,要出凤凰了!”
他的眼睛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光。
我以为,妹妹终于用她的努力,赢得了爸的认可。
可后来,她却没去北京。
她去了一所省内的师范大学。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师范大学免学费,还能早点出来工作,挣钱。
我当时信了。
现在想来,那也许只是她为这个家,做出的第一次妥协。
爸的葬礼过后,家里一下子空了下来。
那张他坐了半辈子的藤椅,空荡荡地摆在阳台上,上面还搭着他生前常穿的那件旧外套,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白。
我走过去,还能闻到上面残留的,淡淡的烟草味和木屑的味道。
那是独属于父亲的味道。
我一闻到,眼眶就发酸。
妈整个人都垮了,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劝她出去走走,她也只是摇摇头。
我知道,爸的离开,抽走了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林薇再也没回来过。
她只是偶尔会给妈打个电话,问问身体怎么样,但绝口不提那天的事,也绝口不提我。
妈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也不敢提我。
我们兄妹俩,就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那笔奠仪,我原封不动地存进了一张新卡里,交给了妈。
妈没要,又推了回来。
“你爸留下的钱,够我花的了。这钱,你和你妹妹……你们看着办吧。”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声叹息。
我心里堵得难受。
我决定去找林薇谈谈。
不管她有多不可理喻,她终究是我妹妹。
爸不在了,我们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妈之外,彼此最亲的人了。
我不能让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她的工作室。
在一个很偏僻的创意园区里,租金应该不贵。
工作室很小,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各种设计图纸和材料。
她正趴在桌子上画图,头发用一支笔随意地挽着,几缕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她瘦得更厉害了,眼下的乌青很重。
我敲了敲门。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戒备。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我走进去,把手里提的水果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桌角。
“不用。”她站起身,和我保持着距离,“有事说事。”
“林薇,”我看着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我们能好好谈谈吗?为了那点钱,至于吗?”
她突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嘲讽。
“那点钱?”她重复了一遍,看着我,“哥,在你眼里,那是‘那点钱’。可在我这里,不是。”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缺钱?你缺钱可以跟我说,跟家里说!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跟你说?”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跟你说,然后让你像小时候一样,把吃剩的糖分我一颗吗?还是像爸一样,教训我一顿,说我不争气?”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在你心里,我和爸就是这样的人?”
“难道不是吗?”她往前走了一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从小到大,最好的东西都是你的。新衣服是你的,玩具是你的,爸的夸奖是你的,连他唯一的笑脸,都是给你的!”
“我呢?”她的声音开始颤抖,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爆发,“我有什么?我只有做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第一名!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够优秀,他就会多看我一眼!可是没有!永远没有!”
“他送你去最好的大学,给你交学费,给你买电脑!我呢?我只能去读免费的师范!因为他说,家里没钱了!钱都给你用了!”
我被她吼得愣在原地。
这些事,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没去北京,我以为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我毕业后,拼命工作,我想挣钱,我想证明给他看,女儿不比儿子差!我开了这个工作室,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我失败了!我欠了一屁股债!”
她终于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那张苍白消瘦的脸上滚落下来。
她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不是要抢那笔钱,哥……”她哽咽着说,“我只是……我只是走投无路了。我只是想,那是爸留下的最后的东西,我是不是……也能分到一点点……”
“一点点属于我的东西……”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走过去,蹲下身,想像小时候一样,拍拍她的背。
可我的手抬到半空,却僵住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吗?
说“对不起,哥不知道你过得这么苦”?
还是说“对不起,是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你的父爱”?
这些话,都太轻,太苍白了。
我蹲在她身边,陪着她,听着她压抑的哭声,在小小的,凌乱的工作室里回荡。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无数微小的尘埃在飞舞。
就像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命运里,身不由己地沉浮。
那天,我把那张存着奠仪的卡,留给了她。
她没有拒绝。
我走出园区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灰扑扑的小楼。
我想,也许,我们兄妹之间那道冰冷的墙,已经开始融化了。
但我和她都错了。
我们都以为,我们怨恨的是父亲的偏心。
直到我回到老屋,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才发现,我们都错得有多离谱。
父亲的东西不多。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用了十几年的剃须刀,还有一堆被他当成宝贝的木工工具。
他的房间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松木香气。
我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收进箱子里。
在衣柜的最底层,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匣子。
那个匣子我很眼熟。
是父亲年轻的时候,自己亲手做的。
用的是最好的金丝楠木,匣子表面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上面还雕着一枝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梅花。
我小时候总想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宝贝,但父亲从来不许。
他说,这是他的“百宝箱”,谁也不能碰。
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钥匙。
我打电话问妈,妈想了很久,说:“你爸那个人,宝贝东西都藏在最不经意的地方。你看看他常看的那几本书里,有没有夹着。”
父亲不爱看书,除了几本木工的专业书,就只有一本翻得很旧的《三国演义》。
我拿起那本厚厚的书,一页一页地翻。
书页已经泛黄,边缘卷起了毛边。
翻到“失街亭”那一章时,一把小小的,已经生了铜锈的钥匙,从书页里滑落出来,“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捡起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木匣子。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沓沓用牛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单据。
有我从小到大的学费单。
有我买那辆“战车”自行车的零件单。
有我上大学时,买第一台电脑的发票。
每一张单据下面,父亲都用他那手刚劲有力的字,写着日期和用途。
字迹一丝不苟。
在这些单据下面,是另一沓。
我抽出来一看,愣住了。
那是妹妹的。
从她的小学,到初中,到高中。
每一张奖状,都被他用塑料膜仔细地封好,保存得崭新如初。
在奖状下面,是一封信。
一封来自北京那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的边角,有些褶皱,像是被人反复攥紧,又抚平。
在通知书的旁边,还有一本小小的,红色塑料皮的笔记本。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笔记本。
第一页,是父亲的字。
“吾儿,林凡。吾女,林薇。”
下面,是两个并排的名字。
从第二页开始,本子的内容,让我如遭雷击。
那不是日记,也不是账本。
那是一本……关于我们的,“欠条”。
“一九九八年,九月。凡儿学费,一百二十元。已交。”
“一九九九年,三月。薇薇学费,一百二十元。借二叔五十元。待还。”
“二零零二年,六月。凡儿要自行车,零件费,八十元。加班半月,挣得。”
“二零零三年,五月。薇薇要公主裙,七十五元。太贵。未买。心中有愧。”
“二零零八年,八月。凡儿上大学,学费五千。取家中积蓄。够。”
“二零一零年,八月。薇薇考上北京。学费六千,路费生活费……共需一万。家中已空。借遍亲友,凑不足。吾之过也。”
一笔一笔,一划一划。
像一把把刻刀,把那些被我们遗忘的岁月,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偏心的。
我以为他把所有的爱和资源,都给了我。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他不是偏心。
他只是……穷。
他只是一个拼尽了全力,却依然无法给两个孩子同等未来的,无能为力的父亲。
给我买自行车,他要去工地多干半个月的活。
给我交学fers费,他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他不是不爱妹妹。
他是爱不动了。
他把那份沉甸甸的,带着愧疚的爱,藏在了心里,藏在了这个谁也看不到的木匣子里。
他严厉地要求妹妹考第一名,不是不爱她,是希望她能凭借自己的本事,走出这个贫穷的家,去一个他给不了她的,更广阔的世界。
他拒绝给她买那条公主裙,不是他小气,是他真的拿不出那七十五块钱。
而那句“心中有愧”,四个字,重如千钧。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妹妹高考后,他喝得酩酊大醉。
那不是喜悦的酒。
那是苦涩的,是愧疚的,是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女儿的梦想破碎,却无能为力的,心酸的酒。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写于他查出重病的那天。
“此生,最对不住者,薇薇也。”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无数个深夜里,就坐在这间屋子里,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笔一笔地,记录下他对我们的爱,和对妹妹那份无法弥补的亏欠。
他的背,一定被生活压得很弯很弯。
可是在我们面前,他永远站得笔直,像一棵不倒的松树。
为我们遮蔽了所有的风雨。
而我们,却只看到了他投下的,那片不均匀的,被我们误解为“偏心”的阴影。
我拿着那个木匣子,冲出了家门。
我疯了一样地往妹妹的工作室跑。
我必须让她知道。
我必须告诉她,我们都错了。
我们误解了那个爱我们至深的男人,整整二十年。
我跑到她工作室楼下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我扶着墙,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像是要炸开一样。
我看到她从楼里走出来,准备去吃饭。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哥?你怎么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把手里的木匣子,递到她面前。
她疑惑地接过去,打开。
当她看到那些奖状,那封录取通知书,和那本红色的笔记本时,她的表情,和我刚才一模一样。
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彻底的崩溃。
她捧着那个小小的笔记本,就像捧着整个世界。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
眼泪,无声地,汹涌地,从她的眼眶里奔流而出。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悲伤,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我知道,这一刻,她心里的那座冰山,彻底崩塌了。
那座用多年的委屈、不甘和怨恨堆积起来的冰山,在父亲迟到了许多年的真相面前,轰然倒塌,化作了一片温暖的,悲伤的海洋。
“爸……”
她终于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呼唤。
那一声“爸”,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有委屈,有思念,有悔恨,还有迟来的,汹urut的理解。
她蹲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进那个木匣子里,埋进那些承载着父亲一生愧疚和爱意的纸张里。
我走过去,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这一次,我的手没有再迟疑。
“薇薇,”我说,声音沙哑得厉害,“爸他……一直都爱着你。”
“非常非常,爱着你。”
她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哥,”她说,“我错了。”
那天,我们兄妹俩,就在那个旧园区的楼下,对着一个破旧的木匣子,哭了好久好久。
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的误解和隔阂,都用眼泪冲刷干净。
后来,林薇把工作室关了。
她用我给她的那笔钱,还清了所有的债务。
剩下的,她一分没动,又还给了我。
她说:“哥,这钱,我们一起给妈养老。”
她搬回了家,和我一起照顾妈。
家里又有了烟火气。
她会陪着妈看电视,聊天,会搀着妈去楼下散步。
妈的脸上,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再也没有提过“偏心”那两个字。
我们心里都清楚,父亲的爱,从来都不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可以用加减乘除来计算。
他的爱,是一棵沉默的大树。
他把茂密的枝叶伸向了我,为我遮挡了烈日。
却把最粗壮的根,深深地扎进了妹妹脚下的土地里。
他给了我看得见的庇护,却给了她看不见的,坚韧的力量。
只是我们,当时太年轻,都看不懂。
父亲下葬那天,是个晴天。
我和林薇,还有妈,站在他的墓碑前。
墓碑上,是他一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很年轻,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明亮而温和。
是我和林薇都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的模样。
林薇从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条崭新的,漂亮的公主裙。
粉色的,带着蕾丝花边。
是她二十年前,梦寐以求的那一条。
她把裙子,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
“爸,”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给你买了。不贵。”
“我现在,买得起了。”
“对不起,爸。让你等了这么久。”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裙摆,像是女孩在风中,跳起了一支无声的舞蹈。
我转过头,看到妈妈早已泪流满面。
我也红了眼眶。
我伸出手,握住了妹妹的手。
她的手,不再是冰冷的。
带着一丝,和我手心一样的,温暖的潮湿。
我们兄-妹俩,手握着手,站在父母的身边。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我们还是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时一样。
阳光穿过墓园里的松树,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似乎又飘来了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松木香气。
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味道。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永远地,守护着我们。
他用他沉默的,笨拙的,却重如泰山的爱,把我们兄妹俩,重新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
从那天起,我和林薇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开始学着像成年人一样沟通。
不再是小时候那种,我单方面地“保护”,她默默地“跟随”。
我们会坐下来,聊各自工作上的烦心事。
她会给我提一些设计上的建议,我也会帮她分析一些客户的心理。
我们发现,抛开那些多年的心结,我们其实有很多共同点。
我们都继承了父亲的倔强,认准一件事,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们也继承了母亲的细腻,会因为一部电影,一首歌,而感动得一塌糊涂。
有一次,我们一起给妈过生日。
我订了蛋糕,她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妈爱吃的。
吃饭的时候,妈看着我们,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
“真好,”她说,“你们爸要是能看到,该有多高兴。”
我和林薇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湿润。
是啊,爸要是能看到,该有多高兴。
他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不就是我们这个家,能和和美美的吗?
吃完饭,林薇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她用电脑合成的一张照片。
是年轻时的爸爸妈妈,和我,还有她。
我们一家四口,站在一片开满了油菜花田里,笑得特别灿烂。
照片上的爸爸,把我扛在他的肩膀上。
妈妈抱着小小的林薇,林薇的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那样的场景,在现实中,从未发生过。
我们家,从来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
爸爸总说,忙,没时间。
现在我们知道,他是没钱。
“我把这张照片,放在爸的墓碑旁吧。”林薇说,“让他也看看,我们一家人,团圆的样子。”
我点点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原来,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关于“家”的,最完美的想象。
而为了这个想象,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努力着。
父亲用他的沉默和愧疚,妹妹用她的叛逆和证明,而我,用我后知后觉的理解和弥补。
我们都走过弯路,都曾彼此伤害。
但好在,血脉里的那份牵绊,终究是无法割断的。
它像一根坚韧的绳索,在我们即将走散的时候,又把我们,用力地拉了回来。
后来,林薇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子。
是个建筑设计师,和她很聊得来。
男孩家境不错,但人很踏实,没有一点架子。
他很欣赏林薇的才华和坚韧。
他们准备结婚了。
婚礼前,林薇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张卡。
“哥,这里面的钱,你拿着。”
我打开手机银行查了一下,愣住了。
里面的数额,正好是当初那笔奠仪,加上我后来给她的那些。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你这是干什么?”我把卡推回去,“我说了,那些钱是给你的。”
“不,”她摇摇头,态度很坚决,“哥,那不一样。以前,我是走投无路,才问你要。现在,我有能力了,我必须还给你。”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自信而从容的光芒。
“而且,”她顿了顿,笑了,“我现在,有人养了。”
我看着她脸上幸福的笑容,心里百感交集。
我没再坚持。
我知道,她还给我的,不仅仅是钱。
更是她找回来的,属于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向父亲,向我,向这个世界去乞求一点点爱和认可的小女孩了。
她长大了。
真正地,长大了。
婚礼那天,我作为娘家人,亲手把她的手,交到了那个男孩手里。
我对男孩说:“我把世界上最好的妹妹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对她。她吃了太多苦,以后,你要让她只尝到甜。”
男孩郑重地点头:“哥,你放心。”
林薇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灯光下,美得像个真正的公主。
我看到她哭了。
我知道,她不是伤心。
她是想起了爸爸。
如果爸爸能看到这一幕,他一定会把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拍得通红通红。
他会咧着嘴,露出那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对所有人说:“看,这是我女儿!我女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婚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开车回家。
路过那片我们小时候常去的河堤。
我停下车,走了下去。
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晚风吹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我从墙头上摔下来,膝盖流着血。
小小的林薇,一边哭,一边拖着我。
她的眼泪,鼻涕,混着脸上的泥土,糊成了一片。
可她的手,却抓得我那么紧。
那么那么紧。
我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薇薇,新婚快乐。以后,要幸福。”
很快,她就回了过来。
只有一个字。
“哥。”
后面,跟着一个长长的,拥抱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表情,笑了。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爸,你看到了吗?
我们都长大了。
我们都过得,很好。
你没能给我们的,我们自己,都挣回来了。
你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我们,也都听懂了。
你不用再愧疚了。
真的。
因为我们知道,你给我们的,已经是你的全部了。
而那,就足够了。
足够我们,用一生去回味,去感恩。
又过了一年,林薇生了个女儿,小名叫“念念”。
思念的念。
小家伙长得粉雕玉琢,特别可爱。
尤其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极了小时候的林薇。
我做了大舅,高兴得不得了,几乎把整个母婴店都搬回了家。
林薇嗔怪我乱花钱,但脸上的笑,却藏也藏不住。
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抱着小外孙女,怎么也看不够。
家里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变得热闹非凡。
有时候,我看着咿咿呀呀的念念,会有些恍惚。
生命,真是一种奇妙的轮回。
我们从父母那里,继承了生命,也继承了那些或深或浅的爱与遗憾。
然后,我们再把这一切,传递给下一代。
只是,我们会努力,让爱多一些,让遗憾,少一些。
念念周岁那天,我们拍了一张全家福。
我,妈,林薇和她丈夫,还有被抱在中间的念念。
拍照的时候,林薇突然说:“哥,我们把爸的照片,也P上去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
照片洗出来后,我把它放进了一个新的相框里。
照片上,我们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爸爸的照片,被放在了最中间。
他还是那副年轻的,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温和地笑着,看着我们,看着这个他用一生守护的家。
我把相框,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和那张,林薇合成的,在油菜花田里的全家福,并排放在一起。
一个,是想象中的圆满。
一个,是现实里的新生。
它们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家,关于爱,关于和解的故事。
故事里,有争吵,有误解,有眼泪,有遗憾。
但故事的最后,是温暖,是拥抱,是血浓于水,无法割舍的亲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老屋。
爸爸就坐在那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他的烟斗,正在院子里,修理一把小小的木马。
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他的白发,好像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看到小时候的我和林薇,手拉着手,从屋里跑出来。
“爸爸,爸爸,木马修好了吗?”
爸爸回过头,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那种,我只在照片里见过的,温和的笑容。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我们,招了招手。
我从梦中醒来,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片湿润。
我坐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清晨的空气,清新而微凉。
远处,太阳正从地平线上,一点一点地,升起来。
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红色。
我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而我们,也会带着父亲那份沉默而深沉的爱,好好地,走下去。
每一步,都踏实而坚定。
因为我们知道,无论我们走多远,回头,家就在那里。
那个用爱和理解,重新筑起的家,永远是我们最温暖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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