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汤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碗我炖了四个小时的猪蹄黄豆汤。
我婆婆王秀兰女士,端着它,脚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在我丈夫周越面前,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姿态,直挺挺地朝着地面摔了下去。
“哎哟——我的妈呀!”
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
汤碗在光洁的瓷砖上碎裂,乳白色的汤汁混合着油腻的猪蹄和软烂的黄豆,溅得到处都是。
一片狼藉。
我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捏着一块准备擦灶台的抹布。
我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周越,我结婚三年的丈夫,一个箭步从沙发上弹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了过去。
他没有先去看他妈,而是冲向我。
“林晚!你是不是有病!”
他的眼睛是红的,布满血丝,那种我只在他熬夜赶项目时才见过的疯狂,此刻完完整整地对准了我。
我愣住了。
“她那么大年纪,你让她端那么烫的汤!你安的什么心!”
他的吼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张了张嘴,想说,是她自己非要抢着去端的,我拦都拦不住。
我想说,那汤在保温锅里已经放了半小时了,根本不算烫。
我想说,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她脚下什么都没有,就是平地摔。
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地上,王秀兰女士开始哼唧,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她的宝贝儿子听见。
“哎哟……我的腰……我的老腰啊……要断了……”
周越的心,像是被这哼唧声狠狠揪住了。
他猛地回头,看了一眼在地上呻吟的亲妈,再转回头看我,眼神里的怒火变成了彻骨的凶狠。
然后,他扬起了手。
我甚至没想过要躲。
“啪!”
一声脆响。
清脆,响亮,在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里,激起了回音。
我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火辣辣的疼,迅速蔓延了半张脸。
世界好像瞬间安静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缓慢而沉重,像一口破钟。
也能听见周越粗重的喘息,和他自己手掌与我脸颊碰撞后,那短暂的、惊讶的停顿。
他好像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动手。
我缓缓地,把脸转了回来。
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就被更汹涌的愤怒和烦躁所取代。
他不能错。
错的只能是我。
“看什么看!”他色厉内荏地吼道,“我妈都这样了你还跟个木头一样杵着!还不快叫救护车!你这个冷血的女人!”
他指着我的鼻子。
“还不快滚去打电话!”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蹲下去,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语气,哄着地上的王秀uran女士。
“妈,妈您怎么样?别怕啊,儿子在呢,我们马上去医院。”
王秀兰还在哼哼唧唧:“我动不了了……小越啊,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要废了……”
“不会的!妈,您好好的,谁敢让您废了!”周越说着,眼角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那一眼,包含着怨毒,指责,和一种让我脊背发凉的恨意。
好像我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害他家破人亡的仇敌。
我看着这一幕,这对情深义重的母子。
忽然就笑了。
脸颊的痛楚,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像一个坐标,定位了我此刻荒谬的处境。
三年前,我不顾家里所有人的反对,执意要嫁给这个从农村考出来,一腔热血,满眼都是我的男人。
我爸,那个戎马半生,肩上扛着星星的老司令,第一次在我面前红了眼。
他说:“晚晚,爸爸不求你嫁什么门当户对,只求那个人,能把你捧在手心里,知道你的珍贵。”
当时我是怎么说的?
我说:“爸,周越他懂。他什么都懂。”
现在想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懂什么?
他懂的,是如何在他妈和我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他妈。
他懂的,是如何把生活里所有的不如意,所有的压力,都归咎于我这个“养尊处优、不懂人间疾苦”的妻子身上。
他懂的,是在他妈上演一出漏洞百出的苦肉计后,用一记耳光,来彰显他的孝心和权威。
“滚!”
他最后那个字,还在我耳边盘旋。
好。
滚就滚。
我没动,也没去看那对母子。
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到了阳台上。
风吹过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在我发烫的脸上,稍微舒服了一点。
周越还在客厅里大声指挥着我:“你死人啊!还不快去!要我把你扔出去吗!”
我没理他。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上,是我和我爸的合影,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我穿着学士服,笑得像个傻子。
我划开屏幕,指尖有些颤抖,但还是精准地找到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那个我答应过周越,除非天塌下来,否则绝不轻易拨打的号码。
现在,我的天,塌了。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
“喂?晚晚?”
是我爸。
他的声音永远那么沉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但我忍住了。
我吸了吸鼻子,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
“爸。”
“嗯?怎么了?听着声音不对劲。”电话那头,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
我看着客厅里,周越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把他那“腰快断了”的妈扶起来,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咒骂着什么。
我轻轻地说:
“爸,来接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那两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我爸的声音传来,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地址。”
“我现在住的地方。”
“别动,锁好门,保护好自己。”
“好。”
“等我。”
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车水马ður如龙。
心里那块因为耳光而冻结的冰,开始一寸寸裂开。
一种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像是火山一样,在我胸腔里酝酿。
周越。
你让我滚。
好啊。
我滚。
但我怕你,请不起我滚的代价。
客厅里,周越终于放弃了自己扶起王秀兰的尝试,他冲我吼:“林晚!你他妈在阳台干什么!装死吗!我告诉你,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我转过身,靠在阳台的玻璃门上,冷冷地看着他。
“哦?怎么个没完法?”
我的平静让他愣了一下。
他 शायद没想到,挨了一巴p掌的我,竟然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一丝他预想中的恐惧和屈服。
“你……”他气得语塞,指着我的手都在抖,“你这个女人……心是铁打的吗?”
“我的心是不是铁打的,你今天才第一天知道?”我扯了扯嘴角,脸上的肌肉牵动着伤处,疼得我嘶了一声。
这声细微的抽气声,似乎提醒了他刚才做了什么。
周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arc的后悔。
但仅仅是一瞬间。
“你别在这儿给我阴阳怪气!”他立刻用更大的声音掩盖了那一丝心虚,“我妈还躺在地上!你但凡有点良心……”
“良心?”我打断他,“周越,我嫁给你三年,我的良心,喂了狗吗?”
“我放弃了北京的工作,跟你来这个二线城市,你说这里发展好,压力小。”
“我爸妈给我准备的婚房,你觉得住进去没面子,非要自己贷款买这个小三居,我每个月拿我自己的积蓄帮你还一半的房贷。”
“你妈来了,我好吃好喝伺候着,她嫌我做的菜油腻,嫌我买的衣服料子不好,嫌我早上起得晚,嫌我晚上睡得早,我在你面前抱怨过一句吗?”
“我辞掉工作,在家给你当全职主妇,你说这样你能安心拼事业。结果呢?你事业还没拼出个名堂,倒先学会回家耍威风了。”
我每说一句,就向他走近一步。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他心里。
周越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煞白。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辩解,“我对你不好吗?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是吗?”我走到他面前,仰起脸,把红肿的那半张脸凑到他眼前。
“这就是你说的,对我好?”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不敢看我的眼睛,也不敢看我的脸。
“我……我那是……我那是气急了!”他为自己找借口,“妈她……她年纪大了……”
“所以她年纪大了,她就有理了?她年纪大了,就可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不下蛋的鸡?她年纪大了,就可以故意‘摔倒’来陷害我?”
“你胡说!”周"越"急了,“我妈不是那样的人!”
“她是不是那样的人,你心里没数吗?”我冷笑,“周越,你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不是蠢,你是坏。”
“你不敢对你那个控制欲爆棚的妈说一个‘不’字,所以你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我身上。”
“你觉得我没脾气,好拿捏,是吗?”
我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他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林晚!”他恼羞成怒,再次扬起了手。
但这一次,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因为我根本没躲,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嘲讽。
“打啊。”
“怎么不打了?”
“再打一巴掌,把我这点仅剩的念想,也一起打没了。”
我的眼神让他心头发毛。
他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尴尬地僵持着,放也不是,落也不是。
地上的王秀兰看儿子镇不住场子了,又开始新一轮的表演。
“哎哟……我不活了啊……娶了媳妇忘了娘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她一边嚎,一边用手偷偷捶着地板,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腰要断了的样子。
周越像是找到了台阶,连忙收回手,转身去安抚他妈。
“妈,您别这样,我这就送您去医院。”
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掏手机叫救护车。
我站在原地,冷眼旁观。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叮咚——叮咚——
急促,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周越愣住了,这个时间,会是谁?
我心里知道了。
来了。
真快。
我走过去,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不是我爸。
是小陈。
陈助理,我爸的警卫员兼生活秘书,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寸头,眼神锐利,穿着一身便装也掩盖不住那股子军人的挺拔气质。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的年轻人。
“嫂子。”小陈看到我,目光立刻落在我红肿的脸上,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但他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微微侧身,让我看到他身后。
楼道里,站着一整队。
十几个穿着统一黑色作训服的男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像一排沉默的雕塑,把整个楼道都塞满了。
那股肃杀之气,让整个楼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周越看傻了。
他张着嘴,看看门口的小陈,再看看楼道里那群气场骇人的人,又看看我,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林……林晚……他们是……”
我没回答他。
小陈对我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越过我,看向客厅。
当他看到一片狼藉的地面,和躺在地上哼唧的王秀兰时,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周越身上。
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极强压迫感的目光。
周越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挺了挺胸,又很快地塌了下去。
“嫂子,”小陈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首长让我来接您。您的东西呢?”
“没什么东西,”我淡淡地说,“人走就行。”
“那不行。”小陈说得斩钉截铁,“您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他转头,对身后两个年轻人示意了一下。
“进去,帮嫂子收拾东西。所有属于嫂子的,都带走。动作快,但要仔细,别碰坏了。”
“是!”
那两人应了一声,迈步就要进屋。
“等等!”周越终于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拦在门口。
“你们干什么!私闯民宅吗!我告诉你们,我可以报警的!”他虚张声势地喊道。
小陈看着他,像看一个跳梁小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本,在周越面前亮了一下。
“军务执行。需要我向你解释吗?”
周越的目光落在那个烫金的国徽和“警卫”两个字上,瞳孔猛地一缩。
他虽然没见过真家伙,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所有的气焰,瞬间就灭了。
“不……不用……”他结结巴巴地说,脸色比纸还白。
那两个年轻人不再理他,径直走进屋,其中一个还礼貌性地对周越侧了侧身,说了声“借过”。
他们直接走向我们的卧室。
我住进来的时候,带了很多东西。
我那些专业的设计书籍,昂贵的画具,还有我爸妈送我的各种摆件和首饰。
这些东西,周越和他妈一直觉得占地方又没用。
王秀兰甚至不止一次暗示我,把那些“不值钱”的首饰拿去卖了,换成钱存起来。
现在,有人来帮我把它们一样一样地请走了。
周越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年轻人在我们卧室里进进出出,用专业的打包箱, expertly地打包我的一切。
他们动作麻利,却又小心翼翼。
我的衣服,他们按季节和材质分开叠好。
我的书,他们按编号一本本码放整齐。
我的首饰盒,被一个人用柔软的绒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然后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捧了出去。
这阵仗,比我当初搬进来的时候,要隆重一百倍。
王秀uran也看傻眼了。
她忘了呻吟,从地上半坐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 surreal的一幕。
“这……这是干啥呀……抢劫啊?”她喃喃自语。
没人理她。
周越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林晚!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让你家里人来……来干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惊恐和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哀求。
他怕了。
他不是怕我,他是怕我身后,那个他一直假装不存在,却又隐隐想沾光的背景。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
“不是你让我滚的吗?”
“我滚了,你又不满意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周越,游戏结束了。”
“我……”他张口结舌,脸上满是悔恨和恐惧,“晚晚,我错了,我刚才……我刚才不是人!我被猪油蒙了心!你别走,你别走好不好?”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道歉。
“我就是太在乎我妈了,她身体不好……我一时冲动……你打我,你打我一顿出出气,行不行?”
他甚至抬起我的手,往他自己脸上扇。
我嫌恶地抽回手。
“晚了。”
我说。
“在你那一巴掌打下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周越,你记住,有些人,有些底线,一辈子都不能碰。”
“你碰了。”
所以,你出局了。
我的东西很快就被收拾妥当。
十几个箱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门口的走廊上。
小陈走过来,对我低声说:“嫂子,都好了。车在楼下等着。”
我点点头。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三年的家。
墙上,还挂着我们的婚纱照。
照片里的我,笑得一脸幸福。
照片里的他,意气风发。
真是讽刺。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
“林晚!”周越 suddenly地跪了下来。
他抱住我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晚晚,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求求你了!我们三年的感情啊!你就这么不要了吗?”
“妈!妈你快说句话啊!”他回头冲着王秀兰喊。
王秀兰这才如梦初醒,她连滚带爬地过来,也想抱我的另一条腿。
“晚晚啊!好媳妇!你别走啊!都是我的错!是我这老婆子不好!是我老糊涂了!你千万别跟小越置气啊!他就是个浑小子,你多担待……”
母子俩,一个抱我左腿,一个抱我右腿,上演着一出迟来的“幡然醒悟”。
如果是在一小时前,我或许还会心软。
但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无比的恶心。
我看着跪在我脚下的男人。
这个我曾经爱过的男人。
他的眼泪和鼻涕,蹭脏了我的裤腿。
他的脸上,写满了卑微和祈求。
可我看到的,却是他扬起手时,那张猙獰的臉。
我看到的,是他指着我鼻子,让我滚出去时,那副理直气壮的嘴脸。
人的感情,就像一个储蓄罐。
我往里面存了三年的爱,三年的包容,三年的忍让。
而他,只用了一巴掌,就把它砸得粉碎。
连带着里面所有的硬币,都摔得不知去向。
“放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不放!晚晚,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周越耍起了无赖。
小陈皱了皱眉,上前一步。
“周先生,请您体面一点。”
“我不要体面!我只要我老婆!”周越哭喊着,抱得更紧了。
小陈看了我一眼,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我抬起脚,用不高的高跟鞋鞋跟,轻轻地,但很坚定地,踩在了周越的手背上。
“我再说一次。”
“放手。”
我的眼神告诉他,我不是在开玩笑。
周越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我抽出腿,后退一步,与他们母子拉开距离。
“周越。”
我看着他,“我们之间,完了。”
“明天,我的律师会联系你。”
“协议离婚,房子归你,车子归我,我陪嫁的东西,我已经带走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财产,也没有孩子,很简单。”
“如果你不同意,那就法庭见。”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晚晚!”他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喊。
我没有回头。
小陈和那两个年轻人护在我身侧,簇拥着我走向电梯。
身后,是周越和王秀兰的哭喊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场不堪入耳的闹剧。
电梯门缓缓合上。
将那一切,都隔绝在外。
电梯里,光洁的金属壁上,映出我的脸。
半边红肿,另外半边,面無表情。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很陌生。
也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电梯直达地下车库。
一辆黑色的红旗L9,静静地停在电梯口。
车牌是陌生的,但那股内敛的霸气,我很熟悉。
小陈拉开车门。
我爸坐在后座。
他穿着一身便装,一件深色的夹克,但腰背依然挺得笔直。
车内的灯光很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车里很安静。
只有我们父女两人。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我。
他的目光,落在我红肿的脸上。
我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青筋暴起。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疼吗?”
就这两个字。
我强忍了一路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再也忍不住,撲進他懷裡,像個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那些压抑了三年的委屈,那些不为人知的辛酸,那些午夜梦回的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全都随着眼泪,奔涌而出。
我爸没说话。
他只是抱着我,寬厚的手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像小时候一样。
无论我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셔,只要回到这个怀抱,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嗓子都哑了,力气都耗尽了。
我才在他怀里,慢慢平静下来。
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动了,平稳得让人感觉不到一丝颠簸。
“回家。”我爸对司机说。
“是,首长。”
回家。
多好的一个词。
我靠在我爸的肩膀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个我生活了三年的城市,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
我爸递给我一瓶水。
“先漱漱口。”
我接过来,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想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想好了。”
“那就去做。”他说,“天塌下来,有爸爸给你扛着。”
我的眼眶又是一热。
“爸,对不起。”我说,“我当初……没听您的话。”
“傻孩子。”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你是我女儿,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但是,如果那个选择让你受了委屈,爸爸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他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
“那个小子,他怎么敢的?”
我没说话。
我爸也没再问。
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凛冽寒光,我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车子一路开回了军区大院。
熟悉的哨岗,熟悉的白杨树,熟悉的红砖楼。
这里才是我的家。
车停在我家楼下。
我妈已经等在门口了,一脸焦急。
看到我下车,看到我的脸,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的女儿啊!”她冲过来抱住我,“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
我妈是文工团出身,性子火爆,嗓门也大。
“妈,我没事。”我拍拍她的背,安慰她。
“这还叫没事?脸都肿成这样了!”她心疼得直掉眼泪,然后狠狠瞪了我爸一眼,“你看看你!让你去接女儿,你怎么把她弄成这样!”
我爸一脸无奈:“这能怪我吗?”
“怎么不怪你!当初我就说那个周越不是什么好东西!油嘴滑舌,眼珠子乱转!你非说要尊重女儿的选择!现在好了吧!”我妈开始翻旧账。
“行了行了,先进屋说。”我爸打断她,扶着我往楼上走。
回到了家,我妈立刻找来医药箱,给我红肿的脸颊冰敷。
冰块隔着毛巾贴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我清醒了不少。
我爸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点了一根烟,但他只抽了一口,就掐滅了。
他看着我,沉声问:“具体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从那碗汤开始,到那记耳光,再到他们母子俩最后的丑态。
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叙述,但说到周越打我那一巴掌时,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
我说完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妈气得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骂着“”、“白眼狼”。
我爸一言不发。
他只是坐在那里,面沉如水。
但他越是沉默,我越知道,他有多愤怒。
那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这个周越,现在在一家叫‘创科未来’的公司当技术总监,是吗?”
我点点头:“嗯。”
“听说,他们公司最近在竞标军区的一个网络安全项目?”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件事我听周越提过一嘴。
他说这是他们公司今年最大的一笔业务,要是拿下来,他就能升副总,还能分到不少股份。
他为了这个项目,忙活了小半年。
我当时还天真地以为,他这么拼,是为了我们的小家。
现在想来……
我爸看了我一眼,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晚晚,你记住。”
“我们林家的人,不欺负人,但也绝不受人欺負。”
“他既然敢动我林振国的女儿,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说完,他站起身,拿起电话,走到了书房。
我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了。
我妈还在旁边气呼呼的。
“离!必须离!这种男人留着过年吗!”
“财产必须分割清楚!我们家陪嫁的那些东西,一分钱都不能便宜了那对白眼狼母子!”
我靠在沙发上,疲惫地说:“妈,我都安排好了。明天律师会联系他。”
“那就好。”我妈点点头,随即又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我的傻女儿,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
那一晚,我睡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是我出嫁前的样子。
书桌上还摆着我的画架,墙上贴着我 adolescent时期喜欢的海报。
我躺在柔软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感觉像做了一场三年的噩梦。
现在,梦醒了。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很暖。
我妈已经给我做好了早餐,是我最爱吃的小馄饨。
吃完饭,我接到了我的律师,张姐的电话。
张姐是我爸的老战友的女儿,也是京城有名的离婚律师。
“晚晚,情况我都知道了。”张姐的聲音干练果断,“我已经跟对方联系上了。他不同意协议离婚。”
我一点也不意外。
“他什么态度?”
“哭,道歉,求你原谅。说他昨天是一时糊涂,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总之,就是拖着不肯离。”张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
“意料之中。”我说,“那就走诉讼程序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家暴的证据我们有,你脸上的伤,我已经让小陈带你去医院验了伤,照片和鉴定报告都齐全。而且,你昨天那么大的阵仗,邻居都看见了,人证物证俱全。这场官司,我们必赢。”
“好,那就麻烦你了,张姐。”
“跟我客气什么。”张姐笑了笑,“你安心休养,剩下的事,交给我。”
挂了电话,我心里很平静。
周越不同意,无非是还抱着一丝幻想。
或者说,他害怕。
他害怕失去我,失去我背后那个他从未真正触及,却能给他带来无限遐想的“背景”。
他会为他的贪婪和愚蠢,付出代价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很平静。
白天看看书,画会儿画,晚上陪我爸妈散散步。
我妈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想把我这三年“受的苦”都补回来。
我爸话不多,但他会默默地把我爱吃的菜夹到我碗里,会在我画画的时候,给我递上一杯热茶。
我的手机很安静。
周越没有再打电话来骚扰我。
我猜,是张姐警告过他了。
或者,是他自己,也察觉到了什么。
大概过了一周。
一天下午,我正在画室里画画,我爸推门进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看看吧。”他递给我。
我接过来。
是一份调查报告。
关于周越,关于他那家“创科未来”公司。
报告很厚,很详细。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
越看,心越凉。
周越,我的丈夫,那个我以为只是有些愚孝和懦弱的男人,他的另一面,远比我想象的要肮脏和复杂。
报告里写着,他现在住的那套房子,他当初跟我说是他自己攒钱付的首付。
实际上,首付款里,有三十万,是他当时的女主管,“借”给他的。
那个女主管,比他大七岁,离异,是他们公司一个副总的妹妹。
周越能坐上技术总监的位置,这位女主管“功不可没”。
报告里还有几张照片。
是周越和那个女人在不同的场合,举止亲密的照片。
有在餐厅的,有在酒店门口的。
时间跨度,从我们结婚前,一直延续到上个月。
我的手开始发抖。
原来,我所以为的“二人世界”,一直都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不,或许我才是那个第三者。
我继续往下看。
关于那个军区的网络安全项目。
“创科未来”之所以能入围最终竞标,是因为周越在一次饭局上,“无意”中透露了,他的岳父,是林振国司令。
他利用了我。
利用我爸的名声,为他自己铺路。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我一直以为,他是靠自己的才华和努力。
我甚至还为他感到骄傲。
报告的最后,是关于“创ko未来”这家公司的。
偷税漏税,违规操作,甚至……窃取商业机密。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我合上报告,闭上了眼睛。
原来,我这三年的婚姻,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我爱上的,只是一个他精心为我打造的人设。
一个上进, honest,爱我的“凤凰男”。
而面具之下,是一个工于心计, unscrupulous,卑劣无耻的小人。
那记耳光,不是偶然。
是必然。
当他觉得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或者成为他更进一步的绊脚石时,他自然会毫不犹豫地丢弃我。
我爸看着我惨白的脸,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都过去了。”
我睁开眼,看着他。
“爸,我想见他一面。”
我爸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可以。我让小陈安排。”
我需要一个了断。
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我要亲手撕碎这个我爱了三年的幻影。
然后,彻底 move on。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一家安静的茶馆。
是我选的地方。
我提前到了,给自己点了一壶碧螺春。
茶香袅袅,让我的心绪平静了一些。
周越是踩着点来的。
几天不见,他憔glai了许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上那件我给他买的衬衫,皱巴巴的。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晚晚!”他快步走过来,想坐到我身边。
“坐对面。”我冷冷地说。
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但还是听话地坐到了我对面。
“晚晚,你终于肯见我了。”他搓着手,一脸讨好,“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看着他这张脸。
曾经让我心动的脸。
现在,只觉得陌生和恶心。
“周越。”我开门见山,“我今天来,不是来听你废话的。是来给你看样东西。”
我把那份调查报告的复印件,推到他面前。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拿起报告,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葉。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色从煞白,到铁青,再到死灰。
照片,文字,像一把把利刃,将他伪装的外衣,一层层剥得干干净净。
当他看到最后,他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像一滩烂泥。
“不……不是这样的……”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晚晚,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笑了,“解释你婚内出轨?解释你利用我爸的名声?还是解释你那个女主管‘借’给你的三十万首付?”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上。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恐惧和绝望。
“晚晚……我爱的是你啊!真的!我跟她……我跟她只是……只是逢场作戏!为了工作!我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啊!”
他还在狡辩。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试图用“爱”来绑架我。
“为了我们这个家?”我重复了一遍,觉得无比讽edging,“周越,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想的,真的是我们这个家吗?”
“你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家。”
“你想要的,是踩着我,踩着我们林家,往上爬的捷径!”
“我就是你的一块垫脚石!一块你以为可以牢牢踩在脚下的垫脚石!”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有些激动。
茶馆里零星的几个客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周越的脸,涨成了紫红色。
他被我剝得体无完肤,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被扯了下来。
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和那天在我家一样。
他膝行到我面前,想来抓我的手。
我猛地向后一缩。
“晚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是!我不是人!”他开始左右开弓,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
声音响亮,毫不含糊。
他打得很用力,很快,嘴角就渗出了血丝。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服务员想上来劝阻,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表演。
看着这个男人,用最卑微的姿态,企图挽回那早已不存在的一切。
“你原谅我好不好?晚晚!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啊!”他哭喊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你没了我们林家做靠山,你的项目黄了,你的副总也当不成了,是吗?”我一针见血地戳穿他。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 शायद没想到,我这个在他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会说出如此直白,如此残酷的话。
“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我替他说完,“周越,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
“你是不是觉得,我爱你,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就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没有思想的附属品?”
“我告诉你,你错了。”
“我爱你的时候,你是我的天。”
“我不爱你的时候,你连屁都不是。”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别再演了,周越,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字了。张律师会再联系你一次。如果你还想保留最后一点体面,就痛快签字。”
“否则,这份报告,还有你公司那些东西,会出现在什么地方,我不敢保证。”
我这是在威胁他。
用他最害怕的方式。
他瘫坐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
我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在桌子上。
“茶钱我付了。”
“就当是……我们这三年,最后的一点情分。”
说完,我转身离开。
没有一丝留恋。
走出茶馆,阳光刺眼。
我眯了眯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了那股让我窒息的味道。
我自由了。
接下来的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
两天后,周越签了字。
他不敢不签。
我和他之间, legally,再无任何关系。
又过了一周,我从张姐那里听说了后续。
“创科未来”因为涉嫌严重偷税漏税和不正当商业竞争,被立案调查了。
公司的账户被冻结,所有项目全部叫停。
那个军区的网络安全项目,自然也黄了。
周越,作为公司的技术总监和核心项目负责人,第一个被带走协助调查。
听说,他那个女主管,为了自保,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他身上。
还主动揭发了他利用职务之便,侵占公司财产的罪证。
墙倒众人推。
他当初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狼狈。
至于王秀兰女士,在得知儿子出事,公司倒闭,房子也可能保不住之后,据说在家里大闹了一场,然后中风了。
半身不遂,口眼歪斜。
不知道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会不会后悔那天,她端起的那碗汤。
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他们的世界,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而我的世界,风平浪静,阳光正好。
我重新拾起了我的专业。
我爸的一个老战友,自己开了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在国内很有名气。
他看了我大学时的作品,对我大加赞赏,邀请我加入他的团队。
我没有立刻答应。
我说,我想先出去走走。
我爸妈很支持我。
我办好了签证,买了一张去佛罗伦萨的机票。
我想去看看文艺复兴的源头,看看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看看乌菲兹美术馆里的珍藏。
我想把这三年被禁锢的灵魂,彻底释放出来。
出发前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周越的妹妹,那个我只在婚礼上见过一面的,还在上大学的女孩。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嫂子……不,林小姐……我哥他……他让我求求你……”
“他说他知道错了,他罪有应get。但他求你,看在以往的情分上,能不能……能不能让你爸爸……高抬贵手……”
我静静地听着。
“我妈中风了,家里现在乱成一团……我哥他是我们全家的指望……他要是坐牢了,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女孩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轻轻地说:
“你哥有今天,不是因为我爸。”
“是因为他自己。”
“他亲手毁了他自己的人生,也毁了你们的家。”
“至于我,我和他之间,早就没有任何情分了。”
“从他打我那一巴掌开始,就没有了。”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拉黑了号码。
我不是圣母。
我没有那么偉大,去原谅一个曾经那样伤害过我的人。
他和他家人的未来,是他们自己的因果。
我的人生,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第二天,我登上了去佛罗伦萨的飞机。
飞机起飞时,我看着舷窗外,那座我生活了三年的城市,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斑点。
我闭上眼睛。
再见了,周越。
再见了,我那段愚蠢又盲目的青春。
飞机穿过云层。
万米高空之上,是刺眼的,灿烂的阳光。
我知道,我的未来,也会是这样。
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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