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我二十三岁,是红星机械厂里最年轻的八级钳工。
这名头,现在的小年轻听着可能没啥感觉,但在当年,那比“大学生”三个字还金贵。
我爸,林大山,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临退休,就是个七级工。
他总拍着我肩膀,喝了酒就满脸红光地跟人吹,说我林卫东,青出于蓝胜于蓝。
我爹这辈子,就为这事儿,腰杆挺得最直。
那会儿的红星厂,效益好得流油。能进去,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一辈子吃喝不愁。
我呢,不光端上了,碗里还是带肉的。
车间里的老师傅,都说我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料。别人要用卡尺量的活儿,我用眼睛一扫,再用手一摸,八九不离十。
锉刀在我手里,比笔杆子还听话。
厂长来车间视察,都专门停我工位前,看我做活儿,看完点点头,说:“小林,好好干,厂里不会亏待有本事的人。”
那时候的我,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每天听着厂里的汽笛声上下班,身上带着一股机油和铁屑混合的、独属于工人的味道,踏实,自豪。
直到那年夏天,我爸在车间晕倒了。
急性心梗,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半条命,但医生说,重活是再也干不了了。
厂里的意思是,让我爸提前病退。
按政策,他可以指定一个子女“顶替”进厂。
这唯一的名额,毫无疑问,是我的。
不对,那时候还不是我的。
家里有两个儿子,我,林卫东,我弟,林卫国。
我十八岁就跟着师傅学徒,凭本事考上的八级工。我弟那会儿刚高中毕业,在家待业,天天跟一帮小子在街上晃荡,抽烟,打台球,学人家穿喇叭裤。
我爸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半天不说话。
我妈坐在床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病房里,一股来苏水的味道,呛得人心里发慌。
最后,还是我妈开了口,声音又低又哑,像怕惊着谁。
“卫东……”
她叫我的名字。
我“嗯”了一声。
“你看,你爸这身体……”她说着,眼泪又下来了,“卫国他……他也没个正经工作。”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看着我妈,她那张被岁月和操劳刻满了皱纹的脸,此刻写满了哀求。
我什么都明白了。
“妈,你想说啥?”我故意问。
其实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卫国这孩子,不争气。要是一直在社会上这么混,这辈子就完了。”我妈攥着我的手,冰凉的手指头,一个劲儿地哆嗦,“你不一样,你有本事,有手艺。离了厂,你到哪儿都能有口饭吃。”
“可卫国他……他要是没个单位管着,就废了。”
我沉默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又闷又疼。
是啊,我有本事。
我的本事,是我在闷热的车间里,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用汗水和伤疤换来的。
我的本事,是我冬天里用冷水洗掉满手的油污,十根手指头冻得跟胡萝卜一样,练出来的。
现在,就因为我有本事,我就得把我的前途,我的一切,让出去?
凭什么?
我扭头,看向窗外。
医院的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叶子绿得发黑,知了在上面声嘶力竭地叫,吵得人心烦。
我爸叹了口气,终于说话了。
“卫东,这事儿……委屈你了。”
他的声音,没了往日的洪亮,虚弱,还带着一丝愧疚。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弟弟不成器,我这个当爹的,没教育好。”
“可我……我就快不行了,总得看着他有个着落,我才能闭得上眼。”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转回头,看着我爸花白的头发,看着他插着管子的手,心里那点不甘和愤怒,瞬间就软了下去。
这是我爸。
为了这个家,他把腰都累弯了。
我能跟他置气吗?
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躺在病床上,还为我弟的事儿操心,睡不着觉吗?
我不能。
晚上,林卫国被我妈从台球厅揪了回来。
他一脸不耐烦,头发乱糟糟的,衬衫领子歪着。
“干啥啊?我正打得好好的。”他嚷嚷。
我妈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不重,但很响。
“你还知道玩?你爸都快死了!”我妈哭了。
林卫国愣住了,那点吊儿郎当的劲儿,一下子就没了。
他跟着我们跑到医院,看到病床上的我爸,眼圈也红了,站在那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天晚上,在医院的走廊里,我跟他谈。
“爸妈的意思,你明白了吧?”我递给他一根烟。
他接过去,点上,猛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哥……”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有不安,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窃喜。
“我不想要。”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哥,那是你的工作,全厂谁不知道你林卫东?”
我笑了笑,有点苦涩。
“现在不是我的了。”我说,“是你的。”
“爸的身体,等不了。妈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这个家,总得有人做出牺牲。”
“我比你大,我是哥。”
林卫国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哭了。
“哥,你放心。”他抬起头,满脸是泪,“我进厂以后,一定好好干,给你争气,给咱爸咱妈争气。”
“我这辈子都记着你的好。以后我发达了,我养你!”
“我林卫国要是忘了你这份恩情,我天打雷劈!”
他的话,掷地有声。
那时候的林卫国,眼睛里还很干净。
我相信了他。
我信了他的眼泪,信了他的誓言。
我以为,我只是让出了一份工作,但保全了我的家,我的亲情。
我真是个大傻子。
办离职手续那天,车间主任老王把我拉到一边,一个劲儿地叹气。
“卫东啊,你糊涂啊!”
“你这手艺,在厂里是独一份。再过几年,提个车间副主任,板上钉钉的事儿。你这么一走,全完了!”
我只能苦笑。
“王主任,家里情况特殊,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你弟那是什么料子,你是什么料子?让一个状元去扫大街,让一个混混去考大学,有这么干的吗?”老王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爸妈糊涂,你也跟着糊涂!”
我没法跟他解释。
家里的事,一团乱麻,外人怎么能懂?
交接完最后的工作,我脱下那身穿了五年的蓝色工装,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我的工具柜上。
柜子上,还贴着一张明星画报,是当年最红的山口百惠。
我最后摸了一遍我的老虎钳,我的锉刀,我的卡尺。
那些冰冷的铁家伙,好像也有了温度,烫得我手心发疼。
走出红星机械厂大门的时候,正是下午四点,下班的汽笛准时拉响。
工人们潮水般地涌出来,脸上带着笑,讨论着晚上吃什么,去哪儿玩。
我逆着人流,往外走。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被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无比热爱的世界,抛弃了。
或者说,是我主动抛弃了它。
从此,林卫国穿着崭新的工装,走进了红星厂的大门。
而我,林卫东,成了一个社会闲散人员。
为了生计,我干过很多活儿。
在路边摆摊,修自行车,修收音机,修风扇。
后来,托了个以前的工友,去一个建筑队,干体力活。
搬砖,和水泥,扛钢筋。
每天累得像条狗,回到家,倒头就睡。
手上的老茧,一层盖一层。原来那双能感知千分之一毫米差距的巧手,变得粗糙,笨拙。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我会摸着自己的手发呆。
我想念机床的轰鸣,想念铁屑的温度,想念零件在手里慢慢成型的感觉。
但那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
林卫国刚进厂,确实像他保证的那样,很努力。
他不懂技术,我就把以前师傅教我的,我自个儿琢磨的,写成一本厚厚的笔记,全都给了他。
他下了班,就跑到我这儿来,让我给他开小灶。
我把那些复杂的图纸,一点点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
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用锉刀,怎么找基准面。
那段时间,我虽然累,但心里是欣慰的。
我觉得,我的牺牲,值了。
我弟,终于走上了正道。
他也很争气,加上有我那些“独门秘籍”,进步飞快,很快就在车间里站稳了脚跟。
每次发了工资,他都会买点肉,买两瓶好酒,来我这儿。
一口一个“哥”,叫得比谁都亲。
他说:“哥,要不是你,我林卫国还在街上混呢。这份情,我记一辈子。”
我老婆,秀琴,那时候总跟我说:“你看卫国,现在多懂事。你当初让这个工作,没让错。”
我点点头,是啊,没让错。
亲兄弟,不就该这样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结了婚,有了儿子。
林卫国也在厂里处了个对象,叫李娟,是办公室的文员,人长得挺漂亮,就是看人的时候,眼角总是往上瞟。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给他们包了个大红包。
林卫国拉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
他媳妇李娟,在一旁笑着,说:“大哥,以后卫国在厂里,还得您多指点。”
那话说得客气,但我总觉得,有点假。
九十年代来了。
风向,好像一夜之间就变了。
厂里开始搞改革,提倡“效率”,提倡“创收”。
林卫国脑子活,跟新来的大学生厂长关系搞得很好,很快就从一个普通工人,被提拔成了生产小组的组长。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虚心请教技术的小弟了。
他开始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嘴里说的,也都是我听不懂的新词儿。
什么“市场经济”、“优化组合”、“末位淘汰”。
我们兄弟俩,坐在一起,渐渐没话说了。
他跟我谈厂里的宏图大业,我跟他聊今天哪个工地的砖头好搬。
他眼里,有光,是对未来的野心和渴望。
我眼里,只有疲惫,和对当下一地鸡毛的无奈。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过年回家吃饭,他不再跟我挤在一个沙发上,勾肩搭背地喝酒了。
他会坐在主位上,听我爸我妈夸他有出息。
李娟坐在他旁边,给大家分发她从香港带回来的“高级糖果”。
她会捏着一颗糖,递给我儿子,笑着说:“小宝,快吃,这可是你二叔从大城市买回来的,你爸可买不起。”
我老婆秀琴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
我心里也堵得慌,但为了过年,为了我爸妈高兴,我忍了。
我只是默默地把我儿子拉到身边,把他手里的糖拿了过来。
“小宝,这个太甜,吃了牙疼。”
林卫国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他从兜里掏出个厚厚的红包,塞给我儿子。
“小宝,二叔给的压岁钱,拿着。”
然后,他又掏出一个,递给我。
“哥,这是给你的。别嫌少。”
那动作,自然得就像是领导视察,给贫困户发慰问金。
我看着那个红包,手僵在半空,没接。
“我不要。”我说。
“拿着吧,哥。你也不容易。”他把红包硬塞进我口袋里。
那一刻,我感觉到的不是亲情,是施舍。
是他高高在上的怜悯。
我把他塞进来的红包,又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
“卫国,你是我弟,不是我领导。”
“我有手有脚,还不用你养。”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就僵了。
我妈赶紧打圆场:“哎呀,大过年的,这是干啥。卫国也是一片好心。”
李娟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哎哟,大哥这自尊心还挺强。卫国也是心疼你,怕你手头紧。不领情就算了嘛。”
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
我拉着秀琴和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秀琴抱着我哭。
“卫东,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当年要不是你,他林卫国能有今天?他现在倒好,在我们面前摆起谱来了!”
我抱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我安慰自己,算了,他也是好意。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他是厂里的领导了,忙,压力大,跟我这种普通人,想法不一样了,也正常。
我还是他哥,他不会真的忘了本。
我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找借口。
直到我爸去世。
我爸走的时候,拉着我们兄弟俩的手。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眼角流下一行泪。
然后,他转向林卫国。
“卫国……你哥……你哥他对得起你……”
“你……你别忘了……”
林卫国跪在床前,哭得撕心裂肺。
“爸,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我哥的好!”
“我一定好好待我哥!”
我爸看着他,好像放心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爸的葬礼,办得很风光。
林卫国包了市里最好的酒店,请了厂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
厂长亲自来吊唁,握着林卫国的手,说:“小林啊,节哀顺变。你爸爸有你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林卫国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臂上戴着黑纱,脸上挂着悲戚的表情,熟练地跟各路来人周旋,握手,点头。
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站在角落里,像个多余的人。
那些来吊唁的厂里同事,路过我身边,有的会点点头,叹口气,说一句:“卫东啊,你也节哀。”
更多的人,只是匆匆看我一眼,然后就径直走向林卫国。
他们眼里,林卫国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而我,不过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在工地搬砖的哥哥。
没人记得,十几年前,我才是红星厂最耀眼的新星。
没人记得,这个“有出息的”林厂长,他的今天,是怎么来的。
葬礼结束后,林卫国找到我。
“哥,你现在这个活儿,太辛苦了,也赚不到什么钱。”
“我想了一下,我们厂里后勤处还缺个仓库管理员,虽然不是正式工,但起码不用风吹日晒,比你现在强。”
“你要是愿意,明天就来上班吧。”
他看着我,表情很诚恳。
我愣住了。
去他的厂里,当个仓库管理员?
一个临时的,随时可以被辞退的仓库管理员?
我,一个八级钳工,去管仓库?
这算什么?
报答?还是羞辱?
秀琴在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角。
“卫东,去吧。起码是个正经地方,总比在工地上强。小宝也大了,要上学了,花钱的地方多。”
我看着秀琴眼里的期盼,看着儿子懵懂的脸。
心里的那点骄傲和不甘,被现实压得粉碎。
我还能怎么样呢?
我不再是二十三岁的林卫东了。
我是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我得养家糊口。
“好。”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谢谢你,卫国。”
林卫国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
“哥,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是亲兄弟嘛。”
那一刻,我差点又信了他。
我以为,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以为,他是真的想帮我。
我进了红星厂的仓库。
每天的工作,就是登记,领料,盘点。
活儿不累,但特别磨人。
我每天都能看到那些穿着工装、意气风发的年轻工人,从我面前走过。
我能听到车间里传来的、熟悉的机器轰鸣声。
那声音,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曾经,比他们所有人都优秀。
现在,我只是一个看仓库的,林卫东。
哦,不。
在他们嘴里,我是“林厂长的那个废物哥哥”。
这话,我听过不止一次。
是从两个年轻工人的闲聊里听到的。
他们以为我没听见。
“哎,看见没,那就是林厂长的哥。”
“哪个?管仓库的那个?长得可真不像,土里土气的。”
“可不是嘛。听说以前也是厂里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出去了。现在混得不行,他弟可怜他,才让他回来看仓库。”
“啧啧,一个爹妈生的,怎么差这么多。”
我站在仓库的阴影里,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没有冲出去跟他们理论。
我能说什么呢?
我说我曾经是八级钳工?我说我弟的工作是我让给他的?
谁信?
他们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失败者的无能狂怒和嫉妒。
我只能把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咽进肚子里。
慢慢地,我也习惯了。
习惯了别人的指指点点,习惯了那些同情、鄙夷或者好奇的目光。
我每天按时上下班,认真做好我的工作,不多说一句话。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把这份工作干下去。
为了我的家,为了我的儿子。
林卫国偶尔会来仓库转一圈。
他不再叫我“哥”了。
他会背着手,像个真正的领导一样,问我:“林卫东,最近库存盘点得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我恭恭敬敬地回答:“林厂长,都挺好的,账目清楚。”
他点点头,说:“那就好。好好干。”
然后,转身就走。
我们之间,只剩下“林厂长”和“林卫东”。
亲情,早就被他那一身笔挺的西装,隔开了。
李娟来仓库的次数,比他还多。
她不是来检查工作的。
她是来领东西的。
今天说家里缺个灯泡,明天说厂里新发的劳保手套不错,她拿几双回去擦地。
她每次来,都像个女主人一样,颐指气使。
“哎,林卫东,那个,把那个给我拿一下。”
她连我的名字都懒得叫全了。
我默默地,把东西拿给她。
她接过去,连句谢谢都没有。
有一次,她又要拿厂里新进的一批进口轴承,说拿回去给她侄子当玩具。
那批轴承很贵,是生产线上的关键备件。
我没给。
“嫂子,这个不行。这是生产用的,领用得有车间的条子。”我拦住了她。
她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她把手里的包往桌子上一摔,“我拿个东西,还要你批准?你别忘了,你这份工作是谁给你的!”
“这是林卫国的厂子!我就是把这仓库搬空了,你管得着吗?”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涨红了脸。
“嫂子,这是规定。”
“规定?我告诉你,在红星厂,林卫国就是规定!”她指着我的鼻子,“你一个看仓库的,跟我摆什么谱?”
“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让你滚蛋!”
我看着她那张扭曲的脸,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我想骂人,想掀桌子,想把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赶出去。
但我不能。
我身后,是我的老婆孩子。
我攥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
“嫂子,你要拿,就去找林厂长批条子。有条子,我马上给你。”我一字一句地说。
李娟气得浑身发抖。
“好,好你个林卫东!你给我等着!”
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了。
我知道,我麻烦了。
那天下午,林卫国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又大又亮,红木的办公桌,真皮的沙发,墙上挂着“大展宏图”的字画。
跟我那间阴暗潮湿的仓库,是两个世界。
他坐在大班椅上,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跟李娟吵架了?”他问。
“我没有。是她要拿东西,不合规定。”
“不合规定?”他冷笑一声,“什么规定?她是你嫂子,拿你两个破轴承当玩具,怎么了?”
“那不是破轴承,那是生产备件……”
“够了!”他打断我,声音陡然提高,“林卫东,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还当自己是八级钳工呢?”
“你不过是我手底下,一个看仓库的!”
“我让你来,是让你给我省心的,不是让你给我添堵的!”
“我老婆,你嫂子,受了委屈,跑到我这儿来哭。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他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他的脸,很陌生。
陌生得让我害怕。
“卫国……”我还想解释。
“别叫我卫国!”他吼道,“在厂里,叫我林厂长!”
我彻底愣住了。
心,在那一刻,碎了。
“好,林厂长。”我低下了头,“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厌烦。
“以后机灵点。别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家里的和气。”
“李娟她……就是那个脾气,你让着她点。”
我没说话。
我还能说什么呢?
让?
我让的还不够多吗?
我把我的整个人生都让出去了,还不够吗?
从他办公室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一个人,在厂区的路上,走了很久。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背着他去看电影,他趴在我背上,说:“哥,你真好。”
我想起他第一次领工资,给我买了一包大前门香烟,不好意思地塞给我,说:“哥,你抽。”
我想起我爸临死前,他跪在床前,哭着说:“爸,我一定好好待我哥。”
那些画面,一幕一幕,在脑子里闪过。
然后,又被他那句“在厂里,叫我林厂长”,击得粉碎。
原来,人是真的会变的。
变得面目全非。
二零零一年,新世纪的第一个年头。
厂里的效益,开始走下坡路。
市场竞争激烈,很多老国企都撑不住了,纷纷倒闭。
红星厂虽然还在撑着,但已经大不如前。
为了节约成本,厂里决定,要进行一次大裁员。
人心惶惶。
所有人都怕,下一个被裁掉的,就是自己。
我倒是不太担心。
我一个看仓库的临时工,一个月就几百块钱工资,裁我,也省不了多少钱。
而且,我哥是厂长。
再怎么说,他也不会裁我吧?
虎毒还不食子呢。
亲兄弟,他总得念点旧情吧?
我太天真了。
我再一次,高估了我们之间的“亲情”,低估了他心里的那本“生意经”。
裁员名单公布的那天,我正在仓库里盘点一批生了锈的螺丝。
后勤处的主任,老张,一个平时见了我就绕道走的人,亲自来了。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卫东啊……”他看着我,眼神有点躲闪,“厂里……厂里最近困难,你也知道。”
“这……这是你的遣散费。”
我脑子“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接。
“什么意思?”我问,声音在抖。
“就是……就是你被辞退了。”老张叹了口气,“卫东,你也别怪我。这是厂里领导班子的决定,我也没办法。”
领导班子?
林卫国就是领导班子的头儿!
“是林卫国的意思?”我盯着他。
老张不敢看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厂长说……要以身作则,从领导亲属开始裁起,才能服众。”
以身作则?
好一个以身作则!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一把抢过那个信封,从里面抽出几张薄薄的钞票。
这就是我的遣散费。
我这几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报答。
我把钱,狠狠地摔在老张的脸上。
“让他自己来跟我说!”我冲他吼道。
老张被我吓了一跳,捡起地上的钱,灰溜溜地跑了。
我冲出仓库,直奔厂长办公室。
我一脚踹开了那扇红木大门。
林卫国正和李娟在里面说话,看到我闯进来,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干什么!”林卫国站了起来,一脸怒气。
我走到他面前,把那封信,狠狠地拍在他的办公桌上。
“林卫国,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
我这辈子,第一次骂他。
李娟尖叫起来:“林卫东,你疯了!敢跟厂长这么说话!”
我没理她,我死死地盯着林卫国。
“你把我开除了?”
“你亲手,把我开除了?”
林卫国脸色铁青,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重新坐回椅子上。
“是。”他看着我,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厂里要减员增效,这是董事会的决定。”
“你一个临时工,不裁你裁谁?”
“我是你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他妈的是你哥!”
“那又怎么样?”他反问,“哥就不用遵守厂里的规定了?哥就可以吃白饭了?”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不是八十年代了,不讲人情,只讲效益!”
“我身为厂长,更要一视同仁。如果我连自己的亲戚都护着,我还怎么管理这个厂?”
他说得义正言辞,理直气壮。
好像他才是那个受了委屈的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好……好一个一视同仁……”
“那你记不记得,一九八五年,是谁把工作让给你的?”
“你要是跟我一视同仁,你现在就该把厂长的位置还给我!”
“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儿!”
这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林卫东!”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别给脸不要脸!”
“当年的事,是我求你让给我的吗?是爸妈的意思!是你自己同意的!”
“这些年,我亏待你了吗?我让你进厂,给你工作,你还想怎么样?”
“你以为你还是八级钳工?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除了会看仓库,你还会干什么?”
“厂里养不起你这样的闲人!”
“闲人……”我喃喃自语。
我成了闲人。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倾尽所有去帮助的弟弟。
他穿着上万块的西装,戴着几十万的手表,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闲人。
而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浑身都是仓库里的灰尘和霉味。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一张办公桌。
是天,是地。
“林卫国,”我笑了,笑出了眼泪,“你真行。”
“你把我这辈子都毁了,现在,你还嫌我是个闲人。”
“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你对得起咱爸吗?”
提到我爸,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但立刻,又变得强硬起来。
“我怎么对不起他了?我把红星厂带到了今天的高度,我让他成了厂长的爹,我给他风光大葬,我哪点对不起他了?”
“反倒是你,这么多年,一事无成,就知道抱着过去那点功劳簿不放,像个怨妇一样!”
“哥,我劝你一句,认清现实吧。这个时代,早就变了。”
“你跟不上了。”
你跟不上了。
这五个字,像五把尖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他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他早就不是那个会为我流泪、会对我发誓的林卫国了。
他是林厂长。
一个精明、冷酷、成功的商人。
亲情、恩情,在他那本生意经里,一文不值。
“好。”我说。
只有一个字。
我转过身,往外走。
“等等。”李娟突然开口了。
她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得意的微笑。
“林卫东,别忘了,你还欠我们家钱呢。”
我愣住了。
“什么钱?”
“你忘了?前年你儿子上学,不是差两万块钱吗?卫国借给你的。什么时候还啊?”
我如遭雷击。
那两万块钱……
那年我儿子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初中,择校费要两万。
我拿不出来。
我去找林卫国,他二话没说,给了我。
他说:“哥,这是给侄子上学用的,不用还。”
我当时,还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觉得,他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哥的。
原来,他都记着账呢。
原来,那不是亲情,是债。
“那不是你说的,不用还吗?”我看着林卫国。
林卫国避开了我的目光。
“亲兄弟,明算账。”李娟在旁边替他说了,“现在你没工作了,我们也不能白养着你。那两万块钱,你尽快还给我们。”
“不然,我们就只能走法律程序了。”
法律程序。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我仰天大笑。
眼泪,顺着脸颊,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我笑自己傻。
我笑自己天真。
我笑自己,养出了一条白眼狼。
一条,会反过来咬死我的,白眼狼。
“还!”我止住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砸锅卖铁,也会还给你们!”
“我只求你们,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林卫东,没你这个弟弟!”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让我窒息的办公室。
走出了红星机械厂。
这一次,是永远。
我被开除,还欠了两万块钱外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家。
我妈知道了,气得当场就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卫东,是妈对不起你……是妈当年瞎了眼……”
我还能说什么呢?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怪谁,还有用吗?
我只能安慰她:“妈,没事。我挺得住。”
秀琴抱着我,哭了一整夜。
“离!跟他离!这种弟弟,不要也罢!”她咬牙切齿地说。
“以后我们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为了还那两万块钱,我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
电视,冰箱,还有我爸留下的一块旧手表。
凑了半天,还差五千。
我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去找以前的那些老工友借。
人一落魄,才知道谁是真朋友,谁是假兄弟。
很多人,一听我借钱,就找各种理由推脱。
只有当年车间主任老王,二话没说,取了五千块钱给我。
“卫东,拿着。别跟我客气。”
“人这辈子,谁还没个坎儿。过去了,就好了。”
“你是有本事的人,饿不死。”
我拿着那五千块钱,手抖得厉害。
一个外人,比我的亲弟弟,还亲。
这是多大的讽刺。
我把两万块钱,凑齐了,用报纸包好,送到了林卫国的别墅。
他家住在一个高档小区里,独栋的别墅,带花园。
开门的是李娟。
她看到我,像看到瘟神一样,一脸嫌弃。
“你来干什么?”
我把钱递给她。
“还钱。”
她接过钱,当着我的面,一张一张地数。
那样子,像是在提防一个小偷。
数完了,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算你识相。”
我转身就走。
“等等。”她又叫住我。
“以后别再来了。我们家,不欢迎你。”
我没回头,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个小区。
天上下起了小雨,冰冷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
我和林卫国,彻底断了。
没了工作,没了积蓄,还欠着外债。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整天抽烟,喝酒,一句话不说。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完了。
我像个废物一样,被社会抛弃,被亲人抛弃。
我甚至想过,死了算了。
是秀琴,把我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那天,我喝多了,在家里耍酒疯,把桌子都掀了。
秀琴没有骂我,也没有哭。
她等我闹够了,默默地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
然后,她给我端来一碗热汤面。
“卫东,吃吧。”
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那双因为操劳而变得粗糙的手。
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凭什么倒下?
我倒下了,我的老婆孩子怎么办?
我一把抱住她,哭得像个孩子。
“秀琴,我对不起你……”
“别说傻话。”她拍着我的背,“你是我男人,我不靠你靠谁?”
“林卫东,你给我听着。”
“天塌下来,有我跟你一起扛。”
“他林卫国能当厂长,那是你的本事换的。你既然能把他扶上去,你就能自己再站起来!”
“你那手艺,到哪儿都饿不死!”
她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黑暗的心里。
是啊。
我还有手艺。
我林卫东,赖以生存的,从来不是那个铁饭碗,而是我这双手!
我不能就这么认输。
我不能让林卫国和李娟看扁了!
我把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钱拿出来,又跟老王借了点,在我家附近,租了个小门面。
开了一家五金维修店。
店很小,就十几平米。
但我把那块“林氏五金维修”的招牌,擦得锃亮。
一开始,没什么生意。
我就在门口摆个小马扎,免费帮街坊邻居修点小东西。
换个水龙头,修个插座,给自行车打个气。
我不收钱,就图个脸熟,赚个口碑。
我的手艺,没丢。
那些年,虽然没摸机器,但原理都在脑子里。
任何电器,只要到了我手里,拆开看看,我就知道毛病在哪儿。
慢慢地,街坊邻居都知道了,这儿有个姓林的师傅,手艺好,人实在。
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从修小家电,到修摩托车,再到后来,有些小工厂的机器坏了,都来找我。
我每天从早忙到晚,虽然累,但心里踏实。
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都是靠我自己的手艺换来的。
我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不用再听那句刺耳的“林厂长”。
我就是我,林卫东。
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修理匠。
几年过去,我的小店,换成了一个大门面。
我还收了两个徒弟。
日子,越过越红火。
我买了房,买了车。虽然比不上林卫国的大别墅,但那是我自己一砖一瓦挣出来的家。
我儿子也很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
他放假回来,总喜欢待在我店里,看我干活。
他说:“爸,你修东西的时候,最帅。”
我笑了。
是啊。
一个男人,靠自己的本事,养活一家人,不帅吗?
而林卫国的红星厂,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因为经营不善,决策失误,加上市场冲击,厂子亏损严重,已经好几年发不出工资了。
工人们闹事,债主们上门。
林卫国焦头烂额。
听说,他把别墅都卖了,填了厂里的窟窿,但还是杯水车薪。
最后,红星机械厂,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老国企,宣布破产了。
林卫国,从高高在上的林厂长,变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普通人。
李娟也跟他离了婚,卷着剩下的钱,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妈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叹气。
“报应啊……这都是报应。”
我没说话。
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我恨他吗?
恨。
我恨他忘恩负义,恨他冷酷无情。
但午夜梦回,我还是会想起那个跟在我身后,叫我“哥”的少年。
我们毕竟,是亲兄弟。
血,浓于水。
有一天,我的店里来了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廉价的夹克,头发花白,背也驼了,脸上全是沧桑。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不敢进来。
是林卫国。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倒流了二十年。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哥……”
这一声“哥”,让我瞬间红了眼眶。
我转过身,假装擦拭一个零件,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泪。
“有事吗?”我问,声音冷冰冰的。
“我……”他搓着手,一脸局促,“我……我找不到活儿干。”
“我听说你这儿……缺人……”
我心里,五味杂陈。
他来找我,要一份工作。
就像当年,我被他开除后,走投无路一样。
风水轮流转。
这是多大的讽刺。
我的徒弟走过来,问我:“师傅,这人谁啊?”
我没回答。
我看着林卫国,看着他那张被生活打垮了的脸。
我想起了我爸临死前的话。
“卫国……你哥……对得起你……”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店里不缺人。”我说。
我看到他眼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他佝偻着背,转身,准备离开。
“但是,”我叫住他,“后院还缺个打扫卫生的。你要是愿意干,就留下吧。”
他猛地回过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眼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了下来。
他没有说谢谢。
他只是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冲我鞠躬。
我没有原谅他。
有些伤害,是一辈子的,不可能轻易抹去。
我只是,不想让我爸在九泉之下,还看着我们兄弟俩,反目成仇。
我只是,想给我那段被辜负的青春,和我那份愚蠢的牺牲,画上一个句号。
林卫国留下了。
他每天在我的店里,扫地,擦桌子,干些杂活。
他不再是林厂长,我也不再是那个看仓库的林卫东。
我们,都成了被时代浪潮冲刷过的,普通人。
有时候,店里忙不过来,我也会让他帮我递个扳手,拿个螺丝刀。
他的手,很生疏。
他早就忘了,怎么跟这些铁家伙打交道了。
有一次,他看着我熟练地修复一台复杂的进口马达,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敬佩。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他刚进厂时,看我一样。
“哥,”他喃喃地说,“你这手艺……真好。”
我没有理他,继续干我的活儿。
只是,我的眼角,有点湿。
夕阳从门口照进来,把我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它们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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