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邻居是个作家。
一个很安静的作家,住我对门,602。
我叫江枫,在601住了快三年,跟他打招呼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完。
他叫陈默。
人如其名,真的很沉默。
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戴副黑框眼镜,中等个子,有点瘦,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像一蓬被秋风吹过的枯草。
他唯一的特点,就是没什么特点。
丢人堆里,三秒钟你就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
我们这栋楼是老破小,隔音效果约等于无。
我做自由职业,平面设计,昼伏夜出是常态。所以,陈默那屋的任何动静,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部分时间,是键盘敲击的“哒哒”声,像永不停歇的雨点,密集,单调。
偶尔,他会站起来,在屋里踱步,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很有节奏。
我猜,他是在构思情节。
毕竟,作家嘛。
我对他的职业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一份工作而已。直到老王出事。
老王是我们小区的保安,五十多岁,微胖,特爱盘手里一个油光锃亮的核桃,见谁都笑呵呵的。
他还有个标志性的动作,就是拧开他那个巨大的军绿色保温杯,吹开茶叶,滋溜喝一口,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那天晚上,大概凌晨两点,我赶一个急活,正对着电脑抓耳挠腮。
对门,陈默的键盘声停了。
接着,我听见他站起来,踱步。
然后,他开始自言自语。
声音不大,但夜深人静,每个字都像小虫子一样往我耳朵里钻。
“……老王,对,就叫老王。他妈的,太烦人了,整天滋溜滋溜喝茶,跟头猪一样。”
我愣了一下。
我们这栋楼里,姓王的不少,但整天拿着大保温杯喝茶的,只有保安老王。
陈默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
“怎么死呢?得有点新意……对,吃鱼,卡住了。就这么定了。一根鱼刺,不大不小,刚好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挣扎,脸憋成猪肝色,想喊又喊不出来,最后活活憋死。死在他那张破桌子上,旁边就是他那个该死的保温杯。”
我听得后背有点发毛。
这描写,也太他妈详细了。
不过转念一想,嗨,写小说的嘛,脑子里都有点这种变态想法,正常。
我摇摇头,继续改我的图。
这事儿我很快就忘了。
直到一个星期后。
那天下午,我被楼下嘈杂的声音吵醒。
我拉开窗帘往下一看,好家伙,物业的车,几辆警车,还有一辆救护车,把不大的院子堵得严严实实。
邻居们都围在下面,议论纷纷。
我赶紧套上衣服下楼。
人群中心,是保安室。
物业的小张,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正满头大汗地跟警察解释着什么。
我拉住一个相熟的邻居大妈,“李阿姨,出什么事了?”
李阿姨一脸惊魂未定,压低声音说:“老王!保安老王没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没的?”
“听小张说是心脏病突发。中午他老婆给他送了饭,有他爱吃的红烧鲫鱼。下午换班的同事来,发现他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脸都紫了……旁边饭盒还开着呢,鱼就吃了几口。”
我的血,一下子就凉了。
鱼。
脸都紫了。
趴在桌子上。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六楼。
602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警察勘察完现场,得出的结论和物业小张说的差不多。
老王有高血压和心脏病史,可能是吃鱼时被鱼刺卡了一下,情绪激动,诱发了心肌梗死。
法医还在他喉咙里发现了一根极细的鱼刺。
一切都显得那么“合理”。
邻居们唏嘘几天,也就过去了。
只有我,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一样。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关注陈默。
他还是老样子,每天在家码字,偶尔出门,永远是同一件灰色的连帽衫,去楼下便利店买一箱方便面和几瓶矿泉水,然后匆匆上楼。
他的小说在哪儿发表?叫什么名字?
我突然很想知道。
我开始留意他扔的垃圾。
老小区的垃圾桶是公用的,就在楼梯口。
终于,有一次,我看到他扔出来的垃圾袋里,有一张揉成一团的快递单。
我像个做贼的,等他上楼后,迅速把那张单子扒拉了出来。
上面有他的笔名。
“午夜拾荒人”。
这名字,真够中二的。
我在几个主流的网文网站上搜这个名字,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小说。
一本悬疑小说,叫《城市暗角》。
成绩很差,点击寥寥,评论区只有几个机器人的广告留言。
我点了进去。
书的简介写着:每一个城市,都有被光遗忘的角落。那里,滋生着最真实的罪恶。
我深吸一口气,从第一章开始看。
文笔很干,情节也很平淡,就是一些都市里的小案件。
我耐着性子往后翻。
翻到最新更新的章节。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里面有一个角色,一个爱管闲事、喜欢喝茶、手里总盘着东西的保安。
小说里,他叫老钱。
然后,他死了。
死于吃鱼时被鱼刺卡住,诱发心脏病。
描写得,和陈默那天晚上的自言自语,一模一样。
连他死时,那个标志性的保温杯倒在地上,热水流了一地,氤氲出白气这种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
我把手机扔在桌上,浑身发冷。
巧合?
世界上有这么巧的巧合吗?
我不敢确定。
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从那天起,我像个变态的私家侦探,每天的工作就是监视陈默。
我甚至买了个简易的窃听器,但老楼的墙太厚,效果很差,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杂音。
大部分信息,还是靠耳朵。
我的设计稿堆积如山,甲方的催命电话一个接一个,我都没心思管。
我满脑子都是陈默,和他那本该死的小说。
第二个出事的是一条狗。
五楼李阿姨养的一条泰迪,叫“球球”。
那狗,怎么说呢,真是狗仗人势的典范。
见谁都叫,叫声又尖又细,跟拉警报似的。
随地大小便,李阿姨也从来不管。
好几次,我都差点踩到它在楼道里留下的“地雷”。
整个单元楼的住户,都对这条狗怨声载道。
但李阿姨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谁说一句,她能跟你吵半天。
一个周四的晚上,我又听到了。
陈默的键盘声停了。
踱步。
然后是自言自语。
“这个,太吵了……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叫,烦死了。”
我心里一紧。
来了。
“怎么解决呢?不能太刻意……对,就让它被车撞死。”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冷酷的兴奋。
“李阿姨每天下午四点会带它下楼,在院子里疯跑。院子里车来车往的,外卖小哥的电瓶车开得飞快……就它了。”
“一个黄色的身影,‘嗖’地一下。‘嘎’一声,世界都清净了。”
我拿着笔的手,抖得厉害。
我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记下:周四晚,目标,五楼泰迪,方式,车祸,执行者,外卖电瓶车。
写完,我看着这行字,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我该怎么办?
去告诉李阿姨,你家狗要被车撞死了?她不把我当才怪。
报警?警察叔叔,我邻居写小说要写死一条狗,你们管不管?
我一晚上没睡。
第二天,我顶着黑眼圈,一整天都在窗户边上盯着楼下。
下午三点五十分。
李阿姨准时牵着“球球”下楼了。
她解开狗绳,球球像个脱缰的疯狗,在院子里撒欢。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四点零五分。
一个穿着黄色美团制服的外卖小哥,骑着电瓶车,风驰电掣地冲进了院子。
球球正追着一只蝴蝶,突然一个拐弯,冲到了路中间。
“吱——”
刺耳的刹车声。
然后是“砰”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是李阿姨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一切,都和陈默“写”的一模一样。
黄色的身影。
一声闷响。
世界清净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湿透了背心。
这不是巧合。
绝对不是。
陈默,他不是在写小说。
他是在写“死亡预告”。
或者说,他写下的东西,会变成现实。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荒谬到我自己都不信。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一个保安,一条狗。
下一个,会是谁?
我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我开始疯狂地刷新他的小说页面。
他更新了。
新的章节里,详细地描写了那条叫做“闹闹”的宠物狗,是如何被一辆飞驰的电瓶车撞死的。
文字冷静得可怕,像在解剖一个标本。
评论区依旧冷清。
没有人知道,作者笔下的每一个死亡,都在现实中同步上演。
我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情者。
这种感觉,不是荣幸,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不敢再听墙角了。
我怕听到下一个受害者的名字。
我用衣柜堵住和602相邻的那面墙,戴上降噪耳机,把音乐开到最大。
我想把自己和那个恐怖的世界隔离开。
但没用。
恐惧像藤蔓,在我心里疯狂生长。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镜子里的我,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个瘾君子。
甲方打电话来骂我,说我交的稿子一塌糊涂。
我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
我的人生,好像被陈默那支看不见的笔,搅得天翻地覆。
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重新开始监视他。
这一次,我的目标更明确:我要找到他“杀人”的证据。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是某种超自然力量?还是……他根本就是个心思缜密的凶手,小说只是他记录犯罪的手段?
我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超自然力量没法解释,但人心之恶,是可以解释的。
如果他是凶手,那他一定有作案手法。
老王的死,那根鱼刺,是他放进饭盒的?他怎么做到的?
泰迪的死,他又是怎么保证,狗一定会在那个时间点,冲到外卖车前面的?
我想不通。
线索太少了。
我决定从他的小说入手。
我把他那本《城市暗角》从头到尾,仔仔不细细地读了十几遍。
我发现一个规律。
他笔下死去的角色,都有一个共同点:在某种程度上,“打扰”到了他。
保安老王喝茶声音大,打扰了他思考。
泰迪狗叫声尖利,打扰了他睡觉。
往前翻,还有一个因为装修电钻声太大,而在工地意外坠亡的工人;一个因为夫妻吵架摔东西,而煤气中毒的邻居……
虽然小说里都做了化名和情节处理,但我能从那些细节里,找到我们这栋楼里真实发生过的一些事的影子。
他就像一个国王,在用他的笔,清除所有让他不悦的“噪音”。
而我们,都是他王国里,随时可能被抹除的臣民。
下一个“噪音”会是谁?
我每天都在惶恐中猜测。
是三楼那个天天在家唱卡拉OK的大爷?
还是四楼那个没日没夜打麻将的家庭主妇?
或者是……我?
我晚上赶稿,键盘声也很大。
我也会在想不出创意的时候,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会不会也成了他的“噪音”?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像被扔进了冰窖。
我必须在他对我动手之前,找到他的破绽。
机会很快就来了。
我们楼的下水道堵了。
物业请了工人来修,结果发现是主管道老化,需要大修。
工程不小,要从七楼一直通到一楼。
七楼住着一户姓钱的,男主人叫钱勇,我们都叫他强哥。
这人脾气火爆,又很不好说话。
工人要进他家施工,他嫌麻烦,死活不同意。
物业的小张磨破了嘴皮子,他就是不松口。
“我家刚装修完,你们进来给我弄得一塌糊涂怎么办?不行!”
“楼下都淹了,就因为你一家,大家都没法过!”
“那是物业的事,管道老化你找开发商去,别来烦我!”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
强哥家在七楼,正上方,陈默住在六楼,按理说跟他关系不大。
但那天晚上,我又听到了。
我没堵墙,也没戴耳机。
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陈默的键盘声停了。
踱步。
自言自 ઉ语。
“,纯。自己家漏水都不知道,还拦着不让修。”
我心头一凛。
强哥家漏水?我怎么不知道?
“……天花板上那块水渍,越来越大了。他老婆也是个蠢货,看不见吗?”
“算了,这种人,活着也是浪费空气。”
“让他从自己窗户上掉下去,怎么样?”
陈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愉悦的腔调,像一个找到了新玩具的孩子。
“对,他不是爱自己动手吗?总吹牛逼说自己什么都会修。就让他修窗户外的空调外机,脚手架一滑……啪叽,一了百了。”
“死得像个笑话。”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冲到门口,想去给七楼的强哥报信。
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却怎么也拧不动。
我怎么说?
我说我邻居写小说要写死你,你赶紧别去修空调?
强哥那个暴脾气,不把我当成打出来才怪。
我退了回来,瘫倒在门后。
无力感,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着我。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着,一个生命,在我面前,走向陈默为他写好的结局。
第二天,我给物业小张打了个电话。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
“小张啊,七楼那个强哥,跟你们和解了没?”
小张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别提了枫哥,油盐不进。今天又吵了一架,说我们再烦他,他就找人揍我。”
“那……他家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漏水啊?”我试探着问。
“漏水?没听说啊。他家要是漏水,六楼不就遭殃了?602那个作家,也没跟我们反映过啊。”
我挂了电话,心里更沉了。
陈默知道强哥家漏水,但物业不知道。
这说明,他观察得比任何人都仔细。
他不是在被动地清除“噪音”。
他是在主动地寻找“瑕疵”。
他在扮演上帝。
周六,天气很好。
下午三点多,我正在阳台抽烟,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七楼,强哥家的窗户。
强哥正笨拙地从窗户里爬出来,踩在一个简易的金属脚手架上。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他真的去修空调了!
我看到他脚下踩着的地方,似乎有点湿滑。
我想起陈默的话,“天花板上那块水渍”。
漏水点,可能就在空调外机附近。
他不知道。
他还在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手里拿着扳手,嘴里骂骂咧咧的,似乎在抱怨空调的破毛病。
我该喊吗?
我现在喊一声“小心脚下”,还来得及吗?
我的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种诡异的、邪恶的念头攫住了我:我想看看,陈默写下的剧本,是不是真的会分毫不差地应验。
就在我犹豫的这一秒。
强哥的脚,滑了一下。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
他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像一片树叶,从七楼直直地坠了下去。
“砰!”
又是一声闷响。
和泰迪狗死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楼下,传来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声,乱成一团。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到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我吐出来的,不只是午饭,还有我那点可怜的、旁观者的良知。
我间接地,成了帮凶。
警察又来了。
现场勘查,走访邻居。
结论是:意外坠亡。
脚手架上有青苔和水渍,非常湿滑。死者没有做好任何安全措施。
一切,都和他小说里写的一样。
不,是现实,完美复刻了小说。
强哥死后,他的妻子哭着把房子卖了,搬走了。
下水道也很快修好了。
楼道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我的世界,已经彻底崩塌了。
老王,泰迪,强哥。
三个。
已经三个了。
下一个是谁?
我不敢想。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死的就是我。
我必须拿到最直接的证据,证明陈默就是凶手。
证明他不是在“预言”死亡,而是在“制造”死亡。
我开始像疯了一样分析他的作案手法。
老王的鱼刺。如果饭是老王老婆送的,陈默怎么下手机会?除非……他和老王老婆认识?或者,他在送饭的路上拦截了?
泰迪的车祸。院子里的车那么多,他怎么能精准地控制,就是那一辆美团的电瓶车,在那个时间点,撞上那条狗?
强哥的坠楼。脚手架上的水渍和青苔,是天然形成的,还是他事先动了手脚?他怎么上去的?
我想得头都快炸了,也理不出头绪。
他的手法太干净了,干净到像神明的惩罚,不留一丝人间的痕迹。
也许,我该换个思路。
我找不到他“物理作案”的证据,那我就找他“构思犯罪”的证据。
他的电脑,他的手稿。
只要能拿到他描写下一个死者的草稿,在“意外”发生前交给警察,我就能证明一切。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
我要闯进一个连环杀人犯的家。
但我没得选。
因为,我发现他开始写我了。
那天晚上,我照例刷新他的小说。
他开了一个新篇章。
标题是:《窥探者》。
我的心脏瞬间停跳了一拍。
我点开正文。
“601的住户,是个有趣的家伙。”
“他叫江帆,一个自由设计师。”
我叫江枫,他写江帆。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秘密。每天,我都能感觉到一双眼睛,从门缝,从窗帘的缝隙,从网络的另一端,窥探着我。”
“他的恐惧,他的挣扎,他的无能狂力,都像一出精彩的默剧,取悦着我。”
“但是,戏剧总有落幕的时候。”
“一个好的观众,在剧终时,应该献上掌声,然后安静地退场。”
“而不是试图爬上舞台,篡改导演的剧本。”
“这样不听话的观众,需要被清理掉。”
我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在监视他,知道我在看他的小说。
他甚至在享受我的恐惧。
我不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我是他这场杀人游戏里,一个特殊的“彩蛋”。
小说的结尾,他写道:
“该怎么让他退场呢?得符合他的人设。”
“他是个设计师,天天对着电脑。颈椎不好,眼神也不好。”
“哦,对了,他书桌后面的电线,乱得像一团纠缠的蛇。其中有一根,胶皮已经老化了。”
“如果,在某个深夜,他因为赶稿而疲惫不堪,站起来伸个懒腰,不小心被那根电线绊倒……”
“他的后脑,会磕在坚硬的桌角上。”
“血会慢慢流出来,染红他未完成的设计稿。”
“等到被发现时,尸体都僵硬了。”
“法医的鉴定结果会是:意外摔倒,颅脑损伤,失血过多而死。”
“多么完美的闭环。”
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头看向我的书桌后面。
那团乱糟糟的电线,那根老化了的电源线,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和我小说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来过我的房间!
什么时候?
我拼命回忆。
上周,我家的网断了,电信的师傅来修过一次。当时我正好在卫生间,前后不过五分钟。
还有上个月,社区做消防安全检查,挨家挨户看了一圈。
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溜进我的房间,观察我的一切,甚至……布置好这一切。
那根老化的电线,真的是自然老化的吗?
我不敢细想。
我冲过去,一把拔掉了所有电源。
我把那根线拿到灯下仔细看。
在胶皮的破损处,我看到了极其细微的,用刀片切割过的痕迹。
是人为的。
恐惧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没有时间了。
他已经写好了我的结局。
“意外”随时可能发生。
我可能会在下楼时踩空楼梯,可能会在洗澡时触电,可能会在吃饭时被噎死。
只要他想,他有无数种方法,让我“意外”死亡。
我必须在他动手之前,拿到他电脑里的东西。
我开始制定计划。
我观察了他一个星期,摸清了他的作息。
他每天上午十点,会出门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大约一个小时。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从网上买了开锁工具,对着我家的门锁,练习了整整两天。
老式小区的锁,并不复杂。
周五,上午十点。
我听到对门传来关门声,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
他走了。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成败,在此一举。
我戴上手套,拿着工具,蹑手蹑脚地走到602门口。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确定楼道里没人。
开锁。
我的手抖得厉害,钥匙插了好几次才插进去。
“咔哒。”
一声轻响。
门开了。
我闪身进去,迅速把门关上。
陈默的家,和我预想的差不多。
很乱。
地上、沙发上、桌子上,到处都是书和稿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泡面、烟草和长时间不通风的混合气味。
我没时间打量,直奔他的卧室。
电脑就在卧室的书桌上。
是台式机,没有关。
屏幕上还停留在小说的写作界面。
我深吸一口气,坐在他的椅子上,开始翻找他的硬盘。
D盘,E盘,F盘……
文件夹的名字都很正常,“素材”、“资料”、“废稿”。
我点开一个名为“灵感笔记”的文档。
里面记录着一些零碎的想法。
“保安,喝茶,吵。”
“狗,叫,烦。”
“七楼,装修,蠢。”
每一个词,都对应着一个逝去的生命。
在文档的最后,我看到了最新的记录。
“601,窥探,多事。”
我的手开始发抖。
这不是证据。
这太模糊了,警察不会信的。
我需要更直接的。
我继续翻。
在一个隐藏得很深的文件夹里,我找到了一个视频文件。
文件名是“作品欣赏”。
我点开它。
视频的画面有些晃动,似乎是手机拍摄的。
画面里,是老王。
他正坐在保安室里,吃着饭。
是偷拍的视角,从窗外。
他吃着吃着,突然脸色大变,捂住自己的喉咙,拼命挣扎。
他想站起来,却摔倒在地,身体抽搐着。
几分钟后,他不动了。
视频结束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是预言,也不是什么超能力。
他就是凶手!
他亲眼看着老王死去,甚至拍了下来!
可是,鱼刺呢?他怎么把鱼刺放进去的?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继续翻找视频文件夹。
里面还有好几个视频。
一个是泰迪狗被撞的瞬间,拍摄角度是从楼上俯拍的,很明显,就是从陈默家的窗户。
还有一个,是强哥坠楼的全过程。
他妈的,这个变态!
他把这些死亡,当成自己的作品来欣赏!
我找到了一个U盘,迅速把这些视频和那个“灵感笔记”文档拷贝了进去。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他提前回来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拔下U盘,塞进口袋。
我该怎么办?
藏起来?他家就这么大,我能藏到哪儿去?
跳窗?这是六楼!
我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完了。
我死定了。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了他为我“设计”的死法。
绊倒,磕死在桌角。
我的目光落在他书桌后面的那团电线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形成。
门开了。
陈默走了进来。
他看到我,先是一愣。
随即,他笑了。
那是一种猫捉到老鼠的,玩味的笑。
“江帆,哦不,江枫。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胆量。”
他没有一丝慌张,慢条斯理地关上门,反锁。
“找到你想要的了吗?”他指了指电脑。
我握紧口袋里的U盘,心脏狂跳,故作镇定地说:“陈默,你这个杀人凶手!我已经拿到证据了!”
“证据?”他笑得更开心了,“你是说那些视频吗?那只是我的创作素材。我是一个悬疑小说家,拍点模拟视频,很奇怪吗?”
“你……”我被他的无耻惊呆了。
“你很聪明,江枫。比老王,比那条狗,比那个姓钱的蠢货,都聪明。”
他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本来为你设计了一个很完美的结局。安静,体面,符合你的人设。”
“但你偏要闯进来,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现在,我只好给你换一个剧本了。”
他的眼神变得冰冷,像手术刀一样。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意。
我一边后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那团电线。
就是现在!
我假装被脚下的书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后倒去,同时用尽全力,伸脚勾住了他桌子后面的一把椅子。
椅子被我带倒,砸向那团纠缠的电线。
我则顺势滚到一边。
陈默显然没料到我会有这一手,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我。
而他的脚,正好踩在了那堆电线上。
他为我准备的“舞台”,现在轮到他自己上场了。
我不知道是哪根线起了作用,或许是我刚刚的动作,让那根破损的电线,和另一根金属线碰在了一起。
只听“滋啦”一声!
一串蓝色的电火花爆开!
陈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一样,剧烈地抽搐起来,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他的后脑,不偏不倚,正磕在他那张坚硬的书桌角上。
和我小说里看到的,“我”的结局,一模一样。
鲜血,从他的后脑勺涌了出来,染红了他脚下的稿纸。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还大睁着,充满了难以置信。
世界,安静了。
我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死了吗?
我不敢确定。
我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拨通了110。
“喂……警察吗?杀人了……不,是事故……我在……在城南小区12号楼602……你们快来!”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打完电话,我又拨通了物业小张的号码。
“小张!快上来!602出事了!”
我不敢一个人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
我冲出房门,靠在601的门上,浑身都在发抖。
几分钟后,小张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枫哥!怎么了?”
我指着602敞开的门,说不出话。
小张探头一看,吓得脸都白了,“我的妈呀!”
很快,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再次响彻了整个小区。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响亮。
陈默被抬走了。
是死是活,我不知道。
我作为第一发现人,被带到警察局录口供。
我把那个U盘交给了警察。
我把我这几个月来的所有经历,我的怀疑,我的恐惧,我的调查,全都说了出来。
一个年轻的警察,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但那个年长的老警察,听得很认真。
他收下了U盘,对我说:“江先生,谢谢你的配合。我们会对你提供的线索进行调查。在你说的这些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请你保持电话畅通。”
我在警局待了一整天。
傍晚的时候,他们让我回去了。
我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对门,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安宁。
第二天,老警察给我打来了电话。
“江先生,你提供的线索,非常重要。”
他的声音很严肃。
“我们在陈默的电脑里,发现了大量的证据。除了你拷贝的那些,还有更多。”
“比如,他通过黑客手段,入侵了老王儿子的手机,得知老王有心脏病史,并且他老婆那天会送红烧鲫鱼。他在楼道里截住了送饭的老王老婆,借口说自己刚从外地回来,带了点特产的干货,可以一起炖鱼汤,味道特别好。他趁机在鱼里,加入了一根他事先磨尖的,极硬的鱼骨。”
我听得目瞪口呆。
“那条泰迪狗,他用一种特殊的,只有狗能听到的高频声音,在那个时间点刺激它,让它发狂冲向马路。同时,他提前一天就在外卖平台下了一个地址错误的订单,算准了那个外卖员会因为找不到路而心急,超速行驶。”
“至于强哥……他利用专业工具,在深夜攀爬到七楼,破坏了空调外机的支架,并洒上了特制的湿滑液体。他知道强哥的脾气,一定会自己去修。”
老警察顿了顿,继续说。
“他是个天才,也是个魔鬼。心思缜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为你准备的‘意外’,我们也找到了证据。那根电线,确实是他动的手脚。而且,他在你的加湿器里,加入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神经毒素,长期吸入,会让人反应迟钝,四肢无力。这样,你‘意外’摔倒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我摸了摸我的加湿器,一阵后怕。
“那……他怎么样了?”我问。
“还在抢救,但希望不大。颅脑损伤太严重了。就算救回来,也是个植物人。”
“他策划了那么多完美的犯罪,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为别人设计的剧本里。真是讽刺。”
老警察最后说。
挂了电话,我瘫坐在沙发上,很久很久。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陈默的小说《城市暗角》因为作者的真实事迹,在一夜之间火爆全网。
无数人涌入评论区,分析他笔下的每一个死亡细节。
他成了一个传说,一个都市怪谈。
而我,那个唯一的“幸存者”,那个亲手终结了传说的“观众”,却选择了沉默。
一个月后,我搬家了。
我卖掉了城南小区那套住了三年的房子,逃离了那个充满了压抑和恐惧的地方。
我换到了一个全新的小区,环境很好,邻居们看起来也都很和善。
我对门的邻居,是一个很慈祥的老太太,喜欢在阳台上种满花花草草。
她每天都会笑着跟我打招呼。
“小伙子,上班去啊?”
“阿姨,早上好。”
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美好。
直到有一天。
我无意中看到,老太太在给她的一盆兰花浇水时,嘴里念念有词。
“让你不开花,让你不开花,再不开花,就把你扔了……”
她的表情,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执拗。
我愣住了。
然后,我笑了。
我转身走进自己的家,关上了门。
我知道,陈默死了。
但那个住在每个人心里的,想要清除“瑕疵”的魔鬼,永远不会消失。
只是有的人,手里有笔。
而有的人,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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