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1975年。
夏天黏糊糊的,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粘在北平的每一条胡同里,每一个人的皮肤上。
我在搪瓷厂当学徒,每天敲敲打打,耳朵里全是噪音,身上全是汗臭。
但心里是亮的。
因为我有一块“上海”牌手表。
全钢,大三针,日历窗。锃亮。
那是我爹托了在上海的远房亲戚,凭票加了三个月的工资才弄到手的。说是给我将来娶媳妇用的。
我爹说,男人手上三件宝,手表、皮带、自行车。有了这块表,我这辈子就算立住了一半。
我宝贝得不行,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摘下来,用擦镜布仔仔细细擦一遍,放在枕头边上。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它上弦。听着那细微又清脆的“咔哒”声,就觉得一天都有了奔头。
在部队大院里,我这块表,就是独一份的体面。
李建军是我最好的战友。
他跟我一样,也是大院里长大的,只不过他家在南院,我家在北院。我们一起在部队里摸爬滚打,睡上下铺,一个盆里洗过脸,一个缸里喝过水。
他那个人,怎么说呢?
像一团火。
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嘴角永远向上翘着,好像天底下就没有能让他发愁的事。
他总说,卫国,你这人太闷了,像个老头儿。人生得意须尽欢,懂不懂?
我懂个屁。
我只知道我爹说了,枪打出头鸟,做人要稳当。
可我就是喜欢跟他待在一起。他身上有股热乎气儿,能把我的“稳当”给烤化了。
那天,他从团部一路跑回来,脸颊通红,额头上全是汗珠子。
“卫国!卫国!”
他一把推开我们宿舍的门,门板“哐”地一声撞在墙上,震下来一片灰。
我正擦着我的宝贝手表,吓得手一哆嗦。
“你疯了?!”我冲他嚷。
他嘿嘿笑着,一点也不生气,凑过来,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看!”
是一张探亲假条。十五天。
“批了?”我眼睛一亮。
“批了!”他一拍大腿,“老子要回家娶媳-妇-儿-啦!”
最后几个字,他拉得长长的,像唱戏一样。
他未婚妻叫秀莲,是他们老家公社的广播员,声音跟百灵鸟似的。我看过照片,两个大辫子,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建军把她的照片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看,看得照片的边角都起了毛。
他说,等他探亲回去,就跟秀莲把事儿办了。
我替他高兴,真的。
我锤了他一拳,“行啊你小子,动作够快的。”
他得意地扬着眉毛,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手腕上。
那块“上海”表,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
他的眼神,也跟着亮了一下。
然后,他搓着手,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准备开口求人的表情,浮现在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
“卫国……”他拖长了音调,“好兄弟……”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立刻把手缩回袖子里,警惕地看着他,“干嘛?”
“嘿嘿,”他笑得更谄媚了,“你看,我这不回家结婚嘛,人生大事,得体面点儿,对不?”
“所以呢?”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这表……能不能……”他指了指我的手腕,嘿嘿笑着,“借我戴两天?”
我的脸瞬间就拉下来了。
“不行!”
我斩钉截铁。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我的命根子。我爹说了,表在人在。
“别这么小气嘛!”他急了,上来搂我的脖子,“就十五天!我一回来,立马还你!我拿我的人格担保!”
“你的人格值几个钱?”我没好气地甩开他。
“卫國同志,”他忽然站直了,一脸严肃,“这是为了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战友情谊的升华,是为了一个新家庭的幸福美满,是……”
“滚蛋!”我笑骂了一句。
但他还是缠着我。
说他丈母娘家那边亲戚多,都盯着呢,他一个当兵的,回去要是太寒碜,秀莲脸上也挂不住。
他说,戴上这块表,他就代表了我们整个连队的脸面。
他说,卫国,你就当帮兄弟最后一个忙。等我回来,给你带我们老家最好的地瓜干。
他软磨硬泡,好话说了一箩筐。
我看着他那张急切又充满期盼的脸,看着他眼睛里那团不灭的火。
我想起了我们一起在训练场上被罚扛圆木,他总会偷偷帮我多分担一点重量。
我想起了上次演习,我的水壶丢了,他把自己的水壶递给我,自己渴得嘴唇都裂了口子。
我想起了他说,卫国,等我结婚了,你就是我儿子的干爹。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软了。
“说好了啊,”我咬着牙,把手表从手腕上褪下来,那感觉,像是从身上剥下来一层皮,“就十五天。回来立马还我。”
“放心!”他一把抢过手表,宝贝似的捧在手心,眼睛里放出的光,比手表本身还亮。
他笨拙地把表戴在自己黝黑的手腕上,举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咧着嘴傻笑。
“真他娘的带劲!”
他冲我敬了个不怎么标准的军礼,“谢了,兄弟!等我好消息!”
他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他背着简单的行囊,手腕上的“上海”表在阳光下熠d熠生辉。
他冲我挥手,笑得牙不见眼。
“回见,卫国!”
“路上小心!”我喊。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营房的拐角处。
我心里空落落的。
不光是因为那块表,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十五天。
我掰着指头算。
第一天,他应该在火车上。
第三天,他应该到家了,见到秀莲了。
第七天,他们应该在准备办酒席了吧?
第十五天。
他该回来了。
我那天特地跟班长请了半天假,跑到营房门口等他。
从中午等到太阳落山。
从大院门口的水泥路,等到路灯一盏盏亮起。
他没有回来。
第十六天。
他还是没有回来。
第十七天。
第二十天。
连里开始有风言风语了。
“李建军那小子,不会是跑了吧?”
“为了个女人,连兵都不当了?出息!”
“听说他老家挺穷的,估计是乐不思蜀了。”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像被猫抓一样。
我冲他们吼:“建军不是那样的人!他肯定是有事耽搁了!”
没人信我。
他们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一个月后,团里下了通报。
李建军,逾假不归,按逃兵处理。
“逃兵”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我不信。
我打死都不信。
建军那么热爱部队,他把军装看得比命都重,怎么可能当逃兵?
我去找连长,找指导员,我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连长拍着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卫国,我知道你跟建军关系好。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人,是会变的。”
我被指导员叫去谈话。
他问我,李建军走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我说没有,他就是高高兴兴回家结婚。
他又问,有没有借给他钱,或者贵重物品?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块表。
如果我说出来,是不是就坐实了他为了财物潜逃的罪名?
我看着指导员审视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没有。”
我说谎了。
为了维护建军在我心里那点可怜的形象,我选择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从那天起,我把这件事,连同那块“上海”表,一起埋进了心底最深处。
再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手表没了,我爹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只说是在训练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
他气得一个月没跟我说话。
后来,我退伍了,进了搪瓷厂,结婚,生子。
时间像砂轮,慢慢磨平了我的棱角,也磨去了那些鲜活的记忆。
李建军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火一样的笑脸,渐渐在我心里模糊成一个影子。
只是偶尔,在某个睡不着的午夜,我会突然想起他。
想起他戴上我手表时那副傻样。
想起他站在阳光下,冲我挥手说“回见”。
然后,心口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他到底去哪儿了?
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在我心里扎了三十年。
直到2005年的那个夏天。
我又一次闻到了那种黏糊糊的、属于夏天的味道。
我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了。
头发花白,眼角爬满了皱纹,在厂里办了内退,每天在家里养花,遛鸟,跟我那个同样退休了的老伴拌嘴。
儿子大学毕业,在南方工作,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像一杯泡了半天的温吞茶。
那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给我那几盆宝贝君子兰浇水,楼下传来一阵门铃声。
我老伴去开的门。
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的男人的声音。
“请问,陈卫国老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是啊,你找他有事?”
“我……我有点事想找他。”
我放下水壶,趿拉着拖鞋,从阳台走回客厅。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理着平头,皮肤有点黑,显得很精神。
但他看起来很紧张,两只手紧紧攥着一个帆布包的背带,指节都发白了。
他的眉眼……
我看着他的眉眼,心里莫名地一跳。
有点眼熟。
“你找我?”我问,声音有点沙哑。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近乎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
“请问,您是陈卫国吗?1975年,在38军112师334团服役的陈卫国?”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
三十年了。
已经整整三十年,没人用这样精确的番号来称呼我了。
我的喉咙发干,“你……你是谁?”
他看着我,眼睛里忽然涌上一层水光。
他“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了。
我跟我老伴都吓了一跳。
“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我老伴赶紧去扶他。
我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因为我听到了他接下来说的话。
他说:“陈叔叔,我叫李念。我爸,叫李建军。”
李。建。军。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那些被我埋藏了三十年的记忆,那些被时间磨损的画面,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那张火一样的笑脸。
那句“回见,卫国!”
还有那块消失的“上海”牌手表。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老伴把那个叫李念的年轻人扶起来,按在沙发上,给他倒了杯水。
我还是站在那里,像个木雕泥塑。
“老陈,你倒是说句话啊!”老伴推了我一把。
我这才回过神来,踉跄着走到沙发边上,坐下。
我感觉自己的手在抖。
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李念。
思念的念。
他的眉眼,真的太像了。
太像三十年前的李建军了。
“你……你真是建军的……”我声音发颤,说不完整一句话。
他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是。”
“他……他……还好吗?”我几乎是屏着呼吸问出这句话。
问完我就后悔了。
如果他好,为什么三十年没有音讯?
如果他好,为什么他的儿子会叫“李念”?
李念的头,慢慢地垂了下去。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而是从他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着的东西。
他把手帕一层一层地打开。
最后,露出来的是一个信封。
一个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没有贴邮票,也没有收信地址。
只有三个字。
“给秀莲”。
字迹很潦草,但很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那字迹,我认得。
是李建军的。
“这是……”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这是我爸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李念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
“我妈……我妈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改嫁了。这个信封,是她后来托人转交给我的。她说,这是我爸当年探亲时,写好准备寄给她,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寄出去的信。”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秀莲。
他终究是没有娶到那个声音像百灵鸟一样的姑娘。
“信里……写了什么?”我问。
李念摇了摇头,“我妈不让我看。她说,时候未到。”
“她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找到一个叫陈卫国的人。只有你,才能解开我爸失踪的谜。”
“我?”我愣住了。
“是。”李念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她说,我爸走之前,跟她提过,说在部队里有个最好的兄弟,叫陈卫国。还说……还说他从你那里借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回去给她一个惊喜。”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手表。
是那块手表。
原来,秀莲也知道。
“陈叔叔,”李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我找了您很多年。我从我爸的老部队番号开始查,一个一个地问,才打听到您退伍后进了搪aprocel厂,又辗转找到了这里。”
“我只想知道,我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爸是个逃兵。是为了躲避艰苦的军旅生活,为了留在城里,抛弃了部队,也抛弃了我妈。”
“我不信。”
他用力地摇着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我不信我爸是那样的人!如果他真是个自私自利的逃兵,他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李念’?”
“陈叔叔,您是他最好的兄弟,您一定知道真相,对不对?”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希冀。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三十年前的李建军。
那团火,并没有熄灭。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个年轻人的心里,静静地燃烧着。
三十年的愧疚,三十年的疑惑,三十年的自我折磨,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我说:“你爸,他不是逃兵。”
“他是个英雄。”
那天下午,我跟李念聊了很久。
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李建军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成为兄弟的。
他在部队里有多努力,多受欢迎。
他对未来的憧憬,对秀莲的爱。
当然,还有那块手表。
当我讲到我把手表借给他,他戴上手表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时,李念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的表情。
“原来……是手表。”他喃喃自语。
“我妈说,我爸在信里跟她说,要送她一个能‘抓住时间’的礼物。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抓住时间……
建军啊建军,你这个家伙,到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这股子文绉绉的酸劲儿。
我的眼眶,也湿了。
“陈叔叔,”李念忽然抬起头,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我不相信我爸会无缘无故地失踪。这封信,就是唯一的线索。我想……我想去我爸的老家看一看,查一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您……您愿意帮我吗?”
我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有李建军的影子。
那是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个结,在我心里系了三十年。
现在,是时候解开了。
“我跟你去。”我说。
我老伴一开始是不同意的。
“都一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她埋怨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这身体,经得起这么来回跑吗?”
我知道她是心疼我。
但我摇了摇头。
“你不懂。”我对她说,“这不是过去的事。这是欠了三十年的一笔债。”
“我得去还。”
一周后,我跟李念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李建军的老家,在南方一个叫“青石镇”的小地方。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转了半天的长途汽车,我们才终于抵达。
三十年,足以让一个地方改天换地。
青石镇已经不再是李建军信里描述的那个“小桥流水人家”了。
到处都是新盖的楼房,马路宽阔,车来车往。
我们按照旧地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李建军当年的家。
那是一座已经被废弃的老宅,院墙塌了一半,里面长满了荒草。
李念站在老宅门口,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在想象他父亲当年生活在这里的场景。
我们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镇上打听。
但是,三十年太久了。
当年的年轻人,如今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很多人都已经搬走了,或者不在了。
我们拿着李建军的照片去问,大部分人都只是茫然地摇头。
“没印象。”
“不认识。”
“都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
偶尔有一两个老人,对着照片眯着眼睛看半天,然后说:“好像……有点眼熟。是不是老李家的那个当兵的儿子?”
但再问下去,他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说,当年好像是听说他当了逃兵,再也没回来过。
至于他探亲回来的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调查,陷入了僵局。
李念很沮丧。
我安慰他:“别急,慢慢来。建军那么大一个活人,不可能说没就没了,总会留下点蛛丝马迹。”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旅馆房间里,相对无言。
李念又拿出了那封信。
“陈叔叔,要不……我们把信拆开看看吧?”他犹豫着说,“也许里面会有线索。”
我看着那个泛黄的信封。
“给秀莲”。
这是建军写给他未婚妻的情书。
三十年后,由我们两个大男人拆开,总觉得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但是,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点了点头。
李念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里面是一张同样泛黄的信纸。
信纸上,是李建军那熟悉的、龙飞凤舞的字迹。
“秀莲,吾爱:
见字如面。
我已平安到家。然家中一切安好,唯念你心切。归心似箭,恨不能插翅飞到你身旁。
此次归来,我为你备下了一份惊喜。你曾说,广播站的时钟总是不准,让你报时心慌。我便想,要送你一个能‘抓住时间’的礼物。你猜猜是什么?哈哈,先不告诉你。
此物乃我至交好友陈卫国所赠,情比金坚。待我将此物交于你手,你便能时时听到时间之声,亦如时时听到我之心跳。
秀莲,归途之中,我于县城火车站,偶遇一桩怪事。有几人形迹可疑,于货运站台私下交易。我观其货物,似为国家禁止流通之物。我身为军人,职责所在,断不能坐视不理。
我已暗中记下其交易时间与特征,待明日探亲事毕,便向当地公安部门举报。
你放心,我定会小心行事。区区几个宵小之徒,不在话下。
待我处理完此事,便立刻去你家提亲。从此你我二人,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勿念。
建军 亲笔
1975年8月12日”
信,很短。
但信息量,巨大。
我和李念,都呆住了。
“国家禁止流通之物……”
“形迹可疑……”
“向当地公安部门举报……”
建军的失踪,根本不是什么“逾假不归”!
他是因为发现了犯罪行为,准备举报,所以……所以遭到了报复!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揪住,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建军不是那样的人!
他到死,都记着自己是个军人!
“火车站……货运站台……”李念喃喃自语,他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陈叔叔,这就是线索!”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直奔县城的火车站。
三十年过去了,火车站也早已翻新重建。
当年的货运站台,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物流园区。
我们想找当年的工作人员,但人家告诉我们,三十年前的人,早就退休或者调走了,一个都找不到了。
我们不死心。
就在物流园区附近挨家挨户地打听。
我们把范围,锁定在当年就住在火车站附近的老住户。
整整三天。
我们问了不下五十个人。
得到的答案,依然是摇头。
李念的嘴唇都起了皮,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也累得够呛,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我们在一个临街的小卖部里,问一个正在摇着蒲扇打瞌D的老头。
那老头七十多岁了,耳朵有点背。
我们大声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老头听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慢悠悠地说:“你们说的那个当兵的,我好像……有点印象。”
我和李念,精神同时一振。
“老先生,您再仔细想想!”李念激动地抓住老头的胳膊。
老头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门外,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不是公安?”
“不是不是,”我赶紧说,“我们就是想找个人,了却一桩心愿。”
老头又沉默了。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
“那年头,乱啊。”
他告诉我们,他这个小卖部,从他父亲那辈就在这里了,开了几十年。
七十年代的时候,火车站这边,确实不太平。
有一伙人,仗着跟上面有点关系,在货运站这边搞“倒买倒卖”的勾当。
一开始是倒腾点紧俏的布料、白糖。
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开始倒腾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追问。
老头摇了摇头,“不知道。神神秘秘的。听说……是些从地里挖出来的老物件儿。”
文物走私!
我跟李念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答案。
“那……那您记得三十年前,有没有一个当兵的年轻人,来过这里?”
老头眯着眼睛,想了很久。
“有。”
他点了点头。
“是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穿着军装,精神得很。他好像……是发现了那伙人的事,一个人跑去跟他们理论。”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呢?”
老头的声音更低了。
“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小伙子了。”
“那伙人呢?”李念急切地问。
“那伙人啊,”老头冷笑了一声,“后来摇身一变,成了镇上的大老板,企业家。风光得很。”
“其中一个,姓钱,叫钱大金。现在是咱们县里最大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
钱大金!
我和李念,都记住了这个名字。
“老先生,谢谢您!”
我们给老头塞了两百块钱,他推辞着不要,我们硬是塞给了他。
走出小卖部,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真相,就像一张被捅破的窗户纸,就在眼前了。
建军,我的好兄弟。
你不是逃兵。
你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跟犯罪分子作斗争,牺牲了。
你这个傻子!
你为什么不等等?为什么不先去报案?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去?
你就那么相信,凭你一个人,就能拦住那帮亡命之徒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李念没有哭。
他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两簇愤怒的火焰。
“陈叔叔,”他说,“我们去报案。”
我们去了县公安局。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年轻的警察。
我们把事情的经过,包括那封信,都交给了他。
年轻警察听完,表情变得非常严肃。
他说,这件事时间跨度太长,取证困难。但是,既然有新的线索,他们一定会立案调查。
让我们回去等消息。
回去的路上,我跟李念都沉默着。
我知道,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
钱大金,现在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三十年前的旧案,想要翻过来,谈何容易?
但是,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
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和正义。
回到北京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那个守着君子兰和鸟笼子等死的小老头了。
我心里,有了一份沉甸甸的牵挂。
李念也没有回南方的公司,他在北京找了份临时的工作,住了下来。
他说,在结果出来之前,他哪儿也不去。
我们几乎每周都会通一次电话,或者见个面。
我们聊建军,聊过去,也聊现在。
我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骨子里,跟他父亲一模一样。
执拗,认死理,不达目的不罢休。
有时候,看着他,我就会恍惚,好像坐在我对面的,就是三十年前的李建军。
我们都在等。
等一个答案。
等了整整半年。
半年后的一个冬天,我接到了县公安局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还是那个年轻警察的声音。
他说:“陈老先生,案子……破了。”
我的手一抖,电话差点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
“钱大金犯罪团伙,已经被我们一网打尽了。”警察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我们根据你们提供的线索,秘密调查了很久,终于掌握了他们走私文物的确凿证据。在审讯过程中,钱大金的一个手下,心理防线崩溃,主动交代了三十年前的一桩命案。”
“他说,三十年前,他们正在交易的时候,被一个当兵的撞见了。那个当兵的,叫李建军。”
“李建军同志当场呵斥他们,并试图阻止他们。钱大金怕事情败露,就……就下令杀人灭口。”
“他们把李建军同志的遗体,埋在了当年货运站台后面的一个废弃的枯井里。”
“我们……我们已经找到了遗骸。”
警察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我的耳朵里,全是轰鸣声。
建军。
我的兄弟。
三十年了。
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放下电话,老泪纵横。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李念。
他在电话那头,久久没有说话。
我只听到他压抑的、剧烈的喘息声。
然后,是撕心裂肺的痛哭。
那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真正为他的父亲,哭出声来。
后来,县里为李建军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
为他恢复了名誉,追授他为“烈士”。
我和李念,都去了。
追悼会上,当地领导宣读了悼词,高度赞扬了李建军同志舍生取义的英雄事迹。
我看着台上那张放大的、黑白的遗像。
照片上的他,还是那么年轻,穿着军装,嘴角微微上翘,眼睛里闪着光。
他好像在看着我笑。
笑我这个老头子,怎么哭了。
李念代表家属,上台领了烈士证书和抚恤金。
他没有发言。
他只是朝着他父亲的遗像,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压在他身上三十年的那座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他不再是“逃兵的儿子”。
他是英雄的后代。
追悼会结束后,我们去了烈士陵园。
李建军的墓碑,就立在苍松翠柏之间。
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我站在墓碑前,站了很久。
我想跟他说说话。
想跟他说,兄弟,我来看你了。
想跟他说,你儿子,很好,跟你一样,是个好样的。
想跟他说,对不起,我让你蒙冤了三十年。
可我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最后,我只是伸出我那双布满老年斑的、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墓碑上那个冰冷的名字。
“建军啊……”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泣不成声。
李念走过来,扶住了我。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递给我。
“陈叔叔,这个,给您。”
我打开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崭新的手表。
不是“上海”牌了。
是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外国牌子,但看起来,比我当年那块,要贵重得多。
“你这是干什么?”我皱起了眉头。
“陈叔叔,”李念看着我,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真诚,“三十年前,我爸借了您的时间,去奔赴他的使命。”
“他没能亲手还给您。”
“今天,我替他还。”
“这块表,不值钱。但是,它代表了我爸对您的情义,也代表了我对您的感激。”
“请您,一定要收下。”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手里的表。
阳光下,手表的指针,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一下,又一下。
像是心跳。
像是时间的脚步。
我忽然想起了建军那封信里的那句话。
“时时听到时间之声,亦如时时听到我之心跳。”
我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没有再推辞。
我把手表,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冰凉的金属,贴着我苍老的皮肤。
很合手。
从陵园出来,已经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李念说,他准备回南方去了。
公司那边,还有很多事等着他。
我说,好。
“以后,常回来看看。”
“会的。”他点了点头,“陈叔,您就是我的亲人。”
我们在车站告别。
看着他登上南下的火车,我冲他挥了挥手。
就像三十年前,建军离开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不再是空落落的。
而是满的。
被一份迟到了三十年的情义,和一份终于得以安放的怀念,填得满满的。
火车开动了。
我站在站台上,直到那趟列车,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际。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新表。
秒针,正在不知疲倦地,一格一格地向前走。
滴答。
滴答。
我仿佛又听到了建军的声音。
他在我耳边笑着说:“卫国,你看,时间,是能抓住的。”
是啊。
抓住了。
我笑了。
转过身,迎着落日的余晖,慢慢地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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