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我叫李建军,二十三岁,在县里的纺织厂当一名机修工。
那年头,机修工算是个好活儿,至少听着像个技术工种,不用像我爸那样,在工地上扛一辈子水泥。
我爸妈就盼着我早点结婚,给他们生个大胖孙子。
经人介绍,我认识了陈淑。
她是我们隔壁村的,比我小一岁。
人长得是真俊,眼睛像秋天的泉水,清澈见底。皮肤白,身段也好,走在村里,回头率是百分之百。
但她有个缺陷。
她是个哑巴。
第一次见面,媒人唾沫横飞地介绍着,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我妈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意思是,你看这姑娘多文静。
我心里不是滋味。
文静?她那是不能说话。
一个大活人,喜怒哀乐都喊不出来,那得多憋屈。
但我没得选。
我们家条件一般,给我哥娶媳妇已经掏空了家底。能给我说上个媳妇,不管什么样的,我爸妈都觉得是烧了高香。
更何况,陈淑家要的彩礼不高,三千块钱,外加三转一响。
这在当时,算是“良心价”了。
我爸一咬牙,跟我大伯二伯借了一圈,凑齐了。
这事,就算定了。
从相亲到结婚,前后不到两个月。
我跟陈淑一共没见过几次面,话——或者说,笔谈——也没几句。
多数时候,都是我尴尬地说,她安静地听,偶尔点点头,或者摇摇头。
我试图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读出点什么,但里面总是蒙着一层雾,看不真切。
我只知道,她有个哥,叫陈勇,是个混子。
每次我去她家,他都斜着眼打量我,像看一件货品。
那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我家院子里摆了七八桌。
鞭炮噼里啪啦一响,唢呐吹得震天响,红色的双喜字贴得到处都是。
我穿着我爸的旧西装,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机械地给一桌桌的亲戚敬酒。
酒是劣质的散装白酒,喝一口,从喉咙烧到胃里。
我一杯接一杯地灌。
我想把自己灌醉,醉了,今晚就过去了。
陈淑穿着一身租来的红嫁衣,坐在我们的新房里。
那身嫁衣有点大,穿在她身上空落落的。
她脸上抹了很浓的胭脂,红得不自然,像戏台上的角儿。
她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闹洞房的人挤满了小屋,说着各种荤话,起着哄。
我被他们推到陈淑身边,有人塞了个苹果在我俩中间,让我们一起咬。
我闻到了她身上廉价的香水味,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恐惧的气味。
我的牙齿碰到苹果,也碰到了她的嘴唇。
凉凉的。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无名火。
“行了行了!都出去!别闹了!”我冲着人群吼了一嗓子。
大伙儿愣了一下,然后嬉笑着散了。
我哥临走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说:“建军,加油啊。”
我“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世界终于安静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她。
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屋顶,照着墙上毛主席的画像和他旁边那个大红的双喜字。
我脱了西装外套,扔在椅子上。
酒劲儿上来了,头有点晕。
我看着她,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像一尊泥塑的菩萨。
“那个……陈淑,”我开口,声音有点干,“累了一天了,早点歇着吧。”
她没反应。
我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
“你别怕,”我说,“我不是坏人。”
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点。
她还是没抬头。
我有点不耐烦了。
这算怎么回事?花钱娶了个木头回来?
我伸手,想去抬她的下巴。
我的指尖刚碰到她的皮肤,她就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往后一缩。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情绪。
是惊恐。
像一只被猎人逼到绝路的小鹿。
我心里一软。
算了。
一个姑娘家,嫁给一个几乎不认识的男人,还不能说话,害怕是正常的。
“我不碰你,”我放缓了声音,“你洗洗睡吧,我去外屋睡。”
我们家就两间正房,这间是给我俩准备的新房,另一间我爸妈住。外屋就是个堆杂物的储藏室,支了张木板床。
我说着就要起身。
突然,我的手被她抓住了。
她的手很小,也很凉,抓得很紧,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
我愣住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有这么直接的身体接触。
我低头看她。
她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惊恐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但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丝绝望的、嘶哑的气音。
然后,她拉过我的手,摊开我的手掌。
用她冰凉的指尖,一笔一划地,在我手心写了两个字。
写得很慢,很用力。
像要把这两个字刻进我的骨头里。
我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一个笔画,一个笔画。
横,竖,撇,捺……
第一个字写完,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快”。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快什么?
她没有停顿,紧接着写下了第二个字。
点,横撇,捺。
是“跑”。
快跑。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一记重锤狠狠砸中。
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那双含泪的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
是哀求,是警告,是绝望的呐喊。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洞房花烛夜,我的新娘,一个哑巴姑娘,在我手心写下:快跑。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她疯狂地摇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我抓着她的手背上,滚烫。
她想把手抽回去,但我抓得很紧。
“告诉我!”我盯着她的眼睛,“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挣扎着,另一只手胡乱地比划着,嘴里发出“啊啊”的、不成调的声音。
我看不懂她的手语,只觉得那是一种极致的焦急和恐惧。
“是不是你哥?”我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陈勇那张混不吝的脸。
提到她哥,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抖得更厉害了。
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我明白了。
问题就出在她那个混账哥哥身上。
“他把你……卖给我了?”我问出这个猜测时,自己都觉得荒唐。
但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为什么她家彩礼要得那么低?
为什么她哥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冤大P头?
为什么她会在新婚之夜让我快跑?
陈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再次用力地,在我手心上划拉着那个“跑”字。
她不是在开玩笑。
她是真的想让我逃离这里。
逃离她,逃离这个家,逃离一场我尚不知情的巨大危险。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这已经不是一桩简单的买卖婚姻了。
这背后,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而我,李建军,一个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机修工,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脚踏了进去。
“跑?”我看着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往哪儿跑?”
“我是你男人,这是我家。我跑了,你怎么办?”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愣了一下。
男人?
几个小时前,我还觉得这桩婚事憋屈,觉得她是个累赘。
但现在,看着她那双绝望的眼睛,我心里某种东西被触动了。
说不清是同情,是责任,还是一种被卷入阴谋后本能的愤怒。
她听懂了我的话,愣住了。
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不再挣扎。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那一夜,我没去外屋。
我们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和衣躺在床的两头,谁也没睡着。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个孤零零的灯泡,脑子里一团乱。
跑,还是不跑?
跑,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孬种。新婚之夜扔下自己媳妇跑了,我这辈子都别想在村里抬头。我爸妈的脸往哪儿搁?
不跑,天知道有什么样的危险在等着我。
陈淑让我跑,说明这个危险,大到她认为我根本扛不住。
我旁边的她,身体一直是僵硬的。
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我不跑。
我倒要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二天一早,我妈喜气洋洋地来敲门,喊我们吃早饭。
我打开门,我妈探头往里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根本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
“建军,你……”
“妈,我们吃啥?”我打断了她的话,不想让她多问。
陈淑跟在我身后,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饭桌上,气氛很诡异。
我爸埋头喝着稀饭,我妈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俩。
我哥我嫂子也在,眼神里全是八卦。
我闷头吃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陈淑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几乎不敢抬头。
“建军啊,”我妈终于忍不住了,“昨晚……”
“咳!”我爸重重地咳了一声,瞪了我妈一眼。
我妈把话咽了回去。
吃完饭,我对我妈说:“妈,我带陈淑回趟门。”
按规矩,新媳妇第三天回门。我们这是头一天,不合规矩。
但我等不了了。
我必须去陈家,探探虚实。
我妈愣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去吧,提点东西去。”
我从柜子里拿出两条我爸藏着没舍得抽的“红塔山”,又拿了两瓶酒。
“走吧。”我对陈淑。
她抬起头,眼里又是那种惊恐。
她拉住我的衣角,拼命摇头。
她不想回去。
“必须去。”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我推着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陈淑坐在后座上。
去她家的路是土路,坑坑洼洼。
车子一颠一颠,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身后,身子绷得像块石头。
她的手轻轻抓着我的衣角,而不是像别的媳妇那样抱着自己男人的腰。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快到陈家村的时候,我看到村口的大槐树下,聚着几个男人在抽烟打屁。
其中一个,就是陈勇。
他穿着一件花衬衫,喇叭裤,头发抹得油光锃亮,在那个年代,这就是“时髦”的混子标配。
他看到我们,眼睛一亮,朝我们走了过来。
“哟,妹夫,我妹,回来啦?”他笑嘻嘻地,一口黄牙。
我从车上下来,把烟和酒递过去:“哥。”
他接过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另一只手顺势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力道不小。
“行啊,建军,挺懂事儿。”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陈淑身上。
那眼神,让我非常不爽。
不是哥哥看妹妹的眼神,而是……老板看自己货物的眼神。
“小淑,回家了怎么不高兴啊?”他吊儿郎当地说,“嫁人了,就是大人了,别老哭丧着个脸。”
陈淑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能感觉到,她抓着我衣角的手,在抖。
“哥,我们先进去了。”我不想让他再多说。
“哎,等等。”他拦住我。
他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一股烟臭味喷在我脸上。
“建-军-啊,”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妹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我心里一沉。
“她……挺好的。”我含糊地说。
“那就好。”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你可得对她好点儿。她可是……金贵着呢。”
金贵。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刺耳。
我没接话,推着车,带着陈淑绕过他,往她家走去。
背后,我能感觉到他那黏腻的目光,一直钉在我身上。
陈淑的家,比我家还破败。
土坯墙,茅草顶。院子里养的鸡鸭把地啄得坑坑洼洼。
她爸妈都在。
她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见了我就咧着嘴笑,一口牙也黄得厉害。
她妈拉着陈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陈淑只是低头听着。
我把剩下的礼品放下,她爸妈笑得合不拢嘴。
“建军啊,快坐,快坐。”
整个过程,陈勇都没进来。
我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实在憋得慌,就借口上厕所,走了出去。
我没去厕所,而是绕到了屋后。
我听到了陈勇的声音,是从他自己那间小屋里传出来的。
他在打电话。
那个年代,村里有电话的人家不多。陈家显然没有。
这应该是他从哪儿接的线,或者是用的什么别的设备。
我悄悄凑到窗户底下。
窗户纸破了个洞,我能隐约看到他背对着我,拿着一个黑色的、像大哥大一样的东西。
“……豹哥,您放心,钱我肯定给您凑……对对对,嫁出去了,嫁了个城里的工人,家里有点底子……再给我一个月,就一个月……”
他的声音,没了刚才的嚣张,充满了谄媚和恐惧。
“……什么?下个礼拜?豹哥,这太快了……我妹她刚嫁过去……好好好,我懂我懂,人您随时可以带走,但钱……钱能不能宽限几天……”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豹哥。
人随时可以带走。
钱。
这些词串在一起,一个可怕的真相在我脑海里逐渐成形。
陈勇根本不是把妹妹嫁给了我。
他是为了躲一个叫“豹哥”的人,为了还一笔债,临时找了个冤大头,把我拉进来当挡箭牌。
所谓的“彩礼”,恐怕早就进了那个“豹哥”的口袋。
而我娶回家的,不是一个媳妇。
是一个随时可能被“带走”的抵押品。
而“带走”是什么意思,我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一股寒气,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怪不得。
怪不得陈淑让我“快跑”。
她知道,那个“豹哥”早晚会找上门来。
到时候,我这个所谓的“丈夫”,要么乖乖交人,要么……后果不堪设想。
我蹲在墙角,手脚冰凉。
一根烟抽完,烟头烫到了手指,我才回过神来。
我站起身,没有回屋,直接走到院子里。
“爸,妈,”我对屋里喊了一声,“厂里有点急事,我得先回去了。”
陈淑的父母赶紧跑出来。
“哎,这饭都快好了……”
“不了,下次吧。”
我拉起还愣在原地的陈淑,“走了。”
陈淑被我拽着,踉踉跄跄地跟在我身后。
她的眼神里全是惊慌。
她大概以为,我知道了真相,要扔下她了。
出了村口,我又看到了陈勇。
他已经打完了电话,正靠在大槐树上抽烟。
看到我俩这么快就出来,他愣了一下。
“怎么了妹夫?不多坐会儿?”
我没理他。
我走到他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豹哥是谁?”我问。
陈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叼着的烟掉在了地上。
“你……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再问一遍,”我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冷得像冰,“豹哥,是谁?”
我的个子比他高半个头,又是常年干活的,力气比他大。
我这股气势,镇住了他。
“你……你听谁说的?”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在你窗外,都听见了。”我一字一句地说,“你把她卖了多少钱?”
“我没有!”陈勇急了,声音都变了调,“那是我借的!我借的!”
“借的?”我冷笑,“借钱要拿自己妹妹去抵?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我的声音有点大,村口几个闲汉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陈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子,把我拽到一边,压低声音吼道:“李建军,我警告你,这事你少管!你老老实实当我妹夫,不然有你好看的!”
“我好看?”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我他妈花了三千块钱,娶了个媳妇,结果是个抵押品?随时能让人要回去?你让我怎么好看?”
我越说火越大,恨不得一拳砸在他那张油头粉面的脸上。
陈淑在旁边,吓得脸都白了。
她冲上来,拉住我的胳膊,拼命摇头,眼里全是哀求。
她怕我激怒了陈勇。
“你看看,你看看!”陈勇指着陈淑,对我冷笑,“她自己都怕!你算个什么东西,替她出头?”
“我是她男人!”我吼了回去。
这句话,又一次脱口而出。
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明明是一桩我百般不情愿的婚事,一个我根本不了解的女人。
可现在,我却本能地想要保护她。
或许,是因为男人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或许,是因为我无法容忍这种赤裸裸的欺骗和侮辱。
陈勇被我吼得一愣。
陈淑也愣住了,拉着我胳膊的手,松了松。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除了恐惧和哀求,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东西。
“男人?”陈勇回过神来,轻蔑地笑了一声,“行,李建军,你有种。”
“我告诉你,豹哥是道上混的,心狠手辣。我欠了他五千块钱的赌债。”
“那三千彩礼,已经给他了。还差两千。”
“他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我要是还不上钱,他……他就要把小淑带走,卖到南方的窑子里去。”
“我把小淑嫁给你,就是想拖延时间,再从你这儿弄点钱,把窟窿补上。”
他终于全招了。
像倒豆子一样,把所有肮脏的计划都摊在了我面前。
我听着,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原来,我不仅是个冤大头,还是个接盘侠,更是个……帮凶。
我花的钱,正在把我名义上的妻子,推向火坑。
“你让我‘快跑’,就是因为这个?”我转头,看着陈淑。
陈淑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不想连累我。
这个傻姑娘,从一开始,就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李建军,”陈勇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我知道这事是我不对。但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你是我妹夫,你总不能看着小淑被带走吧?”
“你再帮我一次,就一次。你再凑两千块钱给我。等我还了豹哥的钱,以后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们。”
我看着他。
他的脸上,写满了赌徒的狡诈和无赖。
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这次是两千,下次呢?
赌博就是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
“滚。”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你说什么?”陈勇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让你滚。”我说,“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你。人,你也休想从我这儿带走。”
“李建军!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陈勇的无赖面目再次暴露,“你不给钱,我就告诉豹哥,人就在你这儿!到时候,他连你一块儿收拾!”
“你试试。”我冷冷地看着他。
我扶着自行车,对陈淑说:“上车,我们回家。”
陈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哥。
最后,她默默地坐上了我的车后座。
这一次,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腰上。
我蹬着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陈家村。
背后,是陈勇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
我爸妈看我俩脸色不对,想问什么,又不敢问。
我没心情解释。
“我累了。”我说完,就进了屋。
陈淑跟着我进来。
我关上门,屋里一片黑暗。
我没有开灯,就这么站在黑暗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突然,黑暗中,一只手轻轻地牵住了我的手。
是陈淑。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但没有抖。
她拉着我,走到床边,让我坐下。
然后,她也坐下了,离我很近。
她再次摊开我的手掌,用她的指尖,在上面写字。
这次,她写的不是“快跑”。
她写的是:对不起。
然后,她又写:谢谢你。
简单的六个字,在黑暗中,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我心里。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小,骨节分明,手心和指腹上,全是薄薄的茧子。
这是一个常年干活的姑娘的手。
“不用说对不起,”我哑着嗓子说,“你没做错什么。”
“也别说谢谢。我说了,我是你男人。”
虽然,这个“男人”当得窝囊又憋屈。
“别怕,”我感觉她的手在我掌心里微微颤抖,又补充了一句,“有我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没底。
我拿什么跟一个叫“豹哥”的混社会的人斗?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机修工。
我唯一的武器,可能就是那点被逼到绝境的血性。
那一晚,我们依然分躺在床的两头。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似乎被填上了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异常平静。
平静得让人心慌。
陈勇没有再来找我。
我每天照常去纺织厂上班,拧螺丝,给机器上油。
嘈杂的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能暂时麻痹我的神经。
但只要一停下来,豹哥、赌债、窑子……这些词就像苍蝇一样,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陈淑变了。
她不再像个惊弓之鸟。
她开始学着做一个“妻子”。
她会早早起来,给我做早饭。
白粥,咸菜,有时候会有一个煮鸡蛋。
我下班回家,她会给我递上一条热毛巾,一杯晾好的温水。
屋子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的脏衣服,她会默默地拿去洗掉,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
我们之间,还是没有太多交流。
但她会用她的方式,表达她的想法。
她会把报纸上我觉得有意思的新闻剪下来,放在我枕头边。
她会用本子和笔,写下明天想买什么菜。
有一次,我下班回来,看到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面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旁边的小本子上,写着一行字:今天是你生日。
我愣住了。
我自己都忘了。
我看着她,她站在一边,有点局促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面。
味道很好。
“好吃。”我说。
她笑了。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嘴角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像两道月牙儿。
那一瞬间,我觉得,为了这个笑容,做什么都值了。
但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我刚下班,还没进家门,就看到我家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
在1993年的我们这个小县城,桑塔纳,那就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
车门边,站着几个男人。
为首的一个,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戴着墨镜,嘴里叼着烟。
他身材不高,但很壮实,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捏了捏口袋里那把从车间顺手拿回来的扳手。
冰冷的触感,给了我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你就是李建军?”
那个戴墨镜的男人,朝我走了过来。
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认识一下,”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我叫豹哥。”
我看到,我家的门是开着的。
我爸妈,我哥我嫂子,都站在院子里,脸色惨白。
陈勇也在。
他躲在豹哥身后,不敢看我,脸上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明白了。
他把我卖了。
“豹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豹哥笑了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陈勇欠我点钱,他说,他把妹妹抵给我了。”
“现在,我来取货。”
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向屋里。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陈淑站在门后,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
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豹哥,”我深吸一口气,挡在了他面前,“她现在是我媳妇,领了证的。”
“领了证?”豹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小子,你混哪儿的?跟我讲法律?”
他身后的几个马仔都笑了起来。
“我告诉你,”豹哥用手指戳着我的胸口,“在我这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上钱,就拿人抵。这是规矩。”
“陈勇欠你多少钱?”我问。
“不多,”豹哥伸出两根手指,“两千。”
“我给你。”我说。
我爸妈在后面惊呼了一声。
两千块钱,在当时,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是一笔巨款。
那是我不吃不喝两年的工资。
“哦?”豹哥有点意外,“你有钱?”
“给我三天时间。”我说。
“三天?”豹哥冷笑,“李建军,你当我是要饭的?今天,要么给钱,要么交人。没得选。”
他说着,就要往屋里闯。
我一把拦住他。
“豹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咬着牙说。
“我他妈跟你有什么好相见的?”豹哥一把推开我,“给我上!把人带走!”
他身后的两个马仔,立刻朝屋里冲去。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我从口袋里抽出那把扳手,大吼一声,朝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个马仔的腿上,狠狠砸了下去。
“啊!”
那个马仔惨叫一声,抱着腿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豹哥。
他可能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工人,居然敢动手。
“他妈的!反了你了!”豹哥怒了,“给我废了他!”
剩下的人,朝我围了上来。
我握着扳手,红着眼,像一头被逼急了的野兽。
我知道,我今天要是怂了,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的家,我的女人,我作为男人的尊严,就全没了。
“都别过来!”我嘶吼着,“谁过来我跟谁拼命!”
院子里,我爸妈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哥想上来帮忙,被我嫂子死死拉住。
陈勇,那个缩头乌龟,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声尖叫。
不是陈淑的。
是另一个马仔的。
我扭头一看,只见陈淑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刀刃上,还带着血。
那个想去抓她的马仔,捂着胳膊,鲜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陈淑站在那里,瘦弱的身体,此刻却像一堵墙,挡在门口。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恐惧。
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的,像要跟人同归于尽的疯狂。
她不能说话,但她用行动告诉我,她要跟我站在一起。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隔着混乱的人群,相视一笑。
那是一种,亡命之徒的默契。
“好,好得很!”豹哥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哑巴,一个穷工人,还敢跟我动手!”
“今天不把你们俩弄死,我豹字倒着写!”
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我心里一沉。
我知道,今天这事,没法善了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
由远及近。
所有人都愣住了。
豹哥的脸色,瞬间变了。
“谁他妈报的警?”他怒吼道。
没人回答他。
几秒钟后,几名穿着警服的公安,冲进了院子。
“都不许动!把凶器放下!”
豹哥看着警察,又看了看我和陈淑,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他把匕首扔在地上,举起了手。
他那几个马拿仔,也都乖乖地举起了手。
一场血腥的械斗,就这么戏剧性地结束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看到陈淑,也放下了手里的菜刀。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疯狂,只剩下后怕和……安心。
警察把豹哥一伙人,连同陈勇,全都带走了。
临走前,一个老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有种。但是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我问他:“警察同志,是谁报的警?”
老警察笑了笑:“是个好心人。”
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平静。
只剩下一片狼藉,和我们一家人。
我爸走过来,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混账东西!你想死啊!”
他吼着,眼圈却红了。
我妈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
“建军啊,我的儿啊,你吓死妈了……”
我哥我嫂子也围过来,一脸的后怕。
我没有说话,我穿过他们,走到陈淑面前。
我伸出手,轻轻地擦掉她脸上的泪痕。
“没事了。”我说。
她看着我,突然,扑进了我怀里。
她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把自己揉进我的身体里。
瘦弱的身体,在我怀里不停地颤抖。
我能听到她压抑在喉咙里的、呜咽的声音。
那是她积攒了太久的恐惧、委屈和绝望。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
这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她是我媳-妇。
是我李建军,明媒正娶的媳-妇。
后来我才知道,报警的,是我车间的王师傅。
那天他下班路过我家,看到门口那辆扎眼的桑塔纳和那几个不像好人的人,觉得不对劲,就跑到附近的小卖部,用公用电话报了警。
他救了我们一家。
豹哥因为聚众斗殴、非法拘禁、敲诈勒索,数罪并罚,被判了五年。
他的那几个马仔,也各自领了刑。
最解气的,是陈勇。
他因为参与诈骗和赌博,也被判了两年。
听说在法庭上,他还想狡辩,说他只是借钱,是我自愿娶他妹妹的。
但陈淑拿出了一个本子。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陈勇每一次问她要钱的时间、金额,以及那些不堪入目的威胁。
那是她偷偷记下的。
一个不能说话的女孩,用她唯一的方式,记录下了所有的罪恶。
这些,都成了陈勇无法抵赖的铁证。
陈淑的父母来过我家一次。
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我家门口,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
“建军啊,我们对不起你啊……”
他们哭着说,他们不知道陈勇在外面欠了那么多钱,更不知道他打着嫁女儿的名义去骗钱。
我赶紧把他们扶起来。
我能说什么呢?
我能怪他们吗?
他们也是受害者。
他们养了一个不孝的儿子。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就很少来往了。
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因为,那道伤疤,谁也不想再去揭开。
生活,终于回归了它本来的面目。
平静,琐碎,甚至有点乏味。
但对我来说,这种乏味,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和陈淑,开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过日子。
厂里的人都知道了我家的事。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敬佩。
说我李建军是个爷们儿,有担当。
我听了,只是笑笑。
我不是什么爷们儿,我只是做了个男人该做的事。
我和陈淑的交流,还是主要靠纸和笔。
家里到处都放着小本子和铅笔头。
“建军,酱油没了。”
“今天厂里发了奖金,晚上我们吃顿好的。”
“你的袜子破了个洞,我给你补补。”
一行行娟秀的字迹,串起了我们平凡的每一天。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比那些能说会道的夫妻,交流得更多。
因为不能说话,所以我们更珍惜每一次“表达”的机会。
因为经历过生死,所以我们更懂得彼此的珍贵。
我开始教她认更多的字。
我买了一本新华字典,一个一个地教她。
她学得很快,也很认真。
灯下,我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陈,淑。
“你的名字,真好听。”我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然后,她在本子上写:
“你的名字,也好听。”
建军。
保家卫国。
我笑了。
我没能保家卫国,但我保护了我的家。
我的家,就是她。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我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我渴了,会递水过来。
她眉头一皱,我就知道她哪里不舒服。
厂里的同事都羡慕我。
“建军,你小子有福气啊。娶了这么个好媳-妇,漂亮,贤惠,还听话。”
我总是嘿嘿一笑。
他们不懂。
陈淑不是听话。
她是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坚持。
只是她的坚持,都融化在了对这个家的爱里。
1994年春天,陈淑怀孕了。
当她把医院的化验单拿给我看时,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抱着她,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
她被我转得头晕,咯咯地笑,虽然发不出声音,但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笑声。
我爸妈更是乐开了花。
我妈天天换着花样给陈淑做好吃的。
我爸把他珍藏了多年的钓鱼竿都找了出来,说要给未来的孙子钓鱼补身体。
怀孕后的陈淑,话——或者说,写的字——更少了。
但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温柔的、满足的笑容。
她会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轻轻地抚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
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也开始为未来打算。
我不能一辈子当个机修工。
我要给我们娘俩,给这个家,一个更好的未来。
我开始利用下班时间,去县里的夜校,学电器维修。
电灯、收音机、电视机……什么都学。
那个年代,家电开始普及,但会修的人不多。
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每天晚上,我学习到深夜。
陈淑总会陪着我。
她不打扰我,就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给我织毛衣,或者看书。
灯光下,她的侧影,安然而美好。
有时候我学累了,一抬头,看到她,心里就充满了力量。
1995年初,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七斤六两,很健康,哭声震天响。
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东西,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当爸爸了。
我看着产床上,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陈淑。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孩子,露出了一个疲惫但幸福的笑容。
她在我的手心,写下了两个字:
“阿宝。”
这是她给儿子起的小名。
有了孩子,家里更热闹了。
也更忙乱了。
阿宝白天睡觉,晚上一到点就哭。
我跟陈淑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好。
我妈心疼我们,要帮我们带。
陈淑摇摇头,在本子上写:我想自己带。
她学着给孩子换尿布,喂奶,哄他睡觉。
虽然手忙脚乱,但她做得一丝不苟。
阿宝第一次开口说话,喊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
他指着陈淑,含糊不清地喊:“啊……啊……”
他是在模仿陈淑发声的方式。
陈淑愣住了。
然后,她抱着阿宝,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没事,”我说,“等他再大点,我教他喊妈妈。”
阿宝一天天长大。
他很聪明,也很懂事。
他好像天生就知道,他的妈妈跟别人不一样。
他从不哭着喊着要妈妈抱。
他想要什么,会自己跑到陈淑面前,用手指给她。
他会把幼儿园里学到的歌,唱给陈淑听。
虽然陈淑听不到,但她会看着阿宝的口型,笑得很开心。
有时候,邻居家的孩子会嘲笑阿宝。
“你妈妈是哑巴!不会说话!”
阿宝会涨红了脸,跟他们争辩:“我妈妈会写字!她什么都会!”
每次看到这一幕,我心里都又酸又暖。
我的电器维修手艺,越来越好。
我辞掉了纺织厂的工作,在县城里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电器维修店。
生意比我想象的要好。
我不但修,还从南方倒腾一些新潮的小家电来卖。
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我们搬出了村里的老房子,在县城里买了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
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家。
搬家那天,陈淑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看了很久很久。
晚上,她在我手心写:
“建军,我们有家了。”
我握紧她的手:“是啊,我们有家了。”
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阿宝上了小学。
陈淑每天的工作,就是接送阿宝,给他做饭,检查他的作业。
她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有我,和阿宝。
但她的世界,又很大。
大到装满了我们这个家所有的喜怒哀乐。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在那个新婚之夜,我真的听了她的话,“快跑”了。
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还是那个在纺织厂里,混吃等死的机修工。
可能会娶另一个能说会道的女人,过着吵吵闹闹、平平淡淡的日子。
我永远不会知道,一个沉默的女人,内心可以蕴藏着那么大的勇气和那么深的爱。
我永远不会体会到,两个人之间,可以有这样一种,超越语言的默契和信赖。
我更不会拥有阿宝,我们爱情的结晶,我们生命的延续。
2003年,我们结婚十周年。
我的维修店,已经变成了县城里小有名气的“建军家电”。
我买了人生中第一辆车,一辆二手的红色夏利。
我带着陈淑和阿宝,去了市里的公园。
我们划船,拍照,吃了肯德基。
阿宝兴奋得满脸通红。
陈淑也一直微笑着。
晚上回家,阿宝已经睡着了。
我把车停在楼下。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照在陈淑的脸上。
十年了。
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她的眼睛,还是像当年一样,清澈,明亮。
“陈淑,”我轻声喊她。
她转过头看我。
“十年了。”我说。
她点点头。
“这十年,你后悔吗?”我问。
问完我就后悔了。
我干嘛问这么傻的问题。
她愣了一下。
然后,她摇了摇头。
她拿起我的手,在我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着。
我以为她会写“不后悔”之类的。
但是,她写的是:
“下辈子,我还嫁给你。”
“但是,我要能说话。”
“我要亲口告诉你。”
“我爱你。”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自己那辆破夏利车里,哭得像个傻子。
我紧紧地抱住她。
“我也是。”我哽咽着说,“我也爱你。”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
但我知道,她一定能感觉到。
因为我们的心,早就连在了一起。
从1993年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开始。
从她在我手心写下“快跑”的那一刻开始。
我们的命运,就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她是我李建军的哑巴媳妇。
也是我李建军,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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