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快不行的时候,整个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的滴滴声。
那声音很有节奏,像一个冰冷的、不知疲倦的秒表,在倒数他生命的最后几秒。
我妈趴在床边,哭得已经没了力气,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被丢弃的孩子。
我站在床尾,攥着我爸干枯的手,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他忽然睁开了眼。
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
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卡……”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摩擦声,“我钱包里……那张建行卡……”
“爸,您别说话了,我都知道。”我以为他要交代什么后事。
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紧了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里面……有五百万。”
我脑子“嗡”的一声,懵了。
五百万?
我爸,一个退休的国企老钳工,一个月退休金四千出头,我妈,退休售货员,退休金不到三千。我们家就是最普通的工薪阶层,一辈子省吃俭用,连辆十万块的车都舍不得买。
五百万,听起来像个天方夜谭。
“密码……”他喘着粗气,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像是急切,又像是……愧疚。
“密码是他初恋的生日。”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初恋?
我爸的初恋?
我活了三十年,从来不知道我爸还有个初恋。在我眼里,他和我妈就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年轻时经人介绍,结婚生子,吵吵闹闹一辈子。
他的世界里,除了我妈,还有过别人?
“……六位数的,月日年。”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几乎听不见了。
“爸!爸!她生日是几号?她叫什么名字?”我急疯了,摇着他的胳膊。
他的手,彻底松开了。
仪器的滴滴声,变成了一条刺耳的长鸣。
我妈的哭声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
我却僵在原地,脑子里只有那句“初恋的生日”。
我爸死了。
他给我留下了一个五百万的存折,和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答案的密码。
葬礼办得很简单,我爸生前就这么交代的。
来的都是些老同事、老邻居。大家说着千篇一律的节哀顺变,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悲伤。
我妈哭得死去活来,几次要昏厥过去,全靠舅舅和小姨架着。
我像个木偶,机械地鞠躬,道谢。
脑子里一团乱麻。
五百万。
初恋。
这两个词在我脑子里反复横跳,像两只打架的野猫,把我的理智撕得粉碎。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我妈躺在沙发上,眼睛肿得像核桃,小姨在旁边给她掖被角。
舅舅把我拉到阳台,递给我一支烟。
“小默,你爸……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我捏着烟,指尖冰凉。
我能说什么?
说你那个老实巴交的姐夫,背着你姐藏了五百万私房钱?
说这笔钱的密码,还是他初恋的生日?
我怕我一开口,我妈能从沙发上直接蹦起来,追着我爸的遗像打。
“没……就说让我好好照顾妈。”我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
舅舅拍了拍我的背,叹了口气:“你爸是个好人,就是太老实了,一辈子让你妈拿捏得死死的。”
我没说话。
是啊,所有人都觉得我爸老实。
他话不多,性格温吞,我妈嗓门大,脾气爆,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我妈说了算。我爸永远是那个跟在后面“好好好”“是是是”的人。
我从小看到的画面就是,我妈在前头指点江山,我爸在后头默默干活。
换灯泡,修水管,扛大米,全是他。
我妈骂他,骂他挣不来大钱,他也就是笑笑,或者干脆躲进房间看他的旧报纸。
我一直以为,那就是他们的相处模式。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爸那不叫老实,那叫心里有人,所以对眼前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的心,早就给了那个所谓的“初恋”。
一股无法言喻的愤怒和悲哀,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为我妈不值。
她骂骂咧咧一辈子,操心劳碌一辈子,到头来,她丈夫心里最重要的位置,留给了另一个女人。
我也为我自己不值。
我一直以为我拥有一个完整、和睦的家庭,现在才发现,这个家从根上就是个谎言。
我爸的钱包,就放在他床头的抽屉里。
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旧钱包,皮都磨破了。
我打开,里面除了几张百元大钞和身份证,果然有一张崭新的建行储蓄卡。
卡上没有名字。
我把它攥在手心,那冰冷的塑料片,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手心发麻。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应付我妈。
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但悲痛之余,也没忘了现实。
“小默,你爸的退休金折子呢?”
“家里的存折呢?都放哪儿了?”
“你爸单位的抚恤金,问了没有?什么时候能下来?”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问我。
我心里烦躁得要命,但只能耐着性子回答她。
“妈,您别急,这些事我都会处理的。”
我把家里的几个存折都找了出来,加起来不到十万块钱。
我妈看着那点数字,又开始抹眼泪:“你看看,你看看!过了一辈子,就攒下这么点钱!你爸这个啊……”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把那张五百万的卡拿出来。
我不敢。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笔钱的来历。
更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致命的密码。
我必须先找到那个女人。
或者说,找到她的生日。
我开始了我的秘密调查。
我爸是个念旧的人,他的东西,我妈念叨着要扔,他都宝贝似的收着。
在他房间那个最老的樟木箱子里,我找到了他的青春。
一沓沓泛黄的信件,用牛皮筋捆着。
几本厚厚的相册。
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机械图纸,和各种奖状。
我像个小偷,趁我妈睡着了,把这些东西搬到我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一点一点地翻。
信件大多是同学、同事之间写的,没什么特别的。
直到我翻开一本最旧的相册。
相册的第一页,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灿烂的年轻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碎花衬衫。
她旁边站着的,是年轻时的我爸。
瘦高的个子,穿着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笑。
他们没有并肩,中间隔着一点距离,但眼神却胶着在一起。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褪色的小字。
“一九八二,夏,北戴河。”
照片背后,还有一行字,是我爸的笔迹。
“赠苏婉。”
苏婉。
原来她叫苏婉。
我盯着照片上的女孩,心脏砰砰直跳。
她很美,不是那种惊艳的美,而是一种很舒服、很干净的美。
眼睛像一汪清泉,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和我妈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我妈年轻时也好看,但她的好看是张扬的,带着一股子泼辣劲儿。
而这个苏婉,是温柔的,娴静的,像一首需要静下心来品的诗。
我忽然明白了。
我爸喜欢的是这一款。
可他最后,却娶了我妈。
为什么?
我继续翻着相册。
后面有很多我爸和我妈的合影,结婚照,我出生后的全家福。
但再也没有出现过苏婉的身影。
她就像一阵风,在我爸的青春里刮过,然后就消失了。
可是,那张银行卡证明,她没有消失。
她一直活在我爸的心里,活了四十年。
我把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放进自己的钱包。
这是我唯一的线索。
第二天,我请了假,跟我妈说去单位办点事。
我去了我爸以前的厂子。
厂子已经半死不活了,大门锈迹斑斑,里面冷冷清清。
门卫室的大爷还认识我,他是我爸的老同事,姓张。
我叫他张大爷。
我把烟递过去,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聊厂子的过去,聊我爸年轻时候的事。
“你爸啊,那时候可是厂里的一棵草!”张大爷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睛回忆,“技术好,人又长得精神,多少小姑娘追他。”
“是吗?”我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都有谁啊?”
“那可多了去了,”张大爷笑了,“不过啊,你爸那时候,心气高,谁都看不上,就跟车间一枝花走得近。”
我心头一紧。
“车间一枝花?”
“对啊,叫……叫苏婉!”张大爷一拍大腿,“就是她!哎呦,那姑娘,长得真叫一个水灵,说话细声细气的,跟你们现在电视里的大明星似的。”
“那他们……后来怎么没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问。
张大D爷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
“唉,别提了。造化弄人啊。”
“苏婉家成分不好,她爸以前是……你知道的,那个年代,这种事很要命。”
“你爷爷奶奶死活不同意,说娶了她,你爸的前途就毁了。那时候你爸刚提了技术骨干,正要被送去德国学习呢。”
“为了这个事,你爸在家跟你爷爷拍了桌子,好几天不吃饭。”
“可最后……还是拧不过你爷爷。没多久,你爷爷就托人给你爸介绍了你妈。”
张大爷摇了摇头:“你妈家条件好,她爸是供销社的主任,跟你家门当户对。这门亲事,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那……苏婉呢?”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苏婉啊,受了挺大打击。没多久就辞职了,听说回了乡下老家,后来嫁给了一个村里的老师。再后来,就没消息了。”
张大爷看着我,忽然说:“小默啊,这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问这个干嘛?”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什么,就随便问问。我爸走了,我就想多了解了解他以前的事。”
从厂子出来,我坐在马路边,抽了半包烟。
原来是这样。
不是我爸不爱,是爱而不得。
是被那个时代,被所谓的家庭和前途,活生生拆散的一对苦命鸳鸯。
我心里那股对他的愤怒,忽然就消散了很多。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悲凉。
我爸这一辈子,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每天面对着一个自己不爱、但必须负责的女人,心里却装着另一个永远得不到的白月光。
那该有多煎熬?
那五百万,是他对我妈的补偿,还是对他自己那段被扼杀的爱情的祭奠?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找到苏婉的生日。
这不仅仅是为了钱。
更是为了给我爸这不清不楚的一生,画上一个句号。
我得去苏婉的老家。
张大爷告诉我,苏婉的老家在邻市的一个叫“苏家村”的地方。
我跟我妈撒了个谎,说公司要派我出差几天。
我妈虽然不乐意,嘟囔着“你爸刚走,你就要跑出去”,但也没多拦。
她现在对我,有一种微妙的依赖感。
我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我坐上长途汽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五味杂陈。
我像一个侦探,在追寻一个尘封了四十年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的主角,是我的亲生父亲。
这种感觉,荒诞又心酸。
苏家村比我想象的还要偏僻。
下了长途车,还要转一趟颠簸的中巴,最后再走半个多小时的土路。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
我拿着苏婉的那张黑白照片,挨家挨户地问。
村里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早就出去打工了。
老人们眼神浑浊,记忆也模糊了。
“苏婉?哪个苏婉?”
“不认识,没听过。”
问了一上午,一无所获。
我累得口干舌燥,坐在村口的一棵大槐树下,心里一阵阵发凉。
我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四十年了,人海茫茫,光凭一张照片一个名字,怎么可能找得到人?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
“闺女,你找谁?”
我把照片递过去:“奶奶,您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她叫苏婉。”
老奶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忽然“咦”了一声。
“这不是……老苏家的二丫头吗?”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奶奶,您认识她?她在哪儿?”
老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伤。
“唉,这丫头,命苦啊。”
“她早就没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没了?
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声音都在抖。
“那可有些年头了。她嫁到隔壁村没几年,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没救回来。”
“孩子呢?”
“孩子倒是保住了,是个儿子。她男人后来又娶了一个,把孩子也带过去了。”
老奶奶指了指东边的一座山:“就葬在那后山坡上。”
我谢过老奶奶,失魂落魄地往后山走。
山路很不好走,杂草丛生。
我找到苏婉的坟,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包,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只有一块歪歪斜斜的木牌,上面用墨水写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勉强能辨认出“苏婉之墓”几个字。
我站在坟前,百感交集。
这就是我爸念了一辈子的女人。
她的人生,就这么仓促地结束在了二十多岁的年纪。
她甚至不知道,有一个男人,为了她,记了她一辈子,还为她存下了一笔巨款。
我把那张黑白照片拿出来,放在坟前。
“苏阿姨,我叫林默,是林建军的女儿。”
“我爸……他走了。”
“他到死都惦记着您。”
我说不下去了,眼泪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是在为苏婉哭,还是在为我爸哭,或者,是在为那段被命运捉弄的爱情哭。
我在坟前坐了很久。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来的目的。
生日。
我需要她的生日。
可她已经死了,一个连墓碑都没有的人,我去哪里找她的生日?
我忽然想起了老奶奶说的话。
她男人,她儿子。
他们肯定知道。
我回到村里,又找到了那位老奶奶。
我塞给她二百块钱,请她告诉我苏婉的丈夫和儿子现在在哪里。
老奶奶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
她告诉我,苏婉的丈夫叫陈志强,是个小学老师,十几年前就带着家搬到县城里去了。
她给了我一个大概的地址。
我马不停蹄地赶到县城。
天已经黑了。
按照地址,我找到了一个很老旧的小区。
我打听了半天,才找到陈志强的家。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应该是陈志强的续弦。
她一脸警惕地看着我:“你找谁?”
“我找陈志强老师。”
“他不在,出去下棋了。”
“那……他儿子陈阳在家吗?”
“你找他干嘛?”女人更加警惕了。
我只好撒谎:“我是他妈妈……苏婉的远房亲戚,路过这里,想来看看孩子。”
女人一听“苏婉”,脸色瞬间就变了,变得很难看。
“什么亲戚?从来没听过!我们家跟姓苏的没关系!你走吧!”
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吃了闭门羹,心里又急又气。
看来,这个后妈对苏婉很忌讳。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在楼下一直等到快十点,才看到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老头,提着个鸟笼子慢悠悠地走过来。
我想,这应该就是陈志强了。
我迎上去:“请问,您是陈志强老师吗?”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是苏婉的……”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
他听到“苏婉”两个字,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是……”
“我是她一个故人的女儿,我父亲叫林建军。”
陈志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林……建军……”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他把我带到小区花园的一个石凳上。
我们沉默了很久。
“他……还好吗?”陈志强先开了口。
“我爸,他上周去世了。”
陈志强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手里的鸟笼子差点掉在地上。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着。
我看到有眼泪,滴落在他满是褶皱的手背上。
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为了一个四十年前的情敌,哭了。
这一刻,我对他所有的戒备和利用之心,都烟消云散了。
我们聊了很久。
他告诉我,他知道林建军这个人。
苏婉嫁给他之后,从来没有提过过去的事,但有一次他整理旧物,看到过一张照片,就是我爸和苏婉在北戴河的那张。
苏婉当时哭得很伤心。
他什么都没问。
他知道,他只是苏婉在绝望中抓住的一根浮木。
她的心,早就跟着那个叫林建军的男人走了。
“她走的时候,嘴里还念着一个‘军’字。”陈志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恨了他一辈子,也……嫉妒了他一辈子。”
我把来意告诉了他。
我没有提五百万,只说我爸临终前有一个遗愿,想知道苏婉的生日,他想去祭拜一下。
陈志强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磨损严重的身份证复印件。
“这是她当年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我接过复印件,上面苏婉的照片已经模糊不清,但那串数字,却清晰可见。
生日:一九六二年六月十八日。
061862。
我终于,拿到了这串数字。
回程的路上,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拿到了密码,但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
我回到家,我妈正坐在客厅看电视。
看到我,她立刻站了起来:“你可算回来了!出个差要这么久?电话也打不通!”
“妈,山里信号不好。”我疲惫地解释。
“行了行了,”她不耐烦地摆摆手,“你爸单位的抚恤金下来了,还有丧葬费,一共十二万。我寻思着,加上家里的存款,在咱们小区给你买个小户型的首付,你看怎么样?”
我妈一直想让我在她身边买套房,方便她照顾我,也方便她……监视我。
我以前很反感,但现在,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她这一辈子,争强好胜,什么都想抓在手里。
可她最想抓住的那个男人的心,却从来不属于她。
“妈,”我看着她,认真地说,“钱的事,您别操心了。我来想办法。”
我找了个借口,躲进房间。
我拿出那张建行的卡,和那串滚烫的数字。
061862。
我打开手机银行,输入卡号,然后,颤抖着输入了这六位数的密码。
系统提示:密码正确。
我点开余额查询。
屏幕上跳出的那一长串零,刺痛了我的眼睛。
真的是五百万。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爸,这个老实巴交的钳工,真的攒下了这么一笔巨款。
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忽然想起,我爸年轻时除了在厂里上班,还特别喜欢捣鼓一些小发明。
他有好几个专利,但都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转化成产品。
有一次,我听他跟朋友喝酒时吹牛,说他有个专利,差点被一个港商买走,开价一百万。
当时我只当是酒后胡话。
现在想来,或许……是真的?
这笔钱,可能就是他卖专利得来的。
他没有告诉我妈,也没有告诉我。
他把这笔钱,连同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一起藏了起来。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交给我。
他为什么交给我?
而不是直接留给苏婉,或者苏婉的儿子?
我想,他大概是查过苏婉的下落,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他不想去打扰她的家人。
这笔钱,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意义。
它不再是弥补遗憾的工具,而变成了一份沉重的、无处安放的念想。
所以,他把它给了我。
给了他唯一的女儿。
或许在他心里,这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的爱和补偿。
我关掉手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我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我妈又在念叨买房子的事。
“小默,我昨天看了,咱们小区正好有套六十平的一居室要卖,一百八十万,咱们首付凑一凑,贷款……”
“妈。”我打断了她。
我从钱包里,拿出那张建行卡,放在她面前。
我妈愣住了:“这是什么?”
“我爸留下的。”
“你爸?他哪来的卡?里面有钱吗?”她拿起卡,翻来覆去地看。
“有。”
“有多少?”
“五百万。”
“咣当”一声,我妈手里的卡掉在了地上。
她瞪大了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你……你说多少?”
“五百万。”我重复了一遍。
我妈的表情,从震惊,到狂喜,再到怀疑。
“你别是骗我吧?你爸那个,他哪来的五百万?”
“他以前卖过一个专利,钱一直没动。”我搬出了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我妈半信半疑地捡起卡:“那密码呢?密码是多少?”
来了。
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我看着我妈那张既期待又紧张的脸,深吸了一口气。
“密码……是您的生日。”
我妈愣住了。
“我的生日?你没搞错吧?”
“没搞错,”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爸临走前,亲口告诉我的。他说,这钱是他攒了一辈子,留给您的。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您。”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握着那张卡,手不停地抖。
“他……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我点了点头,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对不起,爸。
原谅我,撒了这个谎。
我只是……不想让她再伤心了。
她已经苦了一辈子,骂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
就让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活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吧。
让她相信,那个她爱了一辈子、也怨了一辈子的男人,心里是有她的。
我妈哭了。
不是之前那种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流泪。
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她嘴里喃喃地说着:“这个老东西……死都死了,还搞这些名堂……”
我知道,她信了。
或者说,她愿意去信。
我带着我妈去了银行。
在ATM机上,我当着她的面,输入了她的生日。
我当然没有用她的生日。
我输入的是苏婉的生日,061862。
然后,在显示余额的界面,我迅速按了返回键。
“妈,您看,密码是对的。咱们回家,我用手机银行给您看余额。”我扶着她说。
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感动里,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小动作。
回到家,我用自己的钱,往我妈的账户里转了五万块钱。
然后我打开那个账户,把手机递给她看。
“妈,您看,这是利息。五百万的利息。”
我妈不识字,也看不懂银行APP,她只看到那一长串数字,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这么多……这么多……”
那天以后,我妈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骂我爸是了。
她把那张卡,用红布包了一层又一层,锁在她的首饰盒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好几遍。
她逢人就说,我家老林,别看平时闷不吭声的,心里都给我记着呢。
她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幸福又骄傲的光彩。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知道,我做对了。
我用那笔钱,在市中心一个环境很好的小区,给我妈全款买了一套两居室。
不大,但阳光很好。
我还请了一个保姆,专门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我自己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辞掉了那份枯燥的工作,用剩下的钱,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我每天和花草打交道,日子过得平静又充实。
我再也没有去打扰过陈志强和他的儿子。
我想,这是我爸愿意看到的结局。
那笔钱,最终没有给他的白月光,而是照亮了他亏欠了一辈子的那个人。
也成全了他女儿的梦想。
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花店开业那天,阳光很好。
我妈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衣服,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笑得合不拢嘴。
她拉着街坊邻居,指着我说:“这是我闺女,有出息!随她爸!”
我看着她,笑了。
下午的时候,店里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朴素的夹克,看起来有些拘谨。
“请问,哪位是林默小姐?”
“我就是。”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爸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正是苏婉和年轻时的我爸,在北戴河的那张合影。
我愣住了。
“你是……陈阳?”
他点了点头。
“我爸说,这张照片,您父亲留了一张,我母亲也留了一张。现在,他们都不在了,物归原主,也算是一个了结。”
我看着他,他长得很像苏婉,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又忧郁。
“我爸……他还让我跟您说声谢谢。”陈阳的脸有些红,“谢谢您,没有打扰我们的生活。”
我明白了。
陈志强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不是什么远房亲戚,也猜到了我找他,不仅仅是为了一个生日。
但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成全。
“也替我……谢谢你父亲。”我说。
陈阳走了。
我拿着那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把它们并排放在一起。
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笑得那么灿烂,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他们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个一九八二年的夏天。
而照片之外,是四十年的人世沧桑,是两个家庭的爱恨纠葛,是一代人的身不由己。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爸,林建军。
我妈,赵静。
苏婉。
陈志强。
我们这些人,都被命运的线牵扯着,演了一出谁也说不清对错的悲喜剧。
晚上关了店门,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店里。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您睡了吗?”
“还没呢,看电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你今天店里生意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别太累了,早点回来休息。”
“嗯。”
挂了电话,我忽然很想去一个地方。
我开着车,去了我爸的墓地。
夜色很浓,墓园里很安静。
我把一束白菊花,放在我爸的墓碑前。
墓碑上,他的照片笑得很温和。
“爸。”我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石碑。
“钱,我妈收到了。她很高兴。”
“她说,您是个好人。”
“苏阿姨……我也见到了。她很好,您不用惦念了。”
“还有,我开了一家花店,生意不错。您以前总说我毛毛躁躁,干不了细致活。现在,我每天都能安安静静地待上一整天。”
“您看,您留下的这笔钱,办成了这么多好事。”
“您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夜风吹过,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答我。
我靠在墓碑上,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靠在他宽厚的背上。
那时候,我觉得我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他什么都会。
后来,我长大了,我觉得他很普通,甚至有些窝囊。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爱,去承担,去弥补。
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
他只是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普通人,一个心里藏着一片海,却要假装平静无波的男人。
他的一生,是遗憾的,也是完整的。
我站起身,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您放心吧。”
“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妈,也会……好好照顾我自己。”
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车子驶出墓园,我打开了音响。
电台里,正放着一首老歌。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我跟着哼唱起来,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第二天,我妈拉着我去逛商场。
她现在花钱,比以前大方多了。
“小默,你看这件大衣怎么样?”她指着一件羊绒大衣,眼睛发亮。
那件大衣标价一万二。
放以前,她看都不会看一眼。
“好看,您试试。”
她穿上大衣,在镜子前照来照去,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买!刷卡!”她豪气地对服务员说。
然后,她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被红布包着的建行卡。
我心头一紧。
“妈,用我的卡吧。”
“用你的干嘛?你爸留给我的钱,我不花留着干嘛?”她瞪了我一眼。
我急得手心冒汗。
这要是输错密码,不就全露馅了?
“妈,这张卡……我爸说了,是理财卡,不能随便在外面刷,会被盗刷的。咱们还是用手机支付吧,安全。”我急中生智。
“是吗?这么麻烦?”她将信将疑地把卡收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
看来,我得想个办法,把这张卡“处理”掉。
晚上,我趁我妈睡着,偷偷溜进她房间。
我找到了那个首饰盒,打开,拿出了那张卡。
然后,我用一张我提前准备好的,一模一样的建行废卡,换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我心跳得像打鼓。
我拿着那张真正的卡,回了自己房间。
我该怎么处理它?
销户?
不行,万一哪天我妈心血来潮要去银行查,就全完了。
我看着那张卡,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我去了银行。
我把卡里的钱,全部转了出来。
然后,我用这笔钱,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助学基金。
基金的名字,就叫“婉君”。
婉,是苏婉的婉。
君,是林建军的君。
基金的资助对象,是那些像苏婉一样,因为家庭原因而上不起学的贫困女孩。
办完所有手续,我把那张已经被清空了的卡,剪成了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那一刻,我感觉压在心上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爸,这或许,才是您最想看到的结局吧。
您没能完成的爱,就让我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妈安享着她的晚年。
我的花店生意越来越好。
“婉君”基金,也帮助了第一个女孩,让她顺利地进入了大学。
我偶尔会去苏家村,看看苏婉的坟。
我给她换了一块新的墓碑,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每次去,我都会跟她说说基金的事,说说那些被帮助的女孩。
我相信,她听得到。
有一次,我在墓前,遇到了陈志强。
他比上次见,又老了一些。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并排站着,看着那块小小的墓碑。
过了很久,他忽然开口:“谢谢你。”
我知道,他谢的,是我为苏婉做的一切。
我摇了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谢你们,让我看到了爱情最真实,也最无奈的模样。
谢谢你们,让我明白了,人生除了对错,还有更多的,是选择和承担。
那天,夕阳很美。
金色的余晖洒在山坡上,给苏婉的墓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我忽然觉得,她和我爸,其实从未分开过。
他们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地活在了一起。
活在那些被改变的命运里,活在那份生生不息的善意里。
也活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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