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砸在高铁站的玻璃穹顶上,汇成浑浊的水流,蜿蜒而下。
像眼泪,但又太脏了。
我坐在车里,看着出站口涌动的人潮。
空调开得很足,风口吹出的冷气像无形的冰块,贴着我的皮肤。
陈阳出差三天,这是他回来的日子。
我们结婚五年,他出差的次数,我早已数不清。
他是建筑设计师,忙碌是他的常态,也是我们婚姻的底色。
我习惯了等待,也习惯了独自处理生活里大部分的琐碎。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他的出行APP界面。
我不是查岗,只是想看看他的航班有没有晚点。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名字。
“常用同行人”一栏,一个陌生的备注:“小安”。
后面跟着一串被部分隐藏的身份证号码,和他的账号绑定在一起。
最近的出行记录,是上个月,他们一起去了趟厦门。
来回,都是邻座。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不疼,只是麻木,失去了知觉。
周遭的一切声音——雨声、车鸣、人群的嘈杂——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我盯着那个名字,“小安”。
一个听上去很年轻,很柔软的称呼。
我甚至能想象出陈阳在手机上敲下这两个字时,嘴角可能带着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我关掉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我是一名合同律师,职业教会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情绪稳定。
在事实未完全清晰之前,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是无用功,只会干扰判断。
我看着出站口,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等待我的猎物,或者说,我的丈夫,出现。
(一)
思绪被拉回到两天前。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我刚结束一个并购案的收尾工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玄关的灯亮着,陈阳那天难得没有加班。
他穿着家居服,正在厨房里忙碌。
空气里弥漫着鸡汤的香气。
“回来了?”他回头,额上有一层薄汗,“汤快好了,给你补补。”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
“怎么了?今天这么黏人。”他笑着,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我。
“累。”我把脸埋在他的背上,声音有点闷。
“那就多喝点汤。”他关了火,转身拍拍我的头。
我们坐在餐桌前,他给我盛了一碗汤,金黄色的汤面上飘着几粒红色的枸杞。
“妈今天又打电话了。”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我的手顿了一下。
“又催了?”
“嗯,”他低头喝汤,“她说她一个老姐妹,儿媳妇跟我们情况差不多,去一个老中医那儿调理了半年,就怀上了。”
我没说话,只是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
不孕,是我们之间那头沉默的大象。
结婚五年,我们试过所有的方法。检查、吃药、算排卵期,甚至去年还做了一次试管。
那次试管,我成功怀上了,却在第七周,胎停了。
那之后,我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对这件事变得麻木,甚至有些抗拒。
陈阳的父母,尤其是他妈妈,却始终没有放弃。
她的催促从最初的旁敲侧击,变成了如今的明示暗示,像一把钝刀,反复在我们已经伤痕累累的关系上切割。
“我跟她说,我们还年轻,不急。”陈阳见我不说话,又补了一句。
“嗯。”我应了一声,喝了一口汤。
很香,也很烫。
那晚,我们躺在床上,各自玩着手机,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房间里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光,和彼此安静的呼吸声。
我忽然觉得,我们的婚姻就像这间房里那盏坏了很久的顶灯。
我们习惯了黑暗,习惯了用两盏小小的床头灯来维持各自世界的光亮,谁也懒得去叫电工来修理。
因为我们都知道,即便修好了,那刺眼的白光也只会照亮一室的冷清。
现在想来,那晚的沉默里,或许已经藏着答案。
他的世界里,已经有了另一盏更明亮的灯。
(二)
出站口的人流渐渐稀疏。
我看到陈阳了。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身形挺拔,拖着一个银色的行李箱。
他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手机,似乎在回信息。
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是我看了五年的脸,熟悉得像我自己的手掌纹。
可是这一刻,我却觉得无比陌生。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等很久了吧?飞机晚点了。”他把行李箱扔到后座,带进来一身风尘仆仆的凉气。
“没有,刚到。”我发动了车子。
雨刮器在玻璃上规律地摆动,发出“唰唰”的声响。
“这次去甲方那边,简直要被扒层皮。”他开始抱怨工作,“那个项目经理,什么都不懂,还喜欢指手画脚。”
我安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他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我瞥了一眼,是那家我喜欢的甜品店的栗子蛋糕。
“谢谢。”我的声音很平。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怎么了?心情不好?”他侧过头看我。
“没有。”
“是不是又跟律所那帮人吵架了?”
“没有。”
车厢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雨声和空调的风声。
红灯。
我停下车,转头看他。
“陈阳。”
“嗯?”
“小安是谁?”
我看到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脸上的疲惫和松弛瞬间凝固了,像一张戴了太久的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
“什么小安?”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不认识。”
“出行APP,常用同行人。”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冷静,“上个月,厦门,邻座。”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压抑。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在按喇叭。
我重新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他没有再说话。
我知道,他默认了。
回到家,我打开所有的灯。
客厅亮得像白昼,没有一丝阴影可以躲藏。
我把车钥匙扔在玄关柜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说吧。”我换了鞋,走到客厅中央,看着他。
他站在门口,没有动,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
“林溪,我……”他开口,声音沙哑,“我们就是……同事。”
“什么样的同事,需要你把她设置成常用同行人,还用那么亲密的备注?”我问。
“就是……方便订票。”他的解释苍白无力。
“陈阳,我是合同律师,我最擅长的就是分析逻辑漏洞。”我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你觉得这个理由,能说服我吗?”
他的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
“我们……没什么。”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没什么?”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没什么,你们会一起去厦门过周末?没什么,你会骗我说那次是去参加行业峰会?”
他的脸色一寸寸变得灰败。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打断他,“我只是在诈你。现在,我知道了。”
他彻底垮了下来,靠在门框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林溪,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一直紧绷着的情绪阀门。
但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觉得很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她是谁?”
“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叫安琪。”他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哼,“很年轻,刚毕业。”
“多年轻?”
“二十二。”
二十二岁。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哦,在法学院的图书馆里,为了司法考试,没日没夜地背法条。
那时候,我和陈阳刚刚在一起。
他会每天给我送一杯热奶茶,然后陪我在自习室待到闭馆。
那时候的爱情,像那杯奶茶一样,简单,温暖,甜得恰到好处。
“为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林溪,我就是觉得累。”
“累?”
“对,累。”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工作压力大,回家要面对爸妈的催促,还有……还有孩子的事。我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黑洞里,喘不过气。”
“所以,你就去找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寻找新鲜空气?”我的语气里带上了讽刺。
“不是的!”他急切地辩解,“她很……阳光,很单纯。跟她在一起,我好像能暂时忘了那些烦心事。我没想过要伤害你,真的。”
“你有没有想过,当我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沉默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五年的婚姻,算什么?”
他还是沉默。
“陈阳,”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累,你是自私。你把生活所有的重担都归结于我,归结于这个家,然后心安理得地去外面寻找慰藉。你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这不叫累,这叫背叛。”
我转身,不想再看他那张充满愧疚和痛苦的脸。
“我需要冷静一下。”我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雨。
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碎的石子,敲打着我的心。
我没有哭。
眼泪是弱者的武器,而我,从来不是弱者。
我是林溪,是律所最年轻的合伙人,是谈判桌上寸土不让的铁娘子。
我的婚姻出现了bug,我的合同被人撕毁了条款。
我要做的,不是哭泣,是修复bug,是追究违约责任。
我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
文档的名字,叫“婚姻关系重组协议”。
(三)
第二天,我给陈阳发了条信息。
“下午三点,楼下咖啡馆,带上她。”
他很快回了电话,声音里满是惊慌和不解。
“林溪,你这是要干什么?你别冲动,我们自己解决好不好?”
“我没有冲动。”我的声音平静无波,“我只是想见见她。我需要了解全部的事实,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这是我的权利。”
“你见了她想怎么样?你别伤害她,她……”
“我不会伤害她。”我打断他,“陈阳,我不是来上演原配打小三的戏码的。我只是想进行一次三方会谈,把所有事情摊开来说清楚。这对我们三个人都公平。”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好。”他最后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下午三点,我提前到了咖啡馆。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光线明亮,又相对安静。
我点了一杯美式,没有加糖,没有加奶。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
三点整,他们来了。
陈阳走在前面,脸色憔ăpadă,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
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孩。
那就是安琪。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留着齐肩的短发,素面朝天。
很干净,很清纯的样子。
她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怯懦和不安,下意识地往陈阳身后躲了躲。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恨,只有一种荒谬的悲哀。
这就是击溃我五年婚姻的对手?
一个连眼神都不敢与我对视的小女孩。
“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陈阳拉开椅子,让她先坐下,然后自己才在她身边坐下。
一个很体贴的动作。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
“想喝点什么?”我问安琪。
她摇了摇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不用了,谢谢。”她的声音很小。
“那就直接开始吧。”我把我的手机推到桌子中间,屏幕上是我昨晚连夜整理出的“婚姻关系重组协议”的草稿。
“首先,我要明确一点。”我看着他们两个,目光在他们脸上来回移动,“我今天约你们出来,不是为了吵架,也不是为了审判谁。我把它当成一次商业谈判。我,林溪,是甲方;陈阳,是乙方;安琪小姐,是本次事件的相关第三方。”
我的开场白,让他们两个都愣住了。
安琪的脸上是全然的茫然,而陈阳,则是一脸的羞愧和无地自容。
“陈阳,你和我的婚姻,本质上是一份长期合作协议。这份协议的基础,是双方的忠诚义务。现在,你单方面违约了。”
我顿了顿,拿起桌上的冰水喝了一口。
“根据合同法,一方违约,另一方有权要求其承担违约责任,或者,解除合同。”
我把目光转向安琪。
“安琪小姐,我需要你告诉我,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我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询问一个案子的细节。
安琪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求助似的看向陈阳。
陈阳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安琪小姐,我希望你诚实地回答我。这关系到我接下来会选择哪种方案。如果你撒谎,而我将来发现了真相,那么,我保证,后果会比你想象的严重得多。”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她被我吓到了,眼圈红了,嘴唇哆嗦着。
“我们……我们没有……”她哽咽着,“就是……就是一起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电影。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像大哥哥一样。”
“大哥哥?”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觉得有些好笑,“让你这位‘大哥哥’带你去厦门过周末,也是你口中的‘照顾’吗?”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只会重复这三个字。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我看着她,“我需要事实。”
“我们……在厦门……住了一个房间。”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但在这安静的角落里,却清晰得像一声惊雷。
陈阳闭上了眼睛,脸上是绝望的神情。
我点了点头,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
“好的,我了解了。”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的电脑屏幕。
“现在,我们来谈谈解决方案。”
我把电脑转向他们。
“方案A,解除合同。也就是,离婚。”
“我们名下有两套房产,一辆车,以及一些存款和理财产品。根据婚姻法,这些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原则上平分。但是,考虑到陈阳先生存在重大过错,我有权要求多分。我初步的方案是,我占70%,你占30%。如果你同意,我们可以协议离婚,省去很多麻烦。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们就法庭见。我有信心,让法官支持我的诉求。”
陈阳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林溪,你……”
“方案B,”我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下去,“重组合同,也就是,不离婚。”
“但是,我们需要签订一份补充协议。”
我滑动鼠标,屏幕上出现了协议的具体条款。
“第一,财务透明。从下个月起,你的所有收入,必须全部转入我们共有的账户。每一笔超过一千元的支出,都需要向我报备并获得同意。”
“第二,时间透明。你的手机必须24小时开启定位共享。所有的工作应酬,需要提前告知我时间、地点和参与人员。”
“第三,断绝关系。你必须立刻、马上,和安琪小姐断绝一切工作之外的联系。我会要求你当着我的面,删除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同时,我会以你的名义,向你的公司人事部递交一份申请,将安琪小姐调离你目前所在的部门。如果公司无法满足,那么,我会要求安琪小姐主动辞职。”
我把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
“安琪小姐,这可能对你不公平。但是,成年人的世界,没有童话。你介入别人的婚姻,享受了不属于你的关心和照顾,那么,你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这是最基本的等价交换原则。”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忠诚条款。”我看着陈阳,眼神冷得像冰,“这份补充协议的有效期,暂定为一年。在这一年内,如果你再次违反忠诚义务,哪怕只是和别的异性有任何暧昧的言语或行为,被我发现,那么,你将自动放弃所有夫妻共同财产的分割权,净身出户。”
“这份协议,我会请公证处进行公证,具备法律效力。”
我说完了。
咖啡馆里安静得可怕。
陈阳和安琪都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林溪,你疯了!”陈阳终于爆发了,“你这是在羞辱我!你把我当什么了?犯人吗?”
“不。”我平静地回答,“我只是在行使我作为合法妻子的权利,保护我自己的合法财产。陈阳,是你先撕毁了我们的信任。现在,我只是用一种更具约束力的方式,来重建它。这很公平。”
“我不同意!这太荒谬了!”
“你可以不同意。”我点点头,“那我们就选方案A。明天早上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我合上电脑,站起身。
“我给你们十分钟时间考虑。陈阳,这是你的选择。安琪小姐,这也是你的选择。十分钟后,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转身,走向吧台,又点了一杯美式。
我没有回头看他们。
我知道,我的背影一定很冷,很决绝。
但我不在乎。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欢脏。
我的婚姻,要么干干净净,要么,就彻底丢掉。
(四)
十分钟后,我回到座位。
安琪已经不在了。
桌上只剩下陈阳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
他的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
“她走了。”他哑着嗓子说。
“嗯。”
“她跟我说了对不起,然后就走了。”
“然后呢?”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林溪,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不然呢?”我反问,“你希望我怎么样?哭着求你不要离开我?还是像个泼妇一样,去你公司闹,让她身败名裂?陈阳,我给了你体面,也给了她体面。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克制。”
“克制不是恩赐,是你的义务。”我补充道。
他被我这句话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我签。”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片空旷的荒芜。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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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曾经充满温馨和笑语的地方,此刻却像一个冰冷的舞台,刚刚上演完一出荒诞的戏剧。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走进书房,将那份“婚姻关系重组协议”打印了出来,一式两份。
我把它放在他面前。
“签吧。”
他拿起笔,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协议上的条款,每一条,都像一根针,刺进他的尊严里。
“林溪,”他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财务和时间,我可以接受。但是……净身出户这一条,是不是太……”
“过分了?”我替他说完,“陈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是我出轨了,你会怎么做?”
他愣住了。
“你会原谅我吗?你会像我一样,冷静地坐下来,跟你谈协议,谈条款吗?”
他沉默了。
“你不会。”我替他回答,“你大概会觉得天塌了,会觉得我给你戴了绿帽子,会恨不得杀了我。然后,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婚,并且在财产分割上,让我付出惨痛的代价。”
“为什么男人出轨,总希望妻子能够‘顾全大局’,能够‘为了孩子’,能够‘原谅’?而女人出轨,就是‘水性杨花’,‘不可饶恕’?”
“陈阳,我没有用道德去绑架你,我甚至没有跟你谈感情。我只是在跟你谈规则,谈契约。你违约在先,那么,你就必须接受惩罚性的条款。这,就是公平。”
我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所有虚伪的借口和脆弱的自尊。
他终于不再辩解。
他低下头,在协议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阳”。
那两个字,他写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
签完后,他把笔扔在桌上,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林溪,现在你满意了?”
“这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我收起协议,一份放进文件夹,一份留给他,“这是规则。从今天起,我们就按照新的规则来生活。”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在想,我的婚姻,从一份以爱为名的契约,变成了一份以控制为目的的合同。
我赢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和陈阳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五)
新的规则开始执行。
生活像一架被精确校准过的仪器,一丝不苟地运转着。
陈阳每天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七点准时回家。
他的工资卡,在我这里。
他的手机定位,我随时可以查看。
他删除了安琪的所有联系方式。
后来我听说,安琪主动辞职了。
我们之间的话很少。
吃饭的时候,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再没有其他。
晚上,他睡主卧,我睡客房。
那道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楚河汉汉界。
有时候,我会在半夜醒来,听到他在客厅抽烟。
我知道,他也很痛苦。
这种被监视、被控制的生活,对于一个习惯了自由和掌控的男人来说,无异于一种凌迟。
但我没有心软。
信任一旦被打破,重建的过程,必然是痛苦而漫长的。
我像一个冷酷的债主,每天都在计算着他需要偿还的利息。
一个月后,我妈来看我。
她给我带了我最爱吃的石榴。
她坐在沙发上,一边剥石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
“小溪啊,你跟陈阳,最近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
“别骗妈了。你俩现在这样,一个屋檐下,跟陌生人似的。妈都看出来了。”
我沉默不语。
“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男人嘛,有时候在外面逢场作戏,难免的。你得大度一点,给他个台阶下。”
我妈的话,是典型的老一辈的婚姻哲学。
隐忍,退让,顾全大局。
“妈,”我抬起头,看着她,“如果爸在外面有人了,你也会这么劝自己吗?”
我妈愣住了,手里的石榴掉在了地上。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我没有胡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时代不一样了。婚姻对我来说,不是忍辱负重,不是委曲求全。它是一份平等的合作关系。任何一方破坏了基础,就必须承担后果。”
“什么合作?什么后果?过日子哪有那么算的?”我妈不能理解,“你这样把他逼得太紧,万一他……他真的不回头了怎么办?”
“如果一份需要靠我的委屈和退让才能维持的关系,那不要也罢。”我捡起地上的石榴,扔进垃圾桶。
“妈,我不是在跟他赌气。我是在重新建立我们之间的规则和边界。这个过程可能会很疼,但如果挺过去了,我们的关系会比以前更稳固。如果挺不过去,那只能说明,我们缘分已尽。”
我妈看着我,眼神复杂。
她大概觉得,她那个一向听话懂事的女儿,变得陌生而强硬了。
送走我妈,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我突然觉得很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
像一个人在走钢丝,下面是万丈深渊,我必须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有上次我妈带来的土鸡。
我鬼使神差地,把它拿了出来,准备煲汤。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谁而煲。
或许,只是想在这冰冷的房子里,制造一点烟火气。
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着。
我靠在厨房门口,看着那氤氲的热气,有些出神。
陈阳回来了。
他闻到了香味,走到厨房门口。
“在……煲汤?”他有些迟疑地问。
“嗯。”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
他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戒备和怨怼。
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或许是疲惫,或许是……脆弱。
“林溪,”他忽然开口,“那天……在咖啡馆,谢谢你。”
我愣住了。
“谢谢你,没有在安琪面前,让我太难堪。”
“我说了,我不是去吵架的。”
“我知道。”他点点头,“你只是在……讲道理。”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那份协议,我一开始觉得很屈辱。但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你只是想告诉我,做任何事,都是有成本的。”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这三个字。
这一次,听上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真诚。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有点酸,有点疼。
“汤好了。”我转过身,关了火,“喝一碗吧。”
那天晚上,他喝了两碗汤。
我们依然没有太多交流。
但空气中那层坚硬的冰,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六)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继续。
我们之间的关系,像一部被按下了静音键的电影。
画面在动,却没有声音。
陈阳开始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他下班回家,会主动问我晚饭想吃什么。
周末,他会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我们共有的那个账户,每个月都会准时收到他的全部薪水。
他手机里的定位,也一直开着。
我没有去查过一次。
因为我知道,这种靠技术手段维持的信任,是脆弱的。
我想要的,是发自内心的回归。
有一次,我加班到很晚。
回到家,发现客厅的灯亮着。
他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碗面。
面已经有些坨了。
“回来了?”他站起来,“饿了吧?我给你下了碗面,可能有点凉了,我去热热。”
“不用了。”我走过去,拿起筷子。
是西红柿鸡蛋面,我最喜欢吃的。
我默默地吃着面。
他就在旁边看着我。
“林溪,”他忽然说,“我爸下周过生日。妈的意思是,想我们一起回去吃个饭。”
我吃面的动作顿了一下。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一直没有回过他家。
他妈妈打过几次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们怎么了,都被我用工作忙搪塞了过去。
“我不想去。”我说。
“我知道。”他点点头,“我跟妈说了,你最近接了个大案子,特别忙。”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谢谢。”
“不用。”他摇摇头,“是我……没脸带你回去。”
他的话,让我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我今天在想一件事。”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因为孩子的事情,闹得那么不愉快,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我沉默了。
那次试管失败后,我的情绪一度崩溃。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而他,除了笨拙的安慰,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公婆的压力,我的崩溃,工作的重担,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想要逃离的吧。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说。
“不。”他固执地看着我,“我想说清楚。林溪,孩子的事,是我不对。我没有真正地体谅你的痛苦,我只想着我自己的压力,想着怎么跟我爸妈交代。我把你一个人丢在了情绪的孤岛上。是我,先把我们的手松开的。”
他的这番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一直以来,我都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
我以为,我是那个被背叛、被伤害的人。
但现在,我忽然意识到,一段关系的破裂,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在我用冷漠和疏离将他推开的时候,我也亲手,在他的心里,凿开了一个缺口。
而安琪,只是恰好,填补了那个缺口。
“陈阳,”我放下筷子,看着他,“把柠檬给你的人,是生活。但你可以选择,把它做成柠檬汁。”
这是我曾经在一个案子里,对我的当事人说过的话。
现在,我把它说给了我的丈夫,也说给了我自己。
“你的痛苦是真实的,但你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去解决。而我,在我的痛苦里,也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去应对。”
“我们都有错。”
我说完这句话,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这个在我面前,一直表现得坚强、疲惫、甚至有些桀骜不驯的男人,在这一刻,露出了他最脆弱的一面。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烫,带着微微的汗。
我没有抽回。
那晚,他没有回主卧。
他抱着被子,在我客房的沙发上,睡了一夜。
我们就隔着几步的距离。
我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那是我这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上班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旁边还有一张便签。
上面是他的字迹,龙飞凤舞。
“我把那盏坏了的顶灯修好了。”
我抬头,看向天花板。
那盏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的顶灯,静静地悬在那里。
我走过去,按下了开关。
一瞬间,整个房间,被温暖明亮的灯光填满。
(七)
公公生日那天,我还是去了。
我买了一件羊绒衫作为礼物,还亲手做了一个蛋糕。
当我提着东西,和陈阳一起出现在他家门口时,他妈妈脸上的惊讶和喜悦,是藏不住的。
“哎哟,小溪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她热情地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拉着我的手往里走。
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
婆婆不停地给我夹菜,嘘寒问暖。
陈阳坐在我身边,也时不时地照顾我。
仿佛之前那些不愉快,都只是一场噩梦。
吃完饭,婆婆把我拉到一边,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玉坠,塞到我手里。
“小溪啊,这是我当年结婚的时候,你奶奶给我的。现在,我把它给你。”
那是一个成色很好的和田玉坠,温润通透。
“妈,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婆婆把我的手合上,“妈知道,前段时间,是陈阳不对,委屈你了。你是个好孩子,大度,懂事。以后,他要是再敢欺负你,你跟妈说,妈替你收拾他!”
我握着那块温热的玉坠,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这是他们家,对我的一种补偿,一种姿态。
我接受了。
不是因为我原谅了,而是因为我明白,生活,有时候需要一些仪式感的和解。
回家的路上,陈阳开车。
我坐在副驾,把玩着手里的玉坠。
“我妈……跟你说什么了?”他问。
“她说,以后你再欺负我,她替我收拾你。”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
“她还说,”我顿了顿,“说我大度,懂事。”
车里安静了下来。
“林溪,”他忽然开口,“其实你不大度,也不懂事。”
我挑了挑眉。
“你只是,比谁都讲规矩。”他说,“你心里有一把尺子,量着所有的人和事。越界的,你就会把他踢出去。在界内的,你才会给他机会。”
“我很庆幸,我还在你的界内。”
我转头看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玻璃上一闪而过。
“陈阳,”我说,“那份协议,还作数吗?”
“作数。”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永远作数。那不是一份羞辱我的合同,那是一份提醒我的警示书。提醒我,我的妻子,是一个多么值得珍惜的人。”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回到家,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只小小的,做工精致的木雕小鸟。
“在厦门出差的时候,看到的。”他说,“我当时就在想,你一定会喜欢。”
我愣住了。
不是这次出差。
是和安琪一起去的那次。
他竟然,还留着这个。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因为,我觉得,我现在才配把它给你。”他把小鸟放到我手心,“林溪,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东西需要重新建立。我会用我的时间和行动,来一点点把它补回来。”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守着一盏坏掉的灯。”
我看着手心里的那只小鸟,又抬头看看他。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真诚和坚定。
我点了点头。
“好。”
(八)
生活,似乎真的在一点点回到正轨。
不,应该说,是在一条新的轨道上,重新开始。
我们之间的交流多了起来。
会一起看电影,会讨论工作上的事,会像所有普通夫妻一样,为晚饭吃什么而争论几句。
那份协议,被我锁在书房的抽屉里,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它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剑柄,握在我的手里。
这让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我开始相信,也许,我们可以把那些破碎的过往,当成制作一件精美瓷器的黏合剂。
虽然有裂痕,但因为有了金缮的修复,反而变得独一无二。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办公室准备一份诉讼材料。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以为是垃圾短信,本想直接删掉。
但鬼使神差地,我点了开来。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律师,你以为你赢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立刻回拨了过去,但提示对方已关机。
这个语气,不像安琪。
她没有这样的胆量,也没有这样的城府。
那会是谁?
我盯着那行字,脑子里飞速地运转着。
“你以为你赢了吗?”
这不仅仅是一句挑衅。
更像一个预告。
预告着,这场关于婚姻和人性的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以为我已经修复了所有的bug,重建了防火墙。
但现在看来,真正的病毒,或许才刚刚开始入侵。
我拿起手机,打开了那个我一次都没有用过的定位共享软件。
地图上,代表陈阳的那个小蓝点,正在市中心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里,闪烁着。
而他的日程表上,今天下午,没有任何安排。
我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站起身。
窗外,阳光正好。
而我的世界,却再一次,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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