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我的鼻子。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惨白的天花板,白得像我此刻的脸色。
高烧第四天,我终于把自己作进了医院。急性肺炎。
医生说得轻描淡淡,仿佛只是通知我下楼取个快递。
但我知道,这次不一样。
身体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海绵,软塌塌地陷在病床里,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护士来扎针的时候,我偏过头,看着窗外。
四十二岁,未婚,独居。
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我像一颗掉进夹缝里的沙粒,无声无息。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我费力地伸长胳膊,够了两次才拿到。
是隔壁的王阿姨。
“小林啊,你妈来了,在你家门口呢,敲半天门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妈?
她怎么会来?
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我爸的葬礼上。之后,除了逢年过节几句干巴巴的问候,再无交集。
“王阿姨,我……我在医院。”我的嗓子哑得像破锣。
“哎哟!怎么住院了?哪个医院?我让你妈过去!”
我还没来得及说“不用”,电话就已经挂了。
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预感,像潮湿的霉斑,迅速爬满我的心脏。
她不是来看我的。
绝对不是。
一个小时后,病房门被推开。
我妈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佝偻,头发全白了。七十八岁的人,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每一道沟壑,都写满了精明和算计。
她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蔫头耷脑的苹果。
“你怎么搞的?好端端的怎么就住院了?”
她开口,没有一丝心疼,全是责备。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比哭还难看。
“肺炎。”
“费什么钱?我看你就是平时不注意,一个人瞎折腾。”
她自顾自地走进来,把网兜往床头柜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那几个苹果,像是几颗被遗弃的石头。
她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眼睛开始四处打量。
看床单,看药水瓶,看我的脸。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生病的女儿,更像是在评估一件货品的折旧程度。
“医生怎么说?要住多久?”
“不知道,看情况。”
“花不少钱吧?”
我闭上眼睛。
来了。
这才是她真正关心的。
“公司报销大部分。”我含糊地回答。
病房里陷入一阵沉默。
只有吊瓶里药水滴落的声音,嗒,嗒,嗒,像秒针在给我的耐心倒计时。
“你哥前两天给我打电话了。”
她终于开口,切入了正题。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果然。
“他说什么了?”我问,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还能说什么,不就是小军的事儿。”
小军,我哥的儿子,我唯一的侄子。今年二十五,被他们全家宠上了天。
“小军怎么了?”
“谈了个对象,准备结婚了。”
“哦,好事啊。”我淡淡地说。
我妈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好什么好?人家女方要房子,没房子就不结婚。”
我心里冷笑一声。
来了,戏肉来了。
“哥不是有房子吗?”
“那是他们住的,怎么能给儿子当婚房?再说了,小军媳妇不想跟我们住一块儿,嫌挤。”
我没说话,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我知道,接下来的话,会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扎进我的心窝。
她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小林,你那套房子,不是一直空着吗?”
我的房子。
我用半辈子积蓄,用无数个加班的夜晚,用一身的病痛换来的,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栖身之所。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什么意思?”我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一个女孩子家,要那么大房子干什么?你又没个家,没个孩子。”
她的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没个家,没个孩子。
在她眼里,我这四十二年,活得就像个笑话。
“你把房子过户给小军,让他先把婚结了。这可是我们老林家唯一的根啊!”
轰的一声。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炸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褶子的老人,我的亲生母亲。
我觉得她那么陌生,陌生得可怕。
“过户给小呈?”我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清醒得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质疑的恼怒,“你哥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不帮他谁帮他?”
“我帮他?”我气得笑出了声,“我帮他的还少吗?”
“他当年做生意赔了钱,是谁拿出了全部积蓄,二十万,一分没要他还?”
“他买房子首付不够,是谁把准备留着救命的钱,十万,又给了他?”
“小军上大学的学费,是不是我出的?”
“这么多年,我就是你们家的提款机吗?!”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胸口一阵阵发闷,几乎喘不上气。
这些话,像一根根毒刺,在我心里埋了十几年,今天,终于被她亲手拔了出来,带着血,带着肉。
我妈被我的质问噎住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摆出了一副长辈的姿态。
“那怎么了?你花的钱,不都是我们供你读书才挣来的吗?你哥是男人,是一家之主,他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你一个女孩子,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早晚还不是要嫁人!”
嫁人。
又是嫁人。
仿佛我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找个男人嫁了,然后把我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那个所谓的“家”。
“我嫁不嫁人,跟我的房子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嫁了人,这房子就是夫妻共同财产了!那不就成别人家的了?给小军,那就不一样了,那是咱们自己家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的话,理直气壮,逻辑自洽得让我觉得荒谬。
原来在她心里,我,连同我的一切,都只是“老林家”的暂管财产。
而我哥,我侄子,才是这笔财产的合法继承人。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悲。
为她,也为我自己。
“妈,你回去吧。”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这事,没得商量。”
“你什么态度?!”她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林薇!我告诉你,这事由不得你!我是你妈!我生你养你,让你把房子给你侄子,是看得起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给脸不要脸。
这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我的耳朵里。
我猛地睁开眼,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看得起我?”
“是啊,让你为家里做点贡献,怎么了?”她毫不退让。
“贡献?”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这条命,是不是也得贡献给你们,你们才满意?”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咒自己sǐ是不是?”
“我就是在咒自己!我咒自己当初瞎了眼,一次又一次地心软!我咒自己为什么要有你们这样的家人!”
“你……你这个不孝女!白眼狼!”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手都在哆嗦。
“我白眼狼?”我撑着床沿,挣扎着想坐起来,“妈,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从小到大,你正眼看过我一次吗?”
“小时候,家里煮个鸡蛋,永远都是哥哥的。我问为什么我没有,你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
“我考上大学,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你却跟所有人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要嫁人’。要不是我爸坚持,我连高中都上不了。”
“我工作后,每个月三分之二的工资都寄回家里。你拿着我的钱,给你儿子买摩托车,给你孙子买游戏机。你跟我说过一句‘谢谢’吗?”
“没有!你只会说,‘你哥最近手头紧,你再多寄点’。”
“三年前,爸生病住院,我请了长假回来照顾。端屎端尿,彻夜不眠。我哥呢?他除了第一天露了个面,还来过几次?爸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让我以后对自己好点。他是不是也知道,在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是多余的?”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病房,都能听到我的控诉。
隔壁床的阿姨探过头,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我妈的脸,彻底挂不住了。
她从愤怒,到羞愧,再到恼羞成怒。
“你嚷嚷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你不知道吗?!”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对我说。
“家丑?”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现在,你才是我的家丑。”
她彻底愣住了。
也许是从没想过,那个一向顺从、隐忍的女儿,会说出如此决绝的话。
“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让我觉得丢人。”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住院四天,你一个电话没有。你一来,不是问我病得重不重,而是惦记着我的房子。”
“妈,你真的,爱过我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最后一道闸门。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不是委屈,不是愤怒,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我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愧疚。
但那丝愧疚,很快就被更浓烈的算计所取代。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突然软了下来。
“小薇,妈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她开始打感情牌了。
“可是,妈也是没办法。你哥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没出息。我要是不多帮衬他一点,他这辈子就完了。”
“小军是我们老林家唯一的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为一套房子,连婚都结不成啊。”
“你不一样,你从小就懂事,能干,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你就当,再帮家里最后一次,行不行?”
她说着,甚至试图伸出手来拉我。
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避开了她的触碰。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最后一次?”我冷冷地看着她,“妈,你这话,说了多少次了?”
“我给哥那二十万的时候,你说,是最后一次。”
“我给他那十万的时候,你也说,是最后一次。”
“你们的‘最后一次’,就像一个无底洞,想把我整个人都吞进去。”
“对不起,这一次,我不会再上当了。”
我的拒绝,干脆利落,不留一丝余地。
我妈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
她收回手,攥成了拳头。
“林薇,你别逼我。”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我逼你?”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到底是谁在逼谁?”
“我辛辛苦苦半辈子,换来的安身立命之所,你们张张嘴就想要走。现在,你反过来说我逼你?”
“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我的质问,像一颗颗子弹,射向她。
她节节败退,却依旧不肯放弃。
“我是你妈!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这是孝道!”
她搬出了最后的武器。
孝道。
多么沉重,又多么可笑的两个字。
“孝道?”我看着她,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嘲讽,“孝道是相互的。你生了我,但你没养好我,更没爱过我。你只把我当成一件工具。”
“现在,这件工具,不想再被你利用了。”
“你……”她气得嘴唇发紫,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回去吧。”我再次下了逐客令,“告诉林强,也告诉你们老林家的‘独苗’,我的房子,一个钉子都不会给他们。”
“我就是死了,烧了,捐了,也跟他们没有一毛钱关系。”
我说完,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很快,一个护士走了进来。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指了指我妈,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
“麻烦你,请这位女士出去。”
“我不认识她。”
护士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妈。
我妈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是开了个染坊。
她大概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你……你这个……你这个……”
她“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她跺了跺脚,拎起那个装着蔫苹果的网兜,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林薇,你给我等着!有你后悔的那天!”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病房里,终于又恢复了安静。
我像一滩烂泥,彻底瘫软在床上。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不是伤心,是释放。
仿佛积压了四十二年的洪水,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护士走过来,体贴地给我递上纸巾。
“姐,没事吧?”
我摇摇头,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脸。
“没事,谢谢你。”
“你妈……唉,别往心里去。好好养病才是最重要的。”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我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以我对我妈和我哥的了解,他们绝不会就此善罢甘甘休。
果然,第二天一早,我哥的电话就打来了。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哥哥”两个字,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
“林薇!你什么意思?!”
电话一接通,林强的咆哮声就传了过来,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你把妈气得高血压都犯了!你是不是想让她死?!”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面无表情地听着。
又是这一套。
永远都是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她有没有高血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快被你们逼死了。”我冷冷地回答。
“逼你?我们怎么逼你了?不就让你把那套不住的破房子给小军结婚吗?你至于吗?!”
破房子。
在我这里是倾尽所有的堡垒,在他嘴里,就成了“不住的破房子”。
“林强,你听好了。”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第一,那不是破房子,那是我家。第二,我住不住,跟你没关系。第三,想要房子,让他自己挣去。别像个巨婴一样,指望别人施舍。”
“你……!”林强被我怼得说不出话。
“还有,”我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别再拿妈的身体来要挟我。她是你妈,不是我一个人的妈。她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也是被你们的贪得无厌给气的,跟我没关系。”
“从今天起,你们家的任何事,都不要再来找我。我没钱,也没房子,更没有一个叫林强的哥哥。”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拉黑。
一气呵成。
世界,瞬间清净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都散了不少。
原来,拒绝,是这么爽的一件事。
接下来的几天,我妈和我哥都没有再出现。
我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开始积极配合治疗,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
我开始跟隔壁床的阿姨聊天。
她是个很健谈的退休教师,丈夫和女儿每天都换着花样给她送饭。
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偶尔会感到羡慕。
但更多的时候,是庆幸。
庆幸我终于挣脱了那个名为“家”的牢笼。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医院走廊的窗户,洒下一地金黄。
我办完手续,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这个我待了半个月的地方。
我没有回家,而是打车去了市中心最大的商场。
我给自己买了一条一直舍不得买的裙子。
又去吃了顿昂贵的日料。
然后,我走进一家旅行社,订了一张去云南的机票。
我想去看看苍山洱海,看看那些我只在屏幕上见过的风景。
从前,我总是想着,要攒钱,要为以后做打算,要应付家里随时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
我活得像一只仓鼠,不停地往自己的洞里囤积粮食,却忘了,自己也需要阳光和空气。
现在,我不想再囤了。
我想把那些发了霉的“粮食”都扔掉,然后,轻装上阵。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突然想起了我爸。
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薇薇,以后,对自己好点。”
爸,我现在,就在对自己好点。
你看到了吗?
在云南的日子,像一场梦。
我租了一辆车,沿着洱海,走走停停。
我看到了水天一色的蓝,看到了自由飞翔的海鸥,看到了当地人脸上淳朴的笑容。
我拍了很多照片,但没有发朋友圈。
这些美好,我只想留给自己。
旅行的第十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归属地,是老家。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声。
“请问,是林薇女士吗?”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你舅舅家的表嫂。你妈……住院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
“前几天跟你哥吵了一架,气得脑溢血,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
脑溢血。
重症监护室。
这几个字,像一块巨石,砸得我有些发懵。
“……严重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医生说,情况不太好。就算抢救过来,以后也……也可能瘫痪在床。”
瘫痪在床。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表嫂还在继续说。
“小薇啊,我知道你们之前有点不愉快。但是,她毕竟是你妈。你……要不要回来看看她?”
要不要回去?
这个问题,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我卷了进去。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回去。
回去了,就意味着,又要被卷入那个无尽的泥潭。
她瘫痪了,谁来照顾?
我哥那个德性,指望他?不可能。
最后,这个烂摊子,还是会落到我头上。
我的钱,我的时间,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自由,都会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可是……
她毕竟是我妈。
那个虽然从未给过我温暖,却给了我生命的人。
那个现在,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生死未卜的人。
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小薇?你在听吗?”
“……我在。”
“你……怎么想的?”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远处苍茫的雪山。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没有立刻订机票回去。
我在酒店的阳台上,坐了一整个下午。
我想了很多。
想起了小时候,她为了省钱,给我做的布鞋。虽然不好看,但很暖和。
想起了我上大学走的时候,她偷偷在我行李里塞的煮鸡蛋。
想起了我爸葬礼上,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样子。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但她,也只是一个被“重男轻女”思想禁锢了一辈子的,可怜的女人。
她把所有的爱和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和孙子身上。
因为在她看来,那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我,一个注定要“嫁出去”的女儿,只是一个外人。
我恨她吗?
恨。
但此刻,更多的,是悲哀。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狭小的老房子。
我妈坐在院子里,纳着鞋底。
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显得那么安详。
她看到我,笑了笑,说:“薇薇,回来了?快来,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
可她却像一阵烟,消失了。
我从梦中惊醒,脸上全是泪。
我做出了决定。
我要回去。
不是为了“孝道”,也不是为了原谅。
只是为了,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我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午夜梦回时,因为今天的“不闻不问”而后悔。
我买了最近一班回程的机票。
当我拖着行李箱,再次站在老家医院的走廊里时,我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重症监护室门口,我哥林强颓然地坐在长椅上,满脸胡茬,双眼通红。
看到我,他猛地站了起来。
“你还知道回来?!”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怨恨。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探视窗前,往里看。
我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戴着呼吸机。
她闭着眼睛,脸色灰败,像一截枯木。
那个曾经那么强势、那么精明的女人,现在,就那样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医生怎么说?”我问,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
林强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如此平静。
“医生说,看她自己的意志了。就算醒过来,以后也……”他没说下去。
“医药费呢?”
“……花了不少了。我手里的钱,都用光了。”他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愧。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那个理直气壮让我把房子过户给他儿子的人,现在,连自己母亲的医药费都拿不出来。
“小军呢?他不是要结婚吗?他未婚妻呢?”
林强脸色一僵,更加难堪。
“……吹了。人家一听我妈这个情况,怕以后要他们照顾,直接就提了分手。”
我心里,没有一丝幸灾乐祸。
只有一片荒芜。
看,这就是他们拼尽全力,甚至不惜牺牲我的幸福,想要维护的“老林家的根”。
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
“要多少钱?”我问。
林强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愿意出钱?”
“我只问,要多少钱。”
“医生说,后续治疗和康复,至少还要……二三十万。”他小心翼翼地报出一个数字。
我点点头。
“钱,我可以出。”
林强的眼睛,瞬间亮了。
“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只要你愿意救妈,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他急切地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第一,这笔钱,算我借给你的。你要给我写欠条。”
“第二,妈以后的照顾,我们兄妹俩,一人一半。你负责出力,我负责出钱。每个月,我会给你请护工的费用。但你,必须亲自在医院守着。”
“第三,”我顿了顿,说出了最重要的一条,“你,当着我的面,给你儿子打电话,告诉他,我的房子,他这辈子都别想了。”
林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
尤其,是最后一条。
那几乎是在打他的脸。
“林薇,你……你这是趁火打劫!”他咬着牙说。
“是吗?”我冷笑一声,“跟你们当初逼我过户房子比起来,哪个更像趁火打劫?”
“我是在救人,而你们,是想把我往死里逼。”
“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现在就走。这笔钱,你就自己想办法吧。”
我作势要转身。
“别!”林强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答应!我答应!”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甩开他的手,从包里拿出纸和笔。
“写。”
林强的手,抖得厉害。
他花了将近十分钟,才写好一张歪歪扭扭的欠条。
我拿过来,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后,收了起来。
“打电话。”
林强犹豫着,拿出手机。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才找到他儿子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喂,爸?”
是小军的声音,年轻,但带着一丝不耐烦。
林强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小军,你姑姑的房子,你别想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爸,你说什么呢?”
“我说,那房子是你姑姑的,跟你没关系。以后,不许再打那房子的主意。听到了没有?!”
林强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吼。
“……。”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咒骂,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林强握着手机,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我只是觉得,这个男人,真可悲。
我把一张银行卡,放在他面前的长椅上。
“这里面有三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护工我会联系好,明天就过来。你今天,先自己守着。”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走出医院大门,刺眼的阳光让我有些眩晕。
我打了一辆车,回到了我在这个城市的,真正的家。
打开门,一股熟悉的,属于我自己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把行李箱扔在玄关,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
我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仗。
一场,持续了四十二年的仗。
今天,终于结束了。
我没有赢。
也没有输。
我只是,拿回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尊严,和自由。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有再去医院。
我只是每天,把护工的费用,准时打到林强的卡上。
偶尔,护工会给我发微信,汇报一下我妈的情况。
她说,我妈醒过来了。
但是,说不了话,也动不了。
每天,都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她说,我哥每天都在医院守着,端屎端尿,擦身喂饭。
那个曾经油瓶倒了都懒得扶的男人,现在,终于学会了怎么照顾人。
也许,这就是生活吧。
它总会用最残酷的方式,教会你最深刻的道理。
两个月后,我接到了林强的电话。
这是那次医院见面后,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妈……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我“嗯”了一声。
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该做的,我已经做了。
该还的,我也已经还了。
我们之间,两清了。
“葬礼,你回来吗?”他问。
“不了。”
“……好。”
电话挂断了。
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我想,我妈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她会后悔吗?
后悔这一生,对我的亏欠?
还是,依旧在为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和“断了根”的孙子,而忧心忡忡?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斯人已逝,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那天晚上,我整理房间的时候,翻出了一个旧相册。
里面有一张,是我大学毕业时,我们全家的合影。
照片里,我爸和我哥站在后面,我妈和我,坐在前面。
我穿着学士服,笑得一脸灿烂。
我妈看着镜头,嘴角,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大概是,我们这个家,为数不多的,看起来“完整”的时刻。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它,连同那个旧相册,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有些东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人,总要往前看。
第二年春天,我辞职了。
我把房子挂在中介,卖了一个不错的价钱。
然后,我背上行囊,开始了我的环球旅行。
我去了很多地方。
在巴黎的塞纳河畔喂鸽子。
在埃及的金字塔下看日落。
在冰岛的夜空下追逐极光。
我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
也听到了很多精彩的故事。
我的心,变得越来越开阔,越来越自由。
我不再是那个被“家”束缚的林薇。
我只是我。
一个,为自己而活的,自由的灵魂。
旅途中,我偶尔会想起林强。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笔钱,他大概是还不上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
就当是,我为这段血缘关系,买的最后一张单吧。
有一次,我在佛罗伦萨的一家咖啡馆里,遇到了一个同样来自中国的男人。
他是一个画家,来这里采风。
我们聊得很投机。
从艺术,到人生,再到各自的过往。
他问我:“你一个人出来,不觉得孤单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
“以前会,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我看着窗外,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辉。
“因为,当你真正找到了自己,你就拥有了全世界。”
是的。
当你真正找到了自己,你就拥有了全世界。
而我,花了四十二年,终于找到了。
虽然过程,很痛。
但,值得。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是那个画家发来的。
“明天,有空一起去看乌菲兹美术馆吗?”
我看着那行字,笑了。
我回了一个字。
“好。”
阳光,正好。
微风,不燥。
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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