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眼时间,下午三点四十七分。
手机导航上那条深红色的线,像一道凝固的血。
堵在高架上,不上不下。
空调的冷风吹得我太阳穴一阵阵发紧。
我给那个男人发了条微信。
“不好意思,高架上堵死了,可能要晚一点。”
后面跟了个双手合十的表情。
显得我特别有礼貌,特别无辜。
其实我已经烦得想把方向盘啃下来。
相亲,又是相亲。
我妈,王女士,今年的人生KPI,大概就是把我这个人肉库存给清仓。
对方的头像是一片茶叶,在水里沉浮。
微信名叫“静水流深”。
我妈说,这人靠谱,三十岁,自己开了个工作室,不抽烟不喝酒,生活习惯好得像个活体养生指南。
我回了一句:“听着像我爸。”
我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然后说:“你爸哪有这条件?”
也是。
对方秒回。
一个“好”字。
多一个字都没有。
我盯着那个“好”字,心里莫名其妙地窜起一股火。
什么意思?
好,是“好的,没关系,我等你”?
还是“好的,知道了”?
多说两个字会耗费你多少脑细胞?
我又看了一眼他的朋友圈,三天可见。最新一条是转发的什么红木保养知识。
行吧,老干部。
三点五十九分。
我终于从车流的沼泽里挣脱出来,一脚油门冲向约好的咖啡馆。
咖啡馆叫“屿”,在一条安静的小马路上,门口种着一棵巨大的香樟树。
我推开玻璃门,风铃叮当作响。
一眼就看到了他。
没办法,整个店里就他一个男的,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跟照片上差不多,白衬衫,黑裤子,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
桌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冰美式,旁边是他的手机,屏幕朝下。
他没看手机,也没看窗外,就是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桌面。
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安全带勒出褶皱的裙子,挂上一个自认为最得体、最无懈可击的微笑,朝他走过去。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他听见了。
他抬起头。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他的眼神很平静,隔着镜片,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正要开口,说那句我已经演练了八百遍的开场白:“不好意思啊,路上太堵了,让你久等了。”
他却先动了。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塞进口袋。
然后站了起来。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我愣住了。
他这是……要去洗手间?
他绕过桌子,朝我走过来。
我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
他与我擦肩而过。
一阵很淡的木质香气,混着咖啡的苦味。
然后,我听到了身后风铃的声音。
叮当。
他走出去了。
走了。
就这么走了。
我保持着那个准备开口说话的姿势,僵在原地。
时间好像静止了。
咖啡馆里舒缓的爵士乐,磨豆机的嗡嗡声,窗外斑驳的树影,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我缓缓转过身,看着玻璃门外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他没有回头。
一步,两步,走得那么稳,那么决绝。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算什么?
什么情况?
我迟到了,我承认。
约定三点,我四点到的。
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
但我也解释了,堵车,不可抗力。
你等都等了,我都到你面前了,你站起来就走?
耍我呢?
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我的头顶。
羞辱。
这绝对是赤裸裸的羞辱。
我感觉全咖啡馆的人都在看我。
那个吧台后面擦杯子的小哥,那个角落里玩电脑的女生。
他们的眼神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脸上。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冲出了咖啡馆。
坐进我的小破车里,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我趴在方向盘上,气得浑身发抖。
静水流深?
我看是阴沟翻船!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茶叶头像。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个冷冰冰的“好”字上。
我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想骂人。
想用我毕生所学的所有脏话,把他从头到脚问候一遍。
但打出来的字,又一个个删掉。
不行。
不能就这么便宜他。
我,林薇,广告公司知名“卷王”,撕过甲方,怼过老板,熬夜做PPT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能就这么吃个哑巴亏?
我打开了我的朋友圈。
然后,我开始打字。
“活了二十六年,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相亲对象,约的三点,我因为堵车迟到了一小时,期间一直有发消息道歉。”
“四点我到了,人就在那儿坐着。我走到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站起来,直接走了。”
“走了!”
“连个屁都没放!”
“大哥,你等都等了,我大活人都杵你面前了,你走什么啊?行为艺术吗?考验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吗?”
“还是说你其实是个NPC,到点就自动下线?”
“现在男的都这么有性格?还是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冲撞了哪路神仙?”
我没指名道姓,也没放他的照片。
但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讽刺和挖苦,都用上了。
发出去。
设置,部分可见,拉黑我妈和一众亲戚。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把刚才受的窝囊气都吐了出去。
手机立刻开始震动。
第一个点赞的是我闺蜜,孟佳。
紧接着,她的微信就进来了。
“?什么情况?哪个傻X?”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跟她说了一遍。
孟佳发来一连串的感叹号。
“这男的有病吧?纯纯大傻X啊!”
“他是不是觉得这样很酷?偶像剧看多了?以为自己是霸道总裁?”
“你等一下,我去你朋友圈帮你骂。”
我看着孟佳发来的消息,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还是有朋友好。
至少在我被人当猴耍的时候,有个人能跟我一起骂。
我刷新了一下朋友圈。
评论区已经炸了。
“这操作太骚了,看不懂。”
“是不是嫌你迟到太久了?但这报复心也太强了吧。”
“摸摸头,别气了,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有没有可能,他突然来了个紧急电话?”
我看到这条评论,冷笑一声。
紧急电话?
他手机全程扣在桌上,动都没动过一下。
站起来的时候,也是直接塞进口袋,看都没看一眼。
别给他找补了。
他就是故意的。
孟佳的评论最显眼。
“这种男的,但凡有点脑子都干不出这事。尊重是相互的,就算对女方不满意,或者因为迟到生气,当面说清楚,或者直接发个微信说不合适,都比这种当面走人的方式强一万倍。这已经不是没礼貌了,这是人品问题。姐妹,幸好你没跟他开始,快跑!”
下面一堆人给她点赞。
我心里舒服多了。
对,人品问题。
我把孟佳的评论截图,想了想,还是没发给王女士。
我怕她心脏受不了。
车里的空气越来越闷。
我发动车子,回家。
晚高峰,又是一路血红。
我开着车,脑子里还在一遍遍地回放那个场景。
他站起来,与我擦肩而过。
那个淡然的眼神,那个决绝的背影。
越想越气。
我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不就是迟到了一个小时吗?
在上海这种城市,堵车一两个小时不是家常便饭?
我一个做广告的,天天被客户当孙子使唤,好不容易挤出个周末,还要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人羞辱。
凭什么?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孟佳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宝,到家没?”
“到了。”我的声音有气无力。
“别想了,就当出门踩了泡屎,晦气。”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说,“我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委屈。”
“我懂我懂。”孟佳在那头说,“要不,我找人去人肉他?把他挂网上,让大家都看看这奇葩长什么样。”
“算了。”我叹了口气,“没必要,搞得跟我多在乎他似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还能怎样?”我翻了个身,脸埋进抱枕里,“拉黑,删除,这辈子都别再见了。”
“也行。对了,介绍人呢?你妈的朋友?你得跟她说一声啊,什么人都敢介绍。”
对,介绍人。
李阿姨。
我妈的牌搭子,出了名的热心肠。
我点开我妈的微信,犹豫了半天,还是把事情说了。
当然,我隐去了朋友圈吐槽那一段。
我只说,那个男的,在我到了之后,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我妈的电话几乎是秒打过来。
“什么?!”王女士的声音高了八度,“他走了?为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你是不是又迟到了?”我妈一针见血。
“……堵车。”
“堵车你就不会早点出门吗?人家肯定等你等得不耐烦了!”
我火气又上来了。
“不耐烦他可以先走啊!他可以发微信告诉我他不想等了啊!等我到了再走是什么意思?当面打我脸吗?妈,你能不能搞清楚重点?现在是我的问题还是他没礼貌的问题?”
我妈被我吼得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说:“那……那也不能这样啊,太不尊重人了。你等着,我给李姐打电话,我问问她,这介绍的什么人啊!”
挂了电话,我感觉更累了。
明明是受害者,怎么搞得像是我在无理取闹。
我点开那条朋友圈,评论已经99+了。
大部分都是在安慰我,痛骂那个男人。
看着这些同仇敌忾的文字,我那颗被刺伤的自尊心,总算得到了一点抚慰。
我甚至开始有点病态地享受这种感觉。
你看,不是我的错。
是那个男人太奇葩。
全世界都站在我这边。
晚上十点,我敷着面膜,刷着手机。
李阿姨给我妈回了电话。
我妈又把电话打给了我。
“薇薇啊,李姐说了,她也觉得那小陈做得不对,她已经批评他了。”
“哦。”我冷漠地应了一声。
批评?不痛不痒。
“不过……”我妈的语气犹豫了一下,“李姐说,小陈那孩子平时不这样的,人特别稳重,今天可能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他能有什么特殊情况?天塌下来了?”我不屑地撇撇嘴。
“你这孩子……”我妈叹了"气,“反正李姐说,他愿意跟你道个歉,想加你微信,跟你解释一下。”
“加我微信?”我愣了一下。
他不是有我微信吗?
我点开通讯录,黑名单里,那个茶叶头像赫然在列。
哦,我给拉黑了。
“我不加。”我斩钉截铁地说,“有什么好解释的?晚了。”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人家都愿意道歉了,你听听怎么回事,就算不处了,也别把关系搞这么僵啊,大家都是一个圈子的。”
“我跟他不是一个圈子。”我说,“他是养生圈的,我是熬夜圈的。”
我妈又被我噎住了。
最后,她只能无奈地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心里却不像嘴上那么平静。
解释?
他想解释什么?
好奇心像一只小猫,用爪子轻轻地挠着我的心。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给这个人任何机会。
今天他能让你当众难堪,明天就能让你万劫不复。
远离奇葩,保平安。
第二天,周一。
是广告狗最痛恨的一天。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到了公司。
刚坐下,创意总监张姐就踩着她的十厘米高跟鞋“哒哒哒”地走了过来。
“林薇,那个‘悦己’的案子,客户昨天半夜提了新想法。”
我心里“咯噔”一下。
“又……又提了?”
“嗯。”张姐面无表情地把一个U盘拍在我桌上,“今天下班前,给我一版新的。”
我看着那个U盘,感觉它有千斤重。
“悦己”是个新锐护肤品牌,主打“取悦自己”。
客户是个富二代,想法天马行空,一天一个样。
我们团队已经被折磨得快集体辞职了。
我认命地插上U盘,打开文件。
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我感觉我昨天受的那点委屈,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毕竟,相亲对象只会让你社死一次。
而甲方爸爸,能让你天天都想死。
一整天,我都在焦头烂额地改方案,画图,找参考。
中午饭是外卖,我一边盯着屏幕,一边往嘴里扒拉。
孟佳发来微信。
“宝,那个傻X后续呢?加你微信没?”
“没理。”
“干得漂亮!晾着他!”
我苦笑一下,回她:“没空理,快被甲方逼死了。”
“摸摸头,晚上要不要出来喝一杯?”
“再说吧,今晚估计又要通宵了。”
放下手机,我继续投入到和甲方的战斗中。
傍晚的时候,我妈又发来微信。
是一张截图。
那个茶叶头像的男人,通过名片分享,申请添加我为好友。
验证消息是:林小姐,你好,我是陈阳。关于周六的事,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陈阳。
原来他叫陈阳。
我妈紧接着发来一条语音,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
“薇薇啊,你看,人家态度挺诚恳的。要不……你就通过一下?”
我盯着那个申请,心里五味杂陈。
解释。
我倒要看看,你能解释出个什么花来。
是家里着火了,还是公司倒闭了?
我点了“通过”。
几乎是立刻,对方就发来了消息。
“林小姐,你好。”
还是那么客气,那么疏离。
我没回。
我在等。
等他的长篇大论,等他的“特殊情况”。
过了大概两分钟,他发来了第二条。
“周六的事,非常抱歉。我的行为很失礼,给你造成了困扰,我诚恳地向你道歉。”
道歉了。
态度还挺端正。
我心里的气,稍微顺了一点。
但我还是没回。
我就是要晾着他。
让他也尝尝等待的滋味。
他又发来一条。
“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当面跟你解释和道歉。时间地点你定。”
当面?
我嗤笑一声。
还想有下次?
我终于屈尊降贵地敲了几个字。
“不必了,解释就不需要了,道歉我收到了。”
我以为我们的对话会就此结束。
没想到,他回得很快。
“我还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无缘无故就羞辱别人的人。”
哟。
还挺在乎自己的人设。
我来了兴趣。
我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打字。
“行啊,那你说吧。我听着。”
“打字说不清楚,也显得没诚意。我们还是见一面吧。”他很坚持。
“我没时间。”我直接拒绝。
这是实话,我今天能不能回家睡觉都是个问题。
那边沉默了。
我以为他放弃了。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发来一条。
“那我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看着这句话,愣住了。
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这感觉……怎么这么奇怪。
好像我俩的角色互换了。
现在是我在拿乔,他在卑微地等待。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行啊。”我回他,“等我忙完吧,不知道要到几点。”
“没关系,多晚都行。”
我没再回他。
我倒要看看,你能等到几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办公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我们项目组的几个倒霉蛋。
张姐端着咖啡,在我身后晃悠。
“林薇,怎么样了?”
“快了快了。”我头也不抬。
凌晨一点。
我终于把修改完的PPT发到了张姐邮箱。
“张姐,好了。”
张姐过来检查了一遍,点了点头。
“行,先这样吧。明天早上开会前,再最后过一遍。大家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我们如蒙大赦。
我收拾东西,走出公司大楼。
深夜的风,又冷又硬,刮在脸上像刀子。
我拿出手机,准备叫车。
屏幕亮起,我看到了陈阳的微信。
他还停留在晚上七点的那句“没关系,多晚都行”。
这都过去六个小时了。
他不会……还在等吧?
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鬼使神差地发了条微信过去。
“你还在吗?”
我以为他早就睡了。
没想到,他几乎是秒回。
“在。”
我心里咯噔一下。
真在等?
“你在哪?”我问。
“在你公司楼下。”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马路对面。
一辆黑色的SUV,安静地停在路灯的阴影里。
车灯闪了两下。
我站在原地,大脑宕机了。
他……他怎么知道我公司在哪?
李阿姨?
他真的在我公司楼下,等了六个小时?
就为了一个解释?
这个人,到底是有多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车窗降下,露出他那张斯文的脸。
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但眼神依然很平静。
“上车说吧,外面冷。”他说。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开着暖气,很暖和。
还有一股和他身上一样的木质香气。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谁也没说话。
气氛有点尴尬。
还是他先开了口。
“很抱歉,用这种方式把你‘堵’到。”他的语气里带了一丝自嘲。
“你等了多久?”我问。
“没多久。”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吃饭了吗?”
“……吃了外卖。”
“想吃点热的吗?我知道有家粥铺,二十四小时营业。”
我看着他。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在他镜片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人。
“你到底想解释什么?”我开门见山。
他沉默了一下,发动了车子。
“先去吃点东西吧。”他说,“我们边吃边说。”
车子平稳地汇入深夜空旷的街道。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霓虹。
心里乱糟糟的。
这个男人,用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式,再次闯入了我的生活。
他把我带到一家很小的粥铺。
店面不大,但很干净,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米粥的香气。
他很熟练地点了两碗皮蛋瘦肉粥,几样小菜。
“这里的粥熬得很好。”他说。
粥很快上来了。
热气腾 ઉં的,暖暖的。
我确实饿了。
我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很鲜,很暖,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现在可以说了吗?”我放下勺子,看着他。
他点点头,也放下了勺子。
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周六那天,我之所以会直接走掉,不是针对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那是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我非常不想再见到的人的影子。”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我是一个做古董家具修复的。”他说。
古董家具修复?
我有点意外。
我还以为他是什么IT男,金融男。
“半年前,我接了一个活儿。”他继续说,“修复一只清末的红木座钟。那座钟是委托人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对他们家意义非凡。”
“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查阅资料,寻找合适的木料和配件,小心翼翼地修复它,让它重新走了起来。”
他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到了交接的那天,委托人带着他的女儿一起来的。那个女孩,跟你年纪差不多大。”
“她对我修复的座钟,对它背后的历史和故事,没有丝毫兴趣。她全程都在玩手机,打电话,语气很不耐烦,一直催她爸爸快点走。”
“她说,‘不就一个破钟吗,至于这么宝贝吗?花这么多钱修,还不如买个新的。’”
陈阳说到这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我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了一丝波动。
“我当时没说什么。修复师的职业素养,就是完成工作,交接物品,拿钱走人。”
“但是,就在我把座钟交给委托人,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的时候,那个女孩,为了接一个电话,猛地一转身,撞到了她爸爸。”
“座钟掉在了地上。”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摔得粉碎。”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个月的心血。
一件百年古董。
就这么……没了?
“委托人当时就懵了,抱着一堆碎片,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那个女孩,她没有道歉。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后不耐烦地说,‘哎呀,不就碎了吗,赔你一个不就行了!’”
“赔?”陈阳自嘲地笑了笑,“有些东西,是钱能赔的吗?时间,记忆,传承,这些东西,怎么赔?”
“从那天起,我就有了一个心理阴影。”
“我特别害怕,或者说,特别反感那种……对别人的时间、心血和珍视之物,表现出理所当然的轻视和不尊重的人。”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平静,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周六那天,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我喜欢守时,也尊重别人的时间。”
“你发微信说堵车,我理解。上海的交通,我懂。”
“所以我等了。”
“我等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我没有不耐烦。我想,一个愿意在路上堵一个小时也坚持要来赴约的女孩,至少是带着诚意的。”
“但是,当你推开门,走到我面前的时候……”
他停住了。
我紧张地握紧了勺子。
“你脸上挂着那种……我非常熟悉的,程式化的,无懈可击的社交微笑。”
“你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真正的歉意。只有‘我来了,我总算到了,我们快开始吧’的不耐烦。”
“你甚至没有准备第一时间开口道歉,而是先整理你的裙子,调整你的表情。”
“那一瞬间,你和半年前那个撞碎座钟的女孩的影子,重合了。”
“那种对别人付出的时间,表现出的理所当然和漫不经心,一模一样。”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说得对。
我当时心里想的,确实不是“真对不起,让他等了这么久”。
而是“烦死了,总算到了,赶紧走完这个流程好回家”。
我把这场相亲,当成了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把对面的他,当成了一个需要应付的KPI。
我的道歉,我的微笑,都是假的。
都是我这个广告狗,在面对甲方时,训练出来的肌肉记忆。
“我承认,我当时情绪上头了。”陈阳说,“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半年前那种无力感和失望感,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对话。我不想面对一个,可能根本不理解也看不起我所珍视的东西的人。”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我走了。”
“这是我的问题。我不应该把对另一个人的失望,投射到你的身上。这对你非常不公平。”
“所以,我必须跟你解释清楚,并且,再次向你道歉。”
他说完了。
粥铺里很安静。
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我低着头,看着碗里已经有些凉了的粥。
脸上火辣辣的。
比那天在咖啡馆里,被他当众扔下的时候,还要烫。
原来,他不是在羞辱我。
他是在保护他自己。
而我呢?
我气急败坏地在朋友圈里吐槽他,引导舆论,把他塑造成一个没品没素质的奇葩。
我享受着朋友们的安慰和网友们的声援,心安理得地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迟到的这一个小时,对于一个珍视时间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从来没有反思过,我的那种“职业假笑”,在别人眼里,有多么敷衍和失礼。
我才是那个,真正失礼的人。
“对不起。”
我小声说。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说。
“不。”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是我。你说的对,我当时……确实没把你当回事。”
我有点难堪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我把相亲当成一个任务,把你当成一个……一个需要应付的客户。”
“我的道歉是假的,我的笑也是假的。”
“我只想着自己堵车多烦,加班多累,完全没考虑过你的感受。”
“对不起。”
这一次,我的道歉,是真心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惊讶。
也许他没想到,我会这么坦白。
我们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
他忽然笑了。
镜片后面的眼睛,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现在,我们算不算扯平了?”他说。
我愣了一下,也忍不住笑了。
“好像……是吧。”
那一刻,我们之间的那种尴尬和对立,好像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剩下的,是一种很奇妙的,有点轻松,又有点微妙的气氛。
“那……这粥,还能吃吗?”他指了指我的碗。
“能。”我拿起勺子,大口地喝了一口。
虽然凉了,但好像比刚才更好喝了。
吃完粥,他开车送我回家。
车子停在我家小区楼下。
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那个……”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朋友圈里发的那个吐槽,删了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我说的是什么。
“你说那个啊。”我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我当时太生气了,就……”
“我没看到。”他说。
“啊?”
“李阿姨跟我说了之后,我想加你微信,才发现被你拉黑了。”他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所以,你的朋友圈,我一条都看不到。”
我:“……”
社死现场,plus版。
我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他说。
“谢我什么?”我一脸茫然。
“谢谢你,没有把我挂到网上。”他半开玩笑地说。
我的脸更红了。
我小声逼逼:“……其实挂了,不过没指名道姓。”
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秒。
然后,他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恼羞成怒。
“不准笑!”
“好好好,不笑。”他努力憋住笑,但嘴角还是疯狂上扬。
我推开车门,逃也似的下了车。
“我回去了!”我头也不回地往小区里走。
“林薇。”他在身后叫我。
我停下脚步,没回头。
“你的朋友圈,可以对我开放了吗?”
我感觉我的耳朵尖都在发烫。
我没回答,几乎是跑着进了楼道。
回到家,我靠在门上,心脏“砰砰”直跳。
我拿出手机,点开微信。
找到那个茶叶头像。
朋友圈权限设置。
从“不让他看我的朋友圈”,改成了“允许”。
然后,我找到了我昨天发的那条吐槽。
评论和点赞已经几百条了。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编辑一条新的朋友圈。
“关于昨天那条‘相亲奇遇’,有个后续。”
“今天,我和那位先生聊了聊。”
“发现,我才是那个‘奇葩’。”
“我为我的迟到、我的敷衍、我的自以为是,以及我在网上不负责任的吐槽,向他郑重道歉。”
“是我,把一个真诚的人,当成了剧本里的NPC。”
“是我,用自己狭隘的偏见,差点错过了一个值得尊重的人。”
“事情的全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每个人的行为背后,都有我们不知道的故事。轻易地评判和下结论,是一种傲慢。”
“这条朋友圈,是给我自己的一个警醒。也是给那位先生的一个交代。”
“对不起。以及,谢谢你的解释。”
写完,我点击了发送。
这一次,我没有屏蔽任何人。
包括我妈,李阿姨,和公司里的所有同事。
我知道,明天公司里可能会掀起一场风暴。
我也知道,我可能会被那些昨天还在安慰我的朋友们,当成一个笑话。
但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
手机屏幕亮起。
是陈阳发来的微信。
一个“赞”。
就这一个字。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红心,突然就笑了。
第二天,我果然成了公司的焦点。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八卦和探究。
午休的时候,孟佳把我拉到楼梯间。
“林薇,你什么情况?你被那个男的PUA了?”
“没有。”我把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跟她讲了一遍。
孟佳听完,沉默了。
“所以……他不是故意耍你,只是被你刺激到了?”
“嗯。”
“然后你就……圣母心泛滥,发了那么一条朋友圈?”
“那不叫圣母心。”我纠正她,“那叫知错就改。”
孟佳用一种“你没救了”的眼神看着我。
“行吧,你高兴就好。不过我可提醒你,这种男的,心思太重,太敏感,相处起来很累的。”
“也许吧。”我笑了笑,“但至少,他很真诚。”
下午,我正在埋头改PPT,微信响了。
是陈阳。
“晚上有空吗?”
我心跳漏了一拍。
“干嘛?”我故作镇定地回。
“想请你……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座钟。”
我的心,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好。”我回他。
下班后,我直接打车去了他给的地址。
那是一个位于老城区的,很不起眼的小院子。
院门是木头的,虚掩着。
我推门进去,是一个种满了花草的小院。
一个穿着工装围裙的男人,正背对着我,坐在一张木工台前,低头专注地打磨着手里的一个零件。
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安静,专注,像一幅油画。
那就是陈阳。
他听到声音,回过头。
看到我,他笑了一下,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
“来了?”
“嗯。”
“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他重新戴上眼镜,继续低头忙碌。
我没有打扰他,就在院子里慢慢地走着,看着。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生活的那个快节奏的、充满焦虑的世界,截然不同。
这里的时间,好像是慢下来的。
过了大概十分钟,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
“走吧,带你去看。”
他领我走进主屋。
一进门,我就被震撼了。
整个屋子,像一个小型的时间博物馆。
各种各样我叫不出名字的旧家具,旧器物,错落有致地摆放着。
有的已经修复如新,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有的还保持着残破的原貌,等待着被唤醒。
空气里,是那种好闻的,混合着木头、旧书和时光的味道。
“哇……”我忍不住感叹。
“随便看。”他说。
他走到屋子中央,掀开一块盖在上面的绒布。
一座精美的红木座钟,出现在我眼前。
它的造型典雅,雕花繁复,虽然有些地方还有着无法完全修复的裂痕,但整体依然散发着一种沉静而高贵的气质。
最重要的是,它在走。
钟摆规律地晃动着,发出“滴答、滴答”的清脆声响。
“这就是那只……”我轻声问。
“嗯。”他点头,“后来,委托人把碎片又送了回来。他说,他女儿也知道错了,很后悔。他希望我能再试一次,他说,哪怕只是把它重新拼起来,让它像个完整的样子,也是好的。”
“我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把它重新拼起来了。”
“虽然,它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样子。有些伤痕,是永远都在的。”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钟身上的一道裂纹。
“但至少,它又活过来了。”
我看着他,看着那座钟。
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因为我的一个表情,一个眼神,就选择离开。
因为他每天面对的,就是这些有生命,有记忆,需要被尊重和珍惜的东西。
而我,一个习惯了快餐文化,习惯了“不行就换”的现代都市人,在那一刻,是和他整个世界观背道而驰的。
“很美。”我说。
“是啊。”他笑了,“时间,才是最了不起的艺术家。”
那天晚上,他没有再提我们相亲的事。
他就那么带着我,在他的工作室里,给我讲每一件旧物的来历,讲它们的工艺,讲它们背后的故事。
我像一个闯入奇幻世界的爱丽丝,听得入了迷。
我第一次知道,一把椅子,可以有榫卯结构;一个柜子,可以用失传的大漆工艺。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那些被我们扔掉的,嫌弃的“老古董”,竟然藏着那么多的智慧和美。
从他工作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了。”我摇摇头,“我自己打车就行。”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今天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了。
他没坚持。
“好,路上小心。”
我走到路口,叫了辆车。
上车前,我回头看了一眼。
他还站在那个小院门口,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了一种很奇怪的相处模式。
我们不再提“相亲”这两个字。
我们就像……刚认识的朋友。
他会偶尔给我发微信,有时候是一张他刚修复好的小玩意儿的照片,有时候是一句简单的“今天天气不错”。
我呢,也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需要“攻克”的目标。
我开始在朋友圈里,发一些除了工作和吐槽之外的东西。
路边开得很好看的一朵小花。
午后阳光下,一只在打瞌睡的猫。
我自己做的一顿有点失败的晚餐。
他会给我点赞。
偶尔评论一句:“猫的睡姿很标准。”
或者:“下次可以试试少放点盐。”
我发现,当我不再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焦虑中时,我的世界,好像也变得柔软和开阔了起来。
我开始期待周末。
不是为了能补觉,而是因为,他会约我。
有时候,是去逛一些很冷门的博物馆。
有时候,是去郊区的一个古镇,看那些快要消失的老手艺。
还有的时候,我们什么也不干,就坐在他的小院里,他修他的东西,我看我的书,一人一杯茶,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孟佳说我变了。
“你现在怎么跟个退休老干部一样?”她一脸嫌弃。
“有吗?”
“有!你都不跟我们出去喝酒蹦迪了。”
“最近……在戒酒。”我心虚地说。
“戒酒?我看你是被那个修钟的给收了魂了!”
我笑了笑,没反驳。
也许,是真的被收了魂了吧。
我喜欢看他专注工作的样子。
喜欢听他讲那些古老的故事。
喜欢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木质香气。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平静,很安心。
那种感觉,是我在繁华喧嚣的都市里,在无休止的加班和内卷中,从未体验过的。
又一个周末。
我正在帮他整理一些修复工具,他突然开口。
“林薇。”
“嗯?”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咖啡馆,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撇撇嘴,“化成灰都记得。”
他笑了。
“那家店的冰美式,其实还不错。”他说。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呢?”
“所以,你想不想……再去喝一次?”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熟悉的,紧张的期待。
“不过这次,”他补充道,“我保证,绝对不会再走了。”
我的心,又一次“砰砰”地跳了起来。
我看着他。
阳光从院子里的葡萄藤架上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还是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
但此刻,在我眼里,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生动,都要迷人。
我突然想起了我发的那条朋友圈。
“我差点错过了一个值得尊重的人。”
不。
现在我想说,我差点错过了一个,我可能会爱上的人。
我笑了起来。
“好啊。”我说。
“不过这次,换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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