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卫国,今年五十五岁。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客厅的玻璃窗,把木地板照得暖洋洋的。
我刚侍弄完阳台上的几盆兰花,准备泡上一壶今年的新茶。
儿子林强,女儿林莉,还有他们的另一半,都坐在我家的沙发上。
气氛有些凝重,像暴雨来临前的闷热。
我妻子淑芬局促地搓着手,给我使眼色,但我假装没看见。
“爸。”
最终,还是儿媳丽娟先开了口,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尖锐。
“我们商量了一下,想请你和妈,把这套房子卖了。”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茶壶里的水差点洒出来。
我以为我听错了。
“卖了?”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对,卖了。”儿子林强接过话,眼神有些闪躲,不敢直视我,“这房子现在少说也值个两百多万。我跟莉莉,一人一百万。”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一个听起来很合理的理由。
“我这边公司想扩大规模,需要资金。莉莉的服装店也想换个更大的门面。爸,这是为了我们好,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好。”
女儿林莉跟着点头,她丈夫王斌在旁边附和:“是啊爸,钱放在房子上是死的,投到我们生意里,才能钱生钱。”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这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是我和淑芬一砖一瓦,用半辈子的血汗换来的。
是我退休后,安身立命的根。
现在,他们要我把根拔了,分给他们,当作他们事业的垫脚石。
淑芬眼圈红了,轻轻拽我的衣角,嘴里喃喃着:“卫国,你别生气,孩子们也是有难处……”
我没有生气。
那一瞬间,我心里所有的愤怒、惊讶、委屈,都沉了下去,变成了一片死寂的冰冷。
我只是突然明白了。
原来,养儿养女,养到最后,是养了两头嗷嗷待哺的狼。
他们啃完了你的血肉,现在开始惦记你的骨头了。
我五十岁那年,从干了一辈子的国营工厂办了内退。
退休手续办完那天,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身上几十年的担子终于卸了下来。
我的人生,上半场为了工作,为了家庭,为了儿女,活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
现在,下半场开始了,我只想为自己活。
我的退休金不高,一个月四千出头,但淑芬也有两千多,加起来足够我们老两口过上很体面的生活。
更何况,我还有一笔二十多万的积蓄,那是我们准备用来看病养老的“保命钱”。
退休后的日子,简直像天堂。
我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起床,去公园里跟着老师傅们打一套太极拳,舒活筋骨。
上午,我去逛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蔬菜和活蹦乱跳的河虾。
淑芬总说我买的菜比她买的好。
下午,我便在阳台上摆弄我的花草,或者戴上老花镜,读年轻时没时间读的那些历史书。
我和淑芬还报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和国画班。
虽然写出的字歪歪扭扭,画出的山水不伦不类,但那种重回课堂的感觉,让我们找回了青春。
我们约定,等身体还硬朗,就去把年轻时没去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去看看北京的天安门,爬一爬雄伟的长城,感受一下江南水乡的温婉。
那时候,我真心觉得,这辈子值了。
儿女都已成家立业,我们老两口身体健康,无病无灾,有房有钱,有闲情逸致。
我以为,这样的幸福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我们闭上眼睛的那一天。
我错了。
幸福的表象下,早已暗流涌动。
最先打破这份宁静的,是儿子林强。
他结婚时,我和淑芬掏空了所有积蓄,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才凑够了三十万,给他付了婚房的首付。
彩礼、婚宴,也都是我们一手操办。
我当时想,这是父母的责任,应该的。
他工作后,我和他妈没少帮衬。
孙子出生,淑芬更是主动搬过去,没日没夜地照顾了三年,直到孙子上幼儿园才回来。
我们以为,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路该他自己走了。
退休第二年,林强第一次向我“借钱”。
“爸,我单位那个科长,换了辆五十多万的奥迪,多有面子。我现在好歹也是个部门主管了,还开着那辆破捷达,出去谈生意人家都看不起我。”
他言语间满是抱怨和攀比。
我皱了皱眉:“车只是个代步工具,能开就行,没必要追求那些虚的。”
“爸,你不懂,现在社会,车就是男人的脸面!”
儿媳丽娟在旁边敲边鼓:“就是啊爸,强子现在正是事业上升期,形象很重要。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我心里不舒服,但淑芬在旁边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
“卫国,孩子说的也有道理。要不,就帮帮他?”
我看着儿子期盼的眼神,最终还是心软了。
我从我的“保命钱”里,取了十五万给他。
“这钱,算我借你的,以后手头宽裕了要还。”我特意叮嘱了一句。
林强满口答应:“知道了爸,肯定还!”
他开着新买的君越回来那天,在我们面前显摆了半天,却对那十五万块钱,绝口不提。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半年后,女儿林莉也来了。
“爸,妈,我想给妞妞报个双语私立幼儿园,一年学费就要八万。”
林莉的家境比她哥好一些,女婿王斌是个小包工头,收入不错。
我有些不解:“妞妞现在上的那个公立幼儿园不是挺好的吗?干嘛非要去那个私立的?”
“爸,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竞争多激烈,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那个幼儿园里,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妞妞进去,也能从小积累人脉。”
“人脉”两个字,从我一向清高的女儿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格外刺耳。
我还没开口,淑芬的眼泪先下来了。
“卫国,妞妞可是你亲外孙女啊。咱们不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吗?为了孩子,花点钱算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我一想到妞妞以后比别人差,我这心里就堵得慌。”
我看着淑"芬的样子,再看看女儿泫然欲泣的表情,满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
又是八万。
我的“保命钱”,只剩下几瓜两枣了。
从那以后,他们兄妹俩像是商量好了一样,轮番上阵。
今天,林强的公司资金周转不开,要五万。
明天,林莉的服装店要进货,差三万。
后天,孙子要报昂贵的补习班,外孙女要学钢琴。
每一次,他们的理由都无比充分,都打着“为了未来”、“为了孩子”的旗号。
每一次,淑芬都会在旁边用眼泪和软语,瓦解我的抵抗。
而我,每一次都退让。
我像一个守着粮仓的老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粮食被一点点搬空,却无能为力。
我不是没有反抗过。
有一次,女婿王斌找到我,神神秘秘地说他有个朋友在搞一个“新能源项目”,回报率高达百分之三十,稳赚不赔,想拉我入股。
他张口就要我剩下的那几万块钱。
我一听就知道是骗局,当场就拒绝了。
“王斌,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你最好也别信。踏踏实实干活比什么都强。”
没想到,我这句话捅了马蜂窝。
王斌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爸,你这是什么意思?信不过我?”
林莉也在电话里冲我嚷:“爸!你怎么能这么说王斌?他也是好心想带你赚钱!你怎么能把人想得那么坏?”
那天,他们一家三口,第一次没有留下来吃饭。
淑芬为此跟我冷战了好几天。
“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王斌也是一番好意,就算你不投,也不能那么说孩子啊!太伤人了!”
我看着她,只觉得心力交瘁。
“淑芬,那是骗局!我的钱投进去就打水漂了!”
“你怎么知道是骗局?万一是真的呢?你就不能盼着孩子们点好吗?”
我无话可说。
从那以后,我学“乖”了。
我把剩下的几万块钱,存了个五年定期,告诉他们,钱取不出来了。
我以为这样,他们就能消停了。
我太天真了。
他们搬不空粮仓,就开始打粮仓的主意了。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依旧温暖,但我感觉自己身处冰窖。
我缓缓地,把茶壶放在茶几上,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我抬起头,目光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林强,我的儿子。他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仿佛提出这个骇人听闻建议的人不是他。
丽娟,我的儿媳。她迎着我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带着一丝理直气壮的挑衅。
林莉,我的女儿。她绞着衣角,眼神飘忽,一副“我也是被逼无奈”的委屈模样。
王斌,我的女婿。他靠在沙发上,双臂抱胸,表情冷漠,像个局外人。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淑芬身上。
我的妻子。
她还在流泪,嘴里不停地念叨:“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
我心里冷笑。
是啊,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一家人。
一个可以无限度索取,而不需要任何付出的“家”。
我,就是这个家的“人”。一个会赚钱,会存钱,可以随时被牺牲的“工具人”。
“说完了?”
我开口了,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他们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在他们印象里,我要么是暴跳如雷,要么是在淑芬的劝说下无奈妥协。
“说完了,就听我说几句。”
我清了清嗓子,感觉几十年来从未如此清醒过。
“第一,这套房子,是我的名字。房产证在我手里。没有我的同意,谁也卖不了。这是法律。”
我盯着林强和丽娟,一字一顿。
“你们想要钱扩大公司,可以。去找银行贷款,用你们自己的房子做抵押。我的房子,是我的养老房,也是我的棺材本,谁也别想动。”
丽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第二。”我转向女儿和女婿。
“你们服装店想换门面,也行。自己想办法。这些年,我给你们的钱,零零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二十万了。我没找你们要过一分钱的利息,甚至没指望你们还过本金。那是我作为父亲,对你们最后的情分。”
“从今天起,这份情分,用完了。”
“以后,你们兄妹俩,谁也别想再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我的退休金,是我和我妈的养老钱,是我们的医药费。你们谁要是眼红,先掂量掂量,等我们老了病了,你们谁来出这个钱?”
林莉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爸!你怎么能把我们想得这么不孝!我们怎么可能不管你和妈!”
“孝顺?”我笑了,笑声里充满了讽刺。
“孝顺就是算计着卖掉你爸的房子?孝顺就是掏空你爸的养老钱,去满足你们的虚荣心和贪欲?”
“我辛辛苦苦一辈子,给你们买房,给你们办婚事,帮你们带孩子。我以为我尽到了一个父亲所有的责任。可我换来了什么?”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换来了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欠你们的!”
“我换来了你们像吸血鬼一样,趴在我身上,理直气壮地吸我的血!”
“你们懒!你们不愿意脚踏实地去努力!你们只想走捷径,只想躺着赚钱!你们觉得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是理所应当给你们花的!”
“我告诉你们,门都没有!”
我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了一桌。
整个客厅,鸦雀无声。
他们都被我吓住了。
他们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在他们眼里,我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甚至有些懦弱的父亲。
他们习惯了我的付出,习惯了我的退让,以至于他们忘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还有。”
我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我要让他们彻底死心。
“我跟你们妈,已经立了遗嘱,并且做了公证。”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他们中间炸开。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包括淑芬。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卫国,你……你什么时候……”
我没有理她,继续说道:“我们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这套房子,和我们所有的存款,在我们百年之后,会成立一个基金,或者直接捐给慈善机构。”
“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
“爸!你疯了!”林强第一个跳了起来,脸色惨白。
“你宁愿把钱给外人,也不给我们?”林莉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我的耳膜。
“对。”
我看着他们,眼神冰冷而决绝。
“因为外人,不会惦记着卖我的房子,不会算计我的养老钱。”
“你们不配。”
这三个字,我说得又轻又慢,却像三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们心上。
丽娟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指着我骂道:“你这个老东西!心怎么这么狠!我们强子可是你亲儿子啊!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王斌也站了起来,脸色铁青:“爸,你这么做,太伤人心了。以后,我们还怎么当一家人?”
“一家人?”我反问,“从你们想卖我房子那一刻起,我们就不是一家人了。”
“你们只是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法律上,你们有赡养我的义务。而我,已经没有抚养你们的责任了。”
“我的话说完了。”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房门。
“你们可以走了。以后,没事不要再来。我跟我妈,想过几天清静日子。”
“滚。”
最后一个字,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强和林莉,用一种看仇人般的眼神死死地瞪着我。
丽娟的哭骂声,王斌的冷哼声,混杂在一起。
最终,他们还是走了。
摔门的声音,震得墙上的灰都簌簌地往下掉。
屋子里,终于又恢复了安静。
淑芬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无声地痛哭。
我知道,她哭的不是儿女的不孝,而是这个“家”的破碎。
在她心里,无论儿女做了什么,只要还能维持着一团和气的表象,这个家就是完整的。
而我,亲手撕碎了这层虚伪的表象。
“卫国……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她哽咽着说,“他们毕竟是我们的孩子啊……”
我走到她身边,没有安慰她。
我只是平静地说:“淑芬,从今天起,这个家,我说了算。”
“你要是还觉得他们可怜,还想背着我贴补他们,那我们就把财产也分了,你拿你的那份,随便你怎么给他们。”
“然后,我们离婚。”
淑芬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离婚”两个字,让她停止了哭泣。
她跟我过了一辈子,她知道,我说到做到。
其实,我根本没有立什么遗嘱,更没有去做公证。
那只是我为了震慑他们,临时编造的谎言。
但从那一刻起,我决定,要把这个谎言,变成现实。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了半辈子。
我想起林强小时候,发高烧说胡话,我背着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五里路,才到镇上的医院。
我想起林莉上大学那年,我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送她去学校,把她安顿好,临走时,偷偷在她枕头下塞了二百块钱。
那时候,他们是我的心头肉,是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宝贝。
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是我,是我一次次的纵容和退让,喂大了他们的贪婪和自私。
是我错误的父爱,把他们变成了不懂感恩的“巨婴”。
是我,亲手毁了他们。
也毁了我自己的晚年。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五点半起床,去公园打拳。
只是,我的心里,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宁静。
我知道,事情没有结束。
他们不会就此罢休。
一场漫长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出奇的平静。
儿子女儿没有再来,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仿佛我们之间那场激烈的争吵,从未发生过。
淑芬变得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
她不再劝我,也不再提孩子们的事。
但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比冰还要冷。
我知道,她在怨我。怨我打破了她“儿女绕膝”的美梦。
我没有去解释。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合。
我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我的“余生”。
我去了律师事务所,咨询了关于财产捐赠和设立遗嘱的全部流程。
我把家里所有的资产,包括房产、存款、理财,都列了一张详细的清单。
我甚至开始研究起了我们这个城市里,哪家养老院的条件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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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果有一天,淑芬也站到了我的对立面,或者我病倒了,需要人照顾,我不能指望那两个“孝顺”的儿女。
我能指望的,只有我自己,和我手里的钱。
这天下午,我正在书房里整理那些法律文件,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心沉了下去。
是林强和林莉。
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爸。”他们俩站在门口,表情有些不自然。
“有事?”我的语气很平淡。
“爸,我们……想跟你谈谈。”林强说。
我让他们进了屋。
淑芬听到动静,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看到他们,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客厅里,又是那几个人,只是少了两个煽风点火的。
“爸,那天……是我们不对。”林强先开了口,态度软了下来,“我们说话太冲了,没考虑到你的感受。”
林莉也红着眼圈说:“是啊爸,我们回去想了很久,知道错了。我们不该打房子的主意。”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如果我相信他们的道歉,那我这五十五年就白活了。
“爸,你那份遗嘱……是真的吗?”林强小心翼翼地问,这才是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是真的。”我面不改色。
林强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爸,你不能这样!我们才是你的亲人!你怎么能把钱给外人!”他激动起来。
“亲人?”我看着他,“打我房子主意的亲人?”
“那是一时糊涂!”林莉急忙辩解,“爸,我们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就把那遗嘱撤了好不好?传出去,我们兄妹俩的脸往哪儿搁啊?”
“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说我们不孝,连父母的遗产都拿不到!”
我明白了。
他们不是来忏悔的。
他们是来要脸面的,是来要里子的。
他们怕的不是我不给他们钱。
他们怕的是,我不给他们钱这件事,被所有人知道。
他们怕的是,他们精心维持的“孝子贤孙”的形象,彻底崩塌。
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我冷冷地说。
“你们想要我撤销遗嘱,也可以。”
他们俩的眼睛瞬间亮了。
“但是,我有条件。”
“爸,你说!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林强迫不及待。
我看着他们,缓缓说出了我的条件。
“第一,把我过去给你们的所有钱,连本带息,还给我。”
“我这里有账本,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林强,你一共是二十八万。林莉,你一共是二十一万。利息就按银行同期贷款利率算。”
他们俩的脸色,瞬间从惊喜变成了惊骇。
“爸!你……你怎么能这样算!”
“为什么不能?”我反问,“我给你们的,是情分。你们既然不要情分,那我们就只讲钱。”
“第二。”我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
“从下个月开始,你们每个人,每个月,要付给我和你们妈赡养费。一个人两千块钱。这是法律规定的义务。”
“每个月一号,准时打到我卡上。晚一天,我就去法院起诉你们。”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我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签一份协议。声明自愿放弃对我们所有财产的继承权。并且,这份协议,要去公证处公证。”
“等你们什么时候做到了这三条,我什么时候,就去撤销我的遗"嘱。”
我说完,整个客厅,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林强和林莉,像两尊石像一样,僵在那里。
他们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成了死灰色。
他们以为我是老糊涂了,可以任由他们拿捏。
他们以为只要他们服个软,掉几滴眼泪,我就能像以前一样,把什么都捧到他们面前。
他们错了。
一头睡醒的狮子,不会再被当成病猫。
“爸……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林莉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
“逼死你们?”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是你们,先要把我逼死。”
“我给了你们选择。”
“要么,当一个有法律义务的陌生人,还钱,付赡养费,然后断绝一切不该有的念想。”
“要么,就继续当你们口中的‘不孝子’,等着被所有人戳脊梁骨。”
“路怎么走,你们自己选。”
我再次拉开了房门。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争吵,没有再谩骂。
他们只是失魂落魄地,像两个游魂一样,走了出去。
我知道,我赢了这一仗。
但我也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了他们。
或者说,我只是认清了,我从未真正拥有过他们的事实。
我关上门,转身看着淑芬。
她没有哭。
她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有震惊,有不解,也有一丝……恐惧。
她大概从未想过,和她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男人,会有如此冷酷和决绝的一面。
“卫国……”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走到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淑芬,我们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从今天起,我们只为自己活。”
“我们去旅游,去学画画,去做所有我们想做而没做的事。”
“至于他们……”
我顿了顿,看着窗外。
“就当是,我们这辈子,生了一场昂贵的病吧。”
病,总有痊愈的一天。
而痊愈的代价,就是剜去腐烂的血肉。
虽然会很痛,但总比烂透了,丢了性命要好。
生活,并没有因为我的“反击”而立刻变得美好。
兄妹俩没有再来,赡养费自然也没有给。
他们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无赖的一种方式——冷处理。
他们不承认,不拒绝,也不执行。
他们就像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一样。
淑芬为此病了一场。
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只是流泪。
我默默地照顾她,给她喂水喂药,擦拭身体。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一辈子的信念,就是家庭和睦,儿孙满堂。
我亲手打碎了她的信仰。
“卫国,我们老了,动不了了,怎么办?”她虚弱地问我。
这是她最深的恐惧。
“我请护工。”我说。
“钱花完了怎么办?”
“我们还有房子。卖了房子,住进最好的养老院。”
“那……那不是跟孩子们想的一样了吗?”她抓住了我话里的漏洞。
“不一样。”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他们卖房,是为了拿钱去挥霍。我们卖房,是为了我们自己能活得有尊严。”
“钱,握在自己手里,才是自己的。”
淑芬似懂非懂,但她没有再反驳。
身体康复后,她的话更少了,但她开始默默地跟着我,一起去公园,一起去市场。
她不再提孩子,我也不提。
我们像两只受伤的刺猬,小心翼翼地舔舐着彼此的伤口,也维持着安全的距离。
我没有去法院起诉他们。
我不想把事情做得那么绝,闹得满城风雨。
那不仅是打他们的脸,也是在打我自己的脸。
我只是,在等。
等一个让他们彻底死心的契机。
这个契机,很快就来了。
半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对方自称是法院的,说林强的公司因为拖欠供应商货款,被告上了法庭,公司账户和个人资产都已被冻结。
我挂了电话,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意料之中的事。
一个一心只想走捷径,靠着父母的钱撑场面的人,能把生意做多好?
那天晚上,林强和丽娟来了。
他们形容憔悴,双眼通红,像是几天没睡觉了。
一进门,丽娟就“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爸!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强子吧!”
她声泪俱下,磕头如捣蒜。
林强也站在旁边,低着头,一个一米八的汉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鬼迷心窍,不该听别人的去攀比,去搞什么排场。”
“现在公司完了,房子也要被银行收走了。爸,你帮帮我,最后帮我一次!”
淑芬的心,瞬间就碎了。
她冲过去,扶起丽娟,抱着她痛哭。
“快起来,快起来孩子!有话好好说!”
她转过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卫国,你看……强子都这样了,你就帮帮他吧!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坐牢啊!”
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媳,看着痛哭流涕的儿子,看着心如刀割的妻子。
这幅画面,多么熟悉。
每一次,他们都是用这种方式,来博取我的同情,来瓦解我的底线。
“需要多少钱?”我问。
林强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希望的光芒。
“五十万。还了供应商的钱,公司就能活过来。”
“五十万?”我笑了。
“我没有五十万。”
希望的光芒,瞬间熄灭。
“爸!”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可以把这套房子,过户给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林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爸,你……你说真的?”
“真的。”我点点头,“我把房子过户给你,你去银行做抵押贷款。贷出来的钱,是五十万,还是一百万,都是你的本事。”
林强的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丽娟也停止了哭泣,惊喜地看着我。
只有淑芬,一脸担忧地拽着我的胳膊:“卫国,你疯了?房子给了他,我们住哪?”
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当然,我也有条件。”我看着林强。
“第一,过户可以,但必须签一份‘附带条件赠与合同’。”
“合同里要写明,这套房子,我和你妈拥有永久居住权,直到我们去世。你不能以任何理由,把我们赶出去,也不能把房子卖掉或者再次抵押。”
“第二,你要一次性,支付给我们二十万的养老金。这笔钱,就从你贷款里出。”
“第三,你要跟林莉一起,补上之前欠的赡养费,并且以后每个月按时支付。同时,你们两个,要去公证处,签署放弃继承我们其他任何财产的声明。”
我把我的条件,一条条,清晰地摆在了他面前。
林强呆住了。
他脸上的狂喜,慢慢凝固,变成了复杂的思索。
他在权衡。
一套价值两百多万的房子,和一个必须让他背负起来的“包袱”。
一个能解他燃眉之急的巨款,和一份让他颜面尽失的“不孝”证明。
“爸,永久居住权……这个……”丽娟有些犹豫,“那我们以后要是想卖……”
“那就别要了。”我干脆地说。
“要!要!”林强立刻打断了她,他狠狠地瞪了丽娟一眼。
他很清楚,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爸,我答应!你的条件,我都答应!”
为了那唾手可得的巨款,他可以答应一切。
至于以后会不会遵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我,早已为他准备好了后手。
第二天,我带着他们,去了房管局,去了律师事务所,去了公证处。
我请了最专业的律师,拟定了那份堪称苛刻的“附条件赠与合同”。
合同里,详细规定了他们的义务。
任何一条没有做到,我都有权收回这套房子。
我还让他们签署了放弃继承权的声明,并且做了最高效力的公证。
拿着那一沓厚厚的文件,林强和林莉的脸上,都像是被霜打过一样。
但看着房产证上换成了自己的名字,林强最终还是露出了笑容。
他很快就从银行贷出了一百二十万。
他给了我二十万,补齐了赡养费,然后带着剩下的钱,去拯救他的公司了。
那天,他临走前,对我说:“爸,谢谢你。”
我不知道,这句谢谢里,有几分真心。
我只是对他说:“记住你签过的每一个字。”
房子,不再是我的了。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我用一套房子,买断了他们无休止的索取。
我用一套房子,给自己的晚年,上了一道最牢固的保险。
我和淑芬,依然住在这套房子里。
只是房产证上的名字,换了。
生活,好像回到了正轨,又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淑芬不再唉声叹气,她开始认真地跟着我学画画,学书法。
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也许,她也想通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我享福。
我依然每天运动,读书,侍弄花草。
我的那笔二十万养老金,加上我们俩的退休金,足够我们把想去的地方,都走一遍了。
我用手机,订了两张去云南的机票。
我想带淑芬去看看苍山洱海。
出发前一天,我接到了林莉的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爸……王斌他……他在外面有人了……他要跟我离婚……”
我静静地听着。
“他说我……说我娘家没人了,没人给我撑腰了……所以他才敢这么对我……”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王斌坐在我家的沙发上,那副冷漠的,像局外人一样的表情。
原来,所有的因,早已种下了果。
“我知道了。”
我说完,挂了电话。
我看向窗外,夕阳正红。
我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我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
为父母,为工作,为妻子,为儿女。
我像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恳,埋头拉车。
直到我拉不动了,车上的人,还要嫌我挡路,想把我卖了换钱。
我斗争过,反抗过,也算是赢了。
可是,赢了又如何?
心,已经凉了。
情,已经断了。
我看着身边正在收拾行李的淑芬,她鬓角的白发,在夕阳下格外显眼。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淑芬,等我们旅游回来,把手机号换了吧。”
她身子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
“好。”她轻声说。
我55岁,退休五年。
我花了五年的时间,用最惨痛的方式,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余生,除了运动,存钱,最好再做到一件事。
销声匿迹。
不是肉体上的消失。
而是在那些会消耗你,拖累你的人的世界里,彻底地,干净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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