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阳,来这“申城”的第二年。
第一年,我管这叫“上海”,带着点朝圣的意思。
第二年,我跟本地的老师傅们一样,叫它“申城”,透着一股子“也就那样”的疲惫。
我每天的工作,是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里,把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箱子,从A点搬到B点。
汗水像不要钱的自来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
工头的嗓门跟仓库的警报器一样,永远在响,永远在催。
“陈阳!那个货!动起来!”
我“哎”一声,感觉这声“哎”里,连着我老家那三间瓦房的房梁,连着我爸病床上那根输液管。
它们都指望着我。
我不敢停。
这个月,我搞砸了。
不是我懒,是那台老掉牙的电动叉车,它罢工了。
在我把一板死沉的化妆品堆到货架顶上的时候,液压杆“嘎”一声,软了。
一整板的货,摔得像天女散花。
瓶瓶罐罐,碎了一地,香气混着我的冷汗,弥漫了半个仓库。
经理的脸,比地上的玻璃碴子还冷。
“陈阳!”他一字一顿,像是要把我的名字嚼碎了。
“这个月的奖金,没了。另外,货损从你工资里扣。”
我脑子“嗡”的一声。
那一下,比叉车倒下来还响。
没了奖金,再扣掉货损,我这个月的工资,到手可能还不够付房租。
我租的那个地方,叫“老弄堂”,其实就是个城中村。
楼挨着楼,密不透风,白天都得开灯。
我的房间,是隔断房里最小的一间,放下一张床,一个行李箱,就转不开身。
就这样一个鸽子笼,一个月一千二。
押一付三。
我捏着手机,看着屏幕上那个叫“李姐”的头像,那是一朵有点失真的莲花。
她是我的房东。
我该怎么跟她说?
说我这个月……手头紧?
我上个月就这么说过了。
她当时在电话那头,声音没什么温度:“小陈,做生意讲究个规矩。下次,我不等了。”
我感觉自己像被逼到悬崖边上的蚂蚁。
往前一步是粉身碎骨,退后一步……我没有退路。
我爸的药,不能停。
我在微信对话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李姐,不好意思……”
“李姐,能不能……”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小石头,堵在我喉咙里。
最后,我只发过去三个字。
“你在吗?”
过了很久,那朵莲花才回过来一个字。
“在。”
我心一横,拨了语音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喂?”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
“李姐,是我,陈阳。”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
“我知道。”她说,“房租呢?”
的直接。
我喉咙发干,舔了舔嘴唇:“李姐,我……我这边出了点意外,这个月……能不能……”
“不能。”
两个字,像两颗钉子,把我钉在原地。
“我上个月说过了,小陈,我不是开善堂的。”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听见电话那头有水流声,她在洗漱。
“李姐,我下个月,下个月一定双倍给您!我发誓!”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你们这些小年轻的誓言,我听得多了。”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全是嘲讽,“上一个这么说的,连夜搬走了,还顺走了我一个热水壶。”
我的脸“刷”一下就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我不是那种人!”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她说,“今天交不了,明天你就搬走。你的押金,不够抵这个月房租。”
“别!李姐!”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搬走?我能搬到哪儿去?睡大街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只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和我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就在我以为她要挂电话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你现在在哪儿?”
“我……我在宿舍。”我撒了个谎,我还在仓库,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来我这一趟。”
“啊?”
“带上你的东西。”
我脑子一片空白。
带上东西?这是要当面把我赶出去?
“李姐……”
“废什么话?叫你来就来。”她不耐烦地说,“给你半小时。”
电话挂了。
我坐在地上,看着手机屏幕,那朵莲花好像在冷冷地盯着我。
我像个提线木偶,站起来,跟工头请了个假,回了趟那个鸽子笼。
我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用了五年的旧手机充电器,还有一本我从老家带来的《平凡的世界》。
我把它们塞进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里。
路遥写孙少平的时候,一定想不到,几十年后,还有个叫陈阳的愣头青,活得比他还狼狈。
我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二十三岁,脸色蜡黄,眼圈发黑,头发乱得像鸡窝。
这他妈哪像个二十三岁的人?
像个快四十的。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没用。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绝望,是水洗不掉的。
我背上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快一年的小房间。
墙上,还贴着我刚来时写的四个字。
“未来可期”。
讽刺。
我把那张纸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李姐住的地方离我这不远,就在弄堂的另一头,一栋单独的小二楼。
这在寸土寸金的申城,算得上是豪宅了。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混着下水道和油烟的味道。
我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
李姐站在门后,她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穿着一件丝质的睡袍。
一股沐浴露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也比我想象的要好看。
大概四十岁不到,皮肤很白,眼角有细微的,但不难看的皱纹。
她的眼神很锐利,像能看穿我心里所有的窘迫和不安。
“东西呢?”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我拍了拍身后的背包。
她没说话,侧身让我进去。
我第一次进她的家。
很干净,甚至有点冷清。
家具都是深色的,地板擦得能反光。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檀香味,和我住的那个充满霉味和泡面味的地方,是两个世界。
“坐。”她指了指客厅的沙发。
我局促地坐下,只敢坐一个角。
背包沉甸甸地压在我背上,我不敢放下来。
她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说吧,怎么回事?”她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交叠起双腿。
睡袍的下摆滑开一点,露出一段白皙的小腿。
我赶紧移开视线。
我把叉车坏了、货砸了、工资被扣了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说得很艰难,像是在揭自己的伤疤。
她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打断我,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等我说完,她才端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
“所以,你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我点了点头,感觉脸在发烧。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摇了摇头。
我要是知道怎么办,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客厅里陷入了沉默。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终于,她放下了水杯。
“房租,我可以先不要。”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希望。
“真的吗?李姐!我……”
“但是,”她打断我,“我有个条件。”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就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紧张地看着她,等着她开出那个我可能无法承受的条件。
她是不是要……涨房租?还是让我签什么不平等的长约?
或者……像那些狗血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混乱的念头。
她站起身,没有看我,而是走向客厅旁边一扇紧闭的门。
那扇门,和我家其他门的颜色不一样,是浅蓝色的,上面还贴着几个褪色的卡通贴纸。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
门开了。
她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我看不懂。
有犹豫,有挣扎,还有一丝……悲伤?
“我可以免你房租。”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但你要睡这儿。”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扇打开的门。
门里,是一个房间。
光线很暗,我看不真切。
但我能闻到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混杂着樟脑丸的气息。
睡这儿?
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从那个鸽子笼,搬到她家来?
我愣住了。
“李姐,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结结巴巴地问。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也跟着站起来,迟疑地走到门口。
她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啪”的一声,房间亮了。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住了。
那是一个男孩的房间。
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
墙上贴着科比的海报,海报上的人还穿着24号球衣,笑得一脸灿烂。
书桌上,放着一摞高三的复习资料,旁边还有一个篮球。
一切,都像是被时间冻结在了某个瞬间。
“这是……”我艰难地开口。
“我儿子的房间。”李姐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她背对着我,轻轻抚摸着书桌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他叫小安。”
“他……上大学去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李姐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
“他走了。”
“走了?”我没明白,“去哪儿了?”
“去了很远的地方。”她顿了顿,“回不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明白了。
我看着满屋子的遗物,看着墙上那个永远年轻的篮球巨星,再看看李姐单薄的背影,突然觉得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的话,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睡这张床。”李姐指了指那张铺着蓝色格子床单的单人床。
我彻底懵了。
“李姐,这……这不行!这太……”
“没什么不行的。”她打断我,转过身来。
灯光下,我看到她的眼圈是红的。
“我不要你房租,一分都不要。”
“你只要住在这里,像平时一样生活就行。”
“早上出去,晚上回来。饿了就自己做饭,或者我给你做。”
“你只需要……让这个房间,有点人气。”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是要我这个人。
她是要一个“影子”。
一个能填满这个空房间,能让这个死寂的家,重新响起脚步声、呼吸声的影子。
而我,陈阳,二十三岁,身高一米八,跟她儿子照片上的身高差不多。
我成了那个最合适的替代品。
这太荒唐了。
也太悲哀了。
“李姐……”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拒绝吗?
我有什么资格拒绝?
我连下个月的饭钱在哪都不知道。
我的尊严,在现实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怎么?你不愿意?”李姐的眼神又恢复了那种锐利。
“不是……”我低下头,“我只是觉得……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她说,“你缺个地方住,我缺个……房客。就这么简单。”
她把“房客”两个字咬得很重。
我知道,这只是个说辞。
“房间里的东西,你别动。”她又补充道,“尤其是书桌上的。”
“我……我知道了。”我几乎是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行了,把你的包拿进来吧。”她说完,就走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
我打量着这个房间。
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搂着李姐的脖子,笑得没心没肺。
照片里的李姐,比现在要年轻得多,也笑得温柔得多。
那是她真正的笑容。
我慢慢地放下背包。
背包落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坐到床边。
床垫很软,比我那个硬板床舒服一百倍。
可我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我这是……把自己卖了吗?
用我的存在,去换一个免费的住处。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暂时不用睡大街了。
这就够了。
晚上,我躺在小安的床上,一夜无眠。
被子上有淡淡的皂香味,和阳光晒过的味道。
很温暖。
但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我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李姐均匀的呼吸声。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堵墙。
但我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世界,还隔着一个死去的灵魂。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想在李姐醒来之前离开。
客厅里,餐桌上已经放好了早餐。
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两个白煮蛋,还有一碟酱菜。
李姐穿着家居服,坐在餐桌旁,正在看手机。
看到我出来,她抬了下眼皮:“醒了?吃早饭。”
“李姐,不用了,我……”
“坐下。”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只好坐下。
我默默地喝着粥。
粥熬得很稠,很香。
是我来申城之后,吃过的最像样的早餐。
“今天几点下班?”她突然问。
“不一定,看货多不多。”
“下班了早点回来。”她说,“别在外面瞎晃。”
那口气,像是在叮嘱自己的儿子。
我心里一颤,差点把勺子掉在碗里。
“……好。”我低声应道。
吃完饭,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家。
走在上班的路上,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阳光刺眼,周围是嘈杂的人声、车声。
这才是我的世界。
那个干净、安静,甚至带着点悲伤气息的家,不属于我。
我只是个暂住的幽灵。
仓库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和混乱。
工头看见我,没好气地吼:“陈阳!还知道来啊!去,把西区那批货清了!”
我没说话,拿起手套就干活。
身体的疲惫,能暂时麻痹心里的慌乱。
同事老王凑过来,递给我一根烟。
“咋了?昨天跟丢了魂似的。”
老王四十多岁,也是外地人,在这干了十几年了,算是我的半个师傅。
“没事,王哥。”我接过烟,没点。
“跟哥还装?”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钱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
“经理那孙子,下手是黑。”老王吐了个烟圈,“不过你也别往心里去,谁没个坎儿啊。熬过去就好了。”
“嗯。”
“房租交了没?要不哥先借你点?”
我心里一热:“不用了王哥,解决了。”
“解决了?”老王有些意外,“你小子可以啊,哪搞的钱?”
“一个……朋友,借的。”我含糊地说。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把自己“租”给了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
他会觉得我疯了。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晚上下班,我拖着一身的疲惫往回走。
快到弄堂口的时候,我犹豫了。
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到那个不属于我的房间,不想面对李姐那张平静又悲伤的脸。
我在弄堂口的小卖部,买了一桶泡面,一根火腿肠。
我蹲在路边,就着昏黄的路灯,吸溜吸溜地吃着。
这才是熟悉的味道。
廉价,但真实。
手机响了。
是李姐。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在哪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高兴。
“我……在外面吃饭。”
“几点了还不回来?”
“我马上就……”
“我做了饭。”她说。
我愣住了。
“赶紧回来。”她说完就挂了。
我看着手里还剩半桶的泡面,突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我把泡面扔进垃圾桶,起身往回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推开门,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三菜一汤。
红烧肉,番茄炒蛋,清炒菠菜,还有一个排骨汤。
很家常,但很丰盛。
李姐已经坐在桌边,她换了身衣服,没化妆,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居家女人。
“还愣着干什么?洗手吃饭。”她说。
“李姐,我……我吃过了。”我小声说。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冷:“我做的不好吃?”
“不是不是!”我赶紧摆手,“我不知道你做饭了……”
“现在知道了。坐下,再吃点。”
我拗不过她,只好去洗了手,在她对面坐下。
她给我盛了碗饭,又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
“吃吧。”她说,“看你瘦的,风一吹就倒了。”
我低头扒着饭,肉在嘴里,很香,很糯。
但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妈以前也总这么说我。
“多吃点,在外面干活累。”
我眼眶有点发热。
“李姐,以后……别给我做饭了,太麻烦你了。”我闷声说。
“不麻烦。”她说,“反正我一个人也要做。”
“而且,”她顿了顿,“小安以前,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烧肉。”
我的心,猛地一沉。
筷子上的那块肉,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果然。
我终究只是个替代品。
我吃的每一口饭,穿的每一件衣服,睡的每一晚觉,都是在扮演另一个人。
一个叫“小安”的,已经不存在的人。
这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拿出手机,给我妈打了个视频。
屏幕上,我妈的脸一出现,我就忍不住鼻子发酸。
“阳阳,下班啦?”我妈笑着问,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
“嗯,刚下班。”
“吃饭没?工作累不累啊?钱够不够花?”她一连串地问。
“吃了,不累,钱够花。”我对着屏幕,扯出一个笑脸。
我不能让她担心。
“你爸今天精神好多了,还下床走了走。”我妈把镜头转向我爸。
病床上的我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冲我笑了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心如刀割。
“那就好,那就好。”我连声说。
“阳阳啊,”我妈又把镜头转回来,“你那边……房租是不是快到了?妈这还有点……”
“妈!”我打断她,“我这边都好着呢!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有数!”
“你这孩子……”
我们又聊了些家常,我看着屏幕里他们斑白的头发,心里堵得难受。
挂了电话,我把脸埋在被子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不能倒下。
我绝对不能倒下。
为了他们,我什么都能忍。
哪怕是当一个活着的“影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白天在仓库挥汗如雨,晚上回到那个窗明几净的家里。
我和李姐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我们很少说话。
她给我做饭,我默默地吃。
她有时候会看着我发呆,眼神飘得很远。
我知道,她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我尽量让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早出晚归,不发出多余的声音,不留下多余的痕迹。
但有些东西,是无法避免的。
比如,我的衣服。
我带来的那几件T恤,都是工地上发的,洗得发白,领口都松了。
有一天晚上,我洗完澡出来,发现我房间的椅子上,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都是些很新的运动T恤和休闲裤,牌子我都不认识,但看着就不便宜。
我愣住了。
李姐从她房间里走出来。
“你那些衣服,都该扔了。”她说,“这些你拿去穿。”
“李姐,这不行,我不能要!”我赶紧说。
“这是小安的。”她的声音很平静,“他没穿过几次。”
我的心又是一抽。
“他跟你差不多高,应该能穿。”她自顾自地说着,像是没看到我脸上的抗拒。
“试试吧。”
我站在那,一动不动。
让我穿一个逝者的衣服?
这比让我睡他的床,还要让我难以接受。
这感觉,就像是……灵魂都被侵占了。
“怎么?嫌弃?”李姐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是……”我咬着牙,“李姐,我……我还是穿我自己的吧。”
“你自己的?”她冷笑一声,指着我身上那件洗得快透明的背心,“就这个?你穿着出去,丢的是我的脸。”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穿上。”她的语气,又变成了命令。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最终,我还是妥协了。
我拿起那件黑色的Tshirt,走回房间。
衣服的面料很舒服,带着和被子一样的皂香味。
我套在身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穿着不属于我的衣服,住着不属于我的房间,吃着不属于我的饭菜。
我还是陈阳吗?
我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从那天起,我的衣柜里,慢慢被小安的衣服填满。
李姐好像很满意我穿他儿子的衣服。
有时候,她会盯着我看很久,然后突然说一句:“小安以前也喜欢穿黑色的。”
或者,“你穿这件蓝色的,比他好看。”
每当这时,我都觉得毛骨悚然。
我开始害怕回家。
下班后,我宁愿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跟老王他们去路边摊喝两瓶啤酒,吹吹牛。
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有一次,我喝得有点多,回去晚了。
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客厅的灯还亮着。
李姐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抱枕,像是在等我。
“去哪了?”她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跟……跟同事喝了点酒。”我酒气熏天地说。
“喝酒?”她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我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沐浴露香味,混杂着一丝怒气。
“你看看你现在几点了!一个男孩子,在外面喝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她训斥道。
我愣住了。
这话,怎么这么熟悉?
我妈以前也这么骂过我。
“我……我知道错了。”我低下头。
“知道错了?”她冷笑,“我看你根本没把我跟你说的话放在心上!”
“我不是让你早点回来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把我吓了一跳。
“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总要让我担心!”
她眼圈红了,声音也开始发颤。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
她不是在骂我。
她是在骂那个,再也不会回家的,叫小安的男孩。
我成了她情绪的宣泄口。
我心里又闷又堵,酒劲儿也上来了。
“李姐!”我忍不住喊了一声,“你清醒一点!”
“我不是他!”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姐愣愣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她脸上的愤怒,慢慢褪去,变成了震惊,然后是无尽的悲伤和难堪。
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坐回沙发上。
“对不起。”她低声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失态了。”
我也清醒了大半,心里有些后悔。
我不该这么冲动地戳穿她。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
“没事,李姐。”我走过去,想安慰她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早点睡吧。”她说完,就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那晚,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
一阵一阵,像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心。
从那次争吵之后,我和李姐之间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她不再对我提任何要求,也不再盯着我发呆。
她还是会给我做饭,但我们俩在饭桌上,几乎零交流。
那种沉闷的安静,比之前的争吵更让我窒息。
我开始更频繁地加班。
我宁愿在仓库里累成一条狗,也不想回到那个家。
有一天,仓库接了个大单,要通宵赶货。
我跟老王几个人,一直干到凌晨四点。
收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骨头都快散架了。
我靠在货架上,点了一根烟。
手机震了一下,是条银行短信。
工资到账了。
扣掉罚款,还剩三千多。
我看着那个数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够了。
够我搬出去了。
我可以在附近再找个鸽子笼,哪怕小一点,破一点。
但那是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我可以穿着我那洗得发白的T恤,吃我那加了双份火腿肠的泡面。
我可以活得像我自己。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决定跟李姐摊牌。
天亮后,我回到那个家。
李姐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忙活。
我走到厨房门口。
“李姐。”
她回过头,看到我一脸疲惫,愣了一下:“通宵了?”
“嗯。”
“赶紧去洗个澡,睡一觉。饭马上好了。”
“李姐,”我深吸一口气,“我……想搬出去。”
她的动作停住了。
手里的锅铲,悬在半空中。
厨房里只有抽油烟机“嗡嗡”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关掉火,转过身。
“为什么?”她问,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工资发了。”我说,“我想自己租个地方。”
“我这里不好吗?”
“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里很好,太好了。好得……不属于我。”
“李姐,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冲她鞠了一躬,“这份情,我记一辈子。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一定报答你。”
她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失望,有落寞,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非要走?”
我点了点头。
“行。”她吐出一个字。
“那你把欠我的房租,都补上。”
我愣住了。
“你不是说……”
“我说的是,你住在这儿,就免你房租。”她冷冷地说,“你要走,那就一码归一码。”
“你住了两个月零十天,一共是……”她拿出手机,按了几下计算器,“两千八。”
我看着她,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我刚到手的三千多块钱,还了她,就所剩无几了。
我拿什么去租新的房子?押一付三,至少也要四五千。
她这是……在逼我。
“李姐,你不能这样!”我急了。
“我怎么了?”她反问,“我跟你非亲非故,让你白住这么久,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让你补房租,不应该吗?”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她说的没错。
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一场交易。
现在我想提前终止合同,自然要付出代价。
“我……”我捏紧了拳头,“我没那么多钱。”
“那就别走。”她说。
“或者,”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继续住下,直到你什么时候能一次性还清这两千八。”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这是把我套牢了。
我像一只被蛛网粘住的飞蛾,越挣扎,缠得越紧。
我看着她那张冷漠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的陌生和寒冷。
原来,她所有的温情,所有的饭菜,都是有价码的。
我愤怒,屈辱,却又无能为力。
“好。”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住。”
那天,我没有吃她做的早饭。
我回到那个房间,把门反锁,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一直在一个漆黑的走廊里跑。
我身后,有个影子在追我。
我跑不动了,回头一看,那个影子,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被吓醒了。
醒来时,一身冷汗。
窗外,天已经黑了。
我拿起手机,看到我妈给我发了好几条微信。
“阳阳,怎么不回信息?”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赶紧回拨过去。
“妈,我没事,刚才加班睡着了。”
“你这孩子,吓死我了。”我妈松了口气的语气。
“对了,你之前说要给你爸买个好点的轮椅,我去看好了,要两千多块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两千多。
我刚发的工资,还了房租,剩下的钱根本不够。
“妈,要不……先买个便宜点的?”
“那怎么行!你爸这腿,医生说了要好好养。便宜的坐着不舒服。”我妈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沉默了。
“阳阳?钱不够吗?不够妈再想办法……”
“够!够的!”我赶紧说,“我下周就打给你!”
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钱,钱,钱。
所有的一切,都绕不开这个字。
我从床上坐起来,感觉前所未有的无助。
我该怎么办?
去跟老王借?
我已经欠了他不少人情了。
去跟公司预支?
经理那个嘴脸,不把我骂出来就不错了。
我像个困兽,在小小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
那上面,除了小安的课本,还有一个存钱罐。
是一个蓝色的,胖乎乎的陶瓷猪。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我拿起那个存钱罐,摇了摇。
里面传来“哗啦啦”的响声。
应该有不少钱。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从我心底钻了出来。
拿一点。
就拿一点。
等我发了工资,再悄悄放回去。
李姐不会发现的。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
我看着那个憨态可掬的陶瓷猪,感觉它也在看着我。
陈阳,你他妈的要偷东西吗?
你他妈的要偷一个死人的钱吗?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
我猛地把存钱罐放回桌上,后退了两步。
我不能这么做。
我再难,也不能做贼。
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我瘫坐在椅子上,把脸埋在手里。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陈阳。”是李姐的声音。
我没动。
“出来吃饭。”
我还是没动。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我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咔哒”一声,门开了。
李姐走了进来。
她看到我坐在黑暗里,愣了一下。
“怎么不开灯?”
她走过来,按下了开关。
灯光亮起,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
她看到了我通红的眼眶。
“怎么了?”她问,语气里竟然有一丝担忧。
我没说话。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桌上的那个存钱罐。
她脸色微微一变。
我以为她要发火,以为她要骂我。
但她没有。
她只是走过去,拿起那个存钱罐,轻轻地摩挲着。
“这是小安从小学就开始攒的。”她轻声说,“他说,要攒够钱,带我去旅游。”
“他说,要去北京,看天安门。”
“他说,要去西藏,看布达拉宫。”
“结果……”
她没说下去,但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得这么伤心。
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啜泣,而是无声的,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我看着她,心里那点怨恨和愤怒,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也只是个可怜人。
她用冷漠和刻薄,把自己包裹起来。
但那层壳下面,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李姐……”我站起来,想说点什么。
她却突然把存钱罐递到我面前。
“你缺钱,是吗?”
我愣住了。
“拿着。”她说。
“不……不行!”我连连后退,“李姐,我不能……”
“拿着!”她把存钱罐硬塞到我手里,“这里面的钱,本来就是要花的。”
“他……用不上了。”
“你用吧。”
我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陶瓷猪,感觉它有千斤重。
“就当……我借给你的。”她说,“不用还。”
我看着她布满泪痕的脸,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那天晚上,我当着她的面,摔碎了那个存钱罐。
硬币和纸币,撒了一地。
我们俩,就蹲在地上,一张一张,一枚一枚地捡。
一共是三千六百七十二块五毛。
一个少年,攒了十年的梦。
李姐把钱都给了我。
“够吗?”她问。
“够了。”我声音沙哑,“够了。”
我拿出两千块,第二天就给我妈打了过去。
剩下的钱,我放在了我的背包里。
我没有再提搬走的事。
李姐也没有再提房租的事。
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墙,好像在那天晚上,随着那个破碎的陶瓷猪,一起坍塌了。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家人”一样相处。
我下班回来,会跟她说说仓库里的趣事。
老王又因为打牌输了钱被老婆骂了。
新来的小年轻,开叉车差点撞到墙上。
她会一边听,一边笑。
她的笑容,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一丝客气和疏离。
而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
她也会跟我说起小安。
说他小时候多调皮,上房揭瓦。
说他上中学时,是个学霸,收到的情书能塞满一个抽屉。
说他最大的梦想,是当一个篮球运动员。
她说的越多,小安在我心里的形象,就越清晰。
他不再是一个模糊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过梦想,有过青春的少年。
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在扮演他。
我只是在听一个母亲,讲述她最珍贵的宝藏。
有一天,李姐拿出一个相册,让我跟她一起看。
相册很厚,从小安出生,一直到他高中毕业。
我看到了一张照片。
是小安十八岁的生日照。
他穿着一身帅气的球衣,站在篮球架下,手里捧着一个蛋糕。
他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得很憨厚。
“这是……?”我指着那个男人。
“他爸。”李姐的眼神暗了一下。
“他……人呢?”
“我们离婚了。”李姐淡淡地说,“在小安出事之后。”
我心里一惊。
“他觉得,是我害死了小安。”
李姐的声音,像结了冰。
“出事那天,是小安的同学约他去水库游泳。”
“我本来不让他去,我觉得不安全。”
“但他非要去,我们大吵了一架。”
“他走的时候,我还在骂他,说他‘有本事就别回来’。”
“结果,他真的……就没回来。”
李姐的嘴唇在颤抖,但她没有哭。
“他爸说,如果我没跟他吵架,如果我让他开开心心地去,也许就不会出事。”
“他把所有的错,都怪在我头上。”
“然后,他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我听着这一切,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起来。
丈夫的离弃,儿子的意外。
这个女人,她承受了太多。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李姐,那不是你的错。”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泪终于决堤。
她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T恤。
那件T恤,也是小安的。
但那一刻,我感觉,我就是陈阳。
我抱着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试图给她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从那以后,李姐变了很多。
她开始走出那个家。
她会去跳广场舞,交了几个新朋友。
她甚至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刷短视频,偶尔还会给我发一些搞笑的段子。
她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了。
而我,也慢慢走出了自己的困境。
我在仓库里,因为干活踏实,脑子也灵光,被提成了小组长。
工资涨了,奖金也回来了。
我第一时间,就把那三千六百七十二块五毛,还给了李姐。
我把钱放在一个信封里,放在她房间的桌上。
她发现后,拿着信封来找我。
“这是干什么?”她问。
“李姐,说好是借的。”我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没再说什么,把信封收下了。
但第二天,我发现我的银行卡里,多了一万块钱。
我跑去问她。
她正在阳台上侍弄她的花草。
“李姐,你给我打钱了?”
“嗯。”她头也没回。
“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
“那不是给你的。”她说,“那是给小安的。”
我愣住了。
“他不是想去旅游吗?”她转过身,看着我,“你替他去。”
“去北京,去西藏,去所有他想去的地方。”
“用他的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释然的温柔。
“李姐……”
“去吧。”她说,“别让我儿子,留下遗憾。”
我最终,没有去旅游。
我把那笔钱,加上我自己攒的,一起给我爸妈寄了回去。
我告诉他们,让他们把债还了,剩下的钱,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好穿的。
我爸在电话那头,哭了。
他说:“阳阳,你出息了。”
我握着电话,也哭了。
我跟李姐说了这件事。
她听完,笑了。
“这样也好。”她说,“小安要是知道,他的钱能帮到人,肯定也很高兴。”
又过了一年。
我在申城,站稳了脚跟。
我从仓库调到了办公室,做起了调度。
不用再每天搬货,也穿上了干净的衬衫。
我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偶尔也会跟女同事出去看个电影,吃个饭。
我跟李姐提了搬出去住的事。
这一次,她没有反对。
“是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了。”她笑着说,“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女朋友了。”
我找了一个离公司近的小区,租了一套一室一厅。
虽然不大,但阳光很好。
搬家那天,李姐来帮我。
她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帮我收拾东西,絮絮叨絮叨。
“窗帘买个深色的,不然早上睡不好。”
“厨房里要备点姜和蒜,炒菜香。”
“别老吃外卖,对胃不好。”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
东西都搬上车后,我站在楼下,看着她。
“李姐,我走了。”
“嗯。”她点了点头,眼圈有点红。
“常回来看看。”
“一定。”
我上了车,车子开动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还站在原地,冲我挥手。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弄堂的拐角。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来申城三年。
我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
我曾经以为,这个城市冷漠无情,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
但后来我才发现,再冷的孤岛,也会有暖流经过。
李姐治愈了她的伤痛。
而我,也在治愈她的过程中,找到了我自己。
我还是会经常回那个小二楼去看她。
她会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们像母子一样,聊着天。
小安的房间,门已经不再锁了。
里面的东西,还是老样子。
但那不再是一个禁地,而是一个充满了温暖回忆的地方。
墙上的科比,依旧笑得灿烂。
书桌上的篮球,仿佛还带着主人的温度。
我知道,小安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活在他母亲的心里。
也活在了,我这个被他“帮助”过的,陌生人的心里。
后来,我谈了个女朋友,是个很温柔的上海本地姑娘。
我带她去见李姐。
李姐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比我这个亲儿子还上心。
女朋友悄悄问我:“这是你干妈吗?对你真好。”
我笑了笑,说:“是啊,她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亲人。”
再后来,我结了婚,在申城买了房,扎了根。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两居室,首付掏空了我和我老婆所有的积蓄,还背上了三十年的房贷。
但每天下班,看到家里那盏为我亮着的灯,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把李姐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她一开始不肯,说怕打扰我们小两口。
我说:“妈,你说什么呢?这本来就是你的家。”
我改口叫她“妈”了。
叫得很自然。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泪流了下来。
现在,她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在家给我们做饭,然后等着我们下班。
有时候,我老婆加班,家里就我和她。
我们俩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
她会跟我说起她跳广场舞的那些老姐妹。
张阿姨的孙子考上了重点大学,李大妈的女儿嫁了个好人家。
她的语气里,全是羡慕。
我知道,她又想小安了。
我会握住她的手,说:“妈,你还有我呢。我给你养老。”
她会拍拍我的手,笑着说:“知道啦,啰嗦。”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心里一片安宁。
我常常会想起,我刚来申城的那个夏天。
那个交不起房租,蹲在路边吃泡面,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我的夜晚。
如果那天,李姐没有给我打那个电话。
如果那天,她没有打开那扇浅蓝色的门。
我现在,会在哪里?
我不知道。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它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关上一扇门,但往往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而那扇窗外,可能没有你想象中的鸟语花香。
可能只是一片废墟,一片狼藉。
但只要你敢跳出去,敢在废墟上,重新一砖一瓦地,搭建你自己的房子。
总有一天,你也能拥有,属于你自己的,那片风景。
我叫陈阳。
今年三十岁。
我在申城,有了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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