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嗡嗡震动的时候,我正在给我的龟背竹擦叶子。
一片一片,用沾了啤酒的软布,擦得油光锃亮,像绿色的假玉。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公。
我没立刻接。
我慢条斯理地擦完手头这片叶子,欣赏了一下它精神抖擞的样儿,才划开屏幕。
“喂。”
“欣欣!大喜事!”林涛的声音像被人拿砂纸打磨过,又糙又亢奋。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的“大喜事”,于我而言,百分之九十九是“大晦气”。
“什么事,把你激动成这样?”我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在沙发上,继续去够另一片叶子。
“我爸妈!我大伯二伯!我姑!我表哥表嫂堂弟堂妹……他们要来咱们这儿团聚!”
他一口气报菜名似的,吐出一长串称谓。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
沾着啤酒沫的软布,啪嗒一声,掉在了新铺的羊毛地毯上。
一小块深色的污渍,迅速洇开。
“多少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数数啊,”电话那头传来他掰着指头盘算的动静,夹杂着抑制不住的傻乐,“爸妈,大伯一家四口,二伯一家三口,姑姑他们家五口……还有几个没结婚的小辈,林林总总,也就……二十六个吧!”
也就。
二十六个。
我闭上眼,仿佛已经看到二十六张嘴在我家客厅里同时开合,二十六双脚在我刚拖干净的地板上踩出无数个脚印,卫生间门口排起长龙,冰箱门在一分钟内被打开又关上十几次。
“欣欣?欣欣?你在听吗?是不是也替我高兴?”
高兴?
我差点笑出声。
我脑子里浮现出三年前,他爸妈带着他哥嫂一家五口,第一次来我们家的场景。
那是我噩梦的开端。
他们住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我这个两百平的房子,像被蝗虫过境。
婆婆嫌我的智能马桶圈太凉,非要我铺上她从老家带来的、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碎花棉垫子。
公公有清晨六点打开电视看戏曲频道的习惯,音量调到最大,说是这样有“氛围”。
大嫂的孩子,那个被全家宠上天的“小皇帝”,用我的口红在墙上画奥特曼。
我那支刚买的TF,绝版的色号。
我当时只是皱了下眉,林涛就立刻把我拉到一边。
“欣欣,他还是个孩子,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再说,不就一支口红吗?我再给你买十支!”
他到现在也没兑现那“十支”。
我不是心疼那支口本,我心疼的是我的家,我的生活,被他们肆无忌惮地侵犯。
而我的丈夫,那个本该和我站在同一战线的男人,却永远扮演着和事佬,永远说着“来都来了”“他还是个孩子”“老人嘛,习惯就好”。
现在,这个噩梦要乘以五倍。
二十六个人。
“欣欣?你怎么不说话?”林涛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疑惑。
我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的软布,慢悠悠地走向厨房。
“林涛。”
“嗯?”
“你觉得我们家住得下二十六个人吗?”
“挤挤呗!客厅打地铺,你不是还有个瑜伽室吗?也能睡好几个。实在不行,去附近开个钟点房,让他们轮流洗漱。亲戚嘛,图的就是个热闹!”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好像我家的空间是无限延伸的。
我的瑜伽室。
那是我用一整面墙的镜子,铺着软木地板,每天在里面挥洒汗水,寻找片刻宁静的地方。
现在,要变成他们的大通铺。
“什么时候到?”我把软布扔进水槽,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我的手指。
“后天!我刚订好票!我寻思着给你个惊喜!”
惊喜。
确实是惊吓。
“行啊。”我说。
“真的?欣欣,我就知道你最大气,最通情达理了!”林涛的声音立刻又高了八度。
我没理他那顶高帽子。
“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你说,别说一个,十个都行!”
“这几天,你别指望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
“欣欣,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接来的客人,你自己负责招待。买菜做饭,铺床叠被,打扫卫生,安排行程,都是你的事。”
“我,一个人?”他拔高了声音,充满了不可思议。
“对,你,一个人。”
“陈欣!你有没有搞错?那是我家人,不也是你家人吗?有你这么当儿媳妇的吗?”他开始上纲上线了。
我冷笑一声。
“林涛,结婚五年,我给你家人当牛做马的次数还少吗?我每次回你老家,是不是从进门到出门,围裙就没离过身?你那些堂嫂表嫂嗑着瓜子看电视,我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十几口人的饭,你当时怎么不说‘有你们这么当嫂子的吗’?”
“那……那不是我们老家的规矩吗?”他结结巴巴地辩解。
“那你现在就把你们老家的规矩,连同你那二十六个亲戚,一起打包塞回你们老家去。我的家,不讲你们那套规矩。”
“你!你不可理喻!”
“对,我就是不可理喻。”我平静地挂了电话。
手机立刻又疯狂地响起来。
我直接关机。
世界清净了。
我看着水槽里那块脏兮兮的软布,就像看着过去五年的自己。
任劳任怨,以为能换来尊重和体谅。
结果呢?
只换来了得寸进尺和理所当然。
我擦干手,回到客厅,看着这间我亲手布置的屋子。
每一件家具,每一处摆设,都是我的心血。
这里是我的庇护所,不是谁都能来撒野的公共厕所。
我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
查机票,查酒店。
一个大胆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凭什么我要留下来,忍受这一切?
凭什么我要为了他所谓的“面子”和“孝心”,牺牲我自己的生活?
去他的“通情达理”。
去他的“贤惠儿媳”。
老娘不干了。
半小时后。
一张七天后出发,前往日本关西的机票订单,静静地躺在我的邮箱里。
酒店也订好了,京都三天,大阪四天。
都是我一直想去,却因为各种“家庭事务”被耽搁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一直背着沉重枷锁的人,终于找到了打开锁的钥匙。
第二天,林涛没回来。
我猜他是在公司或者哪个哥们儿家过的夜,用这种方式跟我冷战。
我无所谓。
我拉着我的28寸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几件舒适的春装,平底鞋,护肤品小样,充电宝,还有我那本看了很久都没看完的《挪威的森林》。
我甚至还带上了我的小茶具,准备在京都的某个午后,悠闲地喝上一杯。
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给我的花花草草浇足了水。
尤其是那盆龟背竹,叶子绿得发光。
然后,我给林涛发了条微信。
“房子我已经彻底打扫干净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那些‘家人’服务。钥匙我放在门口的鞋柜上。祝你们团聚愉快。”
发完,拉黑。
所有联系方式,微信,电话,统统拉黑。
我不想在我的旅途中,被任何糟心的人和事打扰。
第三天,也就是他们“团聚”的日子。
我起了个大早。
画了个精致的淡妆,换上我最喜欢的一条连衣裙。
拉着行李箱,站在玄关处,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
再见了,我曾经的战场。
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而活。
机场的人声鼎沸,此刻听来都像是自由的交响乐。
换登机牌,过安检,一切顺利。
坐在候机室里,我发了条朋友圈,仅自己可见。
配图是一张登机牌。
文案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飞机起飞的瞬间,巨大的推背感传来。
我看着窗外,城市变得越来越小,像一盘精致的沙盘。
那些曾经让我烦恼的人和事,也跟着一起,缩小,模糊,直至不见。
再见了,林涛。
再见了,你的二十六个家人。
祝你们,在我亲手打造的“完美”牢笼里,过得愉快。
飞机落地大阪关西国际机场。
温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海水味。
我没有急着去酒店,而是直接坐上了前往京都的Haruka特快。
车窗外,是飞速后退的日式民宅和整齐的田野。
一切都干净、有序、安宁。
和我预想中,那个被二十六个人挤得水泄不通的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甚至能想象出,此刻的林涛,正焦头烂额地安排着住宿,应付着各种要求。
“涛啊,这沙发怎么睡啊,硬邦邦的。”
“涛啊,你家这网怎么这么慢,看个视频都卡。”
“涛,你媳妇呢?这么大阵仗,她怎么不出来见见我们?”
想到这里,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林涛,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京都的酒店是一家传统的日式旅馆,有个小小的枯山水庭院。
我换上旅馆提供的浴衣,跪坐在榻榻米上,给自己泡了一壶煎茶。
茶香袅袅,庭院里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灵魂都得到了净化。
这五年来,我活得太紧张,太用力了。
我像一个陀螺,被婚姻,被家庭,被林涛和他家人的期望,抽得不停旋转。
我忘了,我自己也需要休息,需要空间,需要被爱。
接下来的三天,我在京都。
我去了清水寺,在音羽瀑布下许了愿。
我去了伏见稻荷大社,穿行在延绵不绝的红色鸟居里,感觉自己像走进了另一个时空。
我去了岚山,在竹林小径里漫步,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陆离。
我没有刻意去打卡什么景点。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随意地走在京都古老的街道上,看到喜欢的店就进去逛逛。
一家卖手作陶瓷的,一家卖和果子的,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二手书店。
我买了一只手绘的猫咪茶杯,吃到了入口即化的抹茶冰淇淋,淘到了一本初版的村上春树。
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风景。
没有人在耳边催促,没有人在旁边抱怨,没有人对我的选择指手画脚。
这种感觉,太爽了。
这期间,我用备用手机卡上了一下微信小号。
果不其然。
林涛创建了一个名为“林家亲友团聚”的微信群。
群里有三十多个人。
我那个小号,是他不知道的,被某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拉进去的。
群里的聊天记录,简直是一场灾难直播。
大伯母:“@林涛,你家这洗衣机怎么用的?我按了半天没反应。”
下面是林涛的回复:“大伯母,那个要先关上门才能启动。”
表嫂:“@林涛,孩子想吃肯德基,你赶紧去买个全家桶回来!要辣的!”
堂弟:“哥,我游戏机没电了,你家充电器呢?我这个头对不上。”
姑姑:“涛啊,你媳妇到底去哪了?我们来了这么久,她连面都不露,这太不像话了吧?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啊?”
这句话一出,群里炸了锅。
七大姑八大姨纷纷开始声讨我。
“就是啊,太没礼貌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林涛,你这媳妇不行啊,得好好管管!”
我能想象到林涛拿着手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样子。
他发了一长串语音,我没点开听。
但从后面的文字回复能看出来,他大概是解释说我公司有急事,出差了。
这个蹩脚的理由,显然不能让亲戚们满意。
二伯:“出差?什么工作这么要紧?比一家人团聚还重要?让她跟领导请个假嘛!”
“就是,钱什么时候不能挣?亲情最重要!”
我看着这些聊天记录,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亲情?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免费的保姆,一个应该随叫随到、任劳任怨的符号。
他们所谓的“亲情”,是建立在我的牺牲和奉献之上的。
我关掉微信,眼不见为净。
继续我的旅程。
第四天,我从京都坐新干线到了大阪。
和京都的静谧不同,大阪充满了活力和烟火气。
我住在心斋桥附近,楼下就是熙熙攘攘的商业街。
晚上,我去了道顿堀,巨大的格力高广告牌下,人头攒动。
我学着当地人,在小摊上买了一盒章鱼小丸子,站在河边,一边吃一边看来来往往的游船。
一个人的旅行,并不孤单。
因为我的内心,是丰盈而自由的。
在大阪的几天,我彻底放飞了自我。
我去环球影城,在哈利波特园区激动得像个孩子。
我去海游馆,看着巨大的鲸鲨在头顶缓缓游过,感到一种生命的震撼。
我甚至去体验了一次和服,踩着木屐,在大阪城公园里拍了很多照片。
照片里的我,笑得灿烂,是从心底里发出的那种。
我把这些照片,精挑细选了九张,发了一个朋友圈。
这次,没有屏蔽任何人。
我就是要让林涛,让他那些家人看看。
没有他们,我过得有多好。
朋友圈发出去不到一分钟,我的备用手机开始疯狂震动。
是林涛用他小号打来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陈欣!你到底在哪?!你不是出差了吗?!”他的声音,是压抑着的暴怒。
“我在哪,关你什么事?”我语气平淡。
“你发的那些照片!你在日本?!”
“对啊,风景不错吧?”
“你……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我这边焦头烂额,你一个人跑出去逍遥快活?你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我笑了,“林涛,我把我的良心,我的青春,我的耐心,都喂给你和你家那群白眼狼了,结果呢?你们吃干抹净,还嫌我喂得不够多。”
“我请了七天年假,用我自己的钱,出来旅个游,犯法吗?”
“你知不知道家里现在乱成什么样了?!”他咆哮道。
“知道啊,我猜到了。地板脏了,垃圾满了,饭没人做了,衣服没人洗了,对吗?”
“你……你就是故意的!”
“对,我就是故意的。”我坦然承认,“林涛,这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让你知道,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避风港,而是我们两个人的。让你知道,我的付出,不是理所当然的。”
“你马上给我回来!”他命令道。
“不可能。”
“陈欣,你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吗?!”
“闹?”我反问,“我只是出去旅个游,这就叫闹了?那你把二十六个人不打招呼就弄到家里来,算什么?银河系大爆炸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等我回来,我们谈谈吧。”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是商量,是通知。
这次,谈话的主动权,在我手里。
剩下的两天,我玩得更加心无旁骛。
我甚至关掉了备用手机。
我不想让任何负面情绪,影响我这来之不易的假期。
第七天,回程。
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城市。
走出机场,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打车去了我早就看好的一套小公寓。
一室一厅,带个小阳台。
面积不大,但足够我一个人生活。
我已经联系了中介,交了定金。
我的新生活,将从这里开始。
我没有立刻联系林涛。
我知道,他今天会送走那批“瘟神”。
然后,他会回到那个被折腾得不成样子的家。
他会发现,我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乖乖地回去收拾残局。
他会发现,迎接他的,不是一个悔过道歉的妻子,而是一个全新的,他无法掌控的局面。
我就是要让他,在那个狼藉的战场上,独自品尝他亲手种下的苦果。
晚上八点。
我估摸着他差不多该到家了。
我换了一身干练的裤装,化了个能提升气场的妆,开车前往我们曾经的“家”。
车停在小区楼下。
我没有上去。
我坐在车里,静静地等着。
大概过了十分钟,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
“陈欣!你死哪去了?!为什么不回家?!”是林涛气急败坏的声音。
他的手机,大概是被我拉黑了,所以借了别人的。
“我在楼下。”
“你给我上来!”
“你下来吧。有些话,在外面说比较好。”
我不想再踏进那个屋子一步。
又过了几分钟,林涛冲了下来。
他头发凌乱,衬衫皱巴巴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
看得出来,这七天,他过得相当“充实”。
他一把拉开我的车门,坐了进来。
车厢里瞬间充满了烟味和一股说不清的疲惫味道。
“你什么意思?”他瞪着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什么什么意思?”我平静地看着他。
“家里!家里被他们搞得跟猪窝一样!你为什么不回来收拾?你不是说你打扫干净了吗?”
我笑了。
“林涛,你看清楚我发给你的信息。我说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那些家人服务’。我打扫干净,是为了让我离开的时候,这个家是我喜欢的样子。至于后来变成了什么样,那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还有,”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这个,你看一下。”
他疑惑地接过去,借着车里的阅读灯,看清了上面的字。
“离婚协议书?!”他失声喊道,眼睛瞪得像铜铃。
“陈欣!你疯了?!”
“我没疯。我清醒得很。”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涛,这五年,我累了。”
“就因为这点小事?就因为我家人来住了几天?你就要离婚?”他无法理解。
“小事?”我提高了音量,“在你眼里,我的感受,我的底线,我的尊严,都是小事,对吗?”
“我被你妈指着鼻子骂,说我生的女儿是赔钱货,是小事。”
“我给你侄子辅导作业到半夜,他考试没考好,你嫂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没尽心,是小事。”
“我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你爸喝多了,把盘子掀了,说我做的菜不如饭店的,是小事。”
“这一次,二十六个人,像皇帝出巡一样降临我家,要把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在你看来,依然是小事!”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事,他都经历过,但他都选择了“和稀泥”。
“欣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开始慌了。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他,“在你心里,你的原生家庭,你的‘孝顺’人设,永远排在第一位。而我,陈欣,只是你这个人设的点缀,一个需要无条件配合你演出的道具。”
“我不是道具,林涛。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有我的喜怒哀乐,有我的底线和原则。”
“以前,我以为婚姻是两个人并肩作战,抵御生活的一切风雨。后来我才发现,你就是那场最大的风雨。而你的家人,是伴随风雨而来的冰雹和泥石流。”
我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像连发的子弹,句句射向他。
他彻底懵了。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那个一向温顺隐忍的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欣欣,你听我解释……这次是我不对,我考虑不周,我给你道歉,行不行?你别闹了,我们回家,啊?”他伸出手,想来拉我。
我往旁边一躲。
“回家?回哪个家?”我冷冷地看着他,“那个被你当成家族祠堂,任由别人践踏的家吗?对不起,我嫌脏。”
“那……那我们把房子卖了,换个新的!换个他们谁都不知道地址的!”他急切地说,像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必了,林涛。”我摇摇头,“问题不在房子,在你。”
“只要你一天拎不清,就算我们搬到月球上,你也能想办法把你家那二十六口人接上去开篝火晚会。”
我的比喻,让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车厢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声音说:“非要这样吗?”
“非要这样。”
“就因为……我太孝顺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林涛,你那不叫孝顺,你那叫愚孝,叫没有原则,叫牺牲伴侣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真正的孝顺,是让父母安享晚年,而不是把他们接到一个完全不属于他们的环境里,去打扰别人的生活。”
“真正的孝顺,是处理好自己的小家庭,让父母放心,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大家庭’,毁掉自己的小家庭。”
“这些道理,我以为你都懂。现在看来,你一点都不懂。”
他垂下头,双手插进凌乱的头发里,肩膀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他是在后悔,还是在愤怒。
我也不想知道了。
“协议你看一下,我没什么要求。房子是我们婚后共同财产,卖掉之后一人一半。车归你,存款我们平分。我什么都不要你的,只求你,放过我。”
我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他没有再说话。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却让我感觉无比清醒。
我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那个曾经让我满心欢喜,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此刻,只是一个蜷缩在驾驶座上的,可怜又可悲的陌生人。
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回我自己的家。
那个小小的,却完全属于我的,一室一厅。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的平静。
林涛没有再来找我。
也许是我的话太绝,也许是那七天的“团聚”让他元气大伤,需要时间舔舐伤口。
我乐得清静。
我联系了中介,把我们那套大房子的信息挂了出去。
标价,委托,一气呵成。
然后,我开始布置我的新家。
我买了很多绿植,虎皮兰,金钱树,还有一盆小小的多肉。
我买了一张舒服的懒人沙发,一个可以投屏的投影仪。
我把我的书,我的茶具,我从京都带回来的那个猫咪杯子,一一摆好。
房子不大,但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的气息。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中介的电话,说有买家看中了房子,价格也合适,问我什么时候方便签合同。
我需要林涛的签字。
我给他发了条信息,言简意赅。
“房子已售,周三上午十点,去中介公司签合同。另外,把离婚协议签好带上。”
他回了一个字:“好。”
周三,我提前到了中介公司。
十分钟后,林涛也来了。
他瘦了,也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眼神黯淡。
但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比那天在车里时,平静了一些。
我们全程没有交流。
签合同,办手续,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完成一项商业合作。
签完卖房合同,中介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他从包里拿出那份离婚协议。
已经在最后一页,签上了他的名字。
字迹有些潦草,似乎签的时候,心情并不平静。
“陈欣。”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抬眼看他。
“我妈……给我打电话了。”
我没做声,等着他的下文。
“她把我骂了一顿。”他自嘲地笑了笑,“她说,我把一个这么好的媳妇给作没了,是林家的罪人。”
我有些意外。
没想到,第一个“清醒”过来的,竟然是我的前婆婆。
“我把你的话,原封不动地跟她说了。关于孝顺,关于小家庭和大家庭。”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是她错了,是我们都错了。不该把老家那套,硬搬到你们的生活里。”
我心里五味杂陈。
这句“错了”,如果能早三年,甚至早一个月听到,或许,我们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现在,太晚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无法弥补。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只会越来越大。
“我那些亲戚,走的时候,把家里弄得一团糟。”他继续说,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一个人,收拾了整整两天。”
“我站在那个空荡荡、乱糟糟的客厅里,才突然明白,你那七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不,是过去五年,你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真正的悔意。
“欣欣,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无比艰难,也无比真诚。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那块结了很久的冰,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但我知道,它不会融化了。
“林涛,”我拿起笔,在离婚协议上,签下我的名字,陈欣。
字迹工整,清晰。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都往前看。”
我把协议推到他面前。
“祝你以后,能找到一个,真正能融入你那个‘大家庭’的女人。”
他也看着我,苦涩地笑了。
“大概,找不到了。”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陈欣了。”
办完离婚手续,走出民政局。
阳光有些刺眼。
我和林涛站在门口,相对无言。
“我送你?”他问。
“不用了,我打车。”
“那……再见。”
“再见。”
我们像朋友一样道别,然后,转身,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的手机响了,是我的闺蜜小优。
“怎么样?离了吗?!”她在那头急切地问。
“离了。”我长舒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恭喜你!重获新生!姐们儿今晚给你开派对庆祝!地点你定!”
“好啊。”我笑着说,“就去我家吧。”
“你那个新家?”
“对,我的家。”
挂了电话,我打了一辆车。
报出我新家的地址时,我的声音,是那么的轻快。
晚上,小优提着香槟和蛋糕来了。
我们把外卖摆了一桌,开了投影,放着最喜欢的电影。
“来,为我们欣欣,告别过去,喜提自由,干杯!”小优举起酒杯。
“干杯!”
香槟的气泡在杯中欢快地跳跃,像我此刻的心情。
“说真的,你后悔吗?”小优喝了一口酒,问我。
我摇摇头。
“不后悔。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那五年的青春?”
“不。”我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可惜的是,我用了五年时间,才学会了如何爱自己。”
“不晚,不晚!现在开始,一切都来得及!”小优搂住我的肩膀。
是啊,一切都来得及。
31岁,对于人生来说,不过是刚刚开始。
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去爱,去生活,去成为更好的自己。
几个月后。
我的生活,彻底步入了正轨。
我换了一份工作,在我喜欢的设计领域。
每天都很忙,但很充实。
我的小家,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条,充满了生机。
周末,我会去逛逛花市,或者去听一场音乐会。
我开始学着做一些复杂的菜肴,不是为了取悦谁,只是为了犒劳自己。
我甚至,开始计划下一次的旅行。
这次,我想去土耳其,坐一次热气球。
我和林涛,再也没有联系过。
只是偶尔,会从小优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据说,他卖掉房子后,自己租了一个小开间。
据说,他拒绝了父母让他回老家相亲的提议。
据说,他开始学着自己做饭,自己打扫卫生。
有一次,小优在超市偶遇他。
他一个人,推着购物车,在认真地挑选蔬菜。
看到小优,他愣了一下,然后礼貌地点了点头。
小优说,他看起来,比以前沉稳了,也……孤独了。
听到这些,我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那已经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故事了。
与我无关。
一个周六的下午,阳光正好。
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喝着自己泡的柠檬红茶,翻看着我的旅行相册。
翻到在日本拍的那些照片。
照片里的我,笑容明媚,眼神清亮。
我忽然想起,在京都清水寺许的那个愿。
当时,我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神啊,请保佑我,从今往后,自由,快乐,无所畏惧。”
现在看来。
我的愿望,实现了。
不是靠神明,是靠我自己。
我合上相册,伸了个懒腰。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的龟背竹,又长出了一片新的叶子。
嫩绿的,卷曲着,充满了生命力。
真好。
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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