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给窗台上的那盆绿萝浇水。
水珠顺着肥厚的叶片滚下来,砸在下面另一片叶子上,啪嗒一声,很轻,但在安静的午后,却格外清晰。
电话那头,嫂子的声音像是被八月的太阳晒过,又脆又响亮,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热情。
“小妹啊,你侄子小宇,下个月十八号结婚,你可得早点过来帮忙啊!”
我捏着水壶的手紧了紧,塑料的壶柄被我捏得微微变形。
“哦,是吗?恭喜啊。”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像被风吹了很久的旧报纸。
“那可不!这孩子,总算把人生大事定下来了,我跟你哥这心啊,也算落下一半了。”嫂子在那头咯咯地笑,笑声里透着一股子扬眉吐气的畅快。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像是聊家常一样,随意地抛出一句,“对了,小宇他们买房,首付还差那么一点,你这个当姑的,可得好好表示表示。”
“随份厚礼,让你侄子侄媳妇记你一辈子的好,以后给你养老送终呢!”
我没说话。
水壶里的水已经浇完了,可我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手腕悬在半空,有点酸。
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没完没了,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喂?小妹?在听吗?”嫂子的声音拔高了些。
“在。”我回过神,把水壶轻轻放在窗台上。
“嫂子,小宇结婚是好事,我肯定会回去。”
“但是……”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盘踞在心里十年的陈年旧气,混着潮湿的泥土味,一起涌了上来。
“十年前,哥找我借的那十五万,是不是也该有个说法了?”
电话那头,瞬间就安静了。
死一样的安静。
连嫂子那急促的呼吸声都消失了,仿佛电话被扔进了真空里。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我甚至以为她把电话挂了,她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冷又硬。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嘛?”
“再说了,我们是没钱吗?你哥开的那车,不比你那点钱值钱?我们是忘了!忘了,懂吗?”
“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什么?你这么算计,以后谁还敢跟你来往?”
一连串的话,像机关枪一样突突地射过来,每一颗子弹都精准地打在我最软弱的地方。
我没再跟她争辩。
因为我知道,跟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是永远争不出结果的。
我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嫂子,我会回去的。”
然后,挂了电话。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那盆绿萝,叶片上的水珠还在颤巍aj颤地往下滴。
一滴,又一滴。
像是眼泪。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这么热。
我刚从上一个公司辞职,拿到了一笔还算可观的遣散费,不多不少,正好十五万。
那时候我二十五岁,对未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揣着那笔钱,像揣着一个滚烫的梦想。
我想在工作的这个城市,付一个小小房子的首付。
不需要太大,有个自己的小阳台,能让我种满花花草草就行。
我甚至连阳台上要种什么花都想好了,月季,栀子,还有一架葡萄藤,夏天的时候,可以坐在藤下乘凉。
我把这个计划告诉了爸妈,他们很高兴。
也告诉了我哥。
我哥当时正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说他厂里效益不好,准备自己出来单干,开个小加工厂,就是启动资金还差一大截。
我当时没多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还鼓励他好好干,以后肯定能成大老板。
挂了电话不到半个小时,我哥的电话又打来了。
这一次,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犹豫,吞吞吐吐的。
“小妹啊……”
他叫了我一声,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在电话里窜来窜去。
“哥,怎么了?有事就说啊。”我当时正用电脑看着房产信息,心情好得不得了。
“就是……就是那个……”他又卡壳了。
最后,还是嫂子抢过电话,单刀直入。
“小妹,你不是刚拿了笔钱吗?你哥想做生意,你看,能不能先借给我们周转一下?”
“不多,就十五万。”
“你放心,我们给你打借条,算利息!等厂子一开起来,最多一年,保证连本带利还给你!”
嫂子的声音,跟十年后一样,又脆又响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服力。
我愣住了。
电脑屏幕上,那个标注着“温馨一居室,带独立阳台”的房源信息,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阳台上的月季和葡萄藤,也像是被一层雾给罩住了,看不真切。
我没立刻答应。
我说,我考虑一下。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
十五万。
那是我全部的家当,是我对未来的所有规划和底气。
借出去,我的首付就没了,我的小阳台,我的花花草草,就都没了。
可是,那是我亲哥。
从小到大,他都对我很好。
他会把学校里发的唯一一个苹果,藏在口袋里,一路捂着,带回家给我。
他会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第一个冲上去,不管对方比他高多少,壮多少。
他会在冬天,把我的手揣进他的口袋里取暖,而他自己的手,却冻得通红。
那些温暖的记忆,像电影片段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怎么能拒绝他呢?
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一个梦想,就对他关上门呢?
第二天,我给我哥回了电话。
我说:“哥,钱可以借给你,不用打借条,也不用算利息。”
“咱们是亲兄妹。”
“你什么时候宽裕了,什么时候还我就行。”
电话那头,我哥哽咽了。
他连着说了好几个“好妹妹”,说到最后,声音都沙哑了。
我仿佛能看到他一个大男人,在电话那头,红了眼眶的样子。
那一刻,我觉得,值了。
什么房子,什么阳台,都没有我哥重要。
钱没了可以再赚,可亲情,是无价的。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十五万块钱,一分不少地转到了我哥的卡上。
看着手机上“转账成功”的提示,我心里空落落的,但又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别正确,特别伟大的事。
我哥的加工厂,很快就开起来了。
第一年,他说刚起步,到处都要用钱,让我再等等。
我说,不急。
第二年,他说生意不好做,勉强保本,让我再等等。
我说,没事。
第三年,他们买了新车。
是一辆崭新的大众,嫂子开着车,载着我哥和小宇,来我工作的城市玩。
她把我从那个只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接出来,带我去全市最高档的餐厅吃饭。
席间,她意气风发地晃着手里的车钥匙,说:“小妹啊,你看,多亏了你当初那笔钱,不然我们哪有今天。”
我哥在一旁,埋头吃饭,没怎么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我看着那盘我平时根本舍不得点的清蒸鲈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但我还是笑了笑,说:“看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那顿饭,他们谁也没提还钱的事。
我也没好意思提。
我想,他们大概是真的忘了。
或者,他们觉得,一辆车,一顿饭,已经足以抵偿那十五万的恩情了。
后来,他们回去了。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我心里,那点不是滋味的感觉,像一颗种子,悄悄地发了芽。
第四年,第五年……
我哥的生意越做越大,从小加工厂,换成了大厂房。
他们家的房子,也从老旧的小区,搬到了市中心的高档电梯房。
小宇从小学,读到了初中,又读到了高中。
他身上的衣服,永远是最新款的名牌。
而我,依然守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
工资涨了一些,但远远跟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
那个带阳台的小房子,离我越来越远,远得像一个褪了色的梦。
我不是没有暗示过。
有一年过年,我妈说起我老大不小了,也该考虑买房结婚的事了。
我借着话头,看着我哥,半开玩笑地说:“我哪有钱买房啊,我的钱,不都在哥那儿存着嘛。”
满屋子的人,瞬间都安静了。
我哥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像被开水烫过一样。
他端着酒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还是嫂子反应快,她哈哈一笑,打着圆场:“哎呀,看小妹说的,你哥那还能叫存钱吗?那叫投资!你放心,少不了你的分红!”
说完,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我手里。
“来,这是给你的压岁钱,也是第一笔分红!拿着,别嫌少!”
我捏着那个红包,很厚,很沉。
我没当着大家的面拆。
回到自己房间,我打开了。
里面是两千块钱。
红色的钞票,崭新得有些刺眼。
十五万的本金,这么多年的“投资”,换来了两千块钱的“分红”。
我看着那两千块钱,突然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们的亲情,就值这两千块钱。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提过还钱的事。
我知道,这笔钱,是要不回来了。
它就像一颗钉子,钉在了我们兄妹之间,拔不出来,一碰就疼。
我开始刻意地疏远他们。
他们打电话来,我总是说忙。
过年回家,我也总是待不了两天就匆匆离开。
我怕看到他们。
我怕看到我哥那张愧疚又躲闪的脸。
我怕看到嫂子那张理所当然又带着一丝轻蔑的笑。
我更怕看到他们那个装修豪华的家,那辆越来越好的车。
因为那里面,有我被偷走的梦想,有我逝去的十年青春。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一晃,十年就过去了。
我三十五岁了。
依然单身,依然在租房子。
阳台上的那盆绿萝,是我从路边捡来的,养了七八年,长得郁郁葱葱。
它是我这十年里,唯一的,鲜活的念想。
直到嫂子那通电话打来。
那颗被我强行压下去的钉子,被她用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狠狠地砸了进去。
疼得我猝不及防。
挂了电话,我在窗边站了很久。
夕阳的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地板上那个孤独的影子,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我在维护什么可笑的亲情呢?
人家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可以无限索取的提款机。
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不需要说一声谢谢的,傻乎乎的亲戚。
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心里喷发了。
我决定,要去参加小宇的婚礼。
我不仅要去,我还要送他们一份“厚礼”。
一份让他们,让所有亲戚朋友,都永生难忘的厚礼。
婚礼前一天,我回了老家。
我哥来车站接我。
十年不见,他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一半,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
他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局促的笑。
“小妹,回来了。”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把行李箱递给他。
他接过去,很沉。
他的腰弯了一下,才把箱子提起来。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
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还是他先开了口。
“小妹,你嫂子她……她那个人,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没有回头。
“哥,十年了。”我轻声说。
他的手,在方向盘上抖了一下。
车子轻轻地晃了晃。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奈,“是哥对不起你。”
“这些年,家里一直是你嫂子管钱,我……我说了不算。”
“我提过好几次,说把钱还你,可她总说,手头紧,再等等,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了十年。”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老。
我心里那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突然就熄了一点火苗。
我还是会心软。
毕竟,他是我哥。
是那个曾经把唯一的苹果留给我,把我的手揣进他口袋里取暖的哥哥。
“哥,我不怪你。”我说,“我只是……觉得不甘心。”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车开得更快了。
第二天,是小宇的婚礼。
婚礼在县城里最高档的酒店举行,排场很大。
门口摆着巨大的婚纱照海报,红色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宴会厅。
我哥和嫂子,穿着崭新的衣服,站在门口迎宾,满面红光。
看到我,嫂子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热情。
“哎呀,小妹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往里拽,好像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不愉快。
我哥跟在我后面,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宴会厅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亲戚朋友们,推杯换盏,说着吉祥话。
我被安排在主桌,和小宇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坐在一起。
嫂子特意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炫耀的口气说:“小妹,你看,这桌可都是最亲的人,特意给你留的位置。”
我笑了笑,没说话。
婚礼仪式开始了。
司仪在台上,用着煽情的语调,讲述着新郎新娘的爱情故事。
小宇穿着笔挺的西装,英俊帅气。
他的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美丽动人。
他们在台上,交换戒指,拥抱,亲吻。
台下,掌声雷动。
我看着台上的小宇,有些恍惚。
我记得他小时候,很喜欢黏着我。
每次我从城里回来,他都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姑姑长,姑姑短地叫。
我会给他买最新款的玩具,带他去吃肯德基。
他会把他最喜欢的零食,偷偷塞给我。
那时候,他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的纯粹,充满了依赖和崇拜。
可是现在,他长大了。
他站在台上,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即将开始他自己的人生。
而我这个姑姑,在他的盛大婚礼上,却像一个格格不uper的外人。
仪式结束,开始敬酒。
我哥,嫂子,带着小宇和新娘,一桌一桌地敬过来。
到了我们这桌,气氛达到了高潮。
嫂子端着酒杯,笑得合不拢嘴。
“爸,妈,亲家公,亲家母,今天大喜的日子,我敬大家一杯!”
喝完一杯,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小妹,今天小宇结婚,你这个当姑的,还没表示呢?”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全桌的人都听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意味。
我哥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他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嫂子用胳膊肘狠狠地撞了一下。
小宇和新娘,也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慢慢地站起身。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红包。
一个很薄的,红色的信封。
嫂子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加真诚了。
“哎呀,我就知道小妹最疼小宇了,出手肯定不一般!”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伸手来接。
我却把手往后一缩,避开了她的手。
我没有看她,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小宇。
“小宇,恭喜你结婚。”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姑姑今天,给你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我说着,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那个红包。
我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
不是支票,也不是银行卡。
而是一张,被我保存了十年,已经有些泛黄的,银行转账凭证的复印件。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转账日期:十年前的今天。
转出账户:我的名字。
转入账户:我哥的名字。
转账金额:人民币壹拾伍万元整。
我把那张纸,轻轻地放在了桌子的转盘上。
“嫂子,你不是说,让我随一份厚礼吗?”
“这份礼,够厚吗?”
“十五万的本金,十年的时间,这利息,我还没跟你们算呢。”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整个宴会厅的嘈杂声,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张薄薄的纸。
嫂子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了猪肝色。
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嘴唇哆嗦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我哥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我几乎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小宇和他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孩,满脸震惊和茫然。
他们显然,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你……你……”嫂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吗?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想让咱们家丢死人吗?”
“丢人?”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嫂子,你们借钱不还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丢人?”
“你们开着新车,住着新房,心安理得地花着我的血汗钱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丢人?”
“现在,你儿子结婚,你们不仅不提还钱,还理直气壮地让我再拿一份厚礼,你们到底哪来的脸?”
我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
积压了十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我不管不顾了。
我不要什么脸面,也不要什么可笑的亲情了。
我只想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当初,我把准备买房子的钱,一分不少地借给了你们,我连借条都没让你们打一张!”
“我以为,我们是亲人,亲人之间,不需要计较那么多。”
“可是我错了!”
“你们根本就没把我当亲人!你们把我当傻子!当冤大头!”
“这十年,我一个人在外面,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你们知道吗?”
“我为了省钱,连病都舍不得生!我为了多赚一点加班费,熬过多少个通宵!你们知道吗?”
“而你们呢?你们拿着我的钱,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心安理得,毫无愧疚!”
“现在,我只要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有什么错?”
宴会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周围的宾客,都停止了交谈,齐刷刷地看着我们这一桌。
他们的脸上,是各种各样的表情。
有震惊,有同情,有鄙夷,也有幸灾乐祸。
嫂子的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
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哥,始终没有抬头。
我看到,有眼泪,从他的眼角滴下来,砸在红色的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突然,一个清脆的响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小宇。
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响亮而干脆。
所有人都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
“姑姑。”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脸上是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对不起。”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愧疚和痛苦。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事。”
“如果我知道,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让我爸妈这么对你。”
说着,他转过身,看着他已经呆若木鸡的父母。
“爸,妈,你们怎么能这样?”
“那是姑姑的钱!是她准备买房子的救命钱!你们怎么能借了十年都不还?”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他的质问,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哥和嫂子的心上。
嫂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哥,则把头埋得更低了。
小宇又转过身,面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姑姑,这婚,我不结了。”
“我马上就去把房子卖了,把钱还给你。”
“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他身边的那个女孩,他的新娘,没有说话。
她只是走上前,默默地握住了小宇的手,用行动表示了对他的支持。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看着他因为愤怒和愧疚而涨红的脸。
看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神。
我心里那座燃烧了许久的火山,突然之间,就熄灭了。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怨恨,都在他那一声“对不起”,那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一个深深的鞠躬里,烟消云散。
我没想过要毁了他的婚礼。
我只是,想为自己争一口气。
现在,这口气,我争到了。
就够了。
我走上前,扶起了小宇。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
我帮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西装领口,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
“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怎么能说不结就不结呢?”
“钱的事,不急。”
“姑姑今天这么做,不是为了逼你们,也不是为了让你难堪。”
“我只是想让你爸妈知道,亲情,不是用来算计和消费的。”
“它是需要用心去维护的。”
说完,我从包里,又拿出了一个红包。
这个红包,很厚,很沉。
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为数不多的积蓄。
我把它塞到小宇的手里。
“小宇,这是姑姑给你的新婚礼物。”
“拿着。”
“以后,要好好对你媳妇,好好过日子。”
“别学你爸妈。”
小宇愣住了。
他看着手里的红包,又看看我,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姑姑……”
他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我转过身,没有再看任何人。
我拿起我的包,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喧闹而又压抑的宴会厅。
我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身后,有无数道目光,追随着我。
但我不在乎了。
走出酒店大门的那一刻,外面明亮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眯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空气里,有阳光的味道,有青草的味道,还有自由的味道。
我感觉,那颗压在我心上十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一身轻松。
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在酒店对面的一个公交站台坐了下来。
我看着酒店门口,人来人往。
婚礼,应该还在继续吧。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哥和嫂子,会怎么面对那些亲戚朋友的指指点点。
小宇和他的新娘,会怎么开始他们的新生活。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掏出手机,订了一张最早回我那个城市的车票。
我想我的绿萝了。
不知道我走了这两天,它有没有好好地喝水。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有些怯生生的。
“喂?是……是姑姑吗?”
是小宇的妻子。
“是我。”
“姑姑,您别走,您等一下,我们马上就出来。”
没等我回话,她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愣在原地。
几分钟后,我看到小宇和他妻子,从酒店里跑了出来。
他们还穿着婚礼的礼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们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
小宇的手里,拿着一个银行卡。
“姑姑,这里面是二十万。”
他把卡塞到我手里,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十五万是本金,另外五万,是我们这些年,替我爸妈,还给您的利息。”
“我知道,这点钱,弥补不了您这十年的委屈。”
“但这,是我们现在,能拿出来的所有了。”
他身边的女孩,也看着我,真诚地说:“姑姑,这钱,是我们俩的婚前财产,还有我们收到的礼金凑的,您一定要收下。”
“我爸妈那边,我们会去想办法,以后,我们每个月都会给您打钱,直到还清为止。”
我看着手里的那张银行卡,又看看眼前这两个一脸真诚的年轻人。
我的鼻子,突然就酸了。
我摇了摇头,想把卡还给他们。
“姑"姑,这钱,我不能要。”
“你们刚结婚,正是用钱的时候,把钱都给我了,你们怎么办?”
“我们没事。”小宇抢着说,“我们年轻,可以再赚。”
“可是姑姑,您不能再等了。”
“您也该有自己的家了。”
他的一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里那道尘封已久的水闸。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我红了眼。
我不是因为拿回了钱而哭。
我是因为,我看到了希望。
我看到了,在这个被金钱和算计腐蚀的家庭里,依然有干净的,善良的,懂得感恩的灵魂。
我看到了,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十五万块钱。
我失去的,是一个亲人全心全意的信赖,是一份不计回报的付出,是一个女孩对未来最美好的憧憬。
而现在,这个年轻人,用他的行动,告诉我。
姑姑,你没有错。
你当年的善良和信任,没有被完全辜负。
我抱着他们,放声大哭。
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一天,我没有走。
我留下来,参加完了他们的婚礼。
后半场的婚宴,气氛有些微妙。
我哥和嫂子,没有再出现。
听说是提前离场了。
但小宇和他的妻子,却表现得坦然而大方。
他们依然一桌一桌地敬酒,感谢着每一位来宾。
敬到我这一桌时,小宇当着所有人的面,端起酒杯,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姑姑,这一杯,我敬您。”
“谢谢您,让我明白了,比金钱更重要的,是亲情和良知。”
“也谢谢您,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杯酒,很辣,很呛。
一直辣到我的心里。
但喝下去之后,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婚礼结束后,我还是走了。
小宇和媳妇,把我送到车站。
临上车前,小宇又塞给我一个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
“姑姑,这个,也给您。”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
那是一个铁皮青蛙。
很老旧的款式,身上已经有些掉漆了。
我记得,这是我上初中的时候,用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我哥买的生日礼物。
那时候,我们家很穷。
我哥很喜欢这个铁皮青蛙,宝贝得不得了。
后来,他有了小宇,就把这个青蛙,传给了小宇。
我没想到,它竟然还被保存着。
“我爸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小宇的声音,有些低沉。
“他说,他没脸来见你,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说,他欠你的,这辈子,下辈子,都会还。”
我捏着那个冰凉的铁皮青蛙,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只是对着他们,挥了挥手。
火车缓缓开动。
我看着窗外,那个越来越小的站台,和站台上,那两个不停挥手的身影。
我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回到我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那盆绿萝,叶子有些蔫了,看起来无精打采。
我给它浇了水。
看着清澈的水,一点一点地渗进干燥的泥土里。
我仿佛看到,那些干枯的根系,在重新焕发生机。
我把那张银行卡,和那个铁皮青蛙,一起放在了窗台上。
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温暖的光。
我不知道,我和我哥,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我也不知道,这份迟到了十年的歉意,能不能抚平我心里的伤痕。
但这些,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找回了自己。
找回了那个,曾经相信善良,相信亲情,敢于付出的自己。
我打开电脑,重新点开了那个房产信息网站。
看着上面琳琅满目的房源,我突然发现,那个带阳台的小房子,似乎,又离我近了一些。
这一次,我要靠自己。
为自己,筑一个家。
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家。
窗外,天色渐晚。
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人间。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我,不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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