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文件,就摊在红木桌上。
字是黑的,纸是白的。
我的手也是白的,是那种老人独有的,带着斑点和皱纹的白。
笔尖悬在半空,像一只犹豫不决的鸟,找不到落脚的枝头。
对面,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张大爷,您再确认一下,这套房产,您自愿赠与您的侄子,张强。”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墨水味,混着空调吹出来的、有点发干的冷气。
这味道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子的时候,趴在学堂的桌子上,用毛笔描红。
那时候的墨,是自己拿墨块在砚台里磨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好闻的松香。
不像现在,什么都是现成的,方便,却也失了那份耐心和温度。
我终于落笔。
名字的三个字,写了几十年,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但这一次,每一笔都像是在冰上划过,又冷又涩。
最后一捺,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它抖得太厉害。
成了。
从今天起,这套我和老伴儿攒了一辈子,亲手一砖一瓦看着盖起来的房子,就跟我儿子再没半点关系了。
我把笔放下,笔头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哒”。
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这声音响得有点刺耳。
儿子,张明,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从我进门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说。
但我能感觉到他。
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被强行塞进了一个铁皮罐子里,外面看着没事,里面早就噼啪作响,随时都要炸开。
他的呼吸很重,一下,又一下,捶在我的心口上。
律师把文件收好,一式三份,放进牛皮纸袋里。
他站起来,朝我伸出手。
“张大爷,手续办好了。”
我握住他的手,很凉,也很职业。
“麻烦了。”我说。
声音干得像被秋风吹了一夜的树叶。
走出律师事务所,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睛发酸。
热浪像潮水一样涌过来,裹着柏油路晒出来的焦糊气。
张明跟在我身后,脚步声踩在地上,又重又闷。
我知道,暴风雨要来了。
果然,刚走到路边,他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
“爸,您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我没看他,只是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
那些铁皮盒子,像一群没头苍蝇,嗡嗡地响着,不知道要奔向哪里。
“您就为了一个姓,一个姓啊!把房子给了张强?”
“那是您的亲孙子!我唯一的儿子!您唯一的孙子!”
他吼了起来,引得路边几个等车的人纷纷侧目。
我还是没说话。
说什么呢?
有些道理,在心里已经盘了千遍万遍,说出来,却一个字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见我不理他,情绪更激动了。
“林琳她怎么了?她十月怀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把孩子生下来!孩子跟她姓,怎么就不行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您怎么就这么老顽固!”
老顽固。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终于转过头,看着我的儿子。
他穿着体面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是我从小寄予厚望,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大学生。
可现在,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不解,愤怒,甚至……是鄙夷。
仿佛我是一个从土里刨出来的老古董,浑身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我想告诉他,那不仅仅是一个姓。
那是我和你妈,一辈子的念想。
是我在你妈临走前,拉着她的手,亲口答应她的事情。
我说,你放心,咱们张家的根,断不了。
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一团湿透了气的棉花,又沉又重,吐不出来。
我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绕过他,走向公交车站。
身后,传来他带着哭腔的喊声。
“爸!您会后悔的!”
我没有回头。
后悔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我签下那个字开始,我心里的一块地方,就彻底空了。
回到家,侄子张强已经在等着了。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皮肤晒得黝黑,手上全是老茧。
他局促地站在客厅里,脚上那双解放鞋,鞋边沾着点干了的泥巴。
看到我回来,他赶紧迎上来,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
“大伯,都办好了?”
我“嗯”了一声,把那个牛皮纸袋递给他。
“房产证,还有钥匙,都在里面。”
他接过去,那袋子在他手里,显得沉甸甸的。
他低着头,摩挲着那个袋子,半天没说话。
我知道他心里也乱。
这套房子,在城里,虽然是老小区,但也值个七八十万。
对他来说,这是一辈子都挣不来的天文数字。
“大强。”我叫他。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点红。
“大伯,这……这我不能要。”
“这本来就是该给小明的,我……我不能……”
我走到沙发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
水是早上晾好的,现在喝着,不冷不热,正好。
“没什么不能的。”我喝了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你爸走得早,这些年,你妈拉扯你和你妹不容易。”
“这房子,就算是我替你爸,给你们兄妹俩的一点补偿。”
张强的父亲,是我的亲弟弟。
二十多年前,为了救一个掉进河里的孩子,自己没上来。
那年,张强才十岁,他妹妹才六岁。
这些年,弟媳妇一个人撑着一个家,其中的辛苦,我看在眼里。
我时常接济他们,但终究是杯水车薪。
张强红着眼圈,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大伯……你对我好,我都知道……”
“可这是小明的家啊……”
“他没家了。”我淡淡地说。
张强愣住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从他儿子不姓张的那天起,我这儿,就不是他的家了。”
这话很绝情。
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心口像被刀子剜了一下。
可我必须这么说。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张某人,一辈子没别的能耐,就这点骨头,还是硬的。
张强没再劝我。
他知道我的脾气。
他只是把那个牛皮纸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滚烫的山芋。
“大伯,那你……你住哪儿?”
“我回老屋。”
张强又是一愣。
老屋,在乡下,早就没人住了,破败得不成样子。
“那怎么行!那儿都快塌了!”
“我找人修修就行。”
“我不管。”我站起身,走进卧室,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用了几十年的茶缸,还有床头柜上,那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我和老伴儿。
她穿着碎花布衫,扎着两条大辫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两弯月牙。
我那时候又黑又瘦,穿着不合身的旧军装,咧着嘴傻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那时候真好啊。
虽然穷,但心里是满的。
不像现在,什么都有了,心里却空得像个无底洞。
我用手帕小心地把相框擦了又擦,然后贴身放进内兜里。
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了。
张强一直跟在我身后,欲言又止。
看我收拾利索了,他才下定决心似的,说:“大伯,要不……你跟我一起住吧,这房子这么大……”
我摇了摇头。
“我住不惯城里的楼房。”
“再说,我回老屋,还有个念想。”
那个念想,就是老屋院子里那棵桂花树。
是当年我和老伴儿结婚的时候,一起亲手栽下的。
她说,等到咱们老了,每年秋天,就坐在树下,闻着桂花香,喝着桂花茶,多好。
后来,她没等到老。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得回去,替她守着那棵树。
我没让张强送我。
自己一个人,提着一个旧布包,坐上了回乡下的班车。
车子摇摇晃晃,窗外的景物不断倒退。
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
柏油马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水泥路。
空气里,汽车尾气的味道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我知道,我离家越来越近了。
老屋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
院墙塌了半边,上面爬满了野藤。
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都高。
那棵桂花树,倒是还顽强地活着,只是枝叶稀疏,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推开堂屋的门,一股尘封多年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很暗,桌椅板凳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蜘蛛在房梁上结了网,随着穿堂风,轻轻地晃动着。
我放下布包,找了块抹布,开始打扫。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
扫地,擦桌子,洗刷锅碗瓢盆。
我干得很慢,也很仔细。
仿佛要把这几十年的光阴,一点一点地,从这些旧物件上擦拭干净。
太阳落山的时候,屋子总算有了点人样。
我在院子里,用几块砖头搭了个简易的灶台,生火,烧水,下了碗面条。
没有菜,就放了点盐和猪油。
很香。
我蹲在门槛上,呼噜呼噜地吃着面。
天边的晚霞,烧得像一团火。
几只蝙蝠,在屋檐下穿梭来去。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一切都和我小时候的记忆,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空了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填上了一点。
我开始在老屋长住下来。
每天早睡早起,自己种点菜,养了几只鸡。
日子过得清净,也孤单。
村里的人都知道我跟儿子闹翻了,把城里的房子给了侄子。
他们当着我的面,不好说什么。
背地里,风言风语却不少。
有的说我老糊涂了,放着城里的福不享,跑回乡下受罪。
有的说我心太狠,为了个姓,连亲孙子都不要了。
还有的说,我这是被儿媳妇气着了,故意做给他们看。
我听了,也不辩解。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我的日子,我自己过。
张明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第一次,是质问。
“爸,您真就这么狠心?非要住在那个破地方?”
我没说话。
“您赶紧给我回来!别让街坊邻居看笑话!”
我把电话挂了。
第二次,是哀求。
“爸,我错了,您别生气了,回来吧。”
“林琳也知道错了,她说,等孩子大点,就跟孩子商量,看他愿不愿意改姓。”
我还是没说话。
商量?
一个姓氏而已,还要商量?
这说明在他们心里,这件事,根本就不重要。
我再次挂了电话。
第三次,电话是儿媳妇林琳打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带着点沙哑。
“爸,我知道您怨我。”
“您觉得是我撺掇张明,让孩子跟我姓的。”
“可我真的没有。”
“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他们一辈子不容易,就想留个念想。张明也同意了,我们才这么决定的。”
“我们不是不尊重您,我们只是……只是想两边都顾全。”
“您也是当父母的,您应该能理解的,对吧?”
我静静地听着。
理解?
我怎么理解?
我只知道,我老伴儿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眼泪把枕头都浸湿了。
她说,老头子,我这辈子没别的遗憾,就是没能给你生个女儿。
她说,咱们家就小明这一根独苗,以后,咱们张家的香火,可就全靠他了。
我答应了她。
我跟她说,你放心,我一定把小明教好,让他娶个好媳妇,生个大胖小子,姓张,把咱们的根传下去。
这是我对她的承诺。
是我这辈子,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可现在,全都被他们一句“新时代了”,一句“两边都顾全”,给轻易地打碎了。
我对着电话,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累了。”
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给我打过电话。
我知道,他们是彻底失望了。
也好。
就这样吧。
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桂花树,竟然开花了。
不多,稀稀疏疏的几簇。
但很香。
那香味,像一只温柔的手,穿过几十年的光阴,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
我搬了张竹椅,坐在树下,泡了一壶茶。
茶叶是自己炒的,味道有点涩。
但我喝着,却觉得满口回甘。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她。
她穿着那件蓝色的确良衬衫,坐在我对面,一边择菜,一边跟我说着家长里短。
阳光透过桂花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风一吹,金黄色的桂花,像雨一样,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
她说,老头子,等咱们的孙子出生了,就叫他“张念桂”好不好?
纪念我们这棵桂花树。
我笑着说,好,都听你的。
眼角,有点湿。
我赶紧睁开眼,喝了口茶,把那股酸涩压下去。
都过去了。
别想了。
张强隔三差五会来看我。
每次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
他把城里的房子租出去了,租金一分不少地拿来给我。
我不要。
我说,那是给你的,你就自己留着。
他犟不过我,只好把钱存起来,说等我什么时候要用了,再给我。
他跟我说城里的事。
说小明换了工作,工资比以前高了。
说林琳给孩子报了个早教班,花了不少钱。
说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挺红火。
我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
有一次,他犹豫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到我面前。
“大伯,你看。”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照片。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坐在一堆海洋球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穿着一件黄色的T恤,胸口印着一只卡通老虎。
眉眼之间,有几分像小明,但更多的地方,像我。
尤其是那对耳朵,跟我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抽。
这是我的孙子。
我唯一的亲孙子。
可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贪婪地看着。
仿佛想把他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张强在我旁边,小声说:“孩子叫林沐阳,小名叫阳阳。”
林沐阳。
沐浴阳光。
是个好名字。
只是不姓张。
我把手机推开,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去给鸡喂食。
我背对着张强,不想让他看到我发红的眼睛。
“以后,别让我看这些了。”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张强在我身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也是一番好心。
可他不懂。
这道坎,在我心里,过不去。
冬天来得很快。
一场大雪过后,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白色。
老屋的瓦片上,院子里的菜地上,都盖了厚厚的一层雪。
冷。
刺骨的冷。
我烧了很旺的炉子,但还是觉得身上发寒。
是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
我病了。
感冒,发烧,咳得撕心裂肺。
我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
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把这辈子的人和事,都过了一遍。
我看到我妈,在我发烧的时候,用温水一遍遍地给我擦身子。
我看到我爸,在我闯了祸被老师罚站的时候,一声不吭地站在我身边陪着我。
我看到我弟弟,把部队里发的唯一一个苹果,藏在口袋里,带回来给我吃。
我还看到了她。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坐在我床边,一勺一勺地喂我。
她说,老头子,你快点好起来,家里不能没有你。
我伸出手,想去抓住她。
可我抓到的,只有一团冰冷的空气。
眼泪,顺着眼角,滑进鬓角里。
原来,我才是那个最怕孤单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在推我。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张焦急的脸。
是张强。
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是张明。
他们怎么来了?
“爸!爸!你醒醒!”
张明扑到我床边,抓着我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的手很热,源源不断地把温度传给我。
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大伯,你发烧了,我们送你去医院!”
张强说着,就要来背我。
我摇了摇头。
我不想去医院。
那地方,冷冰冰的,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她就是在那儿走的。
我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
“爸,你别犟了!你都烧成这样了!”
张明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他有多久没在我面前哭过了?
好像,是从他上了大学以后吧。
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现在,他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那块坚硬如铁的地方,忽然就软了。
这是我的儿子啊。
是我从小抱到大的儿子。
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终究是我的儿子。
我由着他们,把我从床上架起来,穿上厚厚的棉衣,背出了老屋。
外面,雪还在下。
张强的车就停在院子门口。
他们把我塞进车里,盖上毯子。
车子发动,在雪地里,艰难地往前行驶。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越来越远的老屋。
它安静地立在风雪里,像一个孤独的老人,沉默地注视着我的离开。
我忽然觉得,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到了镇上的卫生院,医生一量体温,吓了一跳。
三十九度八。
再晚来一会儿,就危险了。
打针,输液。
冰冷的液体,顺着输液管,一点一点地流进我的血管里。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灯。
张明和张强,就守在我旁边。
张明一直握着我的手,时不时地用另一只手,摸摸我的额头。
他的手心,全是汗。
我看着他憔悴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谁……谁让你来的?”我哑着嗓子问。
“是强子哥给我打的电话。”
张明说。
“他说你好几天没出门了,他去老屋看你,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他怕你出事,就翻墙进去了。”
我转向张强。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大伯,我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
我没说话,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病房里很安静。
只听得到输液瓶里,药水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
像时间在流逝。
过了很久,张明才开口,声音很低。
“爸,对不起。”
我闭着眼睛,没理他。
“我知道,你怪我。”
“怪我不孝,没能完成你和妈的心愿。”
“其实……其实我不是不想让孩子姓张。”
“是林琳她……她怀孕的时候,情绪很不稳定,差点得了产前抑郁。”
“她家里就她一个,她爸妈身体又不好,她总觉得,要是孩子不跟她姓,她就对不起她爸妈。”
“我看她那个样子,实在不忍心,就……就答应了。”
“我本来想,等孩子生下来,再慢慢跟你解释,可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
“爸,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别不要我,别不要这个家。”
他说着说着,又哽咽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背上,滴上了几滴温热的液体。
是他的眼泪。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住了。
疼。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这一辈子,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一个姓,真的就比我儿子的幸福,比我孙子的笑脸,更重要吗?
我答应了老伴儿,要让张家的根传下去。
可如果,为了这个根,我却失去了整个家,那这个根,还有什么意义?
她如果泉下有知,看到我们父子俩,因为这件事,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会高兴吗?
她一定不会的。
她那么善良,那么爱我们。
她一定希望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是我。
是我太固执了。
是我钻了牛角尖,是我自己把自己,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眼泪,也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肺炎。
年纪大了,一场小小的感冒,就能要了半条命。
这半个多D月里,张明和林琳,轮流来照顾我。
张明白天要上班,就晚上来陪床。
林琳要带孩子,就白天来送饭。
她每次来,都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她精心熬的各种汤。
排骨汤,鸡汤,鱼汤。
她把汤盛在碗里,吹凉了,再一勺一勺地喂我。
她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一切。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她是个好孩子。
孝顺,懂事,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
是我,一直对她有偏见。
是我,把对儿子决定的不满,全都迁怒到了她的身上。
有一天,她喂我喝完汤,给我掖好被角,准备离开。
我叫住了她。
“林琳。”
她回过头,有点惊讶地看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叫她的名字。
“爸,您有什么事?”
我看着她,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孩子……还好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就红了。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阳阳很好。”
“他……他很想爷爷。”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从那天起,林琳每天来的时候,都会给我看阳阳的照片和视频。
视频里,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
他摇摇晃晃地,像一只刚学会飞翔的小鸟。
他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
他会把玩具,笨拙地塞进嘴里。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我老伴儿。
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看他的视频。
一遍,又一遍。
怎么也看不够。
我开始后悔。
我错过了他出生的时刻。
我错过了他第一次翻身,第一次长牙,第一次叫妈妈。
我错过了他生命中,那么多珍贵的“第一次”。
而这些,都是我用我那可笑的固执,亲手推开的。
出院那天,是张明和林琳一起来接我的。
张强也来了。
我没有回老屋,也没有去张强那里。
我跟着张明和林琳,回了他们家。
那是一个很陌生的家。
装修得很漂亮,也很温馨。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全家福。
是张明,林琳,抱着阳阳。
他们三个人,笑得那么开心。
我站在那张照片前,看了很久。
阳阳被安顿在婴儿房里睡觉。
林琳推开门,让我进去看看。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在一张小小的婴儿床上,盖着一床蓝色的被子。
他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个熟透了的苹果。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安静地垂着。
我俯下身,静静地看着他。
这就是我的孙子。
我的血脉。
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也在他的身体里流淌着。
不管他姓什么,这一点,永远都改变不了。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
可我的手,刚伸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的手,太粗糙了。
我怕,会弄疼他。
我正犹豫着,他忽然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然后,一只小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正好抓住了我的手指。
他的手,那么小,那么软。
带着一股好闻的奶香味。
他抓得很紧,仿佛怕我跑掉一样。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固执,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全都土崩瓦解。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了被子上。
我终于明白了。
什么姓氏,什么传承,什么承诺。
在这一刻,在这个小小的生命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真正想要的,不过是眼前这份,最真实,最温暖的亲情。
我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孩子,对不起。
是爷爷错了。
从那以后,我就在儿子家住了下来。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阳阳转。
给他喂奶,换尿布,陪他玩。
他很黏我。
只要我一抱他,他就不哭了。
他会用他那没长牙的牙床,啃我的手指。
他会把口水,蹭我一身。
他会用他那双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张明和林琳,看我跟阳阳处得这么好,也都很高兴。
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好。
我们开始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看电视,聊天。
我们会聊阳阳今天又学会了什么新本事。
我们会聊张明工作上的烦心事。
我们会聊林琳娘家的琐事。
那些曾经的隔阂和怨恨,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有一天,我们一家人,还有张强,一起回了趟乡下老屋。
院子里的草,又长高了。
桂花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张明和张强,一起动手,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林琳在屋里打扫卫生。
我抱着阳阳,坐在桂花树下。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很舒服。
阳阳在我怀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指着那棵桂花树,跟他说:“阳阳,你看,这棵树,是你奶奶和爷爷,一起种下的。”
“你奶奶啊,她最喜欢桂花了。”
“她说,桂花香,能香到人的骨子里去。”
阳阳好像听懂了似的,伸出小手,指着那棵树,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我笑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一直贴身放着的黑白照片,递到他面前。
“阳阳,你看,这是奶奶。”
“奶奶在天上看着你呢。”
“她要是知道,你这么可爱,一定会很高兴的。”
阳阳伸出小手,摸了摸照片上,老伴儿的脸。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忽然咧开嘴,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两弯月牙。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她。
她也正看着我,笑得那么温柔,那么灿烂。
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老伴儿,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家,没有散。
我们的根,也没有断。
它以另一种方式,在延续着。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关于那套房子的事,我跟张明和张强,也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
我跟张明说:“房子,我已经给了强子,就不会再要回来了。”
“你弟弟走得早,你弟媳妇不容易,强子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
“这套房子,是我替你叔,补偿他们的。”
“你作为哥哥,应该理解。”
张明点了点头,说:“爸,我懂。我从来没怪过您把房子给强子哥。我气的,是您因为一个姓,就不要我,不要这个家了。”
我又跟张强说:“强子,这房子,你安心住着。”
“你别有什么心理负担。”
“这是你应得的。”
“以后,你和小明,还是亲兄弟。要互相帮衬,互相扶持。”
张强红着眼睛,一个劲儿地点头。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知道,林琳心里,可能还是会有点不舒服。
毕竟,那是一套房子,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对我,对阳阳,更好了。
我想,她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她知道,有些东西,比房子更重要。
比如,一个和睦的家。
比如,一个快乐成长的孩子。
比如,一个安享晚年的老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阳阳会叫“爷爷”了。
他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扯着嗓子喊:“爷爷!爷爷!”
每当听到他那奶声奶气的声音,我就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我常常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在追求什么?
年轻的时候,追求爱情,追求事业。
中年的时候,追求家庭,追求安稳。
到了我这个年纪,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天伦之乐”这四个字。
我曾经以为,我是在守护一个承诺,守护一个家族的根。
可到头来,我差点因为这份守护,失去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幸好,我没有在一个错误的决定上,走到黑。
幸好,我的孩子们,都那么善良,那么宽容。
他们给了我一个,回头的机会。
现在,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抱着阳,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我会给他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讲我怎么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
讲我怎么和你奶奶,在月光下,说着悄悄话。
他听不懂。
他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
然后,把他的口水,蹭我一脸。
我会哈哈大笑。
笑声,在小小的阳台上回荡。
我知道,这笑声里,有幸福的味道。
前几天,林琳的父母,从老家来看阳阳。
两位老人,都是很朴实的人。
他们看到我,有点拘谨,一个劲儿地跟我说“对不起”,说他们不该让孩子跟女儿姓,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摆摆手,说:“都过去了。”
“孩子姓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健康快乐地长大。”
“我们两家人,以后就是一家人。要常来常往。”
两位老人听了,感动得直掉眼泪。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人,加上张强,一起吃了顿饭。
满满的一大桌子菜。
大家推杯换盏,说着,笑着。
气氛好得不得了。
我看着眼前这热闹的景象,心里暖洋洋的。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老伴儿最想看到的样子吧。
饭后,张明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爸,这里面是二十万。”
“是我和林琳,还有强子哥,我们三个人凑的。”
“您别回乡下住了,那房子太破了。”
“您拿着这钱,在我们小区附近,买个小点的二手房,离我们近,我们也好照顾您。”
我看着手里的卡,心里一热。
我摇了摇头,把卡推了回去。
“我不要。”
“我还是想回老屋住。”
张明急了:“爸,您怎么又……”
我拍了拍他的手,笑着说:“你听我说完。”
“我回老屋,不是跟你们赌气。”
“我是真的喜欢那儿。”
“那儿有你妈的念想,有我大半辈子的回忆。”
“而且,我回去了,你们周末,不就可以带着阳阳,回去看看我了吗?”
“让阳阳也接接地气,看看田里的庄稼,听听林子里的鸟叫,多好。”
“至于钱,你们留着。”
“你们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
“把日子过好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张明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在闪。
他没再坚持。
他知道,这次,我是真的想明白了。
春天的时候,我回到了老屋。
张明和张强,花钱请人,把老屋里里外外,都翻新了一遍。
墙刷白了,屋顶的瓦换了新的,院墙也重新砌好了。
他们还给我装了太阳能热水器,买了新的家电。
现在的家,比以前,亮堂多了,也方便多了。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也长出了新的枝叶。
看起来,比去年,精神了不少。
我相信,到了秋天,它一定会开出满树的金桂。
到时候,我就摘下来,做成桂花糕,桂花茶。
等着我的孩子们,我的孙子,回来看我。
我会坐在那棵树下,给他们讲过去的故事。
讲一个老头子,如何因为固执,差点失去了一切。
又如何因为爱,找回了所有。
我会告诉他们,家,不是一个地方,也不是一个姓氏。
家,是只要你们在一起,心,就在一起。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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