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退休那天,提着一条呲着牙的活鱼回来,往厨房的水槽里一扔,溅了我半身水。
“林澜,今晚烧个鱼头豆腐汤,再搞个红烧鱼尾。”
他解开领带,像卸下一个时代的重担,长舒一口气。
我用抹布擦着脸上的水,没作声。
这套房子,住了快三十年,厨房的油烟机跟我一样,老了,嗡嗡地响,却吸不干净那股子油烟味儿,也吸不走这三十年的憋闷。
晚饭时,他喝了点酒,脸颊红扑扑的,带着一种卸任干部特有的、试图平易近人的官腔。
“林澜啊,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夹了块豆腐,吹了吹,放进嘴里。烫。
“说。”
“你看,我也退休了,以后咱们俩就在家了。我的退休金,你也知道,一个月八千多。你的,三千不到。”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我接话。
我没接,继续小口喝汤。
他有点不自在,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想呢,为了以后我们能更科学、更公平地生活,也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矛盾……”
他终于说到重点了。
“……我们实行AA制吧。”
我的手,拿着汤勺,悬在半空中。
厨房的窗户没关严,一阵晚风吹进来,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AA制?”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问他明天天气怎么样。
“对,AA制。”他似乎从我的平静里得到了鼓励,身体前倾,开始滔滔不绝,“你看,这很流行,也很合理。家里的房贷早就还完了,日常开销,水电煤、物业费、买菜钱,我们一人一半。至于各自的消费,比如你买衣服、买化妆品,我买烟买酒、跟老朋友吃饭,那就各付各的。这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多好。”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他自以为是的、属于“智者”的光芒。
好像他不是在跟我这个结婚三十五年的老婆商量,而是在给厂里的下属开一个关于降本增效的动员会。
我放下汤勺,看着他。
张伟,我的丈夫。
从二十出头嫁给他,到如今两鬓斑白。我曾经是单位的出纳,算盘打得噼啪响,账目做得清清楚楚。后来儿子出生,他工作忙,节节高升,从车间主任干到副厂长。他说,家里需要有个人,你辞职吧。
我就辞了。
我的战场从账本和算盘,转移到厨房和菜市场。我的价值从工资条上的数字,变成他回家时的一口热饭,儿子身上干净的衣服,家里的一尘不染。
三十年。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被我看得有点发毛,“你……你觉得怎么样?这是个新观念,对我们老两口来说,也是个新尝试嘛。”
我忽然笑了。
“好啊。”
我说。
张伟愣住了。他可能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反驳我的哭闹、我的质问、我的不理解。
但他没想到,我只说了一个字。
“好。”
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就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他端起酒杯,朝我举了举,“来,为了我们崭新的退休生活,干杯。”
我没动。
“既然要AA,那就要算得清清楚楚。”我拿出手机,打开了计算器,“从明天开始,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他心情极好。
“那今晚这顿饭,算你的还是算我的?”我问。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今晚……今晚就算我的吧,我请客。”
“好。”我点点头,继续吃饭。
那晚的鱼头豆腐汤,格外鲜美。
但我心里,比那条被扔进水槽的鱼,还要冷。
第二天一早,张伟还在睡梦中,我就已经起床了。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厨房准备两个人的早餐。
我在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张纸。
纸上用我很多年没写的正楷,列着几个大字:家庭公共开支账本。
下面是第一笔记录:
5月10日,燃气费,128元。林澜垫付。张伟需支付64元。
我煮了一个鸡蛋,冲了一杯麦片。这是我的早餐。
我吃完,洗好自己的碗,然后坐在沙发上,开始看书。一本我很多年前就想看,但一直没时间看的书。
张伟趿拉着拖鞋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愣了一下,“今天……没做早饭?”
“做了。”我指了指我的空碗,“我的份,吃完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他看到了茶几上的那张纸。
他走过去,拿起那张纸,眯着眼睛看了半天。
“林澜,你这是干什么?用得着这样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
“AA制,不是你提的吗?”我头也没抬,“既然是制度,就要有凭证。我以前是干会计的,这点职业习惯还是有的。”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把纸往茶几上一扔,黑着脸进了厨房。
厨房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
过了十几分钟,他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出来了。
是煎糊了的鸡蛋。
他坐在我对面,味同嚼蜡地吃着。
“对了,”我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书,“从今天开始,我只负责打扫我自己的房间,以及客厅、厨房、卫生间这些公共区域的一半。另一半,归你。”
“什么?”他几乎要跳起来。
“这也是AA制的一部分。”我慢条斯理地说,“要么,你打扫。要么,你出钱请我打扫。按照市面上的家政服务价格,一小时50块,你看怎么样?”
他的脸,从黑,变成了猪肝色。
“林澜,你是不是疯了?”
“我清醒得很。”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你让我清醒的。”
那一天,我们谁也没再跟谁说话。
中午,我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他看着我吃,没作声,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
晚上,我炒了一盘青菜,一个番茄炒蛋。我盛出自己的一份,剩下的放在桌上。
他走过来,拿起筷子就要夹。
我伸出手,拦住了他。
“张伟,这顿饭的成本,青菜1块5,鸡蛋2块,米饭5毛,水电燃气费算1块。总共5块钱。你的份,2块5。”
我把手机上的收款码递到他面前。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你来真的?”
“不然呢?”我反问,“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
最终,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扫了我的码。
“叮”的一声。
微信支付到账,两元五角。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悦耳的声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我们家,变成了一个分毫不差的会计事务所。
张伟一开始还想反抗。
他故意把自己的脏衣服扔在沙发上。
我视而不见。
两天后,他没有干净衣服穿了,只好自己把那一堆发臭的衣服塞进洗衣机。但他不会用,洗衣液倒了半瓶,弄得阳台上一地泡沫。
他冲我吼:“林an澜,这洗衣机怎么回事!”
我正在阳台给我的花浇水。
“洗衣机使用指导,属于有偿服务。一次10块。”
他气得摔门而出。
后来,他学会了用洗衣机。
他还学会了拖地,虽然总是拖不干净,地上永远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
他还学会了点外卖。
因为他自己做的饭,实在是难以下咽。而每次吃我做的饭,都要忍受我拿出收款码的“屈辱”。
我们的家,被一条无形的线,分割成了两半。
他的茶杯,永远放在茶几左边。我的,放在右边。
他看的报纸,堆在他的沙发角落。我看的书,码在我的书架上。
冰箱里,也泾渭分明。
左边是他的啤酒、速冻饺子。右边是我的酸奶、新鲜蔬菜。
有一次,他半夜起来喝水,错拿了我的进口牛奶。
第二天早上,我把账单递给他。
“法国进口有机全脂牛奶,250毫升,12.8元。”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林澜,我们一定要这样吗?我们是夫妻啊。”
“夫妻?”我笑了,“提出AA制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起来我们是夫妻?”
我拿着那张写满记录的纸,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看,一个月下来,水电煤物业,你总共需要支付562元。伙食费,你吃了我12顿饭,总共86.5元。家政服务,你一次都没购买过。所以,这个月,你总共需要转给我648.5元。”
我把小数点后面的五毛钱都算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那张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曾几何为,他最欣赏的,就是我这股子认真劲儿。他说,我们厂的会计,要是有你一半的仔细,我就省心了。
现在,这股子仔细劲儿,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大概是第一次,如此痛恨我的“优点”。
他从钱包里,慢吞吞地抽出七张一百的,拍在桌子上。
“给你,不用找了。”
那是一种属于施舍者的,最后的尊严。
我没接。
“我只收我该收的。648.5元。你可以微信转给我。”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收了回去,用手机给我转了账。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数字,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只是觉得,这三十多年的婚姻,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我开始有了很多自己的时间。
我不用再追在张伟屁股后面,收拾他随手乱扔的臭袜子。
我不用再费尽心思,去想今天晚上该做什么菜才能合他的胃口。
我不用再听他一边剔牙,一边对我的劳动成果指指点点,“今天的汤咸了”、“这鱼蒸老了”。
我把以前的书法捡了起来。
我在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报了个班。
我的字,本来就有底子,很快就得到了老师的夸奖。
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有退休的王老师,丈夫去世得早,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现在女儿在国外,她自己活得有滋有味。
有比我小几岁的李姐,跟老公离了婚,自己开了个小小的花店,每天乐呵呵的。
她们听了我的故事,都拍手叫好。
“林澜,你早该这样了!”王老师说,“男人就是不能惯着。你把他当天,他就敢把自己当玉皇大帝。”
李姐一边修剪着花枝,一边说:“什么AA制,说白了,就是自私。他只算计你那点退休金,怎么不算算你这三十年搭进去的青春和精力值多少钱?”
是啊,值多少钱呢?
我辞职的时候,一个月工资三百多。张伟那时候才两百。
如果我没辞职,凭我的能力和认真,现在至少也是个财务主管吧。退休金,怎么也比张伟少不了多少。
这些账,他没算。
或者说,他假装忘了。
在他眼里,我做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因为,我是他的妻子。
现在,我让他知道了,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那天,儿子张磊带着儿媳妇小莉回来看我们。
一进门,张磊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爸,妈,你们俩吵架了?”
张伟坐在沙发上,黑着脸抽烟。
我端出两杯水,放在他们面前。
“没吵架。你爸在体验新生活呢。”
小莉是个敏感的姑娘,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餐桌,又看了一眼冰箱里泾渭分明的食物,大概猜到了几分。
张磊还蒙在鼓里。
“爸,你这怎么回事啊?烟灰缸都满了也不倒。”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烟灰缸要去倒。
“别动!”张伟突然吼了一声。
张磊吓了一跳。
“那个烟灰缸,属于我的‘私人卫生区域’。”我淡淡地解释道,“归你爸自己负责。”
张磊和小莉面面相觑。
“妈,这……这是怎么了?”
我把AA制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张磊听完,一脸的不可思议。
“爸!你怎么能这么做?妈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怎么能跟她算得这么清楚?”
张伟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梗着脖子说:“我怎么了?我现在退休了,没收入了,精打细算一点有错吗?再说了,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这是精打细算的事吗?这是良心的问题!”张磊也火了。
父子俩眼看就要吵起来。
小莉赶紧拉了拉张磊的袖子,给他使了个眼色。
她走到我身边,挽住我的胳膊。
“妈,别生气了。爸也是刚退休,可能还不适应。我们出去走走,别理他。”
我点点头,跟着小莉出了门。
我们在小区里散步。
小莉轻声对我说:“妈,我支持你。”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我刚嫁给张磊的时候,也觉得做家务、照顾家庭是女人的本分。后来我上班了,才发现,一天工作下来累得骨头都散架了,回家还要做饭洗衣,真的太辛苦了。”
“张磊以前也跟他爸一样,觉得这些都是我该做的。后来我跟他‘罢工’了一次,让他自己体验了一个星期,他才明白过来。”
“妈,你不是在无理取闹。你只是在拿回你应得的尊重。”
小莉的话,像一股暖流,淌过我冰冷的心。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的付出是理所当然。
那天晚上,张磊和小莉没在家里吃饭。
他们带我出去,吃了一顿很贵的日料。
张伟一个人在家,不知道吃的什么。
或许是速冻饺子,或许是方便面。
谁知道呢。
反正,跟我没关系了。
张伟的六十大寿,快到了。
往年,他的生日,是我们家的头等大事。
我要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准备。
列菜单,买食材,把他最爱吃的几道硬菜,像红烧肉、清蒸鲈鱼、油焖大虾,都备上。
生日那天,从早上忙到晚上,在厨房里转得像个陀螺。
等菜都上齐了,客人都落座了,我才能坐下来,吃几口剩菜。
他呢,坐在主位上,被亲戚朋友簇拥着,喝着酒,吹着牛,享受着寿星公的待遇。
他会指着满桌的菜,得意洋洋地说:“看看,这都是我老婆做的。手艺好吧?”
那时候,我觉得,这就是我的价值。
今年,他提前一个星期就跟我“下达指示”了。
“林澜,下周日我生日。跟往年一样,在家里办。把儿子儿媳,还有你弟弟他们家都叫上,热闹热闹。”
他说得理所当然,好像我们之间那张“AA制账本”根本不存在。
“哦。”我应了一声。
“菜单你看着办,拣我爱吃的弄几个。到时候买菜的钱,我给你一半。”他大方地补充道。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真的以为,一个厨子的价值,就只是菜钱的一半吗?
“好的。”我点点头,脸上带着他熟悉的、温顺的微笑。
他很满意我的态度。
这一个月来,我的顺从让他很不适应。现在,这种熟悉的顺从感又回来了,他仿佛又找回了那个掌控一切的副厂长。
他大概觉得,我闹了这么久,也该闹够了。
他生日,这么大的事,我总不至于还跟他计较。
他想错了。
生日那天,张磊和小莉,我弟弟一家,都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了。
一进门,所有人都愣住了。
家里很干净。
但是,太干净了。
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餐桌上铺着干净的桌布,但是空空如也。
厨房里,灶台擦得锃亮,可以照出人影。但锅是冷的,案板上什么都没有。
空气中,没有熟悉的、饭菜的香气。
只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姐,这……菜呢?”我弟弟先开了口。
“是啊,妈,我们都饿着肚子来的呢。”张磊也问。
张伟穿着一身新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他本来满面红光,准备接受大家的祝福。
看到这副景象,他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他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问:“林澜,你什么意思?菜呢?”
我从我的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我走到餐桌旁,把文件夹打开。
“各位,别急。”我对着所有人,笑了笑。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张伟的脸上。
“今天是张伟的六十大寿,按照惯例,是要办一场家宴的。”
“家宴,属于餐饮服务的一种。根据我们家目前的AA制管理办法,所有服务,都是有偿的。”
我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我用电脑打印出来的表格。
“我为大家拟定了一份家宴服务报价单。”
我清了清嗓子,念道:
“菜品采购与处理服务费,按采购总金额的15%收取。”
“八菜一汤,标准菜单,厨师劳务费,800元。”
“餐后清洁服务,包括洗碗、打扫厨房、清理餐桌,打包价200元。”
“以上服务,均可单项选择。如果需要定制菜单,比如增加佛跳墙、波士顿龙虾等高档菜品,厨师劳务费需要另外议价。”
“请问,今天的寿星公,张伟先生,您需要哪项服务?”
我的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我弟弟和我弟媳,张着嘴,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他们大概以为我疯了。
张磊和小莉,也是一脸的错愕。但小莉的眼神里,很快闪过一丝了然和佩服。
而张伟,我的丈夫,今天的寿星公。
他的脸,从红色,变成紫色,再变成煞白。
他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澜!你太过分了!今天是我生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让我下不来台!”他终于吼了出来。
“下不来台?”我冷笑一声,迎上他的目光,“张伟,你跟我提AA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下不下得来台?”
“你辞掉工作,让我回家当全职主妇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上得了台?”
“你心安理得地享受了我三十五年的免费服务,然后在我老了,人老珠黄了,退休金只有你三分之一的时候,跟我说,我们‘公平’一点,AA吧。那个时候,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我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
三十五年的委屈,三十五年的不甘,三十五年的压抑,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告诉你,张伟。那个给你当免费保姆的林澜,从你提出AA制的那天起,就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林澜,一个独立的、需要靠自己的劳动换取报酬的女人。”
“你想吃饭,可以。付钱。”
“你想让我给你过生日,可以。付钱。”
“做饭的人呢?”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做饭的人,在这里。但是,她的服务,你买不起!”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是他打我。
是我把手里的文件夹,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
张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得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
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是啊。
他认识的,只是那个在厨房里打转的、温顺的、任劳任怨的妻子。
他从来没有,也不想去认识,真正的林澜。
“姐夫,你这次真的做错了。”我弟弟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张伟的肩膀。
“爸,跟妈道个歉吧。”张磊也说。
张伟站在那里,身体僵硬,一言不发。
他的尊严,他的面子,那个属于副厂长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
尤其是在我面前。
“行。”我点点头,拿起我的包。
“既然这顿饭大家吃不成了,那我就不奉陪了。”
“妈,你去哪儿?”张磊急了。
“我约了王老师她们,去上书法课。晚上,我们约好了一起吃火锅。”我回头,对小莉笑了笑,“小莉,有空一起啊。”
小莉用力地点点头,“好啊,妈!”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一丝留恋。
身后,是死一样的沉默,和张伟粗重的喘息声。
那天晚上的火锅,我吃得特别香。
辣得我满头大汗,眼泪都流出来了。
王老师她们,听我说完白天的“壮举”,个个拍案叫绝。
“林澜,好样的!就该这么治他!”
“解气!太解气了!”
手机响个不停。
是张磊打来的。
我挂断了。
他又打。
我再挂。
后来,他发来一条长长的微信。
“妈,我跟爸谈了。他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早点回家吧。家宴不欢而散,亲戚们都走了,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晚饭也没吃,看着挺可怜的。”
可怜?
我拿着手机,冷笑。
我一个人在厨房忙活三十年的时候,他怎么没觉得我可怜?
我为了省几毛钱,在大冬天骑着自行车去几公里外的菜市场时,他怎么没觉得我可怜?
我为了照顾生病的他,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时候,他怎么没觉得我可怜?
现在,他只是没吃上一顿生日晚宴,就可怜了?
我回了他四个字:
“自作自受。”
然后,我关了机。
那一晚,我没有回家。
我在李姐的花店里,跟她聊了一夜。
花店里弥漫着各种花草的香气,那是一种生命的、自由的气息。
跟我们家那股陈腐的、压抑的味道,完全不同。
“林澜,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李姐问我。
“不知道。”我看着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但我知道,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那个家,那个所谓的“夫妻”,对我来说,已经像一个空壳。
AA制,像一把锋利的刀,把这个空壳,彻底剖开了。
露出了里面,早就腐烂不堪的内里。
第二天,我回家了。
回去收拾我的东西。
张伟坐在沙发上,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到我提着一个行李箱出来,慌了。
“林澜,你……你要去哪?”
“我租了个房子。”我说,“就在老年活动中心附近,一室一厅,很方便。”
“你不住家里了?”
“家?”我反问他,“一个要跟我算清水电费、饭费的地方,那叫家吗?那叫合租公寓。”
“林澜,我错了。”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那天是昏了头了。你别走,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过,行不行?”
像以前一样?
我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张伟,回不去了。”
“是我让你回不去的。”
“你提出AA制的那一刻,我们就回不去了。”
“你以为收回那句话,一切就能当没发生过吗?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粘不起来了。”
我拉着行李箱,往门口走。
他冲过来,堵在门口,老泪纵横。
“林澜,你别走!我给你道歉,我给你跪下都行!你走了,我怎么办?谁给我做饭?谁给我洗衣服?”
你看。
到了这个时候,他想的,依然是谁给他做饭,谁给他洗衣服。
他不是在挽留一个妻子。
他只是在挽留一个免费的保姆。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做饭的人呢?张伟,做饭的人,给自己做饭去了。”
“洗衣服的人呢?她只洗自己的衣服了。”
“这个家,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我,也不是理所当然属于你的。”
我推开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很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住进了我的新家。
一个小小的,但完全属于我的空间。
我把房间布置得很温馨。
墙上,挂着我自己写的字。
窗台上,摆满了李姐送我的花。
我每天去上书法课,去公园散步,去菜市场买我自己喜欢吃的菜。
我学会了用烤箱,做小蛋糕。
我学会了上网,跟王老师她们一起团购打折的电影票。
我的退休金虽然不高,但一个人生活,绰绰有余。
我活得,比前半生任何时候,都更像我自己。
张磊和小莉经常来看我。
他们给我带各种好吃的,陪我聊天。
小莉甚至偷偷跟我说,她把我的“报价单”给她公司的女同事们看了,大家纷纷表示,要打印出来,回家贴在冰箱上。
我们都笑了。
张伟也来过几次。
他一次比一次憔悴。
他给我带他自己做的饭,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
他说:“林澜,我学着做饭了。虽然不好吃,但我在学。”
他说:“林澜,家里的地我拖了,你看我的手,都起茧子了。”
他说:“林澜,我知道错了。你跟我回家吧。以后家里的钱,都归你管。家务活,我全包了。”
我只是安静地听着,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知道,他可能真的后悔了。
但我也知道,我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了。
就好像一个精美的瓷器,被打碎了。
即使你用最高明的匠人,用最昂贵的胶水,把它一片片粘起来,它也再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那一道道裂痕,永远都在。
一碰,还是会碎。
那天,我的书法作品,在区里的老年书画展上,得了一等奖。
王老师和李姐她们,非要给我庆祝。
我们在一家很雅致的餐厅里吃饭。
我接到了张磊的电话。
“妈,你在哪?爸……爸他进医院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张伟已经做完了手术。
急性阑尾炎。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你来了。”
我点点头,把手里的保温杯放在床头。
“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就是疼。”
张磊和小莉去办手续了,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沉默了很久。
“林澜,”他先开了口,声音很虚弱,“这些天,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住在一个十平米的小屋里。那时候穷,一个月吃不上一回肉。但你总能把萝卜白菜,做出花样来。”
“我想起你怀着张磊的时候,孕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我给你买了一串糖葫芦,你吃得特别香。”
“我想起你辞职那天,眼睛红红的,对我说,以后就靠你了。我说,放心吧,我肯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的眼角,流下一行泪。
“我对不起你。我把你对我的好,当成了习惯。我把你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当了一辈子领导,习惯了发号施令。退了休,还把家里当成我的厂子,把你当成我的下属。”
“我混蛋。”
我默默地听着,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都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了。”他摇摇头,“林澜,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
“你……你还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和脆弱。
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办?
原谅他吗?
然后搬回去,继续扮演那个“贤惠”的妻子?
就算他真的变了,就算他真的开始做家务,真的把钱都交给我。
我们之间那道裂痕,就真的能消失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的生活,很平静,很自由。
我很喜欢。
“张伟,”我看着他,慢慢地说,“你先好好养病。”
“等你出院了,我们再谈。”
他看着我,眼神黯淡了下去。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我给他请了护工。
每天,我也会过来一趟,给他送点我自己煲的汤。
我们像两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客气,疏离。
他出院那天,张磊和小莉来接他。
他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
我对他笑了笑。
“我下午还有书法课,就不送你了。”
我看到他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我转身,离开了医院。
我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是错。
也许,在别人看来,我太绝情了。
都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可是,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心冷了,再怎么捂,也暖不回来了。
我的手机响了,是李姐打来的。
“林澜,快点啊,就等你了!今天老师要教我们写草书!”
“来了来了!”我加快了脚步。
阳光穿过路边的梧桐树,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青草的味道,有阳光的味道。
还有,自由的味道。
至于未来会怎么样?
谁知道呢。
反正,做饭的人,已经找到了她自己的那片天。
那片天,很蓝,很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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