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带着他那个寡嫂和侄子,从老家绿皮火车的硬座上下来,一股汗味、烟味和方便面味混合的复杂气息,就那么冲进了我开着冷气的车里。
我叫林晚,那年二十八岁,和陈峰结婚四年,女儿念念三岁。
我在一家外企做财务,他是事业单位的科员,我们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有一套一百平的三居室,一辆代步车,还有一个需要我们用未来二十年去偿还的房贷。
生活不算富裕,但安稳、体面,有我自己的节奏和秩序。
直到那个电话打来。
“晚晚,我哥走了,嫂子一个人在老家带着孩子太难了,我想把她和鹏鹏接来城里住一阵。”
陈峰的声音隔着电话线,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沉重的责任感。
我哥。
他大哥,陈军。
上个月,在工地上,脚手架塌了,人当场就没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只能说:“……行,应该的。”
我还能说什么?
说不行?说我们家小,住不下?说我们房贷压力大,养不起闲人?
那我成什么了?冷血无情的恶毒媳妇?
陈峰会用那种失望透顶的眼神看我,仿佛我玷污了他作为“一家之主”的伟岸形象。
可我没想到,他所谓的“住一阵”,是连招呼都不再多打一声,直接把人拉到了我面前。
火车站出站口,人潮汹涌。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陈峰走在前面,一手拉着一个巨大的、红蓝白相间的蛇皮袋,一手牵着一个黑瘦的小男孩,那是他侄子鹏鹏。
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就是他寡嫂,李娟。
李娟也拉着一个几乎要拖地的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眼神怯生生的,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看我的车,看我的穿着,目光在我手腕上那块作为结婚纪念日礼物的表上停留了半秒。
我打开后备箱,陈峰费力地把那两个巨大的行李包塞进去。
“砰”的一声,像是砸在我心上。
“嫂子,这是林晚。”陈峰给我介绍,语气平常得像是在介绍一个普通同事。
“弟妹,给你添麻烦了。”李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低到尘埃里,反而让我所有准备好的、哪怕是客套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对鹏鹏说:“鹏鹏是吧?快上车吧,阿姨带你们回家。”
鹏鹏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躲到了陈峰身后。
陈峰摸摸他的头,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鹏鹏不怕,这是你婶婶,以后这就是你家。”
我的心,又是一沉。
以后这就是你家。
他说得真轻巧。
回到家,一开门,我精心维持的那个整洁、明亮、充满淡淡香薰气味的空间,瞬间被他们带来的那股“火车站味”侵占了。
念念听到开门声,穿着她的小兔子拖鞋,“哒哒哒”地跑过来抱住我的腿。
“妈妈!”
我弯腰抱起她,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这是我的女儿,我的软肋,也是我的铠甲。
“念念,叫大伯母,叫哥哥。”我教她。
念念怯生生地看了看李娟和鹏鹏,小声地喊:“……伯母好,哥哥好。”
李娟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而那个鹏鹏,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念念手里的奥特曼玩具。
晚饭是我提前叫的外卖,四菜一汤,都是城里馆子的招牌菜。
我想着他们舟车劳顿,也算尽一份心意。
饭桌上,陈峰不停地给李娟和鹏鹏夹菜。
“嫂子,你多吃点,这家的红烧肉做得好。”
“鹏鹏,吃鸡翅,城里的鸡翅比咱们老家的好吃吧?”
他完全忽略了我和念念。
好像我和念念才是这个家的客人。
李娟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几口,就抬头看一眼陈峰,眼神里充满着依赖和感激。
鹏鹏则不管不顾,把一盘鸡翅扒拉到自己面前,两只手抓着啃,油滴得满桌子都是。
念念想去夹一块,被他一把推开。
“这是我的!”他含糊不清地喊。
念念委屈地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刚要开口,陈峰先说话了。
他不是对鹏-鹏说,而是对念念说:“念念,让着点哥哥,哥哥刚来,你是妹妹。”
我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陈峰,你什么意思?她才是这个家的小主人,凭什么要让着一个外来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陈峰的脸拉了下来:“林晚,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外来的?这是我嫂子和我亲侄子!我哥没了,我不照顾他们谁照顾他们?”
“照顾是照顾,一码归一码!你侄子抢我女儿的东西,你还让我女儿让着他?这是什么道理?”
“他还是个孩子!你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又是这句话。
他还是个孩子。
一句“他还是个孩子”,就成了所有错误的通行证。
李娟见状,赶紧放下筷子,拉了拉鹏鹏:“鹏鹏,快,把鸡翅给妹妹。”
她说着,夹起一块最大的,放到念念碗里。
然后她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着我:“弟妹,你别生气,都怪我,没把孩子教好。我们娘俩给你和陈峰添麻烦了,你要是心里不舒坦,就骂我吧。”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那副楚楚可怜、逆来顺受的样子,瞬间就把我衬托成了一个尖酸刻薄、不容人的恶人。
陈峰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责备和失望。
“你看你,把嫂子吓成什么样了!她刚没了丈夫,心里够苦了,你就不能多担待点?”
我看着他们。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一个扮演着伟大的、有担当的男人。
一个扮演着柔弱的、值得同情的寡妇。
而我,就是那个破坏这幅“感人”画面的多余的人。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给念念擦干净嘴,抱起她。
“妈妈,我不想吃鸡翅了。”念念在我怀里小声说。
“好,我们不吃了,妈妈带你去房间玩玩具。”
我抱着念念回了我们的主卧,关上了门。
门外,我听到陈峰压低声音安慰李娟。
“嫂子,你别往心里去,林晚她就那脾气,没什么坏心。”
“都是我的错……”李娟的啜泣声。
“不怪你,不怪你……”
我抱着女儿,坐在床上,听着门外那对叔嫂的温情互动,只觉得一阵阵反胃。
这个家,从他们踏进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晚上,矛盾再次升级。
我们家是三居室,主卧我和陈峰住,次卧是念念的儿童房,还有一个小书房,放了一张单人床。
我的意思是,李娟和鹏鹏,暂时挤一下书房。
可陈峰不同意。
“书房那么小,连个窗户都没有,怎么住人?嫂子身体不好,鹏鹏又在长身体。”
“那你说怎么办?”我冷冷地问。
“要不……你和念念去睡次卧,让嫂子和鹏鹏住主卧吧。主卧大,还有独立卫生间,方便。”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陈峰,你再说一遍?”
“主卧不是带卫生间吗?嫂子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晚上起夜方便。你和念念睡次卧,也够了。”他避开我的眼神,自顾自地说着。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是我们的婚房。
主卧的床,是我们一起去挑的。
墙上挂着的,是我们的结婚照。
衣柜里,全是我和他的衣服。
现在,他要我把这个象征着我们婚姻和家庭核心的空间,让给他的寡嫂和侄子?
凭什么?
“不可能。”我一字一句地说。
“林晚,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哥刚走,我这个当弟弟的,不该多照顾一下他孤儿寡母吗?你这么斤斤计较,对得起我哥的在天之灵吗?”
他又开始道德绑架了。
搬出他死去的哥,像一尊神一样,压在我头上。
“我计较?陈峰,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家!是我辛辛苦苦赚钱还贷的家!我让她们住进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你还想让我把卧室也让出去?你干脆把我也赶出去,让你嫂子当这个家的女主人好了!”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起来。
“你简直不可理喻!”陈峰摔门而出。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被子和枕头进来了。
“行,你不让,我让!我去书房睡,你一个人睡主卧,满意了吧!”
他把被子狠狠地扔在地上,仿佛那是我。
那天晚上,我抱着念念,睡在偌大的主卧里,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陈峰睡在了书房。
而李娟和鹏鹏,最终还是住进了念念的儿童房。
他们把念念那些可爱的娃娃、积木、绘本,都堆到了墙角,腾出了地方,打上了地铺。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我的女儿,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不敢进去。
她的房间里,充斥着一股陌生的气味,她的床上,躺着那个抢她鸡翅的男孩。
而她的父亲,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着对那个男孩说:“鹏鹏,快起来吃早饭了,叔叔给你做的。”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一场缓慢的、凌迟般的折磨。
李娟像一株菟丝子,看似柔弱无害,却无声无息地缠绕着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她会用我的洗衣机,洗她和鹏鹏那些带着泥土和汗味的衣服,也不管里面是不是有我刚放进去的真丝睡衣。
我说她,她就红着眼圈说:“弟妹,对不起,我不知道城里的洗衣机这么金贵,我赔你钱。”
她一个月能有多少钱?她丈夫的抚恤金,听说大部分都给了她婆家。
她这么一说,倒显得我是在欺负她这个穷寡妇。
陈峰又会站出来:“一件睡衣而已,至于吗?嫂子又不是故意的!”
她会用我的厨房,做她老家那种重油重盐的菜,把抽油烟机和墙壁搞得黏糊糊一片。
我提醒她清理一下,她就默默地拿起抹布,擦上半天,然后在我面前“不小心”烫到手,或者“不小心”把碗打了。
接着,就是陈峰心疼的责备:“让她做就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家里有保姆吗?”
她会穿我的拖鞋,用我的毛巾,甚至,我放在卫生间里那瓶上千块的精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我质问她,她就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弟-妹,我看你桌上瓶瓶罐罐那么多,以为这个不贵呢……”
我简直要被气笑了。
她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女人,或许不知道牌子,但那玻璃瓶沉甸甸的质感,她会感觉不出来?
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她对念念的“渗透”。
她会当着我的面,对念念说:“念念啊,你妈妈太辛苦了,又要上班又要照顾你,以后让大伯母照顾你好不好?”
她会给念念买几块钱一个的、色素严重超标的棒棒糖,然后对陈峰说:“念念想吃,我就给她买了,小孩子嘛,就爱吃这些。”
完全无视我三令五申不准给孩子吃垃圾食品的规定。
而鹏鹏,更是这个家的小霸王。
他会弄坏念念的玩具,撕掉她的绘本,在我的沙发上用圆珠笔乱画。
每次我发火,李娟就抱着他,一边打他屁股,一边哭:“我苦命的儿啊,没了爹,到哪儿都让人嫌弃……”
陈峰就会过来,把我拉到一边,低吼:“你跟一个没爹的孩子置什么气!你就不能可怜可怜他吗?”
我可怜他?
谁来可怜我?谁来可怜我的女儿?
在这个家里,我和念念,仿佛成了寄人篱下的外人。
陈峰的工资卡,以前是交给我的。
李娟来了之后没多久,他就要了回去。
他说:“嫂子在这儿,鹏鹏也要上学,用钱的地方多,我拿着方便点。”
我没跟他争。
心已经凉了,争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默默地,开始计算我自己的存款,开始为我和念念的未来做打算。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发生在一个周六的下午。
公司临时有事,我提前回了家。
一打开门,就看到鹏鹏,正踩在我的梳妆台的凳子上,手里拿着我的口红,在镜子上乱画。
而李娟,就坐在我的床上,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
那是我压在箱底的,我的婚纱。
虽然只是出门纱,款式简单,但那是我和陈峰爱情的见证。
我结婚后,就再也没动过它。
此刻,它被李娟拿在手里,那双摸过油腻碗筷、擦过鹏鹏鼻涕的手,正在抚摸着洁白的蕾丝。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理智都断了线。
“你在干什么!”
我冲过去,一把夺过我的婚纱,声音都在发抖。
李娟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我……我就是看这衣服好看,拿出来看看……”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谁让你进我房间的?谁让你上我床的?”我指着她,一字一句地质问。
“我……我看你不在家,就……就想帮你收拾收拾房间……”她结结巴巴地解释,眼圈又红了。
又是这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收拾房间?收拾到我衣柜最底下的箱子里去了?李娟,你还要不要脸!”
“你怎么跟我妈说话呢!”
鹏鹏见我吼他妈妈,扔了口红,冲过来就推了我一把。
我踉跄了一下,撞在床角,腰上一阵剧痛。
我看着这个被他妈和他叔叔惯得无法无天的小孩,再看看旁边那个永远只会掉眼泪的女人,一股恶心和绝望,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滚!”我指着门口,对我这辈子说过最脏的一个字。
“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这个家!”
就在这时,门开了。
陈峰回来了。
他看到屋里的一片狼藉,看到满脸泪痕的李娟,看到一脸凶狠的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又怎么了?”
李娟像看到了救星,哭着扑到他身边:“陈峰,你快劝劝弟妹,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帮她收拾下屋子,没想到她发这么大火……”
鹏鹏也跑过去抱着陈峰的腿,哭喊:“叔叔,婶婶骂我妈,还让我和我妈滚!”
陈峰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淬了冰的冷漠和厌恶。
“林晚,你闹够了没有?”
“我闹?”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陈峰,你看看我的房间,看看我的婚纱,看看你那个好侄子干的好事!你再问问我,是不是我闹?”
陈峰看了一眼镜子上的口红印,又看了一眼李娟手足无措的样子,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手里的婚纱上。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
“不就是一件衣服吗?嫂子又不是故舍不得的,她就是命苦,看见你这些好东西,羡慕一下,怎么了?”
“鹏鹏还是个孩子,不懂事,镜子擦擦不就行了?口红我再给你买一支!”
“你至于这么咄咄逼人,把他们往死里逼吗?他们已经够可怜了!”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爱了七年、嫁了四年的男人。
我忽然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他的心里,有一杆秤。
秤的一头,是他的原生家庭,是他死去的哥,是他那份沉重的、畸形的“责任感”。
秤的另一头,是我和女儿。
而这杆秤,从一开始,就是歪的。
“陈峰,”我平静地开口,声音出奇地稳定,“我们离婚吧。”
他愣住了。
李娟也愣住了。
“你说什么?”陈峰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了一遍,清晰地,决绝地,“这房子,是婚前我爸妈付的首付,写的我的名字,婚后我们共同还贷的部分,我可以折算成现金给你。车子归你。存款一人一半。女儿归我。”
我早就想好了。
在无数个被他们吵得无法入眠的夜里,我已经在脑子里,把离婚协议拟了无数遍。
陈峰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再到不可思议。
“林晚,你疯了?就为这点小事,你要离婚?”
“小事?”我看着他,觉得无比讽刺,“陈峰,从你把他们带进这个家的那天起,这个家就已经散了。在你心里,你的寡嫂比你的妻子重要,你的侄子比你的女儿重要。这个家,已经没有我和念念的位置了。”
“我没有!我只是……”
“你不用解释了。”我打断他,“我心意已决。明天就去办手续。”
我说完,不再看他。
我拿出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的酒店。
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待下去了。
我拉着念念的手,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里面只有我和她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她的安抚娃娃。
我拉着箱子往外走的时候,陈峰堵在了门口。
“林晚,你别冲动,我们再谈谈。”他的语气软了下来,甚至带了一丝哀求。
我绕开他,手放在了门把上。
“没什么好谈的了。”
身后,传来了李娟幽幽的声音。
“弟妹,都是我的错,你别跟陈峰置气。我走,我明天就带着鹏鹏回老家……”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站在那里,还是那副梨花带雨的样子,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她在赌。
赌陈峰会拦住她,赌我会因为她的“退让”而心软。
我笑了。
“嫂子,你不用走。”我说,“该走的人,是我。”
我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是陈峰的怒吼,是念念被吓到的哭声,是李娟假惺惺的劝慰。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离婚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要狗血,也比我想象中要迅速。
陈峰一开始不同意,以为我只是在闹脾气。
他的父母从老家打电话来,破口大骂,说我没有良心,说他们陈家到底哪里对不起我。
他那些亲戚,也在家族群里对我指指点点,说我容不下一个寡嫂,心肠歹毒。
我一概不理。
我请了律师,直接走了诉讼程序。
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女儿的抚养权,陈峰压根就没跟我争。
或许在他看来,没有了女儿这个“拖油瓶”,他更能全心全意地去照顾他那“可怜”的嫂子和侄子。
一个月后,我拿到了离婚判决书。
我净身出户,除了女儿和我的个人存款,什么都没要。
共同还贷的部分,我甚至都没有去跟他计较。
我只想快点离开那个泥潭。
离开的那天,我去家里收拾最后的东西。
陈峰不在,李娟在。
她穿着我的居家服,正在厨房里忙活,那个家,已经完全是她的天下了。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微笑。
“弟妹,你来了。”
她已经不叫我“弟妹”了,直接叫“你”。
“我来拿念念的东西。”我面无表情地说。
我走进儿童房,不,现在应该是鹏鹏的房间了。
里面已经没有了念念的痕 जद,墙上贴着奥特曼的海报,地上散落着各种玩具枪和变形金刚。
我找到念念的几个小箱子,把它们拖出来。
“林晚,”李娟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其实你不用走这步的。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还是一家人。”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那张看似淳朴的脸,镀上了一层诡异的光。
“一家人?”我冷笑,“在你眼里,什么叫一家人?是睡我的床,用我的东西,花我老公的钱,还想让我女儿给你儿子当垫脚石吗?”
她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话别说那么难听。陈峰心善,他看不得我们孤儿寡母受苦。你呢?你太自私了,只想着你自己的小家,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家人。”
“我自私?”我简直要被她这套强盗逻辑气笑了,“李娟,做人不能这么无耻。你利用他的善良,利用他的愧疚,一步步侵占我的家庭,现在还反过来指责我自私?”
“我没有。”她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和陈峰是清白的。我只是把他当我弟弟,他只是把我当嫂子。”
“清不清白,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懒得再跟她废话,拉起箱子就要走。
“林晚!”她忽然叫住我,“你以为你离婚了,带着个拖油瓶,就能找到更好的?别做梦了!男人都现实得很,谁会要一个二婚的女人?”
“那也比守着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强。”我头也不回地说,“我的未来,就不劳你操心了。”
我拉着箱子,离开了那个我曾经以为会住一辈子的家。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天,那么蓝。
空气,那么清新。
我自由了。
离婚后的日子,很苦。
我带着念念,租了一个很小的一居室。
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带孩子,做饭,辅导她功课。
我不敢生病,不敢请假,因为我是一个单亲妈妈,我是念念唯一的依靠。
那段时间,我学会了很多事。
学会了修水管,换灯泡,扛着煤气罐上五楼。
也学会了在深夜里,一个人抱着被子,无声地流泪。
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每当看到念念天真的笑脸,我就觉得一切都值。
为了她,我必须成为一个无坚不摧的母亲。
两年后,我遇到了周明。
他是我们公司新来的法务总监,比我大五岁,离异,没有孩子。
他温和、儒雅,说话总是慢条斯理,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们是在一次项目合作中熟悉的。
他很照顾我,知道我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总是在工作上给我行方便。
项目结束后,他开始约我吃饭,看电影。
我一开始是拒绝的。
我怕了。
我对婚姻,对男人,已经失去了信心。
“林晚,”他很真诚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的顾虑。我不会逼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很好,你值得被爱。我会等你,等你准备好的那一天。”
他的眼神,像一汪温暖的泉水,慢慢融化了我冰封的心。
我们开始像朋友一样相处。
他会来我家,陪念念玩,给她讲故事。
念念很喜欢他,叫他“周叔叔”。
他会修好我怎么也拧不紧的水龙头,会帮我把沉重的米扛上楼,会记得我爱吃辣,也记得我对芒果过敏。
他给了我一种久违的,被照顾,被珍视的感觉。
那是一种和陈峰完全不同的感觉。
陈峰的爱,是居高临下的,是带着“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的施舍感的。
而周明的爱,是平等的,是尊重的,是润物细无声的。
一年后,我们在一起了。
他向我求婚的那天,没有鲜花,没有钻戒。
他只是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我面前。
那是一份房产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是他用自己的积蓄,全款买下的一套学区房。
“晚晚,”他握着我的手,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没有安全感。我想给你一个家,一个只属于你和念念的家。以后,我来养你们。”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那些年所有的委屈、辛苦和伪装的坚强,在这一刻,都得到了释放。
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
婚后,我们搬进了新家。
周明把我宠成了公主,把念念当成了亲生女儿。
他会每天早上起来做早餐,送念念上学,晚上陪她做功-课,周末带我们去郊游。
他的父母也很开明,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在这个家里,我重新找回了笑容,找回了爱与被爱的能力。
念念也变得越来越开朗、自信。
有一天晚上,周明在给念念讲睡前故事。
我靠在门边,听着里面传来的笑声,心里一片柔软。
故事讲完了,周明亲了亲念念的额头:“晚安,宝贝。”
“爸爸晚安。”
念念软糯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爸爸。
她叫他,爸爸。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不是伤心,是感动,是幸福。
周明走出来,看到我通红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他走过来,轻轻地抱住我。
“她愿意叫了?”
我点点头,把脸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谢谢你,周明。”
“傻瓜,我们是一家人。”他拍着我的背,温柔地说。
是的,一家人。
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八年过去了。
这八年里,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在周明的支持下,考取了注册会计师,事业上更上一层楼。
念念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成绩优异,多才多艺。
而陈峰,我几乎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了。
离婚后,我们没有任何联系。
我只是偶尔从以前的共同朋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零星消息。
听说,我走后没多久,李娟就名正言顺地搬进了主卧。
听说,陈峰为了给鹏鹏上好的私立学校,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卖掉了那辆车。
听说,李娟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贤惠,她不做家务,脾气很大,经常和陈峰吵架。
听说,陈峰的父母想抱孙子,可李娟一直没能再生育,婆媳关系闹得很僵。
听说,他过得并不好。
这些“听说”,我只是听听而已,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那是他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陈峰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很多,带着一丝疲惫和讨好。
“林晚,是我,陈峰。”
我沉默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那个……我听说你现在过得很好,换了大房子……”
“所以呢?”
“没什么,就是……就是想看看念念。我们毕竟……毕竟有八年没见了。”
我心里一阵冷笑。
八年了。
这八年里,他没有给过一分钱的抚养费,没有打过一个电话,没有问过一句念念过得好不好。
现在,他想起来他还有个女儿了?
“她不想见你。”我直接拒绝。
“林晚,你别这样,我们好歹夫妻一场,念念也是我的亲生女儿啊!你就让我见她一面,就一面,行吗?”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心软了一下。
毕竟,血缘关系是无法否认的。
或许,也该让念念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是什么样子的。
“地址发给你,明天下午三点,就在楼下的咖啡馆。”
挂了电话,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周明和念念。
周明握着我的手:“别怕,我陪你们去。”
念念已经十一岁了,是个小大人了。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头,对我说:“妈妈,我想去见他。”
“为什么?”
“我想让他看看,没有他,我们过得有多好。”
女儿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的光。
我忽然觉得,我把她教育得很好。
第二天下午,我们一家三口,准时出现在咖啡馆。
陈峰已经到了。
八年不见,他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眼神浑浊,满脸沧桑。
他看到我们,先是愣住了。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又落在了周明身上,最后,才看向念念。
“念念?”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都在发抖。
念念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长……长这么大了。”陈峰搓着手,局促不安,“快,快坐。”
我们在他对面坐下。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念念,这些年,过得好吗?”陈峰没话找话。
“我很好。”念念的回答,简洁而疏离。
“学习……学习怎么样?”
“全校前十。”
陈峰的脸上,闪过一丝骄傲,又很快被落寞取代。
“那就好,那就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旧的红包,递给念念。
“念念,这是……这是爸爸给你的。不多,你拿着买点喜欢的东西。”
念念没有接,而是看向了我。
我摇了摇头。
周明开口了,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陈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不用了。念念什么都不缺。”
陈峰的目光,这才正式地落在了周明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周明,眼神里充满了嫉妒、不甘和自卑。
“你就是……”
“我是林晚的丈夫,周明。”周明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开了。
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女孩跑了进来,径直扑向我们这桌。
“爸爸!我画完画啦!”
小女孩是周明姐姐家的孩子,今天正好在附近上兴趣班。
她扑进的,是周明的怀抱。
周明笑着抱起她,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这么快就画完了?给爸爸看看画了什么?”
“爸爸你看!”小女孩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画。
而念念,也自然地凑过去,笑着说:“让我看看妹妹画了什么好东西。”
姐妹俩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画。
周明抱着小女孩,一脸宠溺地看着她们。
我坐在旁边,微笑着喝着咖啡。
我们四个人,形成了一幅无比和谐、温馨的画面。
而对面的陈峰,彻底石化了。
他的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周明和那两个孩子。
“她……她叫他什么?”
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干涩,嘶哑。
“爸爸。”我替他回答了,语气平静无波。
“爸爸?”陈峰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周明,又指着念念,“她怎么能叫别人爸爸?我才是她爸爸!我才是!”
他的声音很大,引来了咖啡馆里所有人的侧目。
念念被他吓到了,下意识地往周明身后躲了躲。
周明把念念护在身后,站了起来,挡在陈峰面前。
“陈先生,请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陈峰状若疯狂,“林晚,你就是这么教女儿的?让她管别的男人叫爸?你对得起我吗?”
我看着他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对不起你?”我站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陈峰,八年前,在你为了你的寡嫂和侄子,让我和三岁的念念睡次卧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对不对得起我?”
“在你为了你侄子推了我女儿,还让我女儿让着他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对不对得起她?”
“在你为了你嫂子碰了我的婚纱,还反过来指责我小题大做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对不对得起我们这段婚姻?”
“八年来,你没有付过一分钱抚养费,没有打过一个电话,你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吗?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我?”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他心上。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那时候也是没办法……我哥他……”
“别再拿你哥当借口了!”我打断他,“陈峰,你不是伟大,你只是自私和愚蠢。你为了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被需要的感觉,为了在你原生家庭面前扮演一个‘好弟弟’‘好叔叔’,不惜牺牲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你以为你是在负责,其实你是在逃避,逃避你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最应该承担的责任!”
“今天,我带念念来见你,不是为了让你来认亲的,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看,你当初放弃了什么。也想让念念亲眼看看,她的亲生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转向念念,温柔地问她:“念念,看清楚了吗?”
念念从周明身后走出来,她看着陈峰,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和怜悯。
“我看清楚了。”她顿了顿,然后说,“叔叔,谢谢你今天来看我。但是,我的爸爸,只有一个。”
她说完,自然地拉起了周明的手。
“爸爸,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周明摸了摸她的头,眼神里满是疼爱。
我们一家三口,转身就走。
留下陈峰一个人,像一尊雕像一样,僵在原地。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
震惊,悔恨,绝望。
那张写满了“懵了”的脸。
走出咖啡馆,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我们身上。
周明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念念走在我们中间,步履轻快。
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八年前,我果断地斩断了那段腐烂的婚姻,带着女儿,狼狈地逃离。
八年后,我终于可以骄傲地告诉全世界,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有些男人,不值得。
有些过去,就该让它过去。
真正的幸福,不是守着一个名存实亡的空壳,而是勇敢地走向新生,去拥抱那个真正懂得珍惜你、尊重你的人。
至于陈峰,他的悔恨,他的痛苦,都与我无关了。
那是他为自己当年的选择,付出的代价。
而我,早已带着我的女儿,奔向了更光明的未来。
那个未来里,有爱,有暖,有家。
有我的丈夫,周明。
还有,那个甜甜地叫他“爸爸”的,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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