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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递来离婚协议,见我签字,她尴尬解释:等景西痊愈 我们就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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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蔓把那份A4纸打印的协议推到我面前时,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老旧冰箱的嗡鸣。

那声音像一条粘稠的蛇,缠绕着我的耳膜。

“陈默,你签一下。”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压制后的沙哑,好像怕惊动了什么。

我没看她,目光落在“离婚协议书”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上。

字打得挺标准,没什么毛病。

我甚至有闲心想,这应该是从网上下载的模板,连字体都没改。

“笔呢?”我问。

林蔓好像没料到我这么干脆,愣了一下,才从身后的包里翻出一支黑色的签字笔,递给我。

笔身有点凉,塑料的,很轻。

我在末尾的“男方签字”处,一笔一画地写下我的名字。

陈默。

两个字,写了六年,从结婚证到后来给儿子办出生证明,再到无数份需要户主签字的文件,我从没想过,最后一次并排写下我们俩的名字,是在这里。

笔尖在纸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签完了。

把笔帽盖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在这片死寂里,这声音突兀得像一声枪响。

林蔓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看着我签完字的协议,眼神复杂,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惊讶,有慌乱,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尴尬。

对,是尴尬。

她大概准备了一整套说辞,一套关于我们为什么必须走这一步的、充满痛苦与无奈的、饱含牺牲与奉献的剧本。

而我,跳过了所有前情提要,直接演到了大结局。

这让她很尴尬。

“那个……陈默,”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你别多想,我们这是……这是为了给景西治病。”

景西,我儿子,今年五岁,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

白血病。

这三个字像一座山,压在我们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上。

“我知道。”我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等……等景西的病好了,我们就复婚。”她急急地补充道,仿佛这是一个必须立刻打上的补丁,否则我们之间就会裂开一道无法弥补的口子。

复婚。

我心里冷笑了一声。

说得真轻巧,像小孩子过家家,房子推倒了,明天还能再搭起来。

可她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我没接她的话,只是把那份签好字的协议,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回房收拾东西了。”

林蔓彻底僵住了。

她大概以为我会质问,会愤怒,会痛苦地问她“为什么”,会抱着她求她不要这样。

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流着泪,告诉我,这是唯一的办法。

把房子和存款都给我,她净身出户,变成“贫困户”,这样就能申请到最大额度的医疗救助。

她说,这是她咨询了无数人,研究了所有政策后,找到的唯一能救景西的办法。

一个听起来伟大又悲壮的办法。

可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签了字。

因为我知道,当一个女人开始跟你谈“牺牲”和“大局”的时候,她的心,其实已经不在你这儿了。

“陈默……”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甚至是哀求,“你……你别这样。”

我站起身,没再看她。

“我怎么样了?”我转过身,背对着她,“我不是按你说的做了吗?你还想我怎么样?抱着你痛哭流涕,赞美你的伟大和无私吗?”

身后一片沉默。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像两根针,扎在我的背上。

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她的视线,却隔绝不了满屋子我们共同生活过的气息。

衣柜里,她的衣服和我的衣服挂在一起,像一对依偎着的情侣。

床头柜上,还摆着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里,景西骑在我的脖子上,笑得像个小傻子,林蔓靠着我,满眼都是温柔。

那时候的阳光真好啊。

我拉开抽屉,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书,一个用了好几年的剃须刀。

这个家里,大部分东西都是她置办的。我像个寄居蟹,住进了她精心打造的壳里。

现在,这只寄居蟹要被赶出去了。

我把衣服胡乱塞进一个行李箱。

身后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陈默,我……我帮你吧。”是林蔓。

“不用。”我冷冷地回绝。

门外又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给你订的酒店,就在医院附近,方便你去看景西。”

你看,她多周到。

连我无家可归之后的去处都安排好了。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走到门边,猛地拉开门。

林蔓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那份离婚协议,眼圈红红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林蔓,”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不用这样。真的。”

“你想离婚,我同意。你想救儿子,我也同意。你想要我怎么配合,我都配合。”

“但你能不能,别再演了?”

“我们俩,谁也别再演了,行吗?”

我的话说得又快又狠,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林蔓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疲惫。

这场戏,从景西生病开始,我们已经演了太久了。

在亲戚朋友面前,我们是坚强的父母;在医生护士面前,我们是积极配合的家属;在彼此面前,我们是相濡以沫的伴侣。

太累了。

我真的太累了。

我拉着行李箱,从她身边走过。

箱子的轮子在木地板上滚过,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为这段婚姻奏响的哀乐。

走到门口,我换鞋。

“钱……我会定期打到你卡上。”我头也不抬地说。

“陈默!”她终于崩溃了,声音尖利地喊出来,“你一定要这样吗?你觉得我是为了自己吗?我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我停下穿鞋的动作,直起身子,回头看她。

客厅的灯光有些昏暗,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为了谁?”我轻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笑了。

那笑声干巴巴的,像砂纸在摩擦。

“林蔓,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你到底是为了谁。”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我站在漆黑的楼道里,黑暗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

行李箱就立在我的脚边,像一座小小的墓碑。

我终于可以不用再撑着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滚烫,汹涌。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声地痛哭起来。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长时间的寂静,熄灭了。

世界和我,一同陷入了黑暗。

我在楼下小区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夏天夜晚的风,带着一股草木腐烂和湿土混合的气息,吹在脸上,黏糊糊的。

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我没去林蔓给我订的酒店。

我不想按她安排好的路走,一步都不想。

天快亮的时候,我给公司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大壮,打了个电话。

“喂,默哥,这么早?”大壮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是被我吵醒的。

“大壮,你那儿……能不能借我住几天?”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大壮在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出事了?”

“嗯。”

“和嫂子吵架了?”

“……分了。”

“!”大壮彻底醒了,“因为孩子的事?”

圈子里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我家里的情况。

“差不多吧。”我不想多说。

“行,你过来吧。我给你发地址。不过我那儿小,就一单间,你得睡沙发。”

“没事,谢谢了。”

挂了电话,我拖着行李箱,按照大壮发来的地址,坐上了第一班地铁。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和我一样面带疲惫的早起上班族。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窗外是飞速后退的灯光,像流星一样。

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张陌生的、憔ें悴的脸。

这才一夜,我就好像老了十岁。

大壮的住处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单间,十几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占满了所有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外卖和潮湿的味道。

“默哥,你先凑合一下。”大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儿条件简陋。”

“挺好。”我说的是实话。

比起那个处处都是回忆的家,这个陌生又逼仄的小房间,反而让我感到一丝安全。

“你先睡会儿,我去上班了。桌上有泡面,饿了自己泡。”大壮拍了拍我的肩膀,提着他的电脑包就出门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睡,也没有吃东西。

我把行李箱立在墙角,然后在那个小小的、塌陷下去的布艺沙发上坐下。

沙发套上有一股大壮的汗味和洗衣粉混合的味道。

很真实的生活气息。

我拿出手机,打开微信。

林蔓的头像依然是那张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她没有给我发任何消息。

朋友圈里,最新的动态是三天前,她转发的一条关于白血病儿童救助的筹款链接。

配文是:每一个小天使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真讽刺。

我点开和她的聊天框,输入了一行字:景西今天情况怎么样?

想了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我们已经离婚了。

我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去问呢?

前夫?还是……孩子的父亲?

这个身份,会因为一张纸就改变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心口那个地方,空落落的,像被挖掉了一块。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银行发来的短信。

我的工资到账了。

我盯着那个数字看了一会儿,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大部分钱都转到了林蔓的卡上。

转完账,我给她发了条信息,言简意赅。

“工资,给景西用。”

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像一份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通知。

这次,她回得很快。

只有一个字。

“好。”

我关掉手机,把它扔到一边,然后把自己重重地摔进沙发里。

我需要工作。

我需要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公司。

同事们看到我,都有些惊讶。

“默哥,你不是请长假了吗?”

“家里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回来上班。”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项目经理老王把我叫到办公室。

“陈默,你这状态不对啊。”老王递给我一支烟。

我摆了摆手,“戒了。”

其实没戒,只是不想在公司抽。我怕身上沾了烟味,万一要去医院,对景西不好。

你看,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我脑子里想的,还是这些。

多可笑。

“家里……还好吧?”老王小心翼翼地问。

“不太好。”我没瞒他,“钱是个无底洞。”

老王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有困难跟公司说,大家给你凑凑。”

“谢谢王哥,暂时还撑得住。”

我回到工位,打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瞬间涌入我的视线。

这些冰冷的、有逻辑的符号,是我现在唯一的避难所。

我开始疯狂地写代码,改bug,开会。

我把自己变成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没有感情,没有思想,只有任务。

下班后,同事们约着去撸串喝酒,我拒绝了。

我不想去任何热闹的地方。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一个人坐地铁回到大壮那间小小的出租屋。

屋子里依然是那股熟悉的味道。

我脱掉鞋,把自己扔到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我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陈默吗?”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带着一股尖锐的质问语气。

是我丈母娘。

“妈,是我。”

“你还知道我是你妈?我问你,你跟蔓蔓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突然就净身出户了?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丈母娘的声音又高又尖,震得我耳朵疼。

果然,林蔓还是跟她家里说了。

只是这个版本,听起来似乎对我不太有利。

“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疲惫地解释。

“那是哪样?你给我说清楚!我告诉你陈默,我们家蔓蔓要是受了半点委屈,我跟你没完!”

“我们是……为了给景西治病。”我只能搬出那个我们共同的“伟大”理由。

“治病?治病需要离婚吗?我看你就是想甩掉我们娘俩这个拖油瓶!”

拖油瓶。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和景西,是拖油瓶。

“妈,我没有。”我的声音里透着无力,“我把工资都给林蔓了。”

“那点工资够干什么?够买个药渣子吗?我告诉你,房子是婚前我们家蔓蔓买的,跟你没关系!你想都别想!”

我突然就笑了。

笑得很大声,胸腔都在震动。

电话那头的丈母娘被我笑得有点发毛,“你笑什么?你疯了?”

“妈,”我止住笑,声音冷得像冰,“你放心,你们家的东西,我一分一毫都不会要。”

“我祝林蔓,早日找到一个,能配得上你们家,也能救得了景西的金龟婿。”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我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形状像一朵枯萎的云。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很没意思。

我们像两个在悬崖边上走钢丝的小丑,拼命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以为这样就能感动上天。

可结果呢?

底下看戏的人,只觉得我们滑稽又可悲。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像个幽灵。

上班,下班,回出租屋。

两点一线,规律得像个机器人。

我没有去医院。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林蔓,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躺在病床上的、我亏欠了太多的儿子。

我只能通过转账来表达我的存在。

每个月,工资一到账,我立刻转过去。

林蔓也很有默契地,每次都只回一个“好”字。

我们之间,只剩下了钱。

这天,我正在公司加班,手机响了。

是林蔓。

这是我们离婚后,她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喂?”

“陈默,你……你能不能来一下医院?”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慌乱,带着哭腔。

我的心猛地一沉,“景西怎么了?”

“他……他感染了,高烧不退。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马上过去!”

我抓起外套,什么也顾不上了,冲出公司,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市一院,快!多快开多快!”

车子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穿行,窗外的霓虹灯被拉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影。

我的手在抖,抖得厉害。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祈祷。

景西,你一定要撑住。

爸爸马上就来了。

我冲进医院,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瞬间将我包围。

我跑到景西的病房,林蔓正趴在无菌仓外,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

我走过去,看到无菌仓里,景西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

他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旁边的仪器发出“滴滴滴”的急促声响。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怎么会这样?”我问林蔓,声音干涩。

“下午还好好的……突然就发烧了。”林蔓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无助,“医生说,是肺部感染,很危险。”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在我面前总是那么要强的女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

那一瞬间,所有的怨恨、不满、讽刺,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知道,她是景西的妈妈,我也是景西的爸爸。

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别怕,有我呢。”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靠在我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破碎的瓷娃娃。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她的哭声,和仪器冰冷的“滴滴”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

是一个姓刘的主治医生,四十岁左右,戴着眼镜,表情严肃。

“情况你们也看到了,孩子这次感染很凶险,普通的抗生素已经没用了。”

刘医生顿了顿,看着我们,“目前只有一个方案,用一种进口的特效药,但是……”

“但是什么?医生,你快说啊!”林蔓急切地问。

“但是这种药非常贵,一个疗程下来,至少要二十万。而且,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我们心上。

我们离婚,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省钱,为了能申请救助。

可到头来,还是绕回了钱这个字上。

“而且,”刘医生推了推眼镜,补充道,“因为是进口药,需要提前申请,而且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有效。”

我的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

“用。”我斩钉截铁地说。

林蔓和刘医生都看向我。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用。”我重复了一遍,看着刘医生,“钱的问题,我们来想办法。”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林蔓的脸色一片惨白。

“二十万……我们去哪儿弄这么多钱?”她喃喃自语。

我离婚时分到的那点存款,加上这段时间的工资,还有她手里的钱,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才不到十万。

还差一大半。

“我来想办法。”我说。

“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已经……”她说到一半,停住了。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你了。

“我去找我爸妈借。”我说。

“不行!”林蔓立刻反对,“叔叔阿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能再让他们操心了。”

“那你说怎么办?去借高利贷吗?”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我……”林蔓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我们俩站在走廊尽头,像两只困兽。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去求我妈。”林蔓突然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她……她应该还有些积蓄。”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和她母亲的关系。她母亲强势了一辈子,林蔓从小就活在她的控制下。这次离婚,她母亲那通电话,我还记忆犹新。

让她去求她母亲,比杀了她还难受。

“林蔓……”

“没事的。”她打断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为了景西,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转身就走,背影决绝。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风风火火,什么都不怕。

她说,陈默,你别看我这样,我其实胆子特小,但我妈说了,女孩子在外面,一定要装出很厉害的样子,才不会被欺负。

可现在,她要去向那个教会她“装厉害”的人,低头了。

那天晚上,林蔓没有回来。

我一个人守在无菌仓外,一夜没合眼。

我看着仓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心里一遍遍地祈祷。

景西,你一定要好起来。

你好了,爸爸妈妈才能好。

第二天早上,林蔓回来了。

她看起来更憔ें悴了,眼睛肿得像核桃,但手里捏着一张银行卡。

“够了。”她说,声音嘶哑。

我没有问她过程。

我不敢问。

我怕从她嘴里听到任何一个会让我心疼的字眼。

我们拿着钱,交了费,办了手续。

刘医生拿着药,亲自给景西注射了进去。

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等待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我和林蔓轮流守在病房外,谁也不说话。

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那份离婚协议,那个“复婚”的约定,像一根刺,扎在我们中间。

谁也不敢去碰。

第三天,景西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了。

从40度,降到39度5,再到39度。

虽然还是很烫,但终归是降了。

我和林蔓看着监护仪上的数字,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刘医生过来看了看,表情也轻松了不少。

“药起作用了,这是个好现象。继续观察。”

我们俩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一刻,我差点就忘了,我们已经离婚了。

危机暂时解除,但我和林蔓之间的气氛,却更加尴尬了。

我没有理由再继续留在医院。

“我……我先回去了。公司还有事。”我说。

“嗯。”林蔓点点头,低着头,不敢看我。

“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

我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住。

我回头,看到她依然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林蔓,”我叫她。

她抬起头。

“好好照顾自己。”我说。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没敢再看,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回到大壮的出租屋,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突然觉得,无比的孤独。

比刚离婚那天,还要孤独。

至少那天,我还有恨,有怨。

现在,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景西苍白的小脸,就是林蔓通红的眼眶。

我只能靠加倍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接了公司最难的一个项目,每天加班到深夜,把自己累到筋疲力尽,回到家倒头就睡。

这样,就不会做梦了。

大壮看我这样,很担心。

“默哥,你这是不要命了啊?”

“没事,我还年轻,扛得住。”

“你跟嫂子……真没可能了?”

我沉默了。

可能吗?

我不知道。

那个“等景西痊愈就复婚”的约定,现在听起来,更像一个笑话。

我们之间,隔着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张离婚证了。

还隔着猜忌,隔着伤害,隔着彼此都无法说出口的骄傲和委屈。

这天,我正在开会,手机在静音模式下疯狂震动。

我看了一眼,是刘医生。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跟老王打了个手势,跑到会议室外面接电话。

“刘医生,是不是景西……”

“陈默你先别急,”刘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稳,“景西情况稳定。我找你,是想跟你谈谈骨髓移植的事。”

骨髓移植。

这四个字,是我们一直以来最害怕,也最期待听到的。

“配型……找到了?”我的声音在抖。

“对,中华骨髓库那边传来消息,有一个初步配型成功的志愿者。高配结果还要等,但希望很大。”

希望很大。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就沸腾了。

“太好了!太好了刘医生!”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但是,手术的费用,会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刘医生的话,又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手术费,加上后期的抗排异治疗,你至少要准备五十万。”

五十万。

我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被浇灭了一半。

“而且,为了保证最好的移植效果,我们建议,把孩子转到北京或者上海的专门医院去做。”

这意味着,除了医疗费用,还有一笔庞大的生活开销。

“我知道了,刘医生。谢谢你。”我挂了电话,靠在墙上,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钱。

又是钱。

这个字,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吞噬掉我们的一切。

我给林蔓打了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

电话那头的她,先是激动地哭了,然后,就是和我一样的,长久的沉默。

“五十万……”她喃喃地说,“我们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

她母亲那里的积蓄,上次已经掏空了。

我们所有的亲戚朋友,能借的,也都借遍了。

“把房子卖了吧。”我说。

电话那头,林蔓呼吸一滞。

“你说什么?”

“我说,把房子卖了。”我平静地重复,“那是我们现在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那套房子,虽然是林蔓婚前买的,但房贷,是我们一起还的。

最重要的是,那是我们唯一的家。

是我们曾经计划好,要让景西在里面长大,娶妻,生子的地方。

“不行!”林蔓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陈默,你疯了?那是我们唯一的退路了!景西好了之后,我们住哪儿?”

“先救命,再谈生活。”我说,“命都没了,要房子有什么用?”

“可那是……”

“林蔓,”我打断她,“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那……那是我的房子!”她脱口而出。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是啊。

那是她的房子。

法律上,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们已经离婚了。

我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她卖掉她的房子,来救我的儿子?

电话里,是一片死寂。

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陈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慌乱地解释。

我笑了,笑声里充满了自嘲。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是觉得,我让你卖房子,是为了图你的钱。”

“我没有!”

“林蔓,你听着,”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房子你卖不卖,是你的自由。这笔钱,我会想办法。”

“你怎么想办法?”

“这是我的事。”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回到公司,跟老王请了假。

“王哥,我想预支一年的工资。”

老王看着我,一脸为难,“陈默,这不是小数目,公司的规定……”

“王哥,算我求你。”我看着他,眼睛都红了,“我儿子等着这笔钱救命。”

老王叹了口气,“我……我帮你去跟老板申请试试吧。但你别抱太大希望。”

我没再回大壮那里。

我去了银行,查了我的所有征信,然后开始一家一家地找贷款公司。

我像一个疯子,只要能借到钱,什么条件都敢答应。

那几天,我接了无数个电话,见了无数个所谓的“信贷经理”。

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头待宰的羔羊。

最后,我找到一家小额贷款公司,他们愿意借给我三十万。

代价是,高得离谱的利息,和一份以我未来十年工资做抵押的合同。

我签了。

就像那天签离婚协议一样,毫不犹豫。

拿到钱的那一刻,我没有丝毫的喜悦。

我只觉得,我把自己卖了。

卖给了魔鬼。

剩下的二十万,我去求了我的父母。

二老拿出了一辈子的积蓄,一个破旧的存折,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存款记录,最大的一笔,也不过几千块。

“儿啊,就这么多了。”我妈把存折塞给我,老泪纵横,“不够的话,把老家的房子卖了。”

我跪在他们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我陈默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

钱凑齐了。

我把五十万,打到了林蔓的卡上。

然后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钱够了。带景西去北京吧。”

这次,她没有回“好”。

她给我打来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是她压抑的哭声。

“陈默……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你别管了。”

“你是不是去借高利贷了!”她的声音变得尖锐。

“没有。”我撒了谎。

“陈默你看着我!”她好像忘了我们是在打电话,“你跟我说实话!”

“我说了,让你别管。”我的语气很冷硬,“你只要照顾好景西就行了。”

“你混蛋!”她在那头哭着骂我,“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你凭什么一个人扛下所有事!”

“那你呢?”我冷冷地反问,“你跟我商量了吗?你假装伟大,逼我离婚的时候,跟我商量了吗?你怀疑我,说房子是你的的时候,跟我商量了吗?”

“林蔓,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唯一的联系,就是景西。”

“现在,救他的钱我给你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我挂了电话,关了机。

我怕再听下去,我会心软。

我怕她再说一句软话,我所有的故作坚强,都会土崩瓦解。

我一个人,在城市的街头游荡。

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这个城市那么大,那么热闹,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没电了,我也走累了。

我在一个24小时便利店的门口台阶上坐下,买了一瓶最便宜的啤酒。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火。

我看到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从我面前走过。

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奥特曼,奶声奶气地跟爸爸炫耀。

“爸爸你看,这是迪迦!”

“厉害厉害,我儿子最厉害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景西最喜欢的,也是奥特曼。

他生病前,我答应他,等他过生日,就给他买一个最大最大的奥特曼玩具。

可是,我食言了。

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等到下一个生日。

就在我哭得像个的时候,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逆着光,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林蔓。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了这里。

她也哭过,眼睛又红又肿。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身边坐下,从我手里拿过那瓶啤酒,也灌了一口。

“好苦。”她皱着眉说。

“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沉默着。

便利店的门开了又关,人来人往。

“对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开口。

“陈默,对不起。”

我没有说话。

“我不该说那句话。”她说,“房子……我明天就挂出去卖。卖了钱,把你的窟窿堵上。”

“不用了。”我说,“已经这样了。”

“不行!”她很固执,“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背着一身债。”

“我们……我们是一家人。”

她说出“一家人”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我转过头,看着她。

路灯的光,照在她脸上,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悔恨和痛苦。

“林蔓,”我说,“我们已经离婚了。”

“那张纸……那张纸不算数!”她急了,抓住我的胳膊,“我当时……我当时是昏了头了!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我怕景西有事,我怕没钱治病,我怕所有人都放弃我们!我怕你也不要我们了!”

她语无伦次,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看到那个刘医生,对你特别好。我看到你跟他说话的时候,会笑。我嫉妒,我害怕。我觉得你是不是已经找好了下家,就等着我开口提离婚。”

我愣住了。

刘医生?

我这才想起来,那个主治医生,好像是帮她拿过几次东西,安慰过她几句。

就因为这个?

“你……你就因为这个?”我哭笑不得。

“我就是这么小气!我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她捶打着我的胸口,力气不大,像在给我挠痒痒,“谁让你不理我!谁让你对我那么冷淡!谁让你签字签得那么快!”

我抓住她乱动的手。

“那我不签,难道要跟你吵一架,然后告诉你,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们一起想办法吗?”

她愣住了,看着我。

“你……你为什么不这么说?”

“因为我觉得,你已经不信了。”我说,“从景西生病开始,我们就已经不是我们了。我们是景西的爸爸,景西的妈妈。我们说的话,做的事,都是为了他。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只剩下责任。”

“谁说没有!”她大声反驳,“如果没有,你为什么要去借高利贷?如果没有,你为什么要把所有钱都给我?如果没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哭得像个傻子!”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为什么?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那是一种本能。

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想要保护她和孩子,哪怕牺牲自己的本能。

“那份协议……”她从包里拿出那份皱巴巴的离婚协议,“我们把它撕了好不好?”

她看着我,眼里带着乞求和希望。

“等景西好了,我们就回家。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我看着她手里的那份协议,又看看她哭花的脸。

我心里那堵冰冷的墙,好像开始融化了。

我伸出手,接过那份协议。

然后,当着她的面,把它撕成了两半。

再撕成四半。

最后,撕成了无数碎片。

我把纸屑扬向空中,它们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在夜风里飞舞,然后,纷纷扬扬地落下。

“好。”我说。

我只说了一个字。

但林蔓笑了。

她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扑进我怀里,抱得那么紧,好像要把自己揉进我的身体里。

“陈默,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嗯。”

我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和颤抖。

我抬起头,看着这个城市的夜空。

夜空依然没有星星。

但我的世界,好像亮了。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房产中介,把房子挂了出去。

为了尽快出手,我们把价格压得很低。

签合同那天,林蔓的手一直在抖。

我知道她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但我们都明白,为了景西,一切都值得。

卖房的钱,很快就到账了。

我第一时间还清了贷款公司的钱,剩下的,全部存起来,作为景西去北京的治疗费用。

一身轻松。

虽然我们从有房一族,变成了无产阶级。

但我们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我们没有时间伤感。

高配结果出来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吻合度。

志愿者也同意捐献。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们带着景西,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景西很兴奋,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

他趴在窗户边,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风景,小嘴张得大大的。

“爸爸,我们是要去打怪兽吗?”

“对,”我摸摸他的头,“我们要去北京,打败你身体里那个叫‘白血病’的大怪兽。”

“那打完了,我们就能回家了吗?”

“能。”林蔓把他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打完了,我们就回家。”

到了北京,我们住进了医院附近租的一个小房子里。

房子很小,但很温馨。

林蔓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们又回到了那种相依为命的日子。

白天,我们轮流在医院陪着景西,给他讲故事,陪他玩玩具。

晚上,我们回到出租屋,一起做饭,一起看电视。

我们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能明白。

那种默契,又回来了。

进仓前一天,景西很紧张。

他拉着我的手,小声问:“爸爸,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胡说。你是要去一个秘密基地,接受奥特曼的能量。等你出来,就变得比爸爸还厉害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那你会和妈妈在外面等我吗?”

“会。”我用力点头,“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外面等你。”

“拉勾。”

“好,拉勾。”

我伸出小拇指,和他的勾在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景西被推进移植仓的那一刻,那扇厚重的门缓缓关上。

我和林蔓站在外面,隔着玻璃,看着他小小的身影。

他没有哭,还对我们做了一个奥特曼的经典手势。

门关上的那一刻,林蔓再也忍不住,靠在我身上,泣不成声。

我抱着她,眼泪也掉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真正的炼狱。

排异反应,感染,呕吐……

所有能想象到的痛苦,景西都经历了一遍。

我们每天守在仓外,心都揪成了碎片。

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和祈祷。

那段时间,我们俩都瘦得脱了形。

但我们的手,却一直紧紧地握在一起。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医生告诉我们,景西可以出仓了。

他体内的细胞,已经全部换成了健康的细胞。

移植,成功了。

当那扇门再次打开,景西被护士抱出来的时候,我和林蔓冲了过去。

他瘦了很多,头发也掉光了,像个小光头。

但他看着我们,笑了。

“爸爸,妈妈,我打赢怪兽了。”

那一刻,我和林蔓,哭得像两个孩子。

我们赢了。

我们终于,打赢了这场仗。

回家的路上,景西在后座睡着了。

他怀里,抱着我给他买的那个最大号的奥特曼。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他安静的睡脸上,像镀上了一层金光。

林蔓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车里放着一首老歌。

“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

林蔓突然开口:“陈默。”

“嗯?”

“我们……去把证领回来吧。”

我转过头,看着她。

她的侧脸,在夕阳下,轮廓柔和。

我笑了。

“好。”

“等景西痊愈,我们就复婚。”

这句话,从她嘴里再次说出来,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尴尬和无奈。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笃定。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伸出手,覆在她放在档位上的手上。

她的手很凉。

我用力握紧。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我知道,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景西的康复,我们未来的生活,还不完的债务……

但我不怕了。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的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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