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年的夏天,雨下得像天漏了。
黄梅天,黏糊糊的,整个上海像泡在温水里的烂毛巾。
我的小修理铺子,缩在弄堂深处,白天也得开灯。
空气里混着松香水、老旧塑料和霉变的味道。
我叫陈辉,三十岁,未婚,守着这个从我爸手里传下来的铺子,修收音机,修电风扇,修一切街坊邻里能搬得动的小家电。
那天晚上,我正跟一台不转的“华生”电风扇较劲,外面的雨点砸在石棉瓦的棚顶上,噼里啪啦,像炒豆子。
突然,一声闷响。
不是敲门。
是砸。
像是用整个身体撞上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螺丝刀都差点掉了。
谁啊?这鬼天气。
我趿拉着拖鞋,走过去,把门上那道老旧的木门栓拉开一条缝。
一股夹着雨水的凉风灌进来,吹得我一哆嗦。
门外站着个姑娘。
或者说,是“挂”在门框上。
浑身湿透,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脸色白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纸。
也就二十岁上下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此刻紧紧地裹在身上,勾勒出过分单薄的轮廓。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睛里全是惊恐。
那种惊恐,不是看见陌生人的警惕,是好像身后有狼在追。
“同志,你……”我话没说完。
她身子一软,就往我这边倒。
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
入手冰凉。
“让我……让我躲一下。”她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跟蚊子哼似的,带着哭腔。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年头,英雄救美的小说看多了,可真摊上事儿,第一反应是怕。
怕惹麻烦。
我一个单身汉,深更半夜,弄个姑娘回家,明天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我试图把她往外推。
她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求你了,就一晚,天亮我就走。”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我看着她,又看看外面瓢泼的大雨,雷声滚滚,像老天爷在发脾气。
弄堂里黑漆漆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把她推出去,跟作孽没什么两样。
“唉。”
我叹了口气,把她拉了进来,迅速关上门,插上门栓。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雨点敲打棚顶的声音。
她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
我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屋子小,一眼望得到头。一张床,一张工作台,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小煤炉。
“你先……换件干衣服吧。”我从我那口破箱子里,翻出一件最干净的旧T恤和一条运动短裤。
我爸的。
我递给她,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浴室在后面,你自己去吧。”我指了指那道用布帘子隔开的小隔间。
她点点头,抓着衣服,踉踉跄跄地走过去。
我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坐回工作台前,却再也看不进那电风扇的线圈。
心里乱糟糟的。
这姑娘什么来路?被人追?还是跟家里吵架了?
不管哪样,都是麻烦。
我点上一根“大前门”,烟雾缭绕里,我好像看到我爸那张严肃的脸。
他总说,陈辉啊,你这人,就是心太软,容易吃亏。
是啊,心软。
不然这铺子早关了,去厂里当个工人,不比现在强?
没多久,她出来了。
宽大的T恤套在她身上,像个布袋。裤腿卷了好几圈,还是长。
头发用毛巾擦过,湿漉漉地披着,更显得脸小。
她低着头,站在那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饿不饿?”我问。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没再问,从床底下的小橱里拿出一包挂面,又打了两个鸡蛋。
煤炉生火,锅里水开了,下面。
整个屋子很快就弥漫起一股面条和猪油的香气。
我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端到她面前。
“吃吧。”
她看着那碗面,忽然眼圈就红了。
她没哭出声,就是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掉进面碗里。
我假装没看见,转身继续捣鼓我的电风扇。
身后传来吸溜吸溜吃面的声音。
很快,连汤都喝完了。
“谢谢。”她小声说。
“没事。”我头也不回。
那一晚,我们几乎没有交流。
我问她叫什么,家在哪,她都摇头。
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就浑身发抖。
算了,不问了。
晚上睡觉成了问题。
就一张床。
“你睡床吧,我在地上凑合一下。”我说。
她执意不肯,说她睡地上就行。
争了半天,最后我睡工作台前的破沙发,她睡床。
我把铺盖都给了她。
半夜,雨还在下。
我睡不着,听着她的呼吸声,很轻,很浅,带着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雨水浸出的斑驳痕迹,心里五味杂陈。
我这是干了件好事,还是揽了个大麻烦?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天已经亮了,雨停了,几缕阳光从棚顶的破洞里照进来,在空气中形成几道光柱,能看见飞舞的尘埃。
屋子里很安静。
我扭头一看,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部队里的豆腐块。
人已经走了。
我愣了一下,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走了好,走了干净。
我走过去,准备收拾床铺。
枕头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用蓝布包裹起来的东西。
方方正正,有点沉。
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我昨天记账用的草纸。
上面是两行字,字迹娟秀,但笔锋透着一股力道。
“谢谢。请帮我保管。”
保管?
我捏了捏那个包裹。
硬邦邦的。
什么东西?
我心里那点“麻烦走了”的轻松感,瞬间被一种更大的不安取代。
这算什么?定金?还是……赃物?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我把包裹拿到工作台,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打开。
万一是炸弹呢?——我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逗笑了。
八十年代,哪来那么多炸弹。
我一层一层地解开蓝布。
布很旧,但洗得干净。
里面露出的,不是金条,不是钞票,也不是我想象中的任何东西。
是一套工具。
十长短不一、造型各异的小刻刀,刀柄是温润的木头,刀身闪着幽冷的光。
工具旁边,还有一块玉。
半成品。
大致能看出来,雕的是一只蝉。
蝉翼的纹路已经勾勒出来,栩栩如生,但身体部分还很粗糙。
玉是好玉,在晨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我愣住了。
这是……玉雕工具?
那个姑娘,是个手艺人?
我把那些小刻刀一把把拿起来看,刀口锋利无比,显然是吃饭的家伙。
谁会把自己的饭碗丢给一个只认识一晚上的陌生人?
“保管”?
这叫我怎么保管?
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上哪儿还给她?
我把东西重新包好,塞到床底下最深的角落。
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日子照常过。
“华生”电风扇修好了,收了五块钱。
张家阿婆的“红灯”收音机不出声了,换了个电子管,收了两块。
李家大哥的黑白电视机雪花点,我拍了拍,没好,得拉回去慢慢看。
生活就是这样,被这些琐碎的、叮叮当当的声响填满。
但不一样了。
我总会下意识地走神。
看到街上有穿白连衣裙的姑娘,我都会多看两眼。
看到报纸上社会新闻版块有“女子失踪”或者“家庭纠纷”的标题,我心都会揪一下。
那个包裹,就像我心里的一个钩子。
它提醒我,我的生活里,出现过一个巨大的、未解的谜团。
邻居王阿姨又来给我介绍对象。
“小陈啊,不是我说你,三十岁的人了,该成个家了。”
她唾沫横飞,“给你介绍这个,是纺织厂的女工,叫方敏,人老实,本分,长得也清清秀秀的。”
我应付着,“王阿姨,谢谢你啊,我……我再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呀!”王阿姨一拍大腿,“人家姑娘都点头了,就等你一句话。这个周末,文化宫门口,见一面!”
我没法拒绝。
周末,我换了件最好的“的确良”衬衫,去了文化宫。
方敏确实像王阿姨说的那样,清秀,文静,话不多。
我们俩沿着公园的小路走,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你是……修家电的?”她先开口了。
“嗯。”
“那挺好的,是门手艺。”
“你呢,在厂里……累吗?”我没话找话。
“还行,就是三班倒,有点熬人。”
我们聊的,都是这种干巴巴的话题。
她是个好姑娘,适合过日子。我知道。
跟她在一起,我能想象出未来的几十年。
结婚,生子,孩子上学,我继续修我的家电,她继续在厂里上班。
安安稳稳,一眼望得到头。
可是,我脑子里总会闪过那双惊恐的眼睛,和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裹。
我对不起她。
方敏。
我心里装着另一个人的秘密,却要跟她开始一段可能的关系。
这不公平。
那次见面后,我找了个借口,跟王阿姨说,我们不合适。
王阿姨气得直跺脚,“你这孩子,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天仙啊?”
我没法解释。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听。
我去玉器店,假装看东西,跟老师傅聊天。
“师傅,您看这料子怎么样?”我把我那块半成品的蝉,画了个大概的图样。
老师傅眯着眼看了半天,“小伙子,你这画的,是块好料。不过这雕工……是个半吊子。”
“怎么说?”
“不,也不是半吊子。”老师傅又改口,“这起手,这构思,是个大家的路子。但是力道不稳,像是……像是个女娃娃的手笔,而且心里有事,不静。”
我心里一震。
女娃娃。
心里有事。
全对上了。
“师傅,那您知道,上海哪儿有学这个的,或者哪儿的玉雕师傅比较有名?”
老师傅说了几个地方,城隍庙,玉佛寺附近,还有一些国营的玉雕厂。
我像着了魔。
一有空,我就往那些地方跑。
我一个修家电的,混在一群盘手串、聊玉石的“老法师”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不敢问得太直接,只能旁敲侧击。
“听说最近有没有年轻的女师傅,手艺特别好的?”
“有没有谁家的徒弟,最近没来啊?”
人家都用看的眼神看我。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
一无所获。
上海这么大,找一个人,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我有点泄气了。
也许,她早就离开上海了。
也许,她已经……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把那个蓝布包裹,从床底拿出来,换了个地方。
我找了个铁皮盒子,把包裹放进去,又在外面缠了几层塑料布,藏在了工作台最下面的一个暗格里。
那里是我放最贵重工具的地方。
我告诉自己,陈辉,别想了。
你就当做了个梦。
你就是个保管员,等她自己来取。
她不来,你就保管一辈子。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
八九年,九零年,九一年……
浦东开发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弄堂口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虎灶关了,换成了一家“发廊”,门口坐着打扮时髦的姑娘。
街坊邻里的家电也越来越高级。
黑白电视换成了彩电,单卡录音机换成了双卡,还带卡拉OK功能。
我的生意,不好不坏。
年纪大了,王阿姨她们也懒得再给我介绍对象了。
她们背后都说,陈辉这人,有点怪。
是啊,我大概是真的有点怪。
我开始看一些关于玉雕的书。
我知道了什么是和田玉,什么是独山玉。
我知道了什么是圆雕,什么是浮雕。
我知道了“汉八刀”的简洁,“乾隆工”的繁复。
我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拿出那块半成品的蝉。
就着台灯的光,一看就是半宿。
那只蝉,好像也在看着我。
它在等,等一双能让它“金蝉脱壳”的手。
我也在等。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
我得了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
铺子里冷得像冰窖。
我烧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快死了。
我想,我要是就这么死了,那个包裹怎么办?
谁会知道这个秘密?
那个姑娘,要是有一天真的回来了,她找谁要去?
我挣扎着爬起来,找出纸和笔,哆哆嗦嗦地写遗书。
写我叫陈辉,哪年生,未婚。
写我这个铺子里的东西,哪些值点钱,哪些可以直接扔。
最后,我写到了那个包裹。
“我床下工作台暗格,有一铁盒,内有蓝布包裹,包裹内有玉雕工具一套,半成品玉蝉一枚。此物为一女子所托,时为一九八八年夏夜。如我身故,请见此信者,将此物送至本市玉佛寺,交予住持,言明缘由,请其代为保管,静待原主。若原主不来,请将此物……随我火化。”
写到最后几个字,我眼泪下来了。
我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娘。
我们俩的命运,好像被这个小小的包裹,绑在了一起。
幸好,我没死成。
邻居老张看我两天没开门,觉得不对劲,撞开门把我送到了医院。
挂了两天盐水,我又活过来了。
出院那天,我去玉佛寺烧了炷香。
我不信佛,但我求菩萨保佑。
保佑那个姑娘,平安,健康。
也保佑我,能等到她。
九十年代中期,下岗潮来了。
纺织厂效益不好,方敏也下岗了。
我在街上碰到她,她开了个小服装摊,卖些便宜的T恤和袜子。
人憔悴了不少,但眼神比以前坚定了。
“陈师傅。”她还认得我。
“你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看看,有没有看得上的?”她笑着说,笑容里有风霜,但很坦然。
我买了两双袜子。
她给我算便宜了五毛钱。
“你……还好吗?”她问。
“就那样。”我说。
“还一个人?”
我点点头。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让我心里很难受。
我知道,我错过了一个好女人。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等待,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值得吗?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没有答案。
日子还在过。
我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工具,去学着雕刻。
我不敢碰那块玉蝉。
我找些没用的石头,肥皂,甚至胡萝卜。
我照着书上的图样,一刀一刀地刻。
一开始,刻出来的东西,四不像。
我的手,习惯了拧螺丝,焊锡丝,粗糙,没有准头。
但慢慢地,我好像找到了一点感觉。
我刻的小鸟,翅膀好像能动了。
我刻的小鱼,尾巴好像能摇了。
我把刻好的小玩意儿,摆在铺子门口。
弄堂里的孩子们很喜欢,经常围过来看。
有个叫小杰的男孩,看得最认真。
他爸妈是双职工,没人管他,天天在我这儿泡着。
“陈叔叔,你教我吧。”他说。
我看着他,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孤独,但对某些东西,有着执着的喜爱。
“好啊。”我说。
我教他怎么握刀,怎么用力。
我把我从书上学来的那点皮毛,都教给了他。
小杰很有天赋。
他的手很稳,心很静。
有时候,我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样子,会想,如果当年那个姑娘没有走,如果她有个孩子,是不是也该这么大了?
九八年,离那个雨夜,整整十年了。
我已经四十岁了。
两鬓开始有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
小修理铺还在,只是生意越来越清淡。
家电更新换得太快,坏了,人们都直接买新的,没人愿意修了。
小杰已经上初中了,周末还是会来我这里。
他的手艺,比我好多了。
他用一块普通的青石,给我雕了一个小小的修理铺模型。
工作台,椅子,还有坐在那儿的我。
维妙维肖。
我把那个小石雕,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那天,铺子里来了个客人。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个最新款的索尼随身听。
“老板,这个不响了,能修吗?”他口气很大。
我接过来,看了看,“这东西太精密了,配件不好找,修不了。”
这年头,我还修修电饭煲、电水壶什么的,这种高科技,我有心无力。
“修不了?”男人皱起了眉头,“我跑了好几家都说修不了。听说你这里是老字号,手艺好。”
我苦笑,“老字号,也得跟得上时代啊。”
男人有点失望,准备走。
他一转身,看到了我放在柜台上的那个石雕。
“咦?”他停下脚步,“这个……是您雕的?”
“不是,一个孩子刻着玩的。”
“刻得真好。”男人拿起石雕,仔细端详,“这神韵,不简单。”
他抬头看我,“老板,你懂这个?”
我心里一动,“略懂一点。”
“那您认不认识一个……一个姓林的玉雕师傅?”男人问。
我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姓林?
“哪个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双木林。”男人说,“她叫林珊。二十多岁的样子……哦不,那是十几年前了,现在应该三十多了。”
林珊。
我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你找她做什么?”我问。
“唉,说来话长。”男人叹了口气,“我是她……她哥。当年她跟家里闹翻,离家出走,十几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我爸……我爸快不行了,临终前就想再见她一面。”
我的手,在工作台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她……她为什么要走?”
“为了学那个破石头。”男人一脸不屑,“家里给她安排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她不愿意,非要去跟一个老头子学什么雕刻。我爸一气之下,把她的工具都给扔了,说她要是敢踏出家门,就当没这个女儿。”
“然后,她就走了?”
“是啊,脾气倔得很。”男人说,“我们以为她过两天没钱了就自己回来了,谁知道,一走就是十几年。”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所有的碎片,都拼凑起来了。
那个雨夜,她不是被人追,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她失去了她最宝贵的工具,所以她惊恐,她绝望。
她把那套“被扔掉”的工具,留在了我这里。
不是她不要了,是她当时,真的带不走。
她信任我。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你……你们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我问。
“瞎找呗。”男人说,“她当年就喜欢往那些老弄堂里钻,说有味道。我们就一家家地问,特别是这种老铺子。想着她当年身无分文,可能会找个地方落脚。”
“我……我没见过你说的这个人。”我撒了谎。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出于一种保护。
我不知道这个“哥哥”说的是真是假。
或许,是出于一种自私。
我不想这个持续了十年的故事,就这么轻易地结束在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手里。
男人失望地走了。
我关了铺子,第一次在白天。
我把那个铁盒子拿了出来。
十年了,外面的铁皮已经有些锈迹。
我打开它,蓝布包裹还是老样子。
里面的刻刀,依旧锋利。
那只半成品的蝉,也依旧安静地躺着。
林珊。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我该怎么办?
把东西还给她哥哥?
不。
我不能。
我答应了她,是“保管”。
我要亲手还给她。
可我去哪里找她?
她哥哥都找不到,我怎么找?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手艺。
一个有手艺的人,是不会被埋没的。
尤其,是像她那样有天赋的手艺人。
那个玉器店的老师傅说过,她的路子,是大家的路子。
我开始买各种跟艺术、收藏有关的杂志报纸。
《收藏家》、《东方艺术》、《工艺美术》。
我一页一页地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我关注所有关于玉雕的新闻和报道。
半年后,我在一本不起眼的行业期刊上,看到了一篇介绍苏州玉雕新秀的文章。
文章里,有一张照片。
一个女人的侧脸。
她坐在一张工作台前,手里拿着刻刀,正在雕琢一件作品。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神情专注,恬静,像一尊玉像。
虽然只是侧脸,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她。
林珊。
不,文章里说,她叫“林若”。
她改了名字。
文章说,林若是苏州玉雕界这几年声名鹊起的天才,她的作品空灵,富有禅意,尤其擅长雕刻蝉。
她的蝉,被誉为“若蝉”,一只难求。
我拿着那本杂志,手抖得厉害。
找到了。
我终于找到她了。
苏州。
不远。
我把铺子托付给邻居老张,跟他说我要出趟远门。
我把小杰叫来,把那个石雕模型交给他,“叔叔不在的时候,帮我看着铺子。”
我收拾了一个小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
然后,我把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包里。
我坐上了去苏州的绿皮火车。
咣当,咣当。
火车开得很慢,像我这十年的人生。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要去完成一个承诺。
一个十年前的雨夜,许下的无声的承诺。
到了苏州,我按照杂志上留的地址,找到了“林若工作室”。
那是在一条很安静的老街上,一个典型的苏州园林式的小院。
白墙黑瓦,门口挂着一块素雅的木牌。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感觉自己像个要去面试的小伙子。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
院子里种着竹子和芭蕉,地上铺着青石板。
一个穿着素色棉麻长裙的女人,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喝茶。
她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还是那么瘦,但眉宇间,已经没有了十年前的惊恐和仓皇。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和温婉。
她看着我,眼神里先是疑惑,然后是惊讶,最后,是一种难以置信的了然。
“是你?”她站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
“是我。”我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隔着几步的距离,谁也没有再说话。
院子里很静,能听到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我叫陈辉。”我先开了口。
“我记得。”她说,“那晚……谢谢你。”
“我来,是还你东西的。”
我把背包放下,从里面拿出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
我把它放在石桌上,推到她面前。
她看着那个铁盒,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锈迹,就像抚摸着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
她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蓝布包裹。
她解开包裹,看到那些熟悉的刻刀,和那只停留在十年前的蝉。
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我以为……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她哽咽着说。
“我答应过你,帮你保管。”我说。
“十年了。”她抬起头看我,泪眼婆娑,“你为什么……不把它扔了?或者卖了?”
“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我说的很慢,但很坚定。
她在石凳上坐下,请我也坐。
她给我倒了杯茶。
茶香袅袅。
她跟我讲了这十年的故事。
那天她从我家跑出去,身上一分钱没有。
她扒火车去了苏州,投奔了她以前偷偷学艺的师傅。
师傅收留了她,她改了名,从头开始。
一开始很苦,住在师傅家的小柴房里,白天干杂活,晚上才能偷偷练手。
她不敢回家,也不敢联系家里。
她也想过回来找我,拿回她的工具。
但是,她不敢。
她怕面对我,也怕面对那个狼狈的自己。
后来,她的手艺越来越好,有了名气,开了自己的工作室。
生活好了,但那套工具,成了她心里永远的遗憾和牵挂。
“那是我外公留给我的。”她说,“我爸把它扔了,我又偷偷捡了回来。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们。”
她拿起那只半成品的蝉。
“这只蝉,我一直想完成它,但我没有工具,也再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她看着我,“陈先生,这十年,你过得好吗?”
我笑了笑,“就那样,修修东西,糊口饭吃。”
我没说我为了找她,跑遍了上海的玉器市场。
我没说我为了她,学了雕刻。
我没说我为了她,错过了方敏。
我没说我为了她,十年未娶。
这些,都没必要说了。
“你哥哥来找过你。”我说。
她愣了一下,“他……找到你那里去了?”
我点点头,把情况跟她说了。
她沉默了很久,叹了셔口气,“我爸……他终究还是没原谅我。”
“他快不行了,想见你最后一面。”
她的身体震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她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回去看看吧。”我说,“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就像我一样。
她在院子里站了很久,风吹动她的长裙。
最后,她点了点头。
“陈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她说,“这些工具,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你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我能做到。”
我摇摇头。
“我说了,我只是保管。”
我站起身,“东西还给你了,我也该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她急忙说。
“不了,我还得赶火车。”
我转身往外走。
“陈辉!”她在我身后叫住了我。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谢谢你。”她说,“真的,谢谢你……给了我十年。”
我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我摆了摆手,大步走出了那个院子。
回到上海,天已经黑了。
弄堂里亮起了昏黄的路灯。
我的小铺子,安静地缩在角落里。
我打开门,那股熟悉的松香水和老旧塑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切都没有变。
但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变了。
我心里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没有了。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也有一种空落落的怅然。
第二天,我照常开门。
小杰来了,看到我,很高兴。
“陈叔叔,你回来啦!”
我摸摸他的头,“嗯,回来了。”
他把那个石雕模型递给我,“叔叔,铺子我给你看好了。”
我接过石雕,看着那个坐在工作台前的小小的我,笑了。
生活,还要继续。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一个从苏州寄来的包裹。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晶莹剔P透的玉蝉。
雕工精美,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
蝉的下面,压着一张卡片。
上面只有两个字。
“新生。”
我把那只玉蝉,放在了我的工作台上,就在那个石雕模型的旁边。
又过了几天,王阿姨又兴冲冲地跑来。
“小陈啊,跟你说个事!那个方敏,记得吧?她男人前年得病走了,现在也是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不容易……”
我打断了她的话。
“王阿姨。”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你帮我问问她,愿不愿意……再见个面。”
王阿姨愣住了,随即一拍大腿,“哎哟!你这木头疙瘩,总算开窍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把铺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看着窗外,弄堂里人来人往,充满了市井的喧嚣。
我拿起一块新的肥皂,和一把刻刀。
我想,该给自己雕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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