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中的脑蚀
文||周忠应
跑还很长,而暮年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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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满了五十七岁。农历九月初八这天,窗外的梧桐开始大片大片地落叶子了。那些叶子,黄褐的,蜷曲的,带着一种疲惫的姿态,一片叠着一片,静静地躺在渐渐冷下去的土地上。我坐在书桌前,心里盘算着:离那个象征着人生一个大关隘的六十岁,竟只有两年多的光景了。这念头一来,便像一片无形的、沉甸甸的秋叶,压在了我的眉间。
人老了,原是自然的律令,筋骨酸疼,鬓生华发,看东西时而有些模糊,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我并非不能坦然接受。可近来,一种更令人心慌的侵蚀,正从我最以为傲的城池内部悄然发生。我分明地感到,我的思维,我那赖以构筑整个世界、确认自我存在的思维,正变得像一捧受潮的沙土,怎么也捏不拢,聚不坚。许多念头甫一萌生,便散了形状;许多话语到了嘴边,却寻不着确切的词。不是忘记,是那种“蠢”,是一种内在的涣散与乏力。仿佛内里有一架年久失修的纺车,再也纺不出绵长、光洁的思绪之线,只能徒然地、空转着,发出些零碎而嘈杂的声响。
我的清晨,便是这“蠢”的开端。
第一动作,不是睁开眼迎接那隔着窗帘、尚且温柔的晨光,也不是在朦胧中温习昨夜的残梦,更非思考今日之计划。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带着某种焦渴的摸索,向着床头柜上那方冰冷的、荧荧的物件。手指一触,它便活了,霎时间,光瀑倾泻,各种图标与文字,如一群聒噪的、色彩斑斓的雀鸟,扑棱棱地撞入我的眼帘。
于是,我便不再是“我”了。我成了一个被动的、敞开的通道。热搜榜单上,明星的婚丧嫁娶,网红的唇枪舌剑,远方的战争与近处的奇闻,都以同一种急促的、不容置疑的语调,挤作一团,涌将进来。短视频的信息流,更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闪烁着廉价珠光的河流。十五秒,便能经历一场悲欢;三十秒,便能领略一段人生。我的手指机械地滑动,滑动,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劳工,搬运着这些重量极轻、体积却极大的“空虚”。通勤的路上,我用耳机将这一切塞满双耳,仿佛惧怕那一星半点的寂静,会照见自己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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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我还是少年的时候,乡下的老屋。那时的清晨,是被鸡鸣、被灶间传来的稀饭的香气、被木板窗“吱呀”一声推开的清亮唤醒的。醒来的第一刻,世界是徐徐展开的。你可以听见露水从竹叶尖坠落的微响,可以看见光柱里浮动的亿万尘埃,它们都慢得很,有着自己的节奏。你可以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想,或者,想一些极遥远、极不着边际的事,那思绪是绵长的,自由的,像一朵云,在天心慢悠悠地飘。
那时的阅读,也迥然不同。一本残破的《红楼梦》或《水浒传》,是从阁楼的旧木箱里翻出来的,纸页泛黄,有霉与时光混合的气味。没有旁的解释,没有即时的评论,你就那么一字一句地读进去,遇到不懂的,便囫囵吞下,或在心里反复揣摩。那些人物与故事,是在这种沉默的、专注的咀嚼中,慢慢在心底活过来的,有了血肉,有了体温。你与它们之间,有一种私密的、旁人无法窥探的联结。那是一种“理解”的快乐,是思维在暗处生根、发芽的声音。
而今,我的书架蒙尘日厚,而手机屏幕却常亮常新。我似乎接触了海量的“知识”,我知道最新的网络热梗,能辨认出当红的每一个流量明星,对世界局势也能随口说出几个流行的术语。但当我合上屏幕,那片光的海洋熄灭之后,留给我的,是怎样的一片荒芜与沉寂?我“知道”了许多,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理解”;我“看见”了无数,却仿佛什么也未曾“思考”。我的大脑,被这些碎片塞得满满当当,拥挤不堪,却贫瘠得如同被淘金者废弃的河床,只剩下一堆杂乱无章的沙石。
这便是 “脑腐”了罢,我想。它不是智力的天生缺陷,而是后天养成的惰性,是独立思考能力的衰退,是专注力的土崩瓦解。它让我在合上一本稍有深度的书籍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茫然,仿佛那整齐的、沉静的文字,都化作了沉重的砖石,向我压来。它让我在需要提笔书写时,发现自己脑海中的思想如受惊的鸟群,四散飞逃,怎么也聚拢不起来。
这感觉,在夜深人静时,尤为清晰。本该是休息的时刻,我却仍在无穷无尽的剧集与短内容中寻求一种虚假的放松。眼皮已然沉重如铁闸,手指却仍不舍地滑动,仿佛下面藏着救赎的答案。直到意识 finally 被拖入黑暗,这一日,便又在一种精疲力竭的、未曾真正属于过自己的恍惚中结束了。日复一日,我仿佛能听见那“腐化”的声音,细微如春蚕食叶,沙沙地,啃噬着我精神的内里。
前两日,读到那位德国心理学家的实验,真真是触目惊心。那长期浸泡在短视频中的成人组,连背诵一段文字的完成率都低得可怜。而最让我心头一颤的,是那些画小人的孩子。几乎不看电视的,能画出完整、细腻的人形;而看电视不受限制的,画出的形象竟是断手、断脚的,或只有凌乱的局部。
这哪里只是在画小人?这分明画的是我们被碎片化信息摧毁后的内心图景啊!我们对于世界的感知,对于生命的认知,正变得如此支离破碎,再也难以形成一个完整、自洽的内心景象。我们成了精神上的“残障者”,却还浑然不觉,甚至乐在其中。
我推开椅子,站起身,踱到窗边。暮色已然四合,最后的晚霞在天边留下一抹凄艳的、如血般的红。楼下的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圈出一小团一小团昏黄的光晕。几个晚归的身影,匆匆走过,无一例外地,都低着头,脸庞被手中那一方小小的屏幕照亮,泛着幽蓝的光。他们看上去,是如此专注,又如此孤独。
我想起尼尔·波兹曼的警告:“我们将毁于我们所热爱的东西。” 爱那即刻的满足,爱那无需思考的快乐,爱那海量的、却毫无营养的信息糖果。我们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智力锚定在这片浅滩上,让思维的航船永远搁浅,再也无法驶向那深邃的、蕴藏着真正珍宝的远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回到书桌前,目光落在那个方才被我厌弃的手机上。技术无善恶,但选择有高低。是的,我必须做出选择。在这人生的薄暮时分,我所剩的时间已然不多,我不能再任由这“脑腐”的蔓草,疯长至淹没我全部的灵智。
我伸出手,这一次,不是去点亮它,而是决然地,将它翻扣过去。屏幕朝下,那诱人而危险的光,便被隔绝了。世界,陡然静了下来。静得可以听见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听见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沉稳地跳动。
这寂静,初时令人有些不安,像站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无所依凭。但渐渐地,一种久违的、清冽的东西,开始从这寂静的深处,一丝丝地渗透出来。
我拉开抽屉,从最里面,翻出一本多年前友人相赠的木心先生的《哥伦比亚的倒影》。书页的边缘已微微卷起,带着旧纸特有的、干燥而芬芳的气息。我坐定,拧开那盏陪伴我多年的黄铜台灯。温暖的光晕,如水银般,静静地倾泻在素白的纸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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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初,思绪仍像不驯的野马,时不时要挣脱缰绳,跑回那喧嚣的惯常里去。但我强迫自己慢下来,像孩童学步一般,跟随那文字的节奏。那些句子,是绵密的,优雅的,有着独特的韵律。它们不急于告诉你什么,只是徐徐地展露一个世界。你需要走进去,需要停留,需要与之对话。
慢慢地,那文字的魔力开始显现。那些躁动的念头,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渐渐地沉静下来。我的注意力,那柄早已锈迹斑斑、难以聚焦的刀,似乎也在这一次次的磨砺中,找回了一点昔日的锋锐。我感到自己的精神,正从一场漫长的、浑浑噩噩的醉意中,缓缓苏醒。
这,或许就是对抗“脑腐”的开始罢。为自己划定“手机禁区”,重拾“深度阅读”的习惯。或许,我还可以试着,像那“费曼学习法”所言,将读到的、想到的,清晰地讲给自己听。甚至,去了解一些自己专业之外的、全然陌生的领域,用新的思维模型,来打破那日益极结的认知壁垒。
这注定不是一条容易的路。那算法的诱惑,那低水平满足的惯性,是如此强大,如同地心引力,时时要将我拉回那舒适而平庸的泥沼。但我深知,这已不仅关乎知识,更关乎尊严,关乎在这信息的洪流中,我能否为自己保留最后一方清明之地的挣扎。
窗外的夜,已经完全黑透了。无星无月,只有远远近近的、人间的灯火。我合上书,指尖仿佛还留存着纸页的温润触感。心里那片溃散了许久的沙土,似乎有了一点点黏合的趋势。
路还很长,而暮年已近。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盏孤灯之下,我仿佛从一个长长的、被他人编织的梦里,艰难地,夺回了一寸属于我自己的、可以自由而深邃地呼吸的空间。这空间虽小,却是我对抗那无边“脑腐”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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