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许清清/活在茶里的女人

旅行本是一场独特的阅读。车轮滚滚向前，抛开日常琐碎，人与心便一同驶入了天地铺就的 “文字” 里。车窗外的风景是未曾谋面的故事，每一方水土都藏着独有的自然肌理与人文脉络，立体而鲜活地铺展在眼前。

从西双版纳景洪市前往勐海县城的国道旁，下方藏着一个不知名的的村庄，却让我在随性而行的瞬间驻足。大片青绿的稻田与甘蔗田，如扇形般镶嵌在房舍外缘的开阔地。云雾缭绕间，绿油油的茶园依山势层层蜿蜒、错落有致，晕染成一幅天然的画卷。红、黛、蓝、褐交织的砖墙瓦舍，缠绕着热带果树的婆娑枝叶，恰似绿色海洋上停泊的一组彩色巨轮，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车停在公路左边，这里比村庄高出十多米。一道山梁下缓冲出一个小小山包，山包下面缀着一条窄窄的水泥路，路的两边排列着整齐有序的茶庄，茶庄的边上有一座小高层的住宅楼，显然是这些商家的居所。山包上，写着 “半坡茶庄” 的一座精巧建筑，占据了地势上的鹤立鸡群之势。下车询问才知道，这个村寨叫曼尾村，是普洱茶的重要集散地。一条公路隔开了村寨与商区，正值茶叶销售的淡季，只有几个商铺开着门，有的店员聚在一边打扑克。

“半坡茶庄” 的栏杆边，一位头发花白的女性正在打理花草，我们不由地顺路走上去。她招呼我们坐下喝茶，脸上的岁月痕迹掩饰不住昔日的风韵，一条素色傣裙裹出她依旧苗条的身材。傣装外搭一件浅蓝色的薄毛衫，和她的汉族式齐肩卷发，搭配出与众不同的和谐。“可以参观一下吗？”“可以的，可以的。” 她热情地点点头。

茶庄周围高高的凤凰树下，郁郁葱葱的芭蕉摇着宽大的叶子，院子里摆着许多花草；门前搭着一个凉棚，棚下的一排长桌上，摆着陶瓷的茶杯和两把茶壶。门内柜台旁，则是一个雕花的木制茶台和一套漂亮透明的玻璃茶具。两面墙的博物架上陈列着各种精致包装的茶饼、茶砖，另一面墙角有一扇门，门边则是质地精良、造型各异的茶具。50 多平米的小小空间，构成了一幅似乎与商业无关的小小艺术展厅。

她坐在长桌前沏茶、斟茶：“尝一尝本地正宗的普洱。”

我很纳闷地问：“这勐海县离普洱不是还有一百多公里吗？” 她微微一笑说：“北方人多有不知，普洱茶不仅仅产于普洱，勐海县是世界茶树发源地和普洱茶发祥地之一。澜沧江南岸的江外六大茶山，如老班章、老曼峨、南糯山…… 有五座在勐海县，这曼尾村就有 1700 年历史的野生茶树王和古茶树群。勐海不仅有正宗的茶山，还有许多历史悠久的茶厂，著名的大益牌、下关沱茶等品牌都出自勐海县。” 她侃侃而谈，我恍然大悟。

“您不像是本地人，怎么称呼您？”

“我来自重庆，也算半个勐海人了，这里的人都叫我庞姐。” 她说着带点川味的普通话，温和而从容的语气与她端庄的相貌十分吻合。我们边饮边聊，得知这里是她知青下乡的故地。我们属于同龄人，聊得十分投机。

俯瞰村寨，静谧而美丽，我和先生决定在这里逗留几日。庞姐十分赞同，领着我们穿过公路下面的隧道，走进一家四层楼房的民宿，她说她家来了客人都住这里。房间设施齐全，十分干净，主人按庞姐的客人给予优惠，每天仅收 60 元钱。我催她赶紧回去，别耽误生意。

“我的生意叫‘休闲’！” 她淡淡一笑，眉宇间浮出揉着一丝旖旎的干练，透露出历尽沧桑的气定神闲。

曼尾离景洪市只有 30 多公里，海拔却高出一倍，更具热带雨林的高原特点。这里的天比北方亮得晚，清晨的茶山被浓浓淡淡的雾气笼罩着，仿若大地似醒非醒、亦真亦幻的梦境。劳作人群各色衣服的颜色，在云雾间飘忽移动，宛若仙境一般。大半个上午过去，雾缓缓向上飘起，缠绵在山头原始森林的树梢上，依依不舍地离去。阳光不紧不慢地洒下春阳般的温暖，气温逐渐上升，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出现了戴着斗笠或缠着头巾下山的男男女女，那里面也有庞姐的身影。

时常爬上茶园，在那绿色绸带般缠绕的茶山上，远眺远山与天空苍茫的天际线，看浮云舒卷的风姿绰约。蜿蜒的层层茶园修剪得如同公园里的冬青，赭色的山间小径若隐若现，茶园山山相连，路路相通。阳光、云雾与雨露滋养着漫山遍野的碧绿。

每天路过庞姐的茶庄，总要坐下喝一杯茶，像老朋友一样聊上几句。她的儿子一家在勐海县城的茶厂工作，女儿在昆明。左邻右舍很多是自家的亲戚、同族，她独自守着茶庄与茶山，与儿女们过着有分有合的日子。店铺里的茶，陪伴的意义大于赚钱，她喜欢茶香里的那份安宁。

门前台阶下的长桌边，经常坐着来回路过的傣民。黄昏时节，所有的商铺都已经关门，她的茶厅依然有一些领着孩子的老人和妇女，或坐或站地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傣族话闲聊着，我们也常在那里小坐片刻。我住的民宿窗口正对着她的茶庄，可以看到她的灯亮到深夜。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下起了小雨。我打着雨伞走过去，天气有些凉，门外的茶厅空无一人。她一个人坐在茶庄的门口，静静地望着南面黑暗的茶山。看到我，她马上起身烧水：“难得清净，今天多坐一会儿，好好品品茶。” 我赶忙摆开茶具、打开茶壶，没有寒暄与客套，只有气息相通的无言默契。她的目光掠过我的手腕，不易觉察地停留了一下，像油灯火焰中的灯花，突然爆了一下便稍纵即逝。

水开了，她洗着茶说：“你的手镯很漂亮，是糯种中的上品。”

“庞姐这么内行！也喜欢翡翠？”

“谈不上内行，只懂一点皮毛。”

身临缅玉之乡，她身上没戴任何首饰。凭她的条件，只要喜欢，本该是满身珠光宝气。我探询般地望着她，迎接与我对视的目光。她沏上茶，目光转向雨中的夜空，在黑暗的悠远中缓缓收回，欲言又止的神情，和白天的热情开朗判若两人。

壶中的茶叶缓缓舒展开一柄三芽的曼妙身姿，轻舞着它的风华雪月，像是一个女人的锦色年华。我主动斟上茶，把手臂放在台面上，镯子和木台磕出轻微的响声。

“我第一天就看到了你的手镯。玉逢有缘人，不仅仅是指主人，跨过万水千山的相遇，也是难得的缘。”

我看着茶壶里浮动的嫩芽：“心有灵犀一点通，清澈透明的遇见，或许是一种久别重逢！很期待您的故事。” 我俩同时笑了。她抿了一口茶，眼睛透过雨帘，像是推开了她凉湿的过往。

“我和我的前夫吴解放，在重庆一个干部家属大院里一起长大，称得上青梅竹马。我们一起上学，共同经历了‘黑崽子’、下乡、回城进工厂，六年的恋爱终成眷属。没过几年好日子，却遭遇下岗，那时我的女儿刚刚六岁。我们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凑了一笔钱，开始做服装生意。我守店铺，他跑广州进货。几年之后，还清了借款，积累了一些资金，便转向了茶叶和高档瓷器生意，我们俩忙得像旋转的陀螺。他的一次失误，让生意赔得一塌糊涂，我从未有过任何抱怨。”

“知道我喜欢翡翠，那年的结婚纪念日，他动用了货款，背着我买了一枚冰种的玉镯。当他给我戴到手上时，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你知道的，冰种在上世纪 90 年代，也算得上极为奢侈了。第二天，我按着发票上的地址，悄悄地把镯子退了。他知道后非常生气，跳着脚跟我吼：‘总说钱宽裕了再说，什么时候钱不紧张？’发泄完之后，他抱着我哭了，他说我跟着他没享过一天福。”

我听得眼眶发热，她却平静得如同讲别人的故事。壶里的茶水透出清亮的黄绿色，叶子在水中婀娜地浮动着，承载着普洱生茶的悠悠岁月。齿间充斥着温厚的回甘与留香，这应该是陈化了很久的老茶。

庞姐为我续上茶，继续她的故事：“后来，我们在长沙有了分部，成为重庆与湖南的总代理。他经常在两省之间奔波，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可我坚信，我们久经风雨的感情牢不可破。有一天他回到家，匆忙进了洗澡间。我从厨房出来，拿出干净的衣服，收拾他扔在榻上的衣物。擦拭整理皮包时，发现一个精美的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枚玉镯，比当年的那枚还要漂亮。时隔十年，翡翠的价格翻了几个跟头，我有些感动，但装作没看见，把包挂起来，等待他给我戴上的那一刻。”

“他说晚上有应酬，会很晚回来，拿起包匆匆走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赶回了长沙。我负责打理重庆的业务，一忙起来就把镯子的事忘了。大约过了半年后的一个晚上，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看到一位身材适中的姑娘，青春洋溢的脸上，五官格外精致。”

“‘姑娘找谁？’”

“‘您是庞总吧？我可以进去吗？’”

“‘那请进吧。’”

“她穿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外搭一件白色防晒绸衫，像清风一般飘了进来。她有些不安地望着我：‘对不起，我很冒昧。’”

“‘没关系，先请坐。’”

“待我端着一杯茶放在她面前时，看到了她手上的镯子。她的两只手拘谨地放在双腿上，镯子晶莹剔透，飘着两片云状的翠绿，跟我看到的那只一模一样。她的手凝脂般细嫩，看不到突出的骨节，肉乎乎的手背掌关节上，嵌着圆圆的小窝，十指尖尖如笋，配上那只手镯，简直就像一套完美的工艺品。”

“我的脑子飞快地搜寻答案，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你的手和镯子都很漂亮。’”

“她看了我一眼，躲闪着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光：‘对不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我突然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她双手捂住脸抽泣着往后一靠，白色的绸衫滑向两边，露出了有些隆起的腹部。”

“我胸口突然感到发闷，压抑得喘不上气，极力控制着声音：‘你怀孕了？’”

“‘是，是吴总的。他不让我找您，可是……’”

“我的脑子里炸裂般一声巨响，眼前一片金星迸溅，一下子靠在沙发上，浑身瘫软……”

“我哭了三天三夜，吴解放痛哭流涕地忏悔了三天三夜。我毅然选择离婚。他提出净身出户，我一言不发，请了律师，把一切财产平分。人们都说我傻，你说这眼珠子都没了，要那么多眼睫毛干什么？”

庞姐的眼波里满是温婉的绵柔，和洞明世事的澄澈，那份润泽一切的慈悲，早已超过了冰种玉石的品质。任何首饰在这样的女人身上，都是画蛇添足。

“我把公司转让给别人，离开了重庆。勐海是我下乡的地方，当年千方百计想要离开，却又回到了这里。这就是命！”

我不知该说什么，在这致命的伤痛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是那样软弱无力。“真对不起，想不到让你撕开这么大的伤口。”

“没什么，都过去了，只剩下经历和记忆，已经没有了痛感。”

“还恨吗？”

“曾经恨过，现在都过去了。缘尽了，没有了爱，恨也就消失了。我在这里买了茶山，已经二十多年了，都是往事了。”

“无法想象你是怎样熬过来的。”

“白天和农工们一起劳作，一天下来累得臭死，晚上把一身骨架子散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非常好，再也不会失眠了。我很感谢知青生活给我的底气！” 她轻松地笑着说。

我想起了阳光、泥土、汗水，想起了那些老茶树身上累累的疤痕。每一个疤痕，一定藏着曾经难言的疼痛。生命的价值在于成长，哪怕这种成长是痛苦的。

“这么多年你一直自己过？” 我真希望她有一个温暖的家。

“当时只想守着一片园子，与茶为伴，无意中却欠了一笔情债。隔壁茶园的主人老严，有一个茶厂，生意做得不错。他对茶园很有经验，经常到我的茶园指导。彼此有了更多了解之后，他非要请我到他厂里帮忙管理。经不起他的软磨硬泡，两年后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后来才知道，他的妻子因病去世五年了。我十分警惕地与他保持着距离，对他多次表达的爱慕也佯装不知。那时他的儿子正在县里上初中，没妈的孩子格外招人疼。孩子回到厂里，我总是做些好饭请他来吃，孩子跟我关系很好，也仅此而已。”

“他总是找机会对我百般照顾，我十分明确地告诉他，不会再谈男女感情。那天，他帮我找人伐倒山上几棵树，没想到他也亲自来了。当一棵树出乎意料地倒向我时，我浑然不知，他冲过来把我奋力推开，自己却被一个侧枝砸中了后背。”

“我坐在救护车上，紧紧抓着他的手，直喊‘坚持住’。”

“他含混不清地说：‘管好阿糯，交给你……’他一直摇着我的手，我哭着使劲点头。他摇着摇着，手就不动了，没等到医院就没了呼吸。”

“我和厂里的人把他埋到茶山顶上，郑重其事地嫁给了他的遗像，扛起他留下的企业和孩子。半老徐娘，又开始了第二次长征。那时我四十八岁。女儿大学毕业后，为了我，到昆明工作。我在勐海，和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相互取暖。尽管我百般心疼，却没有任何娇惯，亦师亦友亦母。孩子考上大学，毕业后回到勐海，我让他从杀青、发酵…… 到成品包装，以工人的身份锤炼三年。孩子比谁都能吃苦，我手把手地教他管理企业、开拓市场，他上手很快。最后，我把企业彻底交给了阿糯，他也把我当成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为我安排的，下面的住宅楼还有两套单元房。” 她用手一指墙角的那扇门：“那里还有简易的小卧室与卫生间，我终于可以守着茶山慢慢变老了。”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好人好报，终于苦尽甘来了。”

“是的，我喜欢这里的人，喜欢这些茶山。老严的墓地，能看到这里的灯，我欠他太多。”

她说着，往壶里续上热水，沉淀的茶叶又翻了上来，悠然地在水中转动。茶是最富美德的生物，它是身体和心灵最温情的保姆。或许正是茶山的宁静与纯粹，让她沉浸于这个无比治愈的世界。

“您就像这普洱茶，蕴含人生百味。”

“其实人生都像茶，不经过痛苦的杀青、搓揉、发酵，哪里能懂人生？你相信爱情吗？” 她的目光又缓缓地转向黑暗的雨夜。

“相信。我们都是过来人，您下乡、下岗，走过那么多坎坷，当时肯定没觉得苦，正是因为那时有理想，也更有爱情。”

“是这样，那么苦的日子，还整天快乐地唱着歌，怎么走着走着就散了？我不知道我哪里错了。”

“这不是你的错，‘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你的话好深刻！”

“这不是我的话，是从杨绛先生那里借来的。永恒的爱情不存在，它燃烧得太旺，难以持久。能维持婚姻长久的，应该是火焰后转换为亲情的余温，加上良心与责任。”

“对，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就像这茶，一茶一味，个中滋味唯有自知。很多人都说忘掉过去，可那么撕心裂肺留下的伤，已经刻在你的心里，怎么可能忘？只不过不再用过去来折磨自己。多少爱与恩、亲与恨，都揉在一起不断发酵，就成熟了。”

“难得您活得这么通透，都说苦难是人生的财富。”

“心磨出了老茧，就不再疼了，就像茶叶经揉捻晾晒，陈化的时间长了，就变得醇厚了。如果能够选择，我才不要这样的财富呢！” 她咯咯地笑着说。

“您后来回去过吗？”

“回去过，一次是我母亲去世，一次是吴解放去世。”

“他怎么去世了？”

“离婚第二年，他得了尿毒症，坚持了七年就走了。女儿哭着求我回去送送他，我想也是，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

我看着她，万分崇敬。真是普洱茶熏染出的女人，具有包罗万象的宽容。佳人出没的太平盛世，有谁能在灯红酒绿中保持高度的清醒呢？人性的弱点，总是在忘乎所以时吞噬你的良心，让你在得寸进尺的侥幸中走向毁灭。

倾听庞姐的故事，是一场兼具美感与心智的滋养。即便故事里藏着过往的哀痛，也在岁月沉淀中透出别样的温润与力量。对生活怀揣宽容，本就是内心强大最真切的证明 —— 她早已把自己活成了一株深深扎根的普洱茶树，与这片土地相融相生，不负时光，亦不负此间。

雨停了，我起身告别。回到住处时，望见庞姐的灯依旧亮着 —— 那是她为替她奔赴黑暗的人，执着点亮的回家之路。无数个夜晚，灯下的她独对一壶茶，从初泡的馥郁醇厚，喝到尾水的清浅淡然。茶里的微苦、浅涩与回甘，恰似她细细咀嚼的岁月，裹着半生的恩与情、爱与恨，在寂静中沉淀为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