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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这辈子听说过最离谱的骗局,就是当年有人在网上买葫芦娃,被骗36万,商品到货是个空箱子,问商家,人家说随机发货,你买到的是六娃(会隐身那个)。
骗子最后被警方抓获了,但是还有很多骗局,因为证据不足,或者别的原因,受害者只能吃哑巴亏,就算报警、打官司,钱也要不回来。
我的律师朋友张飞,发明出一种方法,专门对付这种“没有证据”,让当事人吃哑巴亏的骗局。经过他的“调解”,骗子当着他的面撸网贷,还给前妻打电话借钱,就为立刻还清当事人的40万。
听完故事原委,我感觉这骗局低劣,骗子的手段也不高明,纳闷当事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张飞告诉我,别觉得人家犯糊涂,人都是多面的,面对不同情况,想法也是千差万别,坚韧和脆弱,有时候只隔着一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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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力出事第二天,关佳莉赶到公司。
前台行政一直在低头摆弄手机,根本没有发现她在门口站了很久。关佳莉刷脸解锁,玻璃门向两边移动,行政这才抬起头,看到是老板娘,慌忙摘下耳机,跟她打了声招呼。
办公室里冷冷清清,一半的人都不在,剩下的有人在刷招聘网站,有人调好座椅靠背,舒舒服服地追剧,多数都把她当做空气。
关佳莉穿过工区,停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前,输入密码进了薛力的办公室。
警察已经搜查过这间屋子。柜子里的文件乱七八糟地堆在桌上,电脑主机被警察带走,显示器的线头耷拉在地上,茶杯里残留着一些茶水,表面泛出一层白色的霉菌。
2023年底,关佳莉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请我们代理薛力的案件。她丈夫薛力,带着弟弟和表弟,还有营业厅的同学一起猛薅电信宽带业务的羊毛,最终涉嫌诈骗罪被警察抓获。
薛力名下还有一家主营电信业务代理销售,同时经营安防系统安装和维护的公司,警方调查后,没有发现这家公司涉嫌诈骗活动。
可是老板被抓走,这家正经公司离歇业也不远了。员工听说老板涉嫌诈骗罪被抓,有的害怕被牵扯进去,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投简历找下家上;有的趁着公司乱七八糟,把手里积攒的客户往别的公司输送,吃回扣;剩下的想着公司可能就此解散,每天上班摸鱼,最认真的,就是上网搜索劳动仲裁的法律法规。
关佳莉叫来秘书打听公司的情况。这个小伙子在公司干了八年,关佳莉和薛力见证他买房买车,结婚生子。如果说公司里还有一个可靠的,也就是他了。
结果秘书的汇报,让关佳莉恨得直咬牙。他说:“嫂子,都在传是你把薛总送进去的,就为吞财产,吞公司,说你在外面有小男人。”
关佳莉说:“怪不得,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秘书盯着关佳莉,补了一句:“我坚决不相信。”
关佳莉继续问秘书,公司里还有什么动向。秘书告诉她,大家的想法基本分成三派,除了谣传她把薛力送进去,很快将带着管理团队接手公司,还有一派把她当成花瓶,觉得她只是过来看看而已,后续还得内部扶一位高管来主事;最后一派说她那么快找律师,摆明了是跟律师伙同要想办法掏空公司财产,根本不管公司的死活。
后来关佳莉跟我吐槽:“不知道薛力这些年在公司给我塑造的什么形象。”
其实我很清楚,关佳莉比谁都想救活这家公司。
和薛力结婚后,她就过上了家庭主妇的生活,没再去工作。这家公司绑着家里的房贷、孩子的学费、老人的赡养费。要是解散了,只能带来无数债务,就算找一份工作,也填不上家里的窟窿。接手公司,赌一把,是她唯一的选择。
为生存和保护家人,她必须改变过去的生活,即使咬着牙,也要表现得坚韧强大。
当时我还和团队里的律师说,关佳莉接管公司,绝对是个巨大的挑战,相当于两手空空,走进赌场。因为她既不懂业务,也不懂经营,只在婚前当过几年记者。首先给她下马威的,就是薛力的财务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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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佳莉腾空办公桌,叫财务总监把近一年的全部财务报表和清单拿给她。她以为这些材料和报表会堆满桌子,没想到财务总监只是递给她一个文件夹,里面夹着薄薄几张纸。
“嫂子,这些是近一年的盈亏表和流水表。您没搞过经营,太复杂的,看着累。”
关佳莉瞬间发火:“我让你拿近一年的财务报表和清单,包括营收表、流水表、成本表、利润表、单项项目营收计算表、预算表、核算表、报销表这些所有东西!另外叫我关总。”
她故意说得很大声,不止是针对财务总监的糊弄,也是立威给所有人,让那些在公司里待过多年的元老知道,她不是好糊弄的。
单靠立威,可撑不住公司摇摇欲坠的局面。因为老板涉及刑事犯罪,原本合作的电信营业厅陆续终止合作,公司代理的其他相关业务也被迫停滞。
关佳莉打算给公司来一次外科手术式的改革,那阵子她把我们当公司的法律顾问,从劳动仲裁问到公司管理制度,从税法问到会计准则。
她没有急于宣布什么新制度和政策,也没有管那些求职、摸鱼、飞单的事情,而是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每天在薛力的办公室梳理财务情况,一待就是一整天,还找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帮忙,对一年来的账目进行审计。回想起来,那阵子她就像是隐居在深山修行的武林高手,等待神功大成,一出山轰动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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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个月后,关佳莉召集全体高管,开了一个会。
会议的第一个主题,就是把薛力的《刑事拘留通知书》投影在幕布上。
“薛力的事儿你们多少应该听说了一点,在座的很多人也被警察问询过,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跟薛力干过这事儿,或者自己干过这事儿,如果有,该请律师请律师,该自首自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把薛力被抓的来龙去脉,跟会议室里的高管讲了一遍,一来是表明自己的立场,二来算是变相澄清满天乱飞的谣言。
会议的第二个议题是关于业务重心调整的。她提出把业务重心从电信代理业务,转移到安防系统上,并且现场要求人事部门调整安防系统业务部门的重要度和薪酬制度,涨薪的同时增加业绩提成。
果然,电信代理业务部门的负责人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部门负责人说:“和薛总一起做诈骗的,只是我们合作的一个营业厅经理而已,就算那个营业厅终止合作,还有很多可以合作的营业厅。
“贸然切断电信代理业务,就是断掉公司成熟的经营体系,而且公司大部分客户和渠道,内部的基层人员都是电信代理分销业务的,这样的转变内外都会面临风险,更何况,公司在这块的员工有五十多人,他们会有很大意见。”
这话背后的意思是,你这么做会毁掉公司,没有人支持你。
关佳莉没再废话,更懒得说服他,直接扔出准备好的几份合同复印件。
“你自己看一下。你们部门的商务开销,客户维系开销有多少,这些客户我们在维系,合同签的是别家公司。你们飞单出去多少我很清楚,我不是薛总那么好忽悠。”
有报销单和合同作为证据,还有专业的审计背书,电信业务负责人没再说话。
关佳莉算是靠这场会议奠定了自己的地位,她后来跟我讲:“我没那么多精力跟他们掰扯谣言起点在哪儿,谁传得最猛,能做的就是尽快完成权力交割,把主动权拿到自己手上,然后快刀斩乱麻,该用的人用,该提的人提,该变的事变,该开的人开,该了解的了解。”
“简单说吧,这是老娘这辈子最硬的一回。”
谁也没想到,关佳莉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公司扳回轨道。本该是焦头烂额的局面,她似乎表现得过于坚强了,甚至我都想跟她取取经,问她那阵子是怎么解决焦虑问题的?结果她说,有空闲才有焦虑,我那阵子四脚朝天,来不及焦虑,下一件事就把情绪覆盖掉了。
我隐隐觉得,她这样用忙碌堵住焦虑的法子,似乎是在给自己埋雷。可是这颗雷是什么,什么时候爆炸,我也说不清楚。表面上,我还是很高兴她迈出第一步。
电话里,关佳莉还告诉我们一个秘密,她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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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佳莉原本以为,是薛力和公司的事情压力太大,导致月经混乱,直到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怀孕。我顺着她的话,旁敲侧击地打探她对二胎的想法,我想她大概不会留下这个孩子,毕竟在现实的压力面前,一个还未降生的生命有时候不值一提。
没想到,关佳莉坚定地告诉我,她要把孩子生下来。
我说:“薛力坐牢,你会很难,一个人拖两个孩子特别艰难。”
我还有后半句没说,我想说,别指望别人能帮到你什么。
然而薛力的家人不光是没帮关佳莉,倒是净给这个怀孕的大嫂添堵。
薛力的母亲说自己担心儿子,打包了一大堆行李搬到关佳莉和薛力的房子,农村的生活习惯成为婆媳之间最大的隔阂。薛力母亲看不惯关佳莉请保姆带孩子,觉得她浪费钱,关佳莉也受不了老人家带着孩子,还要在小区到处捡纸壳瓶子堆到家里,隔三差五就吵一架。
这还算是小事,薛力母亲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有一阵子,关佳莉手里的钱吃紧,就想卖掉薛力的宝马,家里两辆车,也开不过来,等薛力出狱再买就是了。但是薛力母亲坚决不同意,一心觉得关佳莉是看薛力坐牢,着急想要拿钱走人。
自那以后,薛力母亲每天都要查关佳莉的岗,只要儿媳五点多没到家,她的夺命连环电话就开始了,关佳莉必然要回答“我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在做什么事”,若是和一个男性在一起,薛力母亲一定会追问“这个男的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之类的问题。
关佳莉每天忙活公司的事,有时候应酬客户,没及时接到婆婆的电话,等回了家,婆婆就要提醒关佳莉:“你要记得薛力的好,薛力对你不薄,你不能对不起他,不能对不起孩子。”
慢慢地,关佳莉不耐烦了,不再接这些查岗电话,有一回被逼得急了,索性和婆婆摊牌:“就算我现在跟薛力离婚,你也没辙,省省心吧。”
其他的家人,也没让关佳莉省心。
薛力作案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弟弟薛亮,后来薛亮被取保候审,从看守所出来,直接来找大嫂,竟然说自己被哥哥坑了,现在连工作都不敢找,害怕又找到一份要坐牢的工作。
说来说去,意思就是自己在薛力的公司上班领工资,现在也背上事儿了,班是不可能上的,但工资还得继续领着。
那时公司的状况还很糟糕,关佳莉接受不了薛亮吃空饷这事,只同意他回公司上班,结果弟媳竟然到公司去闹了。
她把薛亮的遭遇都算在薛力头上,说是哥哥带着弟弟犯罪,兄弟俩出事了,既然大嫂接手哥哥的公司,那就该继续对小叔子负责。
事情从公司闹回家里,薛亮又把这事告诉母亲。婆婆觉得,关佳莉既然有钱请保姆,就该拿出钱养着薛亮。关佳莉只能咬着牙退了一步,同意每个月给薛亮发原来的工资,也不用他过去上班,从此,薛亮每天蹲在家里,安安心心打游戏。
那阵子我和佟律师到外地办案,时常开着车聊起关佳莉这个人。我佩服她的坚韧和勇气,在我眼里,她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嫂形象。
佟律师完全不这样想,她觉得我根本就不懂得关佳莉,这个女人在我们面前是这样的形象,可是背地里一定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背负着巨大压力默默前进的。
或许我们俩都只看到了关佳莉的一面。家逢突变,一个人能表现出多少坚韧,背后就有多少脆弱,只是那种脆弱,被她隐藏得很好,还没有浮出水面。
但是我也觉得,关佳莉不是情愿忍气吞声的人,她很冷静,也很有主见,尤其在给薛亮吃空响这事上,肯定有自己的想法,等到第二年,公司的经营状况好多了,我问她,为什么愿意给薛亮吃空响呢,真的是没辙,花钱息事宁人吗?
关佳莉说:“薛力没出事的时候管着他们,出事了我就不管了,那我才里外不是人,我接着管,所有人就都看到了他们是小人,反而我以退为进。而且我想过,这种小事我不管,到时候但凡来个大点的事我也不好说。小事我管了,大事上我就顺水推舟,说没能力管了,其他亲戚朋友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暗暗叫好,心想要是每个当事人家属,都能像关佳莉这样头脑清晰,沉着冷静就好了,可是刚这样想,关佳莉就在电话对面说:“我想……咱们解除代理权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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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佳莉说这话的时候,距离她的第二个孩子降生,还有两个月。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困难,每通电话,我都能听到她不停地喘气,说不了几句就要喘。
在这之前的一阵子,她频繁地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把薛力保释出来?我只能实话实说,没有希望。没想到,这句冷冰冰的、没有顾及情绪的话,成为“那颗雷”爆炸的导火索。
有一天,她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说四十万,花四十万把薛力捞出来,值吗?”
在刑事案件里,总有各个环节家属的联系方式和案情流到骗子或者司法掮客手里。听到关佳莉这样说,我的第一反应是她遇到骗子了,赶紧说:“不值,薛力开庭时间基本确定,量刑建议也基本定了,这时候花四十万给他取保候审,不太值当。您当心,别被骗了。”
“如果是让薛力不用坐牢呢?”
“薛力跟他那个营业厅经理的同学,犯罪地位是一样的,是并列主犯,缓刑是不可能的,而且现在量刑建议都基本确定了。您千万别被骗了!”
关佳莉确切地告诉我,她不会被骗,只是这么问问而已。
过了几天,她又给我打来电话,就是这次想要解除代理权限。
按照规定,每位刑事案的当事人最多可以有两位辩护人,薛力的第一辩护人是佟律师,第二辩护人,是所里另一位律师,关佳莉想要解除的,就是第二辩护人的代理。
“飞哥,家里有个亲戚是律师,薛力现在开庭时间大体也确定了,还是你们主打,家里这个亲戚当生活律师,没事就去看守所陪薛力聊聊天,毕竟你们忙,没法经常去陪他。”
在刑事案件里,生活律师常有,所以我也没想太多,同意她解除第二辩护人的要求,也专程去看守所告诉薛力。
就在我们把精力放在备庭和庭前辅导上,忽略了关佳莉那阵子微妙的情绪变化时,她隐藏的脆弱被彻底看破,正在一步步走进骗子的圈套。
去年九月,关佳莉生孩子的第二天,我和佟律师去医院看她。病房里的两位产妇形成极为明显的反差,人家那边热热闹闹,关佳莉这边冷冷清清,人家有说有笑,关佳莉这边只有薛力的母亲陪着,还用围帘把病床遮得严严实实。
我们站在床前时,关佳莉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眼里看不到一点生气,脸上更看不到一点新生命降生的喜悦。我们还以为孩子出了事,关佳莉却说,孩子没事,是她被骗了接近四十万。
我一下就想起她之前的电话,“四十万把薛力捞出来,值吗?”
那天,关佳莉躺在病床上,给我讲述了她被骗的全部经过。起初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的男人自称是薛力在看守所的室友,自称薛力让他带话,说想她,让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照顾好家里。
陌生男人在电话里不经意间提到自己,他说自己也是诈骗,涉案金额比薛力大得多,他找了关系,现在从看守所释放了,并且连案件都抹了。他提醒关佳莉不要相信律师,该找关系就找关系,律师只会骗钱,救不了薛力。
关佳莉向男人追问,能不能把他的关系介绍给自己。这个陌生男人却拒绝了,“这个……确实不太方便,我是找到我父亲一个战友的儿子,我们俩是发小,他是红三代。”
熬不住关佳莉百般恳求,陌生男人勉强答应,“看看我发小能不能帮个忙。”
几天后,陌生男人说发小同意帮忙,给了电话号码。关佳莉连忙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说普通话,夹杂着北京腔的男人,他要求关佳莉加微信,重新用微信电话沟通。
后来我们得知,这样做是因为微信通话会占用手机的麦克风和扬声器,导致其他录音功能无法同时使用,想录音,需要使用第二台设备。多数人没有事先准备,是很难做到的。
北京腔的男人说了一通自己的红三代身份,怎样有能量,怎样能撬动公检法,相反,关佳莉姿态放得很低,她提到即将出生的孩子,提到养活一家人,提到自己的艰难,把所有不肯在外人面前表现的脆弱,都透露给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俨然拿他当救世主。
两人在电话里谈好价格,这回关佳莉也不和婆婆商量了,果断卖掉薛力的宝马车,提着近四十万的现金,见到那位“能撬动公检法”的红三代。
红三代说,自己看不上这点钱,但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笔钱得用来打点下面那些办案人员。收钱以后,他很快给关佳莉安排了一个律师,还说这是白手套,这位律师会搞定明面上的程序性工作。
关佳莉信了他的鬼话,这才说家里有亲戚是律师,跟我们解除第二辩护人的代理。
陌生男人收钱以后回了北京,先是说一周就能让薛力出来,又说再等几天,每次都是推脱,慢慢地联系也越来越困难。
关佳莉这才明白,自己彻底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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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我跟关佳莉聊起当初她被骗的事情,我很好奇,究竟骗子的哪句话,让她彻底“破防”,乖乖掏出那四十万。接手公司的时候,她可是精明得很。
关佳莉叹了口气,给我解剖了一下她当时的心绪,她说:
“我知道大概率是骗子,但就是那种希望,就跟买彩票一样,概率再低也想赌一把,也许自己能成为幸运儿,我必须赌一把,不赌没希望,赌一把,也许就能赢。
“其实不是骗子的话多高明,是我那时候内心太绝望了。要淹死的人抓住什么都会当救命稻草,不是抓住的东西厉害,是恐惧和绝望足够大,大到能骗自己去相信虚假的希望。”
那时候我才明白,关佳莉的坚韧和脆弱是一体的,“接手公司”和“给骗子钱”都是想“赌一把”,只不过到了后面,恐惧和绝望,让她开始欺骗自己了。
心理解剖是后来的事,那时的当务之急,是帮关佳莉把钱找回来。
关佳莉和骗子的沟通几乎都是微信语音,没有通话录音,所以骗子说的一切都没有证据。
他们之间微信聊天记录也算不上证据,几乎都是关佳莉问“方便吗”,紧接着就是语音通话记录,就连关佳莉给他的钱都是现金,没有任何转账记录。
这个事儿成了破不了的死局,刑事控告想要公安机关立案,连审查都过不了。
就是这个死局,我想挑战一下,没有证据,我就去“创造”证据。
我把薛力弟弟和表弟的《刑事拘留通知书》上的时间修改成几天前,让关佳莉发给骗子,接着编辑了一段话发出去:“大哥,我太难了。这是薛力的亲弟弟和表弟,他们俩都因为涉案被抓了。您看能不能再抬手帮帮忙,把他们的事一起办了,钱不是问题。”
骗子很自然地上钩,她和关佳莉又通了语音电话。这次关佳莉按我的要求,用另一部手机全程录下了她和骗子的语音通话内容。
骗子装模作样安慰了她一番,然后提出自己马上飞到川渝。挂电话前,还不忘给关佳莉吃颗定心丸,“你放心,薛力之所以没按预期出来是因为出了意外,就是他这个弟弟和表弟进去了,他们进去互相在咬,都把责任往薛力身上推,但你放心,这些都是小事情。”
其实这时候,两人早已在家待着了。
见面那天,我穿着短袖T恤和短裤,戴着一块黄财神的唐卡,特地剃了光头,只有我心里知道,万一干起来了,脑袋上没头发方便处理伤口。
那天下午的茶楼里,我们挑了一个最内侧的卡座,我和助理带着关佳莉坐在一侧,薛力的母亲和骗子坐在我们对面。
骗子来的时候春风得意,手腕上戴着一块劳力士的手表,眉宇间是一股自信的气场。
我伪装成关佳莉的表哥,我的助理则是她的表弟,在这场戏里,我俩出现是因为关佳莉没钱了,找我们借钱,我们哥俩一起来听一下,以便确认她不是被骗了。
骗子一坐下,点了一杯菊花茶,不紧不慢地讲起京城里最近的腥风血雨,好像他就住皇城里面一样,又讲他最近跟某位官员的儿子吃饭蹦迪,提着古董字画去拜访某位领导的老爹,最后才说到他家老爷子对他帮薛力这事儿很生气,觉得他在外面这样帮朋友,高调了。
我和助理坐在他对面,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汉一样,一会儿“哇”,一会儿“哎呀”,不停给他戴高帽子。
“老爷子费心了,您不高调,好多红三代跟您可不一样,您很低调了。”
“嗨,这些政治斗争我们老百姓听都没听过,真是长见识了。”
“您这一天多累啊,这么多人围您,您大人物是不一样啊。”
骗子越说越兴奋,嘴角已经合不拢,下巴都恨不得朝着天。
这时我说:“上次薛力的事儿给您那四十万够吗?我就这一个表妹,钱不是问题,不够您跟我说,只要她过得幸福就行。”
骗子顺着我的话往前说,连着回答了几个“够了”。
“这次您看薛力弟弟和表弟两个人得多少钱,我们稍后一起去取现金。”
嘴里说着,我心想,取个鸡毛的现金,待会儿就给你狗日的送进公安局。
骗子倒是蛮善解人意,主动提出两人不是主犯,没那么严重,一人收三十万就行。
或许当时现场收集的证据硬的不能再硬了,我也有些飘了,想作个妖,看看骗子被我耍了是什么反应,当即从包里拿出对讲机。
“兄弟们,起来打个招呼!”
茶楼大厅里呼啦啦站起来近二十个人,各个都纹龙画虎,嘴里不是叼着烟,就是嚼着槟榔,叉着腰,攥着拳,一起望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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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关佳莉和骗子约好见面时间后,我就让尚师文找些兄弟一起去现场,主要怕骗子发现端倪,到时候拿刀捅我,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就麻烦了。至少,人多我们占优势。
尚师文是律所的一员,原来是搞抵押车的,认得不少三教九流,后来身上背了缓刑,也因此与我相遇。我看中他与人沟通的潜力,将他吸纳进律所,先是当助理,现在已经成为律所不可或缺的一员。薛力那辆宝马,就是他帮忙卖出去的,让他叫些地痞流氓,很简单。
结果,老尚没给我好脸色,直接拒绝了我。
“他妈的我是缓刑犯,大哥,缓刑犯!你让我找人给你扎场子打锤,你是觉得我在外面日子过滋润了吗?你对我有啥子意见可以提,没必要这样坑我啊!”
我跟老尚讲了一遍来龙去脉,特别强调了不动武,只声援的原则,要是现场出意外把对方摁住就行,这才打消了尚师文的顾虑。见面当天他带着这些兄弟,零散坐在大厅里。
接下来,我让助理准备好记录仪,录音笔和对讲机,提前到现场,把监控摄像头藏在能偷拍的地方,三个对讲机,我、老尚,领头的兄弟各拿一个,万一有啥事大家方便联系。
后来助理跟我说:“你喊对讲机那一下我都懵了,咱们之前说的计划里没这一步啊!”
那天在现场,大家起身打了招呼,算是给骗子集体亮相。接着,老尚从隐蔽的位置取出监控摄像头,再拿出录音笔摆在桌上,骗子看到这一切,整个人懵在座位上。
我接过监控录像,镜头正对着骗子,说: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代理薛力案律所的执行主任,我姓张。给您普个法,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虚构或隐瞒真相,给受害人建立错误认知或者加深受害人的错误认知,使受害人基于错误认知而处分其财产,行为人或第三方获利,或者行为人或第三方消减其债务,这就是诈骗。您是红三代吗?”
“我退钱就是了嘛,没必要这样!”
“这是退钱的事吗?我好奇一下,你靠这个搞了多少钱,骗了多少人?”
骗子狡辩说:“我不是靠这个搞钱,就这一次,也是想帮忙,我给薛力找了个律师。”
我一听骗子说找了个律师,一下来劲了,之前一直没想明白,骗子为什么要安排个律师给薛力,此刻一下就懂了,“挺厉害啊,合着你是骗了钱,低价外包给律师,然后赌个概率,薛力要真取保候审了,你就算是把事儿办成了一半,大不了最后退家属一部分,要是嫌疑人真的不予起诉或者证据不足了,你就算是事儿办成了,估计还得让家属再加钱。对么?”
骗子的语气弱了很多,之前得意的气场也没了。
“不是那样的,哎,你不懂,我就是看家属造孽,想帮他们。”
“哥们儿你还狡辩啊,有这么帮忙的啊!”
骗子不再接我的话,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那个……他们这会儿把我扣在茶楼里面,录了我的像跟音……”
我打断骗子的电话。
“嘿嘿嘿,没人扣你啊,好好说,你要走可以走,你走你的,我们报我们的案。”
骗子继续跟电话里的人说:“他们要报案……嗯……我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骗子说了些什么,挂断后不到一分钟,骗子的电话响了。
“嗯……嗯……”骗子把免提打开,放在桌子中间,说是律师要跟我通话。
电话里,律师首先跟我澄清,她和骗子不是一伙的,她也不知道骗子是这么搞来的案子,她就一纯属外包的,总之有什么事她都不背锅。
我说:“都是同行,我理解,你不就是白手套嘛,是不?他可是信誓旦旦说您是白手套,把程序走完,提不得名字的领导,只信任你来走提不得的程序啊。”
电话那头的律师直截了当问我,有什么要求或者条件。
“都是专业的,别这样。我要说了不就成敲诈勒索了,然后你们反咬我们一口。我就要个态度,比如你承认下你是白手套,哈哈哈哈。”
律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抛出一句:“你这样没法谈了。”
我强势地回应她:“不用谈,本来也不想跟你谈,你自找的。”
那天傍晚,这位律师出现了,当场退掉她的两万块律师费。她赶到时,骗子还在凑钱。这位不久前自称手眼通天的“红三代”,卡里的钱不够,于是开始给爹妈打电话借,给前妻打电话借,最后连网贷都借了,熬到夜里两点,硬生生凑出四十万,全额退回。
临走前,他似乎是想摆摆姿态,让我们把证据都删了。我当着他的面删了,又提醒一句:“你是傻吗?万一我的记录仪和录音笔是云同步的,有备份呢?钱你都退了,我留着干嘛?你这种人留着我还嫌占内存。”
好笑的是,我的助理真把这些证据保存起来了。
那天半夜,将薛力母亲送回家后,关佳莉请所有人吃烧烤。除了老尚带来的兄弟,这次律所的成员多数也都参加了,大家也很开心,感觉比起做一个案子,更像是一场团建。
席间关佳莉问,你怎么知道骗子肯定会上当呢?
我说,骗子之所以行骗,因为他们贪婪,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我相信,要是让骗子再看到一个骗钱的机会,他一定会上钩。
多数骗子在看穿猎物情绪、引诱猎物上钩这方面都很强悍,但是他们的软肋,或者说,他们最脆弱的一面,就是贪婪。
为表达感谢,关佳莉往我的车里装了几箱酒烟,还说:“很快就该庭审了,拜托你了。后面我肯定听你们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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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月,经过漫长的调查期,薛力案终于开始庭审,我和关佳莉坐在旁听席上,望着一身律师袍的佟律师走上她的舞台。
普通庭审对律师的着装没有要求,但是佟律师始终觉得,仪式感是对法庭起码的尊重,也是对当事人起码的尊重。她有一个保持多年的“怪癖”,哪怕再小的庭审,再闷热的天气,也要穿着律师袍,并且在开庭前一天仔仔细细地熨烫好。
由于准备充足,那天的庭审,佟律师火力全开,一上来就抛出检方的巨大漏洞。
佟律师提出,同样是安装虚假宽带,薛力的弟弟薛亮被认定为共犯,而另一家通信公司相关责任人却被认定为不涉案,这是不公平的。要么都涉案,要么都不涉案,要么涉案金额应当总体下降。公诉人无话可说,当庭被弄得抓耳挠腮。
接下来发表辩护意见的,是薛力那位同学的律师。薛力的同学是营业厅经理,在整桩案件里负责给薛力开后门,犯罪地位相当。我们以为,他的律师肯定紧跟我们的辩护意见,如果把涉案金额整体打下来,对两人都是巨大的利好。
然而,这位律师竟然为营业厅经理做了无罪辩护,还说是薛力提出了犯罪的想法,如果没有薛力,他的当事人就不会犯罪。
这样的辩护词,把那位营业厅经理都吓了一跳,连忙举手问能否发言,得到许可后连忙说自己认罪认罚,不认为自己无罪。
这样“甩锅”式的辩护,彻底惹毛了佟律师,她脑袋转向旁听席,看着我,无声骂街。紧接着,佟律师说:“虚假宽带均是通过内部账户录入的,登陆内部账户不仅需要账号密码,还需要人脸识别,如果营业厅经理不提供配合和录入,薛力也没有犯罪的机会。”
哪知道,那位律师竟然提出更炸裂的言论,说被薅羊毛的电信公司也该承担责任,因为他们设计的活动本身就有瑕疵和漏洞。
这句话,直接惹怒了憋着一肚子火的公诉人,回怼说:
“一个人家里门没锁,就可以实施盗窃吗?”
这下换营业厅经理的律师抓耳挠腮了,佟律师扭头看着我,偷偷笑。
当天的庭审算是乱成一锅粥,很快以休庭告终。随后两个月,检察院多次与我们沟通,通过类似诉辩交易的方法达成一致。
复庭时,我们提出申请,请法官同意在庭审结束后,让薛力和孩子见一面。直到这时薛力才知道他有了第二个孩子。可是他站在中间,脸刚好被遮挡着,不管是佟律师,还是旁听席的我,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们申请在候审室,法警的监督下,给薛力去手铐,和孩子见面十分钟。”
“戴着手铐,五分钟。”
商量好这些,我给佟律师使个眼色,手里比划个“五”,佟律师当庭宣读辩护意见书:
“……薛力在看守所羁押期间他的第二个孩子降临这个世界,今天这个他还未见过的孩子正被他的家人带着,在法庭外等候。我们感谢法院、检察院给予薛力在庭审结束后与孩子五分钟的见面时间,法院和检察院的决定,让我们今天在冰冷的法庭里能够感受到司法的温度和人性的温情。
“……庭审前,审判长与我的合伙人,此刻坐在旁听席上的那个光头在沟通让薛力见自己的孩子时说,希望薛力因为见到他的孩子,感受到自己对孩子生命里的缺失而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是为了减轻刑罚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法庭上,关佳莉已经见到薛力,于是就把这个机会让给薛力的母亲。我们抓紧时间,让薛力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赶到候审室。
薛力剃了寸头,整个人很高,瘦削,站在法警身旁。见到母亲和孩子,薛力半曲着腿,他母亲把裹在襁褓里的孩子,轻轻地放在他的手臂上。他戴着手铐站起身,两只手臂托举着正在安眠的婴儿,绷着劲儿朝上,垂着脑袋,满是泪的脸紧紧地贴着孩子的小脸。
三分钟很快,分别的时候,我听到身后薛力的痛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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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力最终被判处三年监禁,诉讼出结果,关佳莉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她偶尔还会给我打电话,咨询公司经营的事情,不经意间还聊两句薛力。
她说,薛力能把所有简单的事儿变浪漫。有一回关佳莉发烧,薛力抱着她,她怕传染要他躲开,他就抱得更紧,“平时抱的都是三十六度的你,难得抱一下三十九度的你。”
生第一个孩子那天,薛力叫了好多人,同学,朋友,在病房外给妻子拉加油鼓劲的横幅。孩子出生后,薛力抱过来哭得稀里哗啦,跟孩子说:“以后你要好好的,耐心地当老师,教我婆娘怎么当个妈,教我怎么当老汉。”
“也就是因为这种性格,薛力不适合搞公司。”关佳莉说。
说这话的时候,薛力的公司已经在关佳莉主导下,搞得有声有色,员工数比以前多了,营业额更直线升高。据她说,薛力那件事搭进去的钱,现在已经合理合法地挣回来,她还买了辆豪华商务车,不过,她还是更喜欢薛力结婚时给她买的,一辆大红色敞篷奥迪。
直到要写这个故事,我问她,你觉得自己这些年有什么变化吗?
关佳莉笑着说:“我现在觉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更了解我自己的底线在哪里,抗压的底线,做人的底线,心理的底线等等,知道这些,就知道了自己的潜能在哪里。”
我跟她开玩笑说:“以后薛力出来,还是你接着当老板吧。”
她说:“我还是扔给他,让他当总经理,但是我要当董事长,垂帘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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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飞的团队不光做刑事案件,也负责川渝地区的一些消费者维权,很多消费者找到他们,讲述自己被骗的经历。
有一回我想让他给大家讲讲,怎么才能避免上当受骗,结果被他狠狠“羞辱”了:
他说,你想要得到一种万金油的“防骗术”,这种欲望本身就容易被骗。
后来他告诉我,骗子多数都会利用你内心最柔软、最脆弱、最绝望的那一面,比如家人病重医院说没希望,有个人突然跳出来说,我是被偏方治好的;比如迟迟找不到合适工作,在大城市漂泊越来越艰辛,有个人突然跳出来说,我能帮你安排大公司的工作。
读这篇故事前,我还觉得关佳莉有点糊涂,读到一半我就在想,如果我是关佳莉呢,如果薛力不是坐牢,而是病重呢?我会不会掏出这四十万,去“买”那一点点希望?
骗子就是利用关佳莉想要拯救丈夫的迫切心理,给予她无穷大的希望。即使关佳莉是个如此坚韧的人,但是出于恐惧和绝望,仍然落入骗子的圈套。
或许就像那句老话说的,你不欺骗自己,就没有人能欺骗你。
但是想要彻底做到这句话,真的很难吧,幸好关佳莉遇见了张飞。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迪恩 火柴
插画: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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