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日的清晨,云南红河州屏边县细雨未歇,86岁的蒲运海站在一排整齐的青色墓碑前,双手轻轻抚着冰冷的石面,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儿子的名字。虚弱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像是迟到许久的回答。
为了这一天,老人从四川阆中出发,沿成昆铁路一路南下,再换长途客车。过弯急、坡陡、浓雾弥漫,他却倔强地不肯闭眼,说什么都要把沿途的山川牢牢记住,“儿子当年就是从这片土地走向战场的”。同行的工作人员看在眼里,心里直发酸。
时针拨回到1976年,那会儿蒲仕平刚满21岁。年轻的身影在乡间田埂上穿梭,汗水顺着军绿色背心往下淌,他嚷嚷着要参军。“部队能锻炼人,也能给家里减轻负担。”这一句话他反复说。父亲没多话,只塞了一管药油和一双纳底布鞋进背包,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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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1979年2月,边境炮火骤起。轰鸣声里,刚刚被授予班长职务的蒲仕平随部队越过那道密林覆盖的分水岭,从此再无归期。一个月后,一封盖着红戳的电报送到阆中石盘村:蒲仕平在屏边方向作战中牺牲。老母亲当场昏厥,蒲运海握着电报,指尖发麻,脑子却意外地清醒——他要去云南找到儿子的埋骨之地。
可那时前线还在交火,边境实行战地管制,烈士家属探访被明令禁止。蒲运海几次跑到县人武部,得到的答复都是同一句:“战事未了,等通知。”一句“等通知”,就让人足足等了十年。十年间,两山轮战持续,部队番号屡次调整,山头几易主,许多坟茔迁过又迁,记录簿上不断涂改,错字、漏字、防潮纸张被浸出一片黑印。
不便远行的蒲运海把全部心思放在地里。种水稻,养两头猪,照顾瘫痪在床的老母亲。清明一到,他便在屋后山头插一束清白素花,朝南方磕头。再坚硬的人,也会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梦里儿子扛着枪跑过稻田,大喊“爹,快躲开”。醒来却只剩窗外虫鸣。
进入互联网时代,各省拥军优属信息开始录入数据库。2016年7月,阆中退役军人事务局接到一条“无名烈士墓碑核对”公函,内容提到屏边烈士陵园里一座写着“卞仕正”的墓,照片与“蒲仕平”档案照极为相似。几经核查,才发现“蒲”“卞”二字在当时手写体中极易混淆,报送表上又使用简化字,错误就此延续三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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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我们可能找到仕平同志了。”电话那端的工作人员语速很慢,生怕老人没听清。蒲运海愣了几秒,只回了一句:“我认得出他的脸。”短短九个字,嗓音带着颤,却把所有人说得沉默。
确认照片后,阆中方面立即着手行程。医生担心老人舟车劳顿,建议推迟。“不去,怕再晚路就走完了。”蒲运海的语气不容商量。就这样,他带着一盒黄泥腊肉、几包香烟和一张泛黄的烈士证明,踏上了等了38年的行程。
抵达陵园那会儿,松林被雾气浸得发青。蒲运海半跪在墓前,轻轻抹去碑面的水珠。“仕平,爹来看你了!”这一声带着川北口音的呼唤,透出不可抗拒的悲怆。同行的小伙子侧过脸,不敢让人看见眼角的湿意。
在屏边,和蒲仕平长眠一处的,还有两千余名边境作战烈士。资料显示,仅1979年2月至3月,云南方向伤亡数字就超过七千,平均年龄不到23岁。那段激烈而漫长的边境对峙里,许多烈士身份因仓促安葬而记录残缺,直到近年通过DNA比对、电子档案才陆续“归队”。这场静默的“寻亲”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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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屏边烈士陵园建起了数字化管理系统,扫一下二维码,烈士生平、部队番号即刻呈现。对参战老兵和家属来说,这并非冷冰冰的技术,而是一道迟来的回音:他们没有被忘记。遗憾的是,还有不少墓仍标着“无名”,碑前每逢祭日,同一束白菊反复更换,没有亲人惊呼,也没有熟悉的话语。
蒲运海在墓前停留了整整一小时,随后颤巍巍地站起身,把那双纳底布鞋压在泥土里。鞋底密密麻麻的针脚,早已黄得发旧,却保持着当年初织的形状。工作人员想提醒他带走,老人摇了摇头,“这鞋本来就是给仕平做的,让它陪他”。
回程时,老人没再看窗外的山川。他靠在座椅上,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斜阳映在鬓角的白发。车里很安静,却没人敢打破寂静——不需要语言,众人都懂,那份等待已在陵园尽头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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