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江飞 ：栏杆（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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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脚站在梧桐树底下，望着对面大院门口弯成“7”字型的栏杆，心里一阵发慌。夏日的太阳把栏杆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像一把锄头，狠狠砸向地面，刨地寻金。

这是半小时前，妻子独手驾驶的三轮车把它撞成这副模样。独脚匆匆赶来协助妻子处理赔偿事宜。

“独脚”是他小时候跨爬马路栏杆时留下的一场意外交通事故，外行人看不出他有一只脚是假肢。他在另一个厂区当保安，汽车、三轮车、电瓶车撞坏门卫栏杆的事时有发生，处理这类问题对他来说本是小菜一碟——钱赔多赔少的事。可今天这事摊在自己妻子头上，他油然想起过去亲手处理过的几起栏杆事件，像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闪过。

那个雨夜，厂区大门口突然“哐啷”一声，电瓶车反光镜的碎片散落一地，栏杆被快递小哥的电瓶车撞了。“又撞上了，得赔钱。”独脚三两步冲到门口开口道。

快递小哥忙不迭地应承：“可以、可以，我先进去把外卖送了，回头就来处理。”

独脚欲言又止，挥了挥手让他去。反正厂区只有这一个大门，想溜之大吉？简直是插翅难飞。

快递小哥送完餐折返，掏出手机说：“今晚算我倒霉，扫给你100元。”

独脚笑了笑：“我的手机是数字机，你人也直爽，就给50元纸币吧。”

快递小哥又惊又喜，丢下50元，急急忙忙地离开。

那晚之后，独脚换上了智能手机，请人下载了支付宝，笨拙地学会了用智能手机上的支付宝收款。仅仅一周后，一辆外地货车给厂区里的租赁企业送货，又把栏杆撞弯了。驾驶员问要赔多少钱？独脚随口一句“千把块吧”，驾驶员竟爽快转来一千。那是独脚从未料想的轻易，指尖划过屏幕的冰凉触感，许久不散。

真正烙进心里的，却是那位沉默不语的老人。这根被多次撞过的栏杆还没换成新的，那位老头骑三轮车又蹭伤了它。老人没说话，指了指栏杆，掏出一个小布袋，把里面的零钱全散落在眼前，调转车头就走了。

那一刻，独脚像被钉在原地，那些散乱的、带着体温的硬币落地声，像是在他心里敲了一下。

今天，妻子在这大院撞了栏杆。太阳火辣辣地烤着，独脚回过神，望了望对面的岗亭，又瞧了瞧这似曾相识的栏杆——在阳光映照下，它的扭曲显得格外刺眼。岗亭里，妻子正解释着什么。保安的目光落在她那只始终藏在衣袖里的手上，又看到独脚一瘸一拐走来时，目光在他的腿和妻子的手上停顿了两秒，才笑着摆手说“没事”。待妻子出来，保安不仅没提赔偿，还帮她把三轮车扶正，叮嘱她小心慢行。

“赔了多少钱？”独脚快步迎上去问。

妻子脸上漾起劫后余生的轻松：“看在我们‘面子’上，说不用赔了。”

“不要钱？”独脚停住脚步，看着妻子兴奋的脸，再看看对面保安友善的神情，用手抹了把额头上的大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回到自己厂区的值班室，独脚透过窗口望着那根新旧不一、伤痕累累、扭曲不均的栏杆，像一条丑陋的伤疤盘踞在阳光下。当他点开手机，回忆起外地司机离开时的那种无奈表情和那笔一千元的收款记录，此刻灼痛了指尖。

那天晚上，独脚辗转难眠。栏杆修修还能用，就像小时候衣服破了，缝缝补补照样穿。恍惚间，快递小哥、外地货车司机、沉默的老人，一个个身影在他脑海里浮现，无声拷问。

翌日，独脚决定把那1000元钱返还给外地货车的驾驶员。也从这一天起，他每天攥着那五十元钱，在值班室留意着每一个来送外卖的身影……唯有那沉默老人倒出的零钱，他仔细收拢，一枚枚擦净，用布袋包好，偶尔看到相似的佝偻身影会心跳加快。

指尖划过假肢的接缝处，像摸到了栏杆上凹凸的伤痕,窗外静默矗立的栏杆，斑驳的伤痕像是时光的刻痕，亦是独脚心中开始结痂的又一道旧疤。

作者简介

朱江飞，浙江省台州市作协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有多篇散文和小小说获全国征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