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他的脸像一只被踩烂的柿子,声音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碎玻璃碴子。”。
“你再说一遍?”。
“我说,东西不见了,船也走了,码头上只剩下风和一股死鱼的腥味。”。
“人呢?我让你盯死的人呢!”。
“人?人也跟船走了,或者跟着江水走了,谁知道呢。现在的问题是,笼子空了,鸟飞了,那只鸟的嘴里可还叼着你的肠子。我得走了,那两个穿风衣的家伙,看我的眼神像是要在我身上掏个洞。”。
“你敢走!回来!”。
“回不来了。天太黑,路太滑,到处都是鬼。”。
01
陈锋把车停在香樟树的阴影里,像一头把自己嵌进泥沼里的疲惫鳄鱼,只想在订单的间隙里打个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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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城市像一只巨大的蒸笼,柏油马路被太阳烤得滋滋作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轮胎橡胶、尾气和烂水果混合在一起的甜腻气味。
他讨厌这种味道。
这种味道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南国边境的丛林里,大雨过后,腐烂的树叶和不知名野兽的尸体在高温下蒸腾出的气息,一样的让人窒息,一样的让人觉得世界正在缓慢腐烂。
手机“嘀”的一声,把他从腐烂的幻觉里拽了出来。
一笔去机场的订单,加了三十块钱的调度费,像一条不知好歹的鱼,自己撞上了鱼钩。
他点了接单,方向盘在手心里因为汗水而变得黏滑,他发动汽车,空调出风口喷出陈旧的冷气,像一声无力的叹息。
车子汇入黏稠的车流,像一滴油融入另一滴油。
上车的是个年轻姑娘,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条素净的白裙子,干净得像一朵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栀子花。
她拉开车门的瞬间,一股好闻的、清冷的香水味混着外面的热浪一起涌了进来,暂时驱散了车里那股陈腐的气息。
“师傅,去T2航站楼,麻烦您快一点。”她的声音很好听,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绷紧的颤抖,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琴弦。
陈锋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她的脸很白,是那种缺乏血色的、像宣纸一样的白,眼睛很大,眼珠漆黑,此刻正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空洞。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半旧的帆布挎包,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色。
“好的,坐稳了。”陈锋应了一声,没有多话。
他做这行快三年了,见过形形色色的乘客。
赶飞机的,误了火车的,去见分崩离析的情人的,去签改变命运的合同的,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和焦虑,像一个个密封的罐头,他只是负责把这些罐头从A点运到B点,从不好奇罐头里装的是什么。
好奇心是麻烦的根源,是他花了十年军旅生涯才学会的最深刻的教训之一。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架桥上,两边的城市像褪色的海市蜃楼一样缓缓向后退去。
陈锋的眼睛看似盯着前方的路况,但他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后视镜里的那辆黑色轿车。
一辆黑色的,毫不起眼的大众帕萨特。
从他接上这个女孩开始,这辆车就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始终保持着大约一百米的距离,像一条附骨之疽。
他换了两次道,那辆车也跟着换道,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这不是巧合。
陈锋的心沉了下去,一种久违的、像铁锈一样的感觉开始在血液里蔓延。
他以为自己早已把那些东西连同那身旧军装一起埋葬了,埋在了退伍档案袋的最深处。
但此刻,那些被埋葬的感官和直觉,像地下的僵尸闻到了活人的气息,开始一根根地从坟墓里伸出干枯的手指。
后座的女孩显然也发现了什么。
她不再看窗外的风景,而是死死地盯着后视镜,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机屏幕始终是黑的,但她却一遍又一遍地把它拿起来,用拇指摩挲着光滑的屏幕,像是在确认一个看不见的坐标。
电话响了,刺耳的铃声在安静的车厢里炸开,像一声尖叫。
女孩被吓得浑身一颤,慌乱地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知道了。”她用气音说。
沉默。
“明白。”她又说了一句,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破碎的颤音。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死死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一块救命的浮木。
陈锋没有作声,只是轻轻踩了一脚油门,车速快了一些。
他开始在脑中绘制这座城市的地图,那些主干道之外的、像毛细血管一样密布的小路和巷子。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网约车司机,而是又回到了那个身份模糊、在异国的城市里运送某个“包裹”的夜晚。
车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压抑。
空调的冷风吹在皮肤上,却带不走心里的燥热。
终于,机场航站楼那巨大的、像怪兽骨架一样的白色建筑出现在了视野里。
女孩似乎也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
车子在出发层的路边停稳。
女孩从挎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连同一张行李票一起递了过来。
“师傅,谢谢您,不用找了。”她的声音依旧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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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锋伸出手去接。
就在指尖触碰到那张钞票和行李票的瞬间,异变陡生。
女孩的手指飞快地在他的手心上,用指甲不轻不重地划了一下。
一个清晰的、明确无误的“X”符号。
陈锋的瞳孔猛地收缩,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
这个信号,这个他以为永生永世都不会再接触到的信号,像一道闪电劈进了他早已生锈的记忆深处。
紧急中止,立即撤离,接头人已暴露。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女孩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她的嘴唇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陈锋清晰地读懂了那两个字的口型:
“快走。”
说完,她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抓起后座的行李箱,快步冲进了人潮汹涌的航站楼。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辆黑色的帕萨特也在不远处停下,车上下来两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人,他们的脚步很急,眼神像鹰隼一样锁定了女孩的背影,匆匆追了进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陈锋坐在驾驶座上,手心里那个被指甲划出的“X”符号仿佛还带着灼热的温度。
他看着女孩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那两个追进去的男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里的那张行李票上。
那是一张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记的行李票。
他没有“快走”。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麻烦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发动汽车,没有离开机场,而是拐了个弯,将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一个最偏僻、最阴暗的角落里,熄了火,像一块石头一样沉了下去,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02
时间像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过得缓慢而粘滞。
陈锋坐在黑暗的车里,一动不动,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最微弱的频率,仿佛一只正在冬眠的熊。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看到了那两个穿黑色T恤的男人。
他们面色阴沉地从航站楼的出口走出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和恼怒。
他们在门口点了烟,一边抽,一边四下张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停车场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像是在寻找什么丢失的猎物。
陈锋压低了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缝隙观察着他们。
他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气质。
那种步伐、那种眼神、那种对周围环境不经意的戒备姿态,都带着一种经过特殊训练的烙印。
这不是普通人。
他们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骂骂咧咧地上了那辆帕萨特,车子发出一声咆哮,迅速地离开了。
陈锋没有动。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波。
如果那个女孩足够重要,如果她身上带着的东西足够重要,那么接下来还会有第二波,第三波。
自己和这辆车,很可能已经成了对方的下一个目标。
他又在车里坐了半个小时,直到确定周围再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才发动了汽车。
他没有走机场高速,而是选择了一条只有本地老司机才知道的辅路。
车子在城乡结合部的狭窄道路上穿行,两边是混乱的民房和野蛮生长的杂草。
他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城市复杂的脉络里游走。
一路上,他至少变换了五种以上的驾驶风格,时而迅猛,时而迟缓,并且三次经过同一个路口,反复确认自己的身后没有尾巴。
那些曾经让他感到厌倦和疲惫的侦察与反侦察技巧,如今像生了锈的零件,在他的大脑里重新开始咔咔作响地运转起来。
他住的地方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楼房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产物,墙皮斑驳,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永远飘荡着一股饭菜、油烟和下水道混合的复杂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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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城市里被遗忘的角落,鱼龙混杂,但也最适合隐藏。
当他的车拐进小区门口时,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楼道口,那个平时专门负责给这片区域收废品的老大爷不见了。
老大爷那张破旧的、常年摆在槐树下的躺椅,还在。
但躺椅的位置不对。
平时,为了方便观察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老大爷的躺椅总是面朝马路摆放。
而今天,那张躺椅却被人调转了九十度,面朝着楼道口。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微小到任何一个正常的居民都不会在意。
但在陈锋眼里,这却是一个致命的、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的危险信号。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
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将车停在了一个更远的位置,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所住的那个单元楼。
他开始观察三楼邻居家的窗台。
那家住着一对退休的老教师,老太太最喜欢养兰花,窗台上常年摆着一盆名贵的墨兰,宝贝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似的,连浇水都从不假手于人。
陈"锋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窗台。
那盆墨兰不见了。
窗台上空空如也。
如果说躺椅的朝向还可能是巧合,那么兰花的消失,就彻底击碎了陈锋所有的侥幸。
这是他和一个人之间,一个早已经尘封的、关于最高紧急状态的约定。
安全屋已被监视,立刻撤离,不要进入。
这个人,是他在部队时的老领导,王振国。
可是,为什么?
退伍三年,他早已切断了和过去的所有联系,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游向岸边,他只想过最普通、最平凡的生活,为什么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他坐在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 করাই了他干燥的眼睛。
他不知道家里等待他的是谁。
是王振国的人,还是……敌人?
逃走吗?
这个念头只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了一秒钟,就被他掐灭了。
他不是怕死,而是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沾上了,就根本无处可逃。
今天他从这里逃了,明天对方就会找到他的家人,他的朋友,把他所有在乎的东西都翻出来,放在火上烤。
他深吸了一口烟,将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仿佛摁灭了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楼房的背面,像一只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攀着老旧的煤气管道,爬上了二楼的平台,然后翻身进入了二楼到三楼的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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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过程,他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他走到自己家的门口,那扇熟悉的、掉漆的防盗门前。
他蹲下身子,仔细地检查着。
门锁的锁孔里,有一丝极细微的、不属于他那把钥匙的金属划痕。
门口那张用来蹭鞋底的廉价地垫,左下角有一个非常轻微的卷边,像是被不熟悉它位置的人匆忙踩踏过。
家里有人。
而且,不止一个。
陈锋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他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了。
他知道,当他拧动这把钥匙,推开这扇门的时候,他亲手构建了三年的平静生活,将彻底化为齑粉。
但是他别无选择。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用一种经过千百次训练的、极其特殊的手法,缓慢而无声地,拧动了门锁。
门,开了。
03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混合着烟草味和陌生人气息的空气从里面涌了出来,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陈锋的喉咙。
屋内一片漆黑,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光,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洞穴。
陈锋没有开灯。
他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黑暗对他来说,不是障碍,而是掩护。
他侧身闪进门内,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随即,他反手将门轻轻地带上,落锁的声音轻微得如同耳语。
他像一头潜入巢穴的猎豹,后背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无声地向客厅挪动。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黑影。
那黑影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与周围的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要不是陈锋对家里的每一寸布局都了如指掌,几乎无法察觉到那里多了一个人。
借着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的一丝微弱的、仿佛死去的月光,陈锋勉强看清了对方的轮廓。
一个高大的、肩膀宽阔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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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凝固了,紧张的气氛像拉满的弓,仿佛下一秒就会射出致命的箭。
陈锋的右手已经悄然探向了腰后,那里藏着一把他从未离身的、经过特殊改造的军用匕首。
就在他准备暴起发难的瞬间,那个黑影开口了。
“小陈,是我。”
那个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就是这个声音,让陈锋准备扑杀出去的身体,瞬间僵硬在了原地。
他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就算烧成了灰,他也能从灰烬里把它辨认出来。
他原以为自己会面对一场血腥的搏斗,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在一瞬间切断对方的喉咙。
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敌人、警察、甚至是被高志远收买的黑道人物。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个人。
那个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震惊,摸索着打开了沙发旁边的一盏小台灯。
“啪嗒”一声。
昏黄的灯光亮起,像一团揉碎的橘子,勉强驱散了客厅一角的黑暗。
灯光下,一张布满皱纹和疲惫的脸,出现在陈锋的视线里。
陈锋整个人都傻了。
他呆立在原地,整个人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