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到高考分数那天,我正在后厨煮面。
热气熏得我满脸是汗,一锅滚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像我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周子航,我儿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了。
店里的小工张姐探头进来,压低声音问:“林姐,小航查分没?咋样啊?”
我把一把青菜丢进漏勺,在滚水里烫了三秒,捞出来,动作麻利得像个机器人。
“还没呢,等他自己调整好。”
嘴上这么说,心里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
墙上的挂钟,时针一格一格地挪,像在剐我的心。
终于,晚市的最后一桌客人走了。
我把最后一摞碗放进消毒柜,擦干净手,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周子航的房门。
他坐在电脑前,背影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电脑屏幕上,那个鲜红的数字,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我脸上。
386分。
我感觉自己的血一下子凉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我耳边嗡嗡的轰鸣。
我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开着这家小面馆,从他爸扔下我们娘俩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把周子航供出来。
他得有出息,他得读大学,他不能像我一样,一辈子困在油烟里。
可现在,386分。
连个最差的本科线都够不上。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子航慢慢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麻木。
“妈,我考砸了。”
我走过去,关掉电脑屏幕,不想再看那个刺眼的数字。
“没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没事,子航,我们复读。”
“一年而已,妈砸锅卖铁也供你。”
“明年,我们再来一次。”
我说得斩钉截铁,没有给他留任何反驳的余地。
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唯一的,正确的路。
周子航却猛地站了起来,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尖锐的抗拒。
“我不复读!”
“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复读是唯一的出路?”
他眼睛有点红,是那种青春期少年特有的,混合着迷茫、愤怒和委屈的眼神。
“我不想再过一年那种日子了!我受够了!”
我心头火起,十几年独自支撑的疲惫和委"屈,在这一刻全涌了上来。
“你受够了?你有什么资格说你受够了?”
“我天不亮就起来和面、熬汤,半夜才收工,一身油烟味,我喊过一声苦吗?”
“我就是想让你争口气,别走我的老路,我错了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嘶吼。
我们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在狭小的房间里对峙。
谁也不肯退让。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上海。
我烦躁地挂断。
可它马上又响了起来,锲而不舍。
我只好接起来,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是一个圆滑又带着一丝疏离的男声。
“林薇,是我,周明凯。”
我愣住了。
周明凯。
我儿子的亲爹,我的前夫。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丢进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
十年了。
从我们离婚,他扔下三万块钱和一句“孩子跟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整十年。
他怎么会在这时候打电话来?
“有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似乎没在意我的态度,轻笑了一声。
“我听说子航高考了,考得……不太理想?”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怎么会知道?
“这不关你的事。”
“别这么说嘛,林薇。他再怎么说也是我儿子。”
周明凯的声音永远是那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成功人士的优越感。
“我这里有个机会,不知道子航感不感兴趣。”
“我公司跟澳洲那边有合作,可以送他去澳洲读个大学,学校虽然不是顶尖的,但好歹是国外的文凭。”
“手续费、学费、生活费,我全包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穿着昂贵的西装,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对我来说如同天方夜谭的提议。
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对我施舍着廉价的怜悯。
“不需要。”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我们有自己的安排,他要复读。”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可我没想到,周子航全都听见了。
他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那是渴望。
“妈,他……他说的是真的?”
“他要送我出国?”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你想都别想!”
“周子航,你给我听清楚,那条路不是你能走的!”
“那是一条用钱堆出来的空中楼阁,不踏实!你忘了他是怎么扔下我们的吗?你还指望他?”
“我不想复读!”他再次冲我喊,“我为什么不能去?那是我的亲爸!他有钱,他愿意给我花,为什么不行?”
“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小破面馆里了!我不想再闻你身上永远洗不掉的油烟味了!”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直直插进我的心脏。
我浑身发冷,连嘴唇都在哆嗦。
我看着他,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儿子。
他的眉眼,越来越像那个男人了。
一样的自私,一样的凉薄。
“好……好……”我点着头,气得笑了起来,“你翅膀硬了,是吧?”
“你想去找你那个有钱的爹,是吧?”
“行,你去!”
“你今天走出这个门,就别再认我这个妈!”
我以为,我的狠话能镇住他。
我以为,十八年的养育之恩,总能抵得过那个男人虚无缥缈的承诺。
我错了。
周子航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就被对未来的向往所取代。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开始收拾行李。
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他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心一点点沉下去,碎成了一片一片。
第二天一早,周明凯来了。
开着一辆我叫不出牌子的黑色轿车,油光锃亮,停在我那油腻腻的面馆门口,显得格格不入。
他还是老样子,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只在他眼角添了几道显得成熟稳重的细纹。
不像我,早已被生活磋磨得像一块干瘪的抹布。
周子航提着行李箱出来,看到他,眼睛都在发光,像看到了救世主。
“爸。”
他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周明凯走过去,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长这么高了。”
然后,他才把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林薇,手续我都办得差不多了,机票也订好了,后天的。”
“这十年,辛苦你了。”
他说得轻飘飘的,仿佛我这十年的血汗,只值他一句不痛不痒的“辛苦了”。
我没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周子航。
“你真的决定了?”
周子航避开我的目光,点了点头。
“妈,你别这样。等我到那边安顿好了,就给你打电话。”
“我会……我会给你寄钱的。”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不需要你的钱。”
“周子航,你记住,路是你自己选的。”
周明凯似乎不想再浪费时间,拉着周子航的行李箱。
“走了,子航,去晚了赶不上飞机。”
周子航就那么跟着他,屁颠屁颠的,头也没回。
黑色轿车绝尘而去,卷起一阵灰尘,呛得我直流眼泪。
我站在面馆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张姐出来扶我。
“林姐,进去吧,外面风大。”
我的世界,在那一天,彻底空了。
周子航走了。
像是从我生命里,硬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起初的几个月,我像个行尸走肉。
每天机械地开店、和面、煮面、收摊、洗碗。
面馆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我的世界里,一片死寂。
我习惯性地给他留着饭,做好他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等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在了,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把饭菜倒掉。
我路过学校门口,看到那些穿着校服,背着沉甸甸书包的学生,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想象着如果周子航去复读,现在应该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偶尔会打来视频电话。
镜头里的他,换了新潮的发型,穿着我看不懂牌子的衣服,背景是宽敞明亮的公寓,或者阳光灿烂的沙滩。
他兴高采烈地跟我讲国外的生活有多新奇。
“妈,你知道吗,这里的牛奶跟水一样便宜!”
“爸给我买了辆车,二手的,但也很酷!”
“我交了新朋友,我们上周还去海边开了派对!”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鞭子,抽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那张被金钱和安逸滋养得容光焕发的脸,再看看自己因为长期泡水而浮肿发白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嗯嗯啊啊”地应付着。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冷淡,渐渐地,视频通话变成了语音。
语音又变成了偶尔几句的文字消息。
“妈,我最近有点忙。”
“妈,我跟同学出去旅游了。”
“妈,我换手机号了,旧的那个别打了。”
最后,连文字消息也消失了。
他像一颗断了线的风筝,彻底消失在了我的天空里。
周明凯倒是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大概是周子航走后一年。
“林薇,子航的生活费该打了,你那边方便吗?先转五万给我。”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得仿佛我才是那个抛弃家庭的人。
我气笑了。
“周明凯,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你信誓旦旦地说你全包的。”
“是他自己选了你,不是我求着你带他走的。”
“我没钱。我就是一个开面馆的,一天到晚挣几个辛苦钱,不像周总你日进斗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林薇,你何必呢?”他叹了口气,“为了孩子,你……”
“别跟我提孩子!”我打断他,“从他跟你走的那天起,在我这里,他就已经死了。”
我挂了电话,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也是最毒的毒药。
它能抚平伤口,也能让思念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苦涩的树。
日子一天天过去。
没有了周子航这个“奋斗目标”,我反而沉下心来,一门心思扑在了我的面馆上。
我研究新的浇头,调整汤底的配方,把店面重新装修了一遍。
我的“林记面馆”,生意越来越好,从一个小小的门脸,慢慢扩成了两间。
我还清了所有的欠款,甚至还有了点积蓄。
我学会了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在深夜里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我不再刻意去想周子航。
只是偶尔,在某个下雨的午后,或者看到某个和他身形相似的年轻人时,心脏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抽痛一下。
关于他的消息,都是从街坊邻居那里零零碎碎听来的。
听说,他大学毕业了,拿了一个没什么含金量的文凭。
听说,周明凯给他找了份工作,在他朋友的公司里当个小职员。
听说,他谈了个女朋友,是个在国外长大的女孩,花钱大手大脚。
听说,他们分手了,因为周明凯的公司出了问题,给他的钱没那么大方了。
这些“听说”,像一个个模糊的剪影,勾勒出他那十年的人生轨迹。
一条看似光鲜,实则飘摇不定的路。
我没有主动去证实过任何一条消息。
我怕。
我怕听到那个我早已预料到的结局。
十年。
弹指一挥间。
我从一个为儿子操碎了心的中年妇女,变成了一个鬓角染霜的半老妇人。
那天,是个很普通的下午。
店里不忙,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眯着眼睛打盹。
一双磨得发白的运动鞋,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
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了眯眼,才看清眼前的人。
他很高,很瘦,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
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T恤,背着一个半新不旧的双肩包,眼神里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怯懦。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他才蠕动了一下嘴唇,声音沙哑得厉害。
“妈。”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十年了。
我以为我早就心如止水了。
可是在听到这声“妈”的时候,我才知道,那道伤口,从来没有真正愈合过。
它只是被我用厚厚的痂盖住了,轻轻一碰,还是会血流不止。
我没让他进屋,直接把他带到了面馆的后厨。
正是饭点,店里人声鼎沸。
我什么也没问,默默地给他下了一碗面。
还是他以前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热气腾腾的面端到他面前。
他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得又快又急,像是饿了很多天。
汤汁溅到了他的脸上,他也顾不上擦。
吃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进面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哭了。
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
张姐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
等他哭够了,情绪也平复了一些。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吃饱了?”
他点了点头。
“那就说说吧,怎么回事。”我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妈,我……”
他断断续续地,讲了他这十年的经历。
和那些传闻,大同小异。
周明凯把他送到澳洲,进了一所花钱就能进的野鸡大学。
他根本无心向学,每天就是跟着一群富二代吃喝玩乐。
大学混了四年,勉强拿了个毕业证。
周明凯托关系,把他塞进一个朋友的公司。
他既没有能力,也不肯吃苦,每天上班就是摸鱼。
没过多久,就被辞退了。
后来,周明凯的生意一落千丈,自身难保,也顾不上他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除了会花钱,什么都不会。
没有一技之长,没有过硬的文凭,眼高手低。
高端的工作他做不了,底层的工作他看不上。
在国外浑浑噩噩地漂了几年,钱花光了,签证也到期了,只能灰溜溜地回国。
他去找过周明凯。
那个曾经在他眼里无所不能的父亲,如今也落魄了,住在一个租来的小公寓里,满脸的颓唐和不耐烦。
“我现在自己都难,哪有钱管你?”
“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自己想办法去!”
周明凯把他赶了出来。
他在外面流浪了几天,身无分文,最后,只能回来找我。
他说完了,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儿子。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没能让他变得成熟。
他的眼神里,依然是十年前的迷茫和无措。
“妈,我后悔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悔恨。
“我真的后悔了。”
“当年要是我听你的,去复读,现在肯定不是这个样子。”
“我错了,妈,你原谅我吧。”
他以为,他说了“后悔”,我就会像所有电视剧里的母亲一样,抱着他痛哭流涕,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我笑了。
笑得有些冷。
“后悔?”
“周子航,你告诉我,你后悔的是什么?”
他愣住了。
“你后悔的是当初没听我的话,没选择那条更难走的路吗?”
“还是后悔,你那个有钱的爹,不能再给你提供安逸的生活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你不是后悔,你只是走投无路了。”
“你不是想回家,你只是想找一个新的避风港。”
“十年前,你的避风港是周明凯。现在,他那艘船沉了,你就想到了我这条破船。”
“周子航,你把我当什么了?收容所吗?”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剥开了他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底下最不堪的真实。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切地想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步步紧逼。
“这十年,你有真正关心过我吗?”
“你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生过几次病,摔过几次跤吗?”
“你除了在没钱的时候,在需要我这个‘妈’来衬托你‘孝顺’的时候,你想起过我吗?”
“没有!”
“在你心里,我这个妈,连你那些狐朋狗友,连一场海边的派对都不如!”
我积压了十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我不是圣人。
我做不到一笑泯恩仇。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被伤透了,也会疼,会流血,会结疤。
那道疤,丑陋地横亘在那里,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曾经受过的伤。
周子航被我吼得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低下头,肩膀垮了下来。
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我……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默默地拿起那个半新不旧的双肩包。
“妈,对不起。”
“面……很好吃。”
说完,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后厨。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挺拔的少年,如今却有些佝偻。
我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疼了起来。
张姐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温水。
“林姐,你……话说得是不是有点重了?”
我接过水,一口气喝完,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不重。”
“有些道理,如果现在不让他明白,他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我以为,他会像十年前一样,再次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没想到。
第二天早上,我拉开卷帘门,准备开店的时候。
发现他蜷缩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睡着了。
六月的清晨,还有些凉意。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T恤,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
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我没叫醒他。
默默地开门,进屋,开始一天的工作。
和面,揉面,熬汤。
厨房里的声音,终于惊醒了他。
他站起来,有些局促地看着我。
“妈……”
我没理他,自顾自地忙着。
他就在门口站着,像一根木桩。
过了很久,他才走进来,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开始默默地扫地。
扫得很认真,连角落里的灰尘都扫得干干净净。
然后是拖地,擦桌子。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埋头干活。
动作很生疏,一看就是没怎么干过。
擦桌子的时候,差点把酱油瓶打翻。
洗碗的时候,打碎了一个盘子。
我过去看了一眼,没骂他,只是淡淡地说:“小心点,碎片划到手。”
他愣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低下了头。
一整天,我们俩的交流,不超过十句话。
到了晚上,收了摊。
我给他下了一碗面。
他默默地吃完,然后主动去洗碗。
我看着他在水池边笨拙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
他每天睡在店门口,天亮了就起来干活。
扫地,拖地,洗碗,择菜……
什么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
话很少,但手上的活没停过。
店里的员工和老主顾们都看在眼里,私下里议论纷纷。
张姐劝我:“林姐,都这样了,你就让他进屋睡吧,好歹是亲儿子。”
我没说话。
我知道,这还不够。
他需要用行动,来洗刷掉他这十年的荒唐。
也需要用行动,来重新赢得我的信任。
一个星期后。
那天晚上,我们俩都在后厨收拾。
他突然开口:“妈,我想学煮面。”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他。
他的眼神很坚定,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
“你确定?”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想留下来,帮你。”
我沉默了很久。
“煮面很辛苦。”
“我知道。”
“要起早贪黑,没有节假日。”
“我知道。”
“一辈子可能都没什么大出息。”
“妈,”他打断我,“我不想再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大出息’了。”
“我想踏踏实实地,做点事。”
“用自己的手,挣一碗安稳饭吃。”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那团重新燃起的,虽然微弱但却真实的光。
我知道,那个曾经迷失在物欲里的少年,是真的要回来了。
“行。”我说,“明天早上五点,跟我起来和面。”
那天晚上,我打开了那间尘封了十年的房门。
里面的摆设,还和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换上新的床单被套,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眼圈又红了。
“妈……”
“行了,别哭了,赶紧睡吧,明天起不来,我可不饶你。”
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晚,我睡了十年来最安稳的一个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周子航开始跟着我学手艺。
他不是个有天赋的人,甚至有些笨手笨脚。
和面,不是水多了就是面多了。
揉面,力道总是不对。
切面,宽窄不一。
我对他很严厉,比对店里任何一个学徒都严厉。
一点小错,我都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甚至会骂他。
“猪脑子吗?这点事都做不好?”
“没吃饭吗?用点力!”
“这切的是面条吗?这是面片!”
他从来不还嘴,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一遍遍地练习。
他的手上,很快就布满了被面粉磨出的口子,被热汤烫出的水泡。
有时候,我骂得狠了,张姐都看不过去。
“林姐,差不多行了,孩子也挺努力的。”
我嘴上说着“不吃苦怎么能成”,心里却也泛着疼。
深夜里,我会偷偷拿药膏,放在他的床头。
他都知道。
但他什么也不说。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我们很少谈论过去,也很少展望未来。
我们只专注于当下。
专注于眼前这碗面。
如何把面和得更筋道,如何把汤熬得更鲜美,如何把浇头炒得更入味。
面馆,成了我们重新建立连接的桥梁。
渐渐地,他上手了。
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门外汉,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帮厨。
他煮的面,虽然还比不上我,但已经有模有样了。
老主顾们都夸他。
“小航这孩子,现在可真踏实。”
“林姐,你算是有福了。”
每当这时,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心里的那块冰,却在一点点融化。
有一天,周明凯找来了。
他比上次我见他时,更落魄了。
头发花白,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疲惫。
他站在店门口,看着正在灶台前忙碌的周子航,眼神很复杂。
周子航也看到了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走过去,挡在他们中间。
“你来干什么?”
周明凯搓着手,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林薇,我……我就是来看看孩子。”
“他现在,挺好的。”
“用不着你来看。”我的语气依旧很冷。
周明凯的脸色有些尴尬。
“我……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你看,子航现在也能挣钱了,能不能……”
我明白了。
他是来要钱的。
我气得想笑。
这个男人,真是把“无耻”两个字,刻在了骨子里。
没等我开口,周子航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他脱下围裙,擦了擦手。
“爸。”他平静地喊了一声。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大概千把块钱,都拿了出来,递给周明凯。
“这些你先拿着。”
“以后,别再来了。”
“我妈不容易。”
周明凯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他看着手里的钱,又看了看周子航,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的眼神里,有羞愧,有嫉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
他什么也没说,拿着钱,转身走了。
那背影,萧瑟得像秋天里的一片落叶。
我看着周子航,他也在看着我。
“妈,我做得对吗?”
我点了点头。
“做得对。”
“你长大了。”
那天晚上,我们俩第一次,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了很久。
他跟我讲了他在国外的孤独和无助。
讲了他对周明凯从崇拜到失望的过程。
也讲了他对我的愧疚。
“妈,我以前总觉得,你逼我读书,是想控制我的人生。”
“后来我才明白,你是想给我一个选择的权利。”
“一个可以选择不那么辛苦,不那么卑微的权利。”
“而我,亲手把这个权利,给扔掉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释然。
我拍了拍他的手。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路还长,现在开始,也不晚。”
人生没有回头路,但永远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
周子航彻底接手了面馆。
他比我更有想法。
他开了公众号,做起了外卖,还推出了适合年轻人口味的拌面和冷面。
“林记面馆”的生意,比我那时候还好。
他还用攒下的钱,在旁边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小小的奶茶店,交给一个远房亲戚打理。
他变得越来越沉稳,越来越有担当。
脸上的稚气和迷茫,被岁月打磨成了坚定和从容。
他谈了一个女朋友,是隔壁服装店的女孩。
一个很朴实,很爱笑的姑娘。
他们一起规划着未来,准备年底就结婚。
我彻底退居二线,每天就是养养花,跳跳广场舞,偶尔去店里帮帮忙。
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看着他和女朋友斗嘴的甜蜜,我常常会感到一种不真实的幸福。
仿佛这十年的伤痛,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如今,梦醒了。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递给我一个盒子。
“妈,送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条很漂亮的丝巾。
“你买这个干嘛,浪费钱。”我嘴上埋怨着,心里却甜丝丝的。
“戴上肯定好看。”他笑着说,“明天你跟王阿姨她们去公园,戴着这个去。”
我拿着丝巾,在镜子前比划了半天。
镜子里的我,头发已经花白,眼角的皱纹藏也藏不住。
但我的眼睛,是亮的。
周子航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这是他回来以后,第一次,和我这么亲近。
“妈,谢谢你。”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有些哽咽。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甜的。
我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背,就像他小时候,我哄他睡觉那样。
“傻小子。”
“你是妈的儿子,妈怎么会放弃你。”
窗外,夕阳正红。
把我们母子俩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我们都曾走过弯路,都曾犯过错。
那段长达十年的裂痕,或许永远无法彻底消失。
但它已经不再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鸿沟。
它变成了一道警示,一道疤痕,提醒着我们,什么是踏实,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生活真正的意义。
后悔吗?
也许周子航真的后悔过。
后悔当初的年少轻狂,后悔那十年虚度的光阴。
但人生,不就是一场在不断后悔和不断修正中,艰难前行的旅程吗?
重要的是,他回来了。
他选择了一条更难,但却更踏实的路。
他选择重新牵起我的手,一起走下去。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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