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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吃饭馆泡茶馆,苦中有乐
爸爸在西南联大几年中,生活是相当艰苦的,不过苦中也有乐。
刚到昆明时,爸爸手头还带着些钱,昆明与老家的邮路还没有全断,不时还能得到家中的接济,日子还过得去。于是,每到星期天,他就和同学上街吃馆子,品尝各种小吃。什么汽锅鸡、过桥米线、新亚饭店的过油肘子、东月楼的锅贴乌鱼、映时村的油淋鸡、小西门马家牛肉馆的牛肉、厚德福的铁锅蛋、松鹤楼的腐乳肉、"三六九"(一家上海面馆)的大排面,全都吃了一个遍。对于昆明的吃食,爸爸一直念念不忘,写过好几篇回忆文章。
除了下饭馆,还有泡茶馆。西南联大的男学生没有泡过茶馆的为数不多。泡茶馆并非为了消磨时光,而是将其作为第二课堂。联大图书馆座位不多,宿舍里又没有桌凳,因此学生看书多在茶馆里。爸爸上大学二年级开始从事创作,最初的几篇小说就是在一家茶馆中写成的。有一年,他的《哲学概论》期末考试,也是领了试卷之后跑到茶馆里答好再交上去的。
泡茶馆花不了太多的钱,进饭馆则不然。等到钱逐渐用完了,吃不了大馆子,爸爸便只有到米线店吃米线、饵块。米线属米粉一类,但云南的米线与湖南米粉和广东炒河粉有所不同,不是扁的而是圆的,是用压饸饹似的办法压出来的。米线本身是熟的,临吃加汤及配料,煮开即可。昆明最有名的米线是过桥米线,此外按浇头划分有焖鸡(实际是小块瘦肉)、爨肉(爨字音撺,爨肉即肉末。在《辞源》中,爨字按笔画排在难捡字中的最后一个。爸爸当时就很奇怪为什么昆明的米线店要用这么复杂的一个字)、鳝鱼、叶子(即油炸肉皮煮软,有的地方叫"响皮",有的地方叫"假鱼肚")、羊血等各种米线。将米粉揉成小枕头状的一坨,蒸熟,便是饵块,可炒、可煮、可烤。爸爸在昆明所吃米线、饵块可谓多矣,几十年间始终难以忘怀。
等到连吃米线、饵块的钱也没有的时候,便只有老老实实都回到学校吃大食堂的伙食了。当时由于不少学生和家里经济联系中断,学校发放"贷金"供他们在食堂吃饭,但是伙食实在不怎么样。饭是"八宝饭",通红的糙米,里面有砂子、木屑、老鼠屎。菜,偶尔有一碗回锅肉、炒猪血(云南谓之"旺子"),常备的是盐水煮芸豆,还有"魔芋豆腐"。爸爸对魔芋豆腐的印象极差,说它是一种紫灰色的、烂糊糊的淡而无味的奇怪东西。还说有一位姓郑的同学告诫别的同学:饭后不可张开嘴﹣﹣恐怕飞出只鸟来。这些年,魔芋食品红了起来,说是延年益寿的健康食品,可是爸爸始终拒不接受,可见当年确实吃伤了。
总吃"八宝饭"、煮芸豆,对于肚里长牙的年轻人来说毕竟不是个事。等到星期天,爸爸便和几个人到街上乱逛,看看能不能找到相熟而又有钱的同学"宰"一顿。当时联大学生在外面兼职的不少,各行各业都有,昆明每天要放午炮报时,据传连放炮的活计也让联大学生承包了,因此一些学生时不时还有点小钱,爸爸他们往往能如愿以偿。联大学生生活虽苦,但许多人并不抠门。一次,爸爸几个人找到同班的一个姓李的四川同学化缘,该人答手头没有钱,但家里刚刚寄来一件棉袍,让他们一起到邮局跑一趟。取出包裹后,这位同学随即将棉袍搭在胳膊上,沿街高喊:"哪个要这件棉袍?哪个要这件棉袍?"爸爸便跟在一旁等着。成交之后,几个人马上到饭馆狼吞虎咽把"棉袍"吃掉了。
除了吃之外,爸爸在联大期间还干了不少别的事。
写小说。爸爸说他从1940年开始写小说,当时20岁,上大二。当初写的小说,除了由沈从文先生介绍在报刊上发表之外,还刊登在他和一些志同道合者所办的一个校园杂志《文聚》上。在这个杂志的一二期合刊上,就刊登过他的小说《待车》,时在1942年初。
写诗。爸爸说过,和许多年轻人一样,他搞创作是从写诗起步的,一上大学就开始写诗了。那时,他刚刚接触西方的现代文学,写起诗来总喜欢追求新奇的、抽象的、晦涩的意境,有点"朦胧"。他写的朦胧诗是个什么样子?不知道。因为没有一首完整的诗保留下来。爸爸所记得的只有两句的大意,一句是"所有的东边都是西边的东边",另一句是"树上没有两片叶子是一模一样的"。爸爸当时颇有"诗名"。一次他在校园里走,听见面有两个女生在边走边聊。一个问:"谁是汪曾祺?"另一个回答:"就是写那种别人不懂,自己也不懂的诗的人。"
唱京剧。爸爸从初中开始唱京剧,而且唱的是青衣(他自称年轻时嗓子很好,以后到了北京京剧团工作时只是高声咳嗽了一声,就有演员说他不唱戏实在太可惜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上大学一年级时,他常常约了唱京剧的同学带着胡琴到宿舍来过过瘾。不幸的是,同屋住的一个姓郑的广东同学极端憎恨京剧。爸爸刚一张口,这位郑同学就骂:"丢他妈,猫叫!"
唱昆曲。大学二年级以后,爸爸的兴趣转向了昆曲。当时在联大老师陶重华等先生的倡导下,云南大学成立了一个曲社,学员大都为云大和联大的同学。爸爸和他以后的好朋友朱德熙都参加了。爸爸从《琵琶记·南浦》《拜月记·走雨》开蒙,陆续学会了《游园·惊梦》《拾画·叫画》《哭像》《闻铃》等不少出昆曲。在曲社的基础上,还时常举办"同期"(唱昆爱好者约期集会唱曲,叫同期)。参加了曲社,爸爸除了学会唱昆曲外,还爱上了吹笛。昆曲的主要伴奏乐器就是笛子。他原来就会吹一点,现在越发地上了瘾,常常在月白风清之夜,坐在联大"昆中北院"的一棵大槐树暴出地面的老树根上,独自吹笛,直到半夜。如此举动,实在是有些异乎寻常。同学中有人说:"这家伙是个疯子!"
演话剧。这是在高年级之后。当时,演话剧也算是一种进步的举动,但对爸爸来说,纯粹是为了好玩。他没演过什么主角,一般都是有几句台词的更夫、管家一类的角色,同时还帮人化妆。他说他演的更夫很能打动人,弯着腰(他的腰本来也就不太直),声音苍老而凄凉,闻一多先生看过戏之后大加赞赏。在昆明,他还演过《雷雨》中的鲁贵,那已经是离开联大之后的事。演周萍的老兄一到台上不是站错地方就是忘词,闹出不少笑话。一次,他忘了词,就在台上大叫:"鲁贵!"爸爸心想:"坏了,曹禺的剧本里没有这一段呀?"但是也没法子,只好上台,没话找话:"大少爷,您明几个到矿上去,给您预备什么早点?煮几个鸡蛋吧?"这时"周萍"总算明白过来了:"好,随便,煮鸡蛋!去吧!"
当时联大的学生思想也是颇为活跃的,左、中、右各派学生都有,还组织了各种政治社团。但爸爸对政治并不感兴趣,只是看杂书,写小说,唱昆曲,当他的闲云野鹤。
五年也没捞上毕业文凭
爸爸虽然在西南联大正儿八经地待了5年,许多课程成绩还不错,但是到头来却没有拿到一张毕业文凭,只算是肄业。这里面还有许多曲折。
爸爸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按当时的学制,应该1943年毕业。但是,由于他体育课没有上,大学二年级的英语考试又因睡过了头而没有参加,这两门课都是联大的必修课,没有学分就不能毕业,因此1943年夏天临毕业时,校方通知爸爸必须在暑假期间上完两年的体育,参加英语补考,合格之后方能领取毕业证书。英语补考犹可,但是一个暑假要上完两年的体育课,整天在操场上跑步、跳高,"那可真的要我的命了",爸爸这样说。
爸爸的决定就是不理它,来年再说。就是因为这两门课,爸爸只好留在学校继续补修。等到1944年,爸爸的英语、体育补考及格,但是此时学校又有了新的规定。当时抗战进入最后阶段,国民政府的印缅远征军准备进行反攻,部队配备了许多美军顾问,缺少翻译。于是国民政府征调1944年毕业的大学生到军队充当翻译,否则就不给毕业证书。当时联大的学生几乎都去军队中做过翻译,穿着美式军服,还能享受些"洋货",神气得很。爸爸却没有去,结果自然又不能毕业,还被学校开除了。因为联大是国立大学,许多问题必须听命于政府。因此,爸爸在履历中长期只填写"大学肄业"。
爸爸为什么坚持不去军队当翻译,甚至不惜放弃大学毕业文凭?要知道,有没有文凭对于日后谋职是大不一样的。不少人认为他这样做"认识"很高。爸爸的好朋友朱德熙(他是1943年毕业的,没有当翻译的问题)就对我们说过:"当时我们对你爸爸特别佩服,能够硬顶着不去当美军翻译很不容易。你爸爸很有骨气。"
爸爸却对我们说,他没去当美军翻译其实另有原因:一来觉得外语水平太差,恐怕应付不了这个差事;二来当时生活十分窘迫,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身上的一条短裤后边破了两个大洞,露出不宜见人的部位。于是,到了体检那天他索性就没去。原来如此!联大未当翻译的学生不知凡几,但是出于这一理由的恐怕仅此一人。他老人家也实在忒名士了。
爸爸没有去当翻译,丢了到手的文凭,这使日后找工作大受影响。不少地方尽管认为他的水平不错,但一听说没有毕业文凭,便表示不便安排。这使他有几年生活相当困难。但是,没去当翻译也不见得全然是坏事。以的"二把刀"英文,真的去当翻译,不知会闹出什么笑话。当时联大去当翻译的一个同学,就是因为英文太差而丢了性命。当时他所在的国民党军队被日军包围了,长官让他火发报请求美国空军支持。没想到,飞来的美国轰炸机没有对付日本军队,却对包围圈中的国军扔起了炸弹。等到这支被"日美联军"打得稀里哗啦的部队好不容易突围出去,追究原因时,发现原来这位翻译先生连英语的主动语态和被动语态也没学明白,将"我们被日军包围了"搞成了"我们包围了日军",美国飞机当然要对包围圈里的部队狂轰滥炸了。结果,这位联大学生竟然被"军法从事"了。这件事,爸爸妈妈和联大的不少同学都知道。另外,去军队当过翻译的联大同学,解放后便多了一个"历史问题",历次运动中都要没完没了地进行交代,有的还被打成美国特务,受了不少罪。爸爸的同学杨毓珉就是一例。爸爸尽管其他磨难也有不少,但是却逃过了这一劫。
爸爸1945年1月离开西南联大,如何吃饭顿成问题。当时不少联大学生早在毕业之前便找好了出路,最理想的工作就是到银行之类的地方当个职员,饭碗既牢靠,收入也较为丰厚,但只有学经济的才有这种机会。还有一些脑筋活的,则跑到缅甸的仰光等地倒腾美国货,也能发点财。但是像爸爸这样的既没有实际技能又没有毕业文凭,只能写点酸文的人,找起工作就难了。几经周折,最后才在联大同学所办的一所中学当起了教师。
汪曾祺认识了施松卿
爸爸任教的中学牌子挺大﹣﹣中国建设中学。搁到现在,用"中国"两个字打头的不是部级单位,至少也得是局级。但是,这所中国建设中学的境况却有点惨。学校位于昆明北郊,地名虽然叫观音寺,但只是一个荒村,没有什么寺,周围都是农田。校址原是中央政府资源委员会存放汽油的仓库,后来废弃了。联大的几个同学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将它弄了过来,办起了中学,一共只有6个班。办学基金是靠暑假中演了一个暑期话剧卖票筹集起来的,爸爸的同学杨毓珉在张罗演出中出了不少力,后来参与办学,成了这所中学的事务主任。学校的校长、教务主任、训育主任和教员,也都是联大学生,师资素质比现在的市重点中学绝对不低。但仓库改中学,外部条件可想而知。不过,爸爸却挺知足。他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
这个汽油仓库有几间比较大的屋子,可以当教室,有几排房子,可以当宿舍,倒也像那么一回事。房屋是简陋的,瓦顶、土墙,窗户上没有玻璃。-﹣那些五十三加仑的汽油桶是不怕风雨的。没有玻璃有什么关系!我们在联大新校舍住了四年,窗户上都没有玻璃。在窗格上糊了桑皮纸,抹一点青桐油,亮堂堂的,挺有意境。教员一人一间宿舍,室内床一、桌一、椅一。还要什么呢?挺好。每个月还有一点微薄的薪水,饿不死。
所谓饿不死,是真正意义上的饿不死。因为仅仅有一口白米饭可吃。由于通货膨胀,学校收取的学杂费很快就用光了,教员本来不多的薪水经常欠发,最后索性没有了。校长所能做的只是东挪西借,给教员零零碎碎地弄一餐两餐米,买二三十斤柴。菜呢,对不起,校长实在想不出办法了。于是,爸爸他们只好采薇﹣-吃野菜。先是吃野苋菜,野苋菜吃光了,又找出了灰蓼菜吃,俗名也叫"回回菜"。吃野菜就吃吧,爸爸居然还有兴致考证说,此即庄子所说"逃蓬藿者闻人足音则跫然喜"之"藿"也。此外,偶尔还吃一种像一根鸡毛掸子的扫帚苗。有一个时期,附近小山下柏树林中飞来很多硬壳昆虫。学校的校工说此物名豆壳虫,可吃。爸爸在他指导下,捉了一些,撕去硬翅,在锅里干爆了,撒一点花椒盐,闭着眼睛尝了尝,居然尝出了盐爆虾的味道!此外,还有一股柏树叶的清香﹣﹣这种昆虫只吃柏树叶,别的树叶不吃。于是,他们就有了就酒的酒菜和下饭的荤菜﹣-酒是从附近的小酒馆赊来的。多年之后,爸爸对于各种野菜还保持着兴趣,恐怕与当年这段采薇经历不无关系。
这样的生活长了,野菜在人们肚子中便产生出怨气。于是,对欠薪负有直接责任的校长和教务长成了攻击目标。北京有一句歇后语:面茶锅里煮元宵﹣﹣混蛋。学校的教师将其发展之后用在了校领导头上。校长是"面茶锅里煮铁球﹣-混蛋到底带砸锅!"教务长呢,则是"面茶锅里煮皮球﹣﹣说你混蛋你还一肚子气!"好在大家都是同学,也都知道维持学校并非易事,牢骚发过之后依旧去干各自的事情。
爸爸是否为"恶毒攻击领导"的一员,无可稽考。但似乎不会。一来他一向不主动参与过激活动,二来他当时的心境很平和。他在1945年写成的小说《老鲁》中,曾经详细描述了"采薇"过程,而结论是:"去年夏天我们过的那一段日子实在很好玩。"日子过成这个样子还说"很好玩",真正是穷欢乐。
在中国建设中学,爸爸除了教书、看书外,还不忘写他的小说、散文。写好之后无处发表,便放在一旁,然后继续写。他在这一时期写的《复仇》第二稿)、《老鲁》等小说,都是几年之后才发表在上海的《文艺复兴》杂志上,稿纸已经被蠹虫咬了许多小洞。编杂志的郑振铎先生看到稿件成了这个样子曾大为激动。
尽管囊中空空,爸爸还有兴致经常在下午跑到离学校不远的一家茶馆,一边喝茶(可以赊账),一边东看西看。看远山近草,看车马行人,看一阵大风卷起极细的黄土,映在太阳光中如轻霞薄绮,看黄土后面蓝得好像要流下来的天空。晚上,由于学校没有钱交电费,被停了电,老师们便把口袋中的钱都倒出来,集资买一根蜡烛,会聚在一个未来学者、教授的屋里,在凌乱的衣物书籍中各自找054块空间,躺下坐好,天南地北,乱聊一气,烛尽则散。
后来,中学从观音寺迁到了白马庙,条件改善了许多,爸爸也跟了过去。其间,日本投降,抗战胜利,昆明的许多单位包括联大都纷纷"复员",迁回原处。爸爸由于经济紧张,缺少盘缠,在昆明又滞留了近一年。直到1946年7月,才离开云南。
爸爸在昆明一共住了7年,这在他一生中是一个重要时期。在昆明他接受了高等教育,结识了许多师长和朋友,开始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在他个人生活历程中,昆明也是至关重要的。他在中国建设中学时,不但品尝了不少野菜,写出了不少文章,还认识了一个与他以后的活密切相关的重要人物﹣﹣我们的妈妈施松卿。
妈妈的档案
我们的妈妈施松卿,福建长乐人,1918年3月15日生,比爸爸大两岁。长乐是个出文人的地方,现代著名作家郑振铎、冰心的老家都是长乐。不过,妈妈虽然是长乐人,却出生在国外﹣﹣新加坡,当时是英属殖民地马来亚的一部分。
妈妈一家的经历很曲折。她的祖辈还是赤贫之家,几乎是家无片瓦。妈妈的大伯父为了谋生,进入了"演艺界",走上了"国际舞台"-﹣他是个木偶演员,后来跑到了南洋,这在福建一带很普遍。
在马来亚,妈妈的大伯父立住了脚,于是把他的小弟弟施成灿也就是我们的外公接到了那里。他深感没有文化的痛苦,因此让外公半工半读。外公一边在药店学徒,一边上夜校,几年下来学有所成,考上了"医士",相当于现在的初级职称。有了这样一个名分,找工作就容易多了。当时英国在马来亚实行的也是和本国相似的医疗制度,各处都有政府开办的医院,医生算是政府公务员,领取工资。许多偏远荒凉的地方英国人是不愿意去的,只好另找他人,于是乎外公便应聘到吉兰丹州一个偏远小镇的诊所当上了医生,内科、外科、妇科都看,附近的小港口来了轮船,还要上船进行卫生检疫。后来,外公在家乡成了亲,把姥姥也接到了南洋,妈妈就出生在那里。但是妈妈并不是生在外公工作的地方,而是在新加坡的医院中,因为当地条件实在太差。
这个地方靠山临海。除了镇上之外,人烟稀少,野兽颇多。妈妈说,诊所在山上,她小时候经常听到老虎在屋外嚎叫,还看见当地土著被老虎抓烂了肚子,肠子露着送来请外公救治。一次,两个英国人一同外出打猎,约好见面时间地点后,两人便分头寻找猎物。其中一人按约定时间返回后,却死活不见同伴出现。四处查找后,终于发现了同伴的帽子和猎枪,还有一条大蟒蛇,懒洋洋地躺着,肚子胀得鼓鼓的。
妈妈小时候,时而在老家,时而在南洋,跟着外婆到处跑。外公的收入按国内标准看还是相当可观的,因此在老家起了房,买了地,日子过得还不错。她还记得,外公寄来钱要到福州去取,外婆没有文化,到银行后不要纸钞,只要银元。银圆又太重,拿不动,只得装在麻袋里,雇上两个挑夫挑回老家。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遭劫。
在马来亚,妈妈一家的生活倒也衣食无虞。家里有点钱,外公就胡买乱买,一会儿买一部二手汽车,一会儿买一艘旧汽艇,带着几个子女到处逛。她的父亲很热心与社会公益事业,后来成了当地的侨领。外公退休后,当地人还集资为他制作了一块纪念章,纯金的,足有二两重。以后我们上山下乡时,妈妈把这个传家宝拿到银行卖了,为我们购置了行装。
妈妈是家中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在兄弟姐妹中,她是绝对权威。因为她年纪大些,还因为一直是好学生,很受家里宠爱。妈妈先是在当地上小学,后来到新加坡南洋女中、福州毓英女子初级中学读初中,以后又在福州华南女子文理学院附中和香港圣保罗女子学院读高中。她的学习成绩不错,上高中时还获得过香港国文比赛的第一名,这让她的校长大为高兴。她的体育也可以,游泳、羽毛球都不错,还是校排球队的,打二排中。这一点,比爸爸要强得多。
1939年,妈妈来到昆明考入西南联大,和爸爸是同一年。在西南联大,妈妈先是读物理系,和杨振宁做过同学。但是不久便感觉到功课繁重,十分吃力,加之以后又得了肺结核,学业更是时断时续,难以跟上课程。于是,一年之后她便转到了生物系,想继承外公的事业,向医学方向发展。当时联大学生转系相当普遍,而且理科、文科可以互转。爸爸的好朋友朱德熙原来也是学物理的,大二时才转到中文系,后来成为国际著名的语言文字专家。如果不让转系,不知会埋没多少人才。
但是生物系的功课也不轻松,而此时妈妈的肺病更为严重,只好休学一年,到香港养病,因为昆明的物质条件太差。当时她在香港没有什么亲戚,就挤住在一个高中时的同学家中,理由还很充分:"反正大家都是上帝的儿女"(她上的是教会学校)。没想到,病还没有全养好,日军发动了太平洋战争,攻陷香港,妈妈只好带病返回昆明。这一次,她又转到了西语系,因为学文科相对不那么吃力,特别是她小时在马来亚生活,英文基础不错,有些课比较容易对付。就这样一直坚持到毕业。
妈妈由于休学一年,学习又是时断时续,因此毕业时间相应延长到了1945年夏天。毕业之后由于当时新加坡被日本人占领,家中经济来源中断,因此妈妈当时的生活也比较窘迫。为了谋生,妈妈也到了中国建设中学,和爸爸成了同事。
妈妈经过的事情比起爸爸要丰富许多。这使爸爸很羡慕。他曾经多次说过:"我要是有你们妈妈的经历,不知能写多少小说。"
谈到大学的往事时,妈妈常常很得意地说,在西南联大,人们叫她"林黛玉",因为她长得挺清秀,弯弯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又有病,一副慵慵懒懒的样子。还有叫她"病美人"的。当然,她的本意不是说自己有病,而是有病时尚且如此,没有病就更不用说了。一次,我们问爸爸是否如此。他笑嘻嘻地说:"是听过有这么个人,有这么个外号,但当时不熟。等到我认识你妈妈时,她可是有点挑水的回头﹣﹣过景(井)了。"说得妈妈干瞪眼。
算起来,爸爸和妈妈相识的时候,一个25岁,一个27岁,已经不算谈情说爱的最佳时期。他们以前心中是否有过什么人?不详。他们自己不说,做子女的总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刨根问底吧?不过,从他们的日常言谈中,多少也能察觉出一点蛛丝马迹。
爸爸在文章中说过,他17岁初恋,当时正在江阴上高中。暑假里,在家中写情书,他的父亲还在一旁瞎出主意。此人姓甚名谁,不清。好像是他的同学。但是17岁毕竟年龄还小一点,此事未成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到了晚年,爸爸有时还流露出对那段时光的珍惜。初恋总是难忘的。
到了大学,尽管爸爸生活困顿,没有余资向女生们献殷勤,但是他的才华仍然博得了不止一个女同学的好感。据爸爸最好的朋友朱德熙先生的夫人何孔敬说,爸爸当时的女友后来在清华教书,一次朱德熙在清华门口还悄悄地向她指明此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后来爸爸失恋,曾经好几天卧床不起。朱德熙夫妇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隔着窗子悄悄观望,以防不测。还有一个姓王的女生和他的关系也相当密切。这一点,从妈妈谈到此人时的醋调可以感觉出来。但是爸爸在联大学了几年,连毕业文凭也没有拿到,前途渺茫,作为女孩子,总要考虑周全一些,联大出色一点的女生又不乏追求者。因此,在大学时这件事最终还是没有结果。
至于妈妈,虽然很少和我们谈及她的"心路历程",但不经意中她也透露出在联大时和一个福建同乡关系不错。此人是历史系的,毕业之后便出国留学,当时还从美国给她寄来青霉素(当时叫盘尼西林)治病。当时这种药十分稀贵,于是妈妈转手便到黑市卖掉了,发了一笔小财,借以维持生活。但是,两个人毕竟远隔重洋,再想进一步发展什么关系难度太大,最后自然而然断了线。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往往都是这样。
爸爸和妈妈在建设中学相识之后,慢慢地熟起来了。两个人一道看电影,一道看病﹣﹣爸爸当时老牙疼,妈妈陪他进城找大夫,还一道养马。爸爸的同学朱德熙后来向我们谈起第一次见到妈妈时的情景:"我去看你们爸爸时,在建设中学大门口,看见一个女的牵着一匹大洋马,走来走去,啧啧啧……"马是自己跑来的。当时龙云的军队发动兵变,被中央军弹压。一天早上,爸爸妈妈出校门,看见有两匹无主的军马在外面,有一人多高。他们觉得好玩,就牵了回来,养了一阵子。以后怕招惹是非,还给军方了。在建设中学,爸爸妈妈已经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但是还没有正式谈论婚嫁之事。大家都穷成那个样子,想要成家也不现实。
爸爸妈妈在建设中学一直待到1946年7月,然后结伴离开了昆明,走上了回乡之路。就在同一个月,爸爸的老师闻一多先生便在昆明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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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朗,1951年生于北京,籍贯江苏高邮,散文作家、美食家、媒体人,作家汪曾祺长子。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后进入《经济日报》工作,曾任经济日报社国际部主任。汪朗长期从事媒体工作,出版散文集《刁嘴》《衣食大义》《食之白话》《四方食事·胡嚼文人》,参与合著《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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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小说家、散文家、戏剧家,被誉为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1920年3月5日出生于江苏高邮县城的一个旧式地主家庭。1935年秋,初中毕业考入江阴县南菁中学读高中。1939年夏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1940年开始创作小说,受沈从文指导。1950年调入北京,历任《北京文艺》《说说唱唱》《民间文学》编辑。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1964年,参与现代京剧《芦荡火种》的改编(后易名为《沙家浜》)。1979年重新开始创作,以短篇小说成就最高。1985年当选中国作家协会理事。1996年12月推选为中国作家协会顾问。代表作品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端午的鸭蛋》等。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1997年5月16日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享年7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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