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照照片可真显老,你看我这发际线,都快成清朝人了。”
范理把护照塞回包里,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行了,卓远,别一脸旧社会的样子,我们是去享福,又不是去流放。”
“你就在公司好好守着吧,替我们多敲点代码。”
“等我们回来,给你带A国最辣的咖喱粉!”
我笑了笑,心里那点因为护照过期的失落,似乎也被他的玩笑冲淡了些。
只是,我没能等到他的咖喱粉。
我等到的,是一个让我的世界瞬间崩塌的消息。
01
故事的开端,是被一阵几乎要掀翻天花板的欢呼声点燃的。
在“跃迁动力”公司,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
这里是科技精英的角斗场,空气里常年弥漫着咖啡因、代码和一种名为期限日的紧张气息。
但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我们部门,在主管廖静的带领下,终于攻克了代号为“星尘”的关键项目。
这个项目像一头巨兽,吞噬了我们团队整整两年的心血。
无数个深夜,办公室的灯火是我们唯一能看到的星光。
如今,这头巨兽终于被驯服。
公司高层史无前例地慷慨,宣布为了表彰整个部门的卓越贡献,将组织一次前往东南亚A国某海岛的七日豪华团建。
消息一出,压抑已久的办公室瞬间沸腾了。
年轻的同事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连几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工程师,眼角都泛起了少见的笑意。
廖静站在人群中央,她依旧是那副干练的模样,但嘴角那抹抑制不住的上扬,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骄傲。
她是我们部门的灵魂,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却有着让所有男人都自愧弗如的魄力和手腕。
对我们,她既严厉又保护,像一只带着利爪的母狮,守护着她的领地和幼崽。
我也沉浸在这片喜悦的海洋里,心中充满了期待。
阳光、沙滩、海浪……这些词汇对于一个长期与机器为伴的中年男人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传说。
我叫卓远,是“星尘”项目的核心工程师之一。
我性格偏内向,不善言辞,习惯用实实在在的工作来表达自己。
在这家公司里,我算得上是元老级的员工,技术扎实,做事沉稳。
团建的日期定在三天后,时间紧迫,每个人都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起来。
办公室里,讨论的话题从工作流程和技术方案,变成了防晒霜的指数和浮潜装备的品牌。
好友范理更是兴奋得像个孩子,他是团队里的开心果,也是我在公司最亲近的朋友。
他一会儿凑过来给我看他新买的沙滩裤,一会儿又神秘兮兮地分享他找到的当地美食攻略。
“远哥,这次你可得放开了玩,别整天琢磨你那些宝贝程序了。”
我笑着点头,心里已经开始勾勒那片蔚蓝的海岸线。
然而,生活似乎总喜欢在最关键的时刻,开一个冷酷的玩笑。
出发前夜,我像所有即将远行的人一样,做着最后的行李检查。
当妻子提醒我“护照带了没”的时候,我自信满满地从抽屉深处翻出了那个熟悉的深红色本子。
可当我习惯性地翻开信息页,准备再确认一遍时,我的目光却凝固了。
签发日期下方的有效期,像一个无情的判决,狠狠地刺入我的眼中。
我的护照,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过期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我清楚地记得,A国对游客护照的有效期要求是,入境时至少还有六个月以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前一秒还在畅想海风,这一秒却如同坠入冰窟。
我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搜索,打电话给所有可能提供帮助的机构。
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都是冷冰冰的“没办法”和“来不及了”。
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种被规则和时间无情抛弃的挫败感。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怀着无比沮丧的心情,走进了廖静的办公室。
我艰难地向她说明了情况。
廖静听完,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她沉默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惋惜。
“卓远,这……太不巧了。”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没办法,规定就是规定,你安心留在公司吧,这边也确实需要人盯着。”
她的语气里带着安慰,但我还是能听出那一丝公事公办的意味。
消息传开后,同事们纷纷围过来。
有人表示同情,有人觉得不可思议,范理则是一脸夸张的痛心疾首。
“不是吧远哥!你这是什么运气?不行,等我回来,必须罚你请我们吃大餐,把损失补回来!”
我苦笑着,一一回应着大家的“关心”。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掉队的人,被整个集体无声地甩在了身后。
去机场送别的那天,天气格外晴朗。
我站在航站楼的玻璃幕墙前,看着同事们一个个拖着行李箱,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廖静在最后还不忘叮嘱我几句工作上的事,范理则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放心吧,我们会把你的快乐也一起带上的!”
我努力地笑着,为他们拍下了最后一张集体合影。
镜头里,十九个人,簇拥在一起,背景是即将起飞的巨大航班。
每个人的笑容都那么真实,那么灿烂,充满了对未知旅途的向往。
我没想到,这张照片,竟成了他们留给我,也是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鲜活影像。
看着他们消失在安检口的背影,我转身离开,巨大的航站楼里人来人往,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回到公司,推开部门办公室的玻璃门,一股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
原本坐得满满当当的工位,此刻都空着。
桌上的绿植、个人的水杯、没来得及收好的文件,都还维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
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映出我落寞的脸。
一个人的工作周,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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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一两天,我极不习惯。
整个楼层都安安静安的,只有我敲击键盘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我习惯性地想找人讨论一个问题,转过头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午饭时间,再也没有人和我争论是吃楼下的盖饭还是街角的面条。
那种感觉,就像一部热闹的电视剧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无声的画面。
范理他们倒是没忘了我这个“留守人员”。
第一天,他们发来了在海鲜大排档大快朵颐的照片,新鲜的龙虾和螃蟹堆得像小山一样。
第二天,是蓝天白云下的沙滩合影,每个人都晒得有些微红,笑得肆无忌惮。
我看着手机屏幕里的热闹景象,一边羡慕,一边也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星尘”项目那两年,我们绷得太紧了,他们确实需要这样一场彻底的放松。
我回复着他们的消息,也逐渐适应了这种独处的节奏。
没有了会议,没有了打扰,我的工作效率出奇地高。
我甚至有时间去整理一些之前一直想优化的工作流程,给自己充充电。
下班后,我不用再想着未完成的工作,可以准时回家,陪妻子和孩子吃一顿安稳的晚餐。
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有些享受这种难得的清净。
那本过期的护照,似乎也从一个“事故”,变成了一份阴差ъ错的“礼物”。
只是,这份“礼物”的背面,早已被命运标注好了我无法承受的价格。
02
平静的日子,是从第三天下午开始,被悄然撕开一道裂缝的。
那天,范理的微信朋友圈更新了最后一张照片。
照片的定位显示在一个叫“深海洞穴”的地方。
画面有些昏暗,似乎是在一个岩洞里,海水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宝蓝色。
几个同事穿着浮潜设备,对着镜头比着胜利的手势,范理也在其中,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配文是:“挑战最神秘的潜水点,据说下面别有洞天!”
我当时还点了个赞,回复了一句“注意安全”。
然而,我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从这张照片之后,所有人的社交媒体,都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范理的朋友圈不再更新,其他同事也是一样。
我发给范理的几句询问,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个“已读”的标记都没有等到。
起初,我并没有太在意。
我想,或许是那个“深海洞穴”位置偏僻,手机信号极差。
也可能,他们接下来参加了什么完全与世隔绝的活动,比如出海夜钓或者丛林探险,手机都被统一保管了。
对于一群玩疯了的人来说,暂时忘记手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继续处理着手头的工作。
但到了第四天,一整天过去,依旧是没有任何音讯。
我开始感到一丝不对劲了。
就算信号再差,总有回到酒店的时候吧?
就算活动再投入,总有休息的间隙吧?
我尝试着拨打了范理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的,是那个熟悉又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我又拨打了主管廖静的电话。
同样是无法接通。
我又试着拨了另外两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事的号码。
结果,一模一样。
我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我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开始在网上搜索有关那个海岛,以及那个“深海洞穴”的信息。
信息不多,都说那是一个新开发的、富有挑战性的自然景点,以其独特的海底溶洞景观而闻名。
一些旅游攻略里提到了那里的信号覆盖确实不好,但也没有说会完全失联。
我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他们的朋友圈、微博,希望能看到一个新的红点跳出来。
但每一次,都以失望告终。
时间线仿佛被冻结了,永远地停留在了第三天下午的那个深蓝色洞穴。
我开始胡思乱想。
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浮潜的时候遇到危险了?
还是说,他们遇到了抢劫,手机都被抢走了?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盘旋,又被我一次次强行压下去。
不会的,他们一个十九人的大团队,还有当地导游,能出什么事?
一定是我想多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要相信他们,相信一切都会没事的。
第五天,情况没有任何改变。
彻底的、完全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找到了公司行政部门,询问他们是否有当地合作旅行社或者导游的联系方式。
行政的同事帮我联系了,但得到的回应却让我的心更加不安。
旅行社那边说,他们的地接导游也从第三天下午开始,就联系不上团队了。
按照行程,那天下午的“深海洞穴”浮潜是他们自己安排的自由活动,并不在旅行社的官方行程单里。
导游和他们约好了在当晚的餐厅汇合,但他们一直没有出现。
这个消息,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让我浑身发冷。
事情,似乎正在朝着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行政部门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将情况上报给了公司高层。
整个公司,开始弥漫起一股紧张而压抑的气氛。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了。
第六天,我几乎没有合眼。
我开始疯狂地给团队里每一个人的手机号码发送短信,内容都是一样的:“看到请回电,公司和家人都很担心。”
我甚至尝试着给他们的微信、QQ留言,尽管我知道他们可能根本看不到。
我做着这些徒劳的努力,心里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这只是一场虚惊。
也许下一秒,范理的电话就会打过来,大笑着骂我小题大做。
“远哥,我们就是找了个没信号的地方闭关修炼了两天,看把你急的!”
我会假装生气地回敬他几句,然后长长地松一口气。
然而,没有。
我的手机安静得像一块墓碑。
那一天,我把他们出发前我拍的那张合影,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
照片上,范理勾着我的脖子,廖静站在C位,笑得自信而从容,年轻的实习生们比着剪刀手,一脸青涩。
每一个人的脸,都那么生动,那么清晰。
我看着他们,仿佛他们就在我眼前。
可是,你们到底在哪儿?
为什么不回消息?
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呐喊着。
不安,已经彻底演变成了恐惧。
我不敢去想那些最坏的可能,但我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我开始害怕待在这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每一张空着的椅子,都像一个无声的质问,让我备受煎熬。
我甚至开始产生一种荒谬的负罪感。
如果我的护照没有过期,如果我和他们在一起,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或者,至少,我也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隔离在万里之外,只能做一个无助的、被恐惧吞噬的等待者。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又残忍。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神经的凌迟。
终于,熬到了第七天。
按照原定计划,今天,是他们乘坐返程航班回国的日子。
我一早就守在电脑前,查询着航班信息。
那趟航班,显示为“计划中”,还没有任何延误或取消的通知。
我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也许,他们只是手机都坏了或者丢了,人没事,今天就会准时出现在机场。
我甚至提前把办公室打扫了一遍,把他们的水杯都接满了水。
我想象着他们推开门时,疲惫又兴奋的样子。
我会第一个冲上去,狠狠地给范理一拳,骂他为什么不回消息。
然后,大家会笑着,闹着,办公室会重新充满往日的喧嚣。
我抱着这样的幻想,度过了整个上午。
下午,航班信息显示,已经起飞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起飞了,就说明他们登机了,对不对?
一定是这样!
我盯着屏幕上的那架小飞机图标,它缓慢地在地图上移动,每移动一毫米,我的希望就增加一分。
我甚至开始盘算着,等他们落地,加上出关和路上的时间,大概几点能到公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明转暗。
城市里,华灯初上,勾勒出繁华的夜景。
我依旧守在办公室,等待着那扇门被推开。
然而,就在距离航班预计降落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真的被推开了。
但进来的,不是我日思夜想的同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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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公司的行政总监,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神情严肃、穿着制服的陌生人。
我认得其中一位,是在新闻里见过的、我国驻A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
看到他们的一瞬间,我心里那个用希望吹起来的脆弱气球,被狠狠地戳破了。
我知道,最后的审判,来了。
行政总监的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他走到我面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他身后的使馆工作人员,用一种带着同情和凝重的目光看着我。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整个办公室,安静得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次沉重的撞击。
行政总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沙哑而沉重。
“卓远,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们刚刚接到我方使馆的正式通报。”
“当地警方在附近海域发现了一艘倾覆的观光船残骸。”
“经过身份确认,船上的乘客名单……”
“就是廖主管他们整个团队。”
“目前……”
他停顿了一下,那个瞬间,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无一生还的迹象,所有人都被列入了失联人员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