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住!”
一声尖锐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背上。他僵住了,手里还攥着那瓶沉甸甸的白酒。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缓缓转身,对上一双浑浊但异常锐利的眼睛。那是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国老太太,正指着他,嘴里喊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说,你,偷东西?”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走了过来,指了指他怀里的面包和酒,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干涩的英文单词。
“No… hungry… just hungry…”
01
潮湿的霉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杰克的喉咙。
他蜷缩在地下室冰冷的床垫上,已经是第二天没吃东西了。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抽搐,像是有个钻头在里面搅动。
这里不是家,甚至算不上一个房间。就是珠海城中村一栋握手楼里,被隔出来的最底层,阴暗、憋闷,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一扇巴掌大的小窗,透进来的光线永远是灰蒙蒙的。
空气里除了霉味,还混杂着下水道返上来的臭气,以及楼上人家炒菜时飘下来的油烟味。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对一个饥饿的人来说,简直是酷刑。
杰克把脸埋进粗糙的枕头里,枕头已经有了馊味。他不敢动,也不想动。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得用尽全身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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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前,他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刚从一艘颠簸的货船上下来,脚踏上中国的土地。虽然浑身散发着鱼腥味,口袋里却揣着两千美金和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那是他在芝加哥的“兄弟”给他的全部家当,是他在这个陌生国度的救命钱。
可他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就在码头一个混乱的拐角,一个瘦小的身影撞了他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时,背后那个装着他全部希望的背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钱,没有联系方式,甚至连一句完整的中国话都不会说。
他就这样成了一个黑户,一个透明人,被扔在了这个拥有千万人口的陌生城市里。
“砰!砰!砰!”
沉闷的敲门声把杰克从昏沉中惊醒。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心脏狂跳。
是房东。那个又矮又胖的中国男人,每次来都板着一张脸,说话像吵架一样。
“房租!今天不交,就给我滚出去!”
门外传来房东的咆哮,虽然杰克听不懂具体词语,但“滚出去”那个手势,他看得明明白白。上一次,房东就是这么比划的。
他不敢出声,像一只受惊的老鼠,缩在角落里,屏住呼吸。
脚步声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杰克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房东很快会再来,下一次,可能就不是只在门口骂几句那么简单了。
他摸了摸干裂的嘴唇,又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
饥饿和恐惧,像两条毒蛇,缠住了他的脖子,越收越紧。
他必须做点什么。
02
杰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外面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已经两天没见到像样的阳光了。
珠海的午后,热浪滚滚,空气黏糊糊的,像化开的糖浆。街道上人来人往,电动车“嘀嘀”地从他身边擦过,留下一串听不懂的叫骂声。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他是一个身高一米九的黑人,在这片黄皮肤的人群里,本该非常显眼。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像个幽灵,所有人的目光都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让他既感到一丝安全,又感到一阵刺骨的悲凉。
街边的食肆飘出诱人的香气,烧鹅、叉烧、刚出笼的包子……每一种味道都在折磨他空荡荡的胃。他看到人们坐在店里,大口吃着饭,脸上是满足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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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咽了口唾沫,唾沫又苦又涩。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行尸走肉。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那些现代化的建筑和他藏身的那个破败的地下室,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想起芝加哥。
那里的街道没有这么拥挤,空气里也没有这种潮湿的腥气。但那里有更危险的东西——枪声、警笛,还有帮派兄弟们既可以为你挡子弹,也可以把子弹射进你胸膛的眼神。
他就是为了躲避那些子弹,才不远万里,像货物一样被塞进货船的底舱,偷渡到这里。
可现在,他没死在枪口下,却快要饿死在这个陌生的国度。
走过一个路口,他看到一群年轻人围着一个手机屏幕,爆发出一阵阵哄笑。他好奇地凑过去,瞥了一眼。
屏幕上播放的,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场面。
几个黑人青年,冲进一家便利店,疯狂地往怀里、包里塞满商品,然后大笑着冲出店门,店员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
“零元购”。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杰克混沌的脑子。
在芝加哥,这是司空见惯的“游戏”。法律的漏洞,警力的不足,让这种公然的抢劫变成了一种近乎无风险的狂欢。
他自己没干过,但他的兄弟们,几乎都干过。
“饿了就去拿,怕什么?那是他们欠我们的!”
兄弟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他看着手机里那些疯狂的身影,又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口袋,和咕咕作响的肚子。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颗黑色的种子,在他心里迅速发芽。
这里是中国,不是美国。
他知道。
但是,饥饿是会吞噬理智的。当一个人快要饿死的时候,他会变成一头野兽。
野兽,只遵循最原始的本能。
03
他开始在街上游荡,但这一次,有了明确的目标。
他需要找一个地方,一个看起来防备松懈,容易下手的地方。
他路过了几家大型超市,门口有保安,进出的人也多,他不敢。他又路过了几家小卖部,老板就坐在门口,眼睛像鹰一样盯着每一个进来的人,他也没机会。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把天空染成了诡异的紫色。
杰克的肚子叫得更厉害了,他甚至开始出现幻觉,感觉路边的广告牌都变成了巨大的汉堡和炸鸡。
他的耐心正在一点点被耗尽。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他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街道的一侧,是一栋看起来很庄重的白色建筑,门口挂着他看不懂的牌子,还有国徽。
他本能地想远离这种地方,这让他想起芝加哥的警察局,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的地方。
但就在这栋建筑的侧面,他发现了一个玻璃门。门上贴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广告,看起来像是一家商店。
透过玻璃门,他能看到里面的货架,上面摆着饮料、零食,还有一些日用品。
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坐在收银台后面,低头玩着手机。没有保安,也没有其他顾客。
这里……似乎是个完美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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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看起来像个超市,但又比超市小得多,安静得多。开在这么一栋严肃的建筑旁边,大概是为里面上班的人服务的,到了下班时间,自然就没什么人了。
杰克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躲在街对面的一个阴影里,死死盯着那扇玻璃门,像一头准备捕猎的黑豹。
他观察了足足半个小时。
期间,只有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男人进去买了一包烟,全程不到三十秒。收银员也只是抬了下眼皮,就继续低头玩手机。
就是这里了。
杰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折叠刀。刀是在地下室捡的,已经生了锈,但他还是把它磨了磨。他没想过要伤人,只是想给自己壮壮胆。
他深吸一口气,拉起卫衣的帽子盖住头,压低帽檐,快步穿过马路,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门上的风铃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收银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些疑惑,但没说什么,又低下了头。
杰...罗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假装随意地在货架间走动,眼睛却在飞快地扫描。
面包,水。
他看到了,就在最里面的货架上。他快步走过去,抓起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直接塞进了卫衣宽大的口袋里。
成功了。
他转身就想走。
但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目光被货架顶端的一个红色盒子吸引了。
盒子上印着他看不懂的方块字,但下面有一串他看得懂的数字:¥1999。
一千九百九十九。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房租……只要有了这个,房租就解决了。他甚至还能剩下一些钱,去吃一顿饱饭,然后想办法联系上其他人。
贪婪,在这一刻压倒了恐惧。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了那个红色的盒子。
04
那瓶酒比他想象的要沉。
精美的陶瓷瓶身,握在手里有一种冰凉厚重的质感。杰罗把它紧紧抱在怀里,感觉像是抱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膛,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不敢再看那个收银员,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朝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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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米,四米,三米……
门口的风铃就在眼前,只要推开那扇门,他就安全了。他就能回到那个虽然阴暗但暂时安全的地下室,吃掉面包,喝掉水,然后想办法把这瓶昂贵的酒换成钱。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甚至已经开始计划拿到钱之后的第一步该怎么走。
他必须离开这个城市,这里太危险了。他要去找那个能接应他的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
“小伙子,你等一下!”
一个苍老但洪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是中文。
杰克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他能听出话语里的命令和不容置疑。
他完了。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了玻璃门,冲了出去。
“叮铃铃——”
风铃发出一串急促而刺耳的声响,像是在为他敲响警钟。
“抓小偷!有人偷东西啊!”
身后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充满了愤怒。
杰克玩命地向前跑,怀里的酒瓶沉甸甸的,撞得他胸口生疼。他不敢回头看,只能凭着本能,沿着街道狂奔。
他跑得很快,在芝加哥的街头,他就是靠这双长腿躲过无数次追杀和围捕。
但这里不是芝加哥。
他刚跑出不到五十米,旁边那栋白色建筑里,突然冲出来几个穿着制服的男人。
他们不是警察,看起来像是保安,但动作异常敏捷。
只一个照面,杰克就被其中一个男人一记干净利落的绊摔,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砰!”
身体和坚硬的水泥地亲密接触,疼得他眼冒金星。怀里的那瓶酒也脱手而出,在地上滚了几圈。
万幸,没有碎。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一只穿着皮鞋的脚已经重重地踩在了他的背上,让他动弹不得。
周围很快围上了一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能看懂他们脸上的表情——鄙夷、愤怒,还有一丝好奇。
他像一头被围观的困兽,趴在地上,屈辱地喘着粗气。
那个喊住他的老太太走了过来,指着地上的酒,又指了指他,对那个踩着他的男人大声说着什么。
男人点了点头,弯下腰,从杰克的卫衣口袋里,搜出了那个面包和那瓶水。
人赃并获。
杰克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偷渡、躲藏、挣扎……所有的努力,都在这一刻,化为了一个笑话。
05
杰克被带进了一间小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文件柜,墙上挂着一面鲜红的旗帜。
那个抓住他的男人——后来他知道是这里的陈经理——把他按在椅子上,然后自己坐在了办公桌后面。
那个报警的老太太,还有几个看热闹的人,都挤在门口,对着他指指点点。
陈经理挥了挥手,把他们都赶了出去,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空气安静得可怕。
陈经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像X光一样,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杰-罗姆被这种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他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面包、水,还有那瓶昂贵的白酒,就摆在桌子上,像三位沉默的证人,控诉着他的罪行。
“Why?”
陈经理突然开口,说了一个英文单词。
杰克猛地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为什么?”陈经理又用生硬的中文重复了一遍,同时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东西,又指了指他。
杰克看懂了。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绝望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饿……没钱……没吃的……我只是想活下去……”
他说得很慢,很吃力,眼眶也红了。
他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他只是本能地想为自己辩解。他不是一个坏人,他不想偷东西,他只是……太饿了。
陈经理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似乎在记录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杰克看到那身熟悉的蓝色制服,瞳孔瞬间收缩。是警察。
芝加哥街头那些呼啸的警笛、闪烁的红蓝警灯、冰冷的手铐……所有恐怖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入他的大脑。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李警官,你来了。”陈经理站起来,指了指杰克和桌上的东西,用飞快的中文说了一大堆话。
李警官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杰克。
那是一种平静而锐利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让杰克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案板上的蝴蝶,无处可逃。
李警官走过来,先是拿起那瓶白酒看了看,确认了上面的价格标签。然后,他示意杰克站起来。
杰克僵硬地照做了。
李警官对他进行了简单的搜身,最后从他破旧的牛仔裤后袋里,摸出了他的护照。
那本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美国护照。
李警官翻开护照,仔细地看着上面的信息和签证页。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李警官看着他,缓缓地说出几个清晰的英文单词。
你的签证……过期了。
他又指了指签证页上的日期,用中文对陈经理说:“签证过期一个月了,属于非法滞留。”
接着,他又指着桌上的那瓶酒,说:“这瓶酒价格1999,加上这些,总价值超过两千块了。根据法律,盗窃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可以构成盗窃罪,要立案追究刑事责任的。”
虽然杰克听不懂后面那段复杂的中文,但他听懂了“visa expired”,也看到了李警官脸上严肃的表情。
他更看到了,当陈经理听到那段话时,看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一丝同情和惋惜。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他知道,这次的麻烦,比芝加哥的任何一次都要大。
在那里,他或许可以靠着帮派的势力或者律师的辩护脱身。
但在这里,他语言不通,身无分文,还是一个非法偷渡客。
他彻底掉进了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深渊。
杰克的脸,“唰”的一下,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和墙壁一样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