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有点小激动的。
那种感觉,就像是给一杯放久了、快没气的可乐里,重新丢进一颗冰块。
滋啦一声,全是旧日的气泡。
李伟结婚,在上海。
我在一个二线省会城市做着半死不活的平面设计,每天跟甲方的奇葩审美斗智斗勇。
上海,对我来说,意味着四个小时的高铁,或者十七个小时的硬座。
我选了后者。
不是没钱,也不是装什么文艺青年体验生活。
纯粹是觉得,这十七个小时,像一个缓冲,一个有仪式感的、缓慢的过渡。
让我从眼前的苟且,慢慢渡到记忆里的青春里去。
李伟,我大学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我们一起在宿舍煮过泡面,一起在网吧包过夜,一起在考试前互相划过重点,也一起在毕业散伙饭上哭得像两条狗。
他去了上海,我回了老家。
刚开始那两年,我们还天天在QQ上胡扯。
“我操,阳子,上海这帮逼太能装了,喝个咖啡都得讲究手冲还是虹吸。”
“那你呢?不也被同化了?”
“滚蛋,老子还是喜欢蹲路边摊吹啤酒。”
后来,联系渐渐少了。
微信取代了QQ,朋友圈取代了聊天框。
他晒陆家嘴的夜景,我晒公司楼下的流浪猫。
他晒新买的机械表,我晒刚抢到的优惠券。
我们像两条在不同坐标系里的直线,曾经有过一个短暂的交点,然后就奔着各自的无限远去了。
直到三个月前,他突然给我发了条微信。
“兄弟,我要结婚了。”
后面跟着一个红色的“囍”字电子请柬,做得挺精致,一看就是花钱找人设计的。
新娘叫张琳,照片上笑得很甜,是我不认识的姑娘。
那一瞬间,我盯着屏幕,心里五味杂陈。
有种“啊,这家伙终于也尘埃落定了”的感慨,也有一种“操,我们好像真的不熟了”的失落。
我回:“可以啊你小子,恭喜恭喜!必须到!”
他回得很快:“就知道你够意思!等你来!”
于是,就有了这趟十七个小时的硬座之旅。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不知名脚丫子的味道,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我戴着耳机,听着大学时我们一起听的歌,许巍,朴树。
“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劳……”
我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李伟当年抱着吉他,在宿舍楼下给一个外语系的姑娘弹这首歌的样子。
五音不全,但一脸深情。
姑娘最后没跟他,跟了一个开雅阁的社会青年。
李伟为此在我们宿舍喝断片儿了三次。
我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后哥们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现在,他找到了那个“更好的”。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真的。
我甚至提前半个月就开始琢磨,份子钱随多少合适。
我们这边的行情,普通朋友是六百,关系好点的是八百到一千。
但这是上海。
而且,这是李伟。
我咬了咬牙,准备了一千二百块。
不多,但对于我这个月薪六千、房租两千的设计狗来说,已经算大出血了。
我把崭新的人民币装进一个红色的利是封里,还在背面用设计软件画了个Q版的我们俩,勾肩搭背,笑得像傻子。
我觉得这比单纯写个“新婚快乐”有意义多了。
火车咣当咣当,像时间的摇篮。
我靠着窗户,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充满了期待。
我想象着见到李伟,狠狠给他一拳,骂他一句“你他妈的终于嫁出去了”。
然后他会笑着搂住我的脖子,说:“滚蛋,就等你了,今晚不醉不归。”
我们会聊起大学的糗事,聊起这些年的变化,聊起各自的生活。
就像我们从未分开过一样。
十七个小时,就在这种美好的幻想里,一点点被磨过去了。
火车到站,是早上八点。
上海的火车站,像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机器。
人潮汹涌,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表情冷漠。
我被人群推着往前走,感觉自己像一滴掉进大海里的水。
瞬间就被稀释了,不见了。
我掏出手机,给李伟发微信。
“兄弟,我到了。”
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复。
我猜他肯定在忙,新郎官嘛,可以理解。
我又发了一条:“我先找个地方吃早饭,你把酒店地址发我。”
这次回复得很快。
一个定位链接。
后面跟着一句:“你打车过去吧,我这边走不开,房间已经给你开好了,前台报我名字就行。”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对劲。
但很快又被自己按了下去。
陈阳啊陈阳,你矫情个什么劲儿?人家结婚,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等着他统筹,哪有空专门来接你一个老同学。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我吸了口气,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司机一听酒店名字,哟了一声。
“可以啊小伙子,住五星级啊。”
我尴尬地笑了笑。
车子穿行在上海的高架桥上,两边是密不透风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日光。
我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
这城市太大了,太新了,太亮了。
亮得让我觉得我那身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的衣服,有点灰扑扑的。
酒店确实气派。
大堂的水晶吊灯,亮得能闪瞎人的眼。
空气里飘着一种高级的香氛味道。
我拉着我的小行李箱,站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感觉自己跟这儿格格不入。
前台小姐姐的笑容很职业,很标准。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找一下李伟,他朋友,他说给我留了房间。”
“好的,李伟先生是吗?请您出示一下身份证。”
登记完,她递给我一张房卡。
“陈先生,您的房间在1608,电梯在那边。祝您入住愉快。”
从头到尾,她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拿着房卡,突然觉得,自己跟刚才在火车站被人群推着走的那个自己,没什么两样。
都是被流程推着走。
房间很大,床很软。
落地窗外,是密密麻麻的城市天际线。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大床里。
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的。
我拿起手机,想给李伟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到了。
但看着那个名字,我又犹豫了。
他现在肯定忙得脚不沾地。
我这一通电话打过去,除了给他添乱,还能干嘛?
算了吧。
我打开微信,看见我们几个大学同学拉的小群里,有人在艾特李伟。
“@李伟 新郎官,忙着洞房呢?”
“照片!照片!新娘子照片发出来看看!”
李伟没回。
群里另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同学,叫赵磊,发了张图。
是一队婚车,头车是辆玛莎拉蒂。
赵磊配文:“老李这排场,可以啊!”
群里立刻炸了。
“我操!玛莎拉蒂!”
“可以啊老李,深藏不露啊!”
“新娘家底不薄吧?”
我看着那辆扎着鲜花的白色玛莎拉蒂,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我想起大学时,李伟骑着一辆二手永久自行车,载着我穿过整个校园,就为了去吃一碗五块钱的麻辣烫。
那时候他笑得那么开心。
现在的他,坐在玛莎拉蒂里,还会笑得那么开心吗?
我不知道。
我冲了个澡,换上我为了这次婚礼特意买的一身西装。
不算贵,但很合身,熨得笔挺。
对着镜子,我反复整理着领带,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不那么“外地人”。
婚礼是中午十二点,在酒店三楼的宴会厅。
我提前十五分钟到了。
宴会厅门口,摆着一个巨大的迎宾牌,上面是李伟和新娘的婚纱照。
男的帅,女的靓,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伟穿着一身白色西装,笑得……有点陌生。
不是我记忆里那种咧着嘴、露着牙的傻笑。
而是一种很得体、很标准的,可以印在杂志封面上的那种笑。
门口站着两排迎宾的人。
有李伟的父母,我见过照片,认得出来。
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看起来像是新娘家的亲戚。
他们每个人都笑容满面,热情地跟来宾打着招呼。
我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走过去。
我先跟李伟的父母打招呼。
“叔叔阿姨好,我是李伟的大学同学,陈阳。”
李伟的妈妈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哦,哦,你好你好,快请进,快请进。”
她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转向了我身后另一位看起来珠光宝气的来宾。
李伟的爸爸则只是对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有点尴尬。
我以为他们至少会说一句“啊,你就是陈阳啊,李伟经常提起你”,或者“大老远跑来,辛苦了”。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像是空气。
我把目光投向人群,寻找李伟。
他就在不远处,被一群人簇拥着。
那群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裙裾飘飘,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刚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
李伟在他们中间,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他看到了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零点一秒。
他脸上的笑容甚至都没有变一下,只是朝我这边,非常轻微地,抬了一下下巴。
然后,他就转过头,继续跟旁边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说话了。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我手里攥着那个准备好的红包,手心全是汗。
那个我画了Q版头像的红包。
我突然觉得它有点可笑。
一个穿着得体,看起来是伴郎模样的小伙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签到本。
“先生,这边签到,随份子。”
他的语气很客气,但也很催促。
我机械地翻开签到本,在“大学同学”那一栏里,找到了赵磊的名字。
后面已经有好几个签名了。
我拿出笔,写下“陈阳”两个字。
然后,我把那个红色的信封,递给了旁边一个负责收钱的女孩。
女孩头都没抬,接过去,熟练地在礼金簿上登记。
“陈阳,一千二。”
然后把红包扔进了一个大红色的箱子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
我感觉,自己不是来参加一场婚礼的。
我是在办理一个业务。
一个叫做“随份吃饭走人”的业务。
签完到,我被一个服务员领着往里走。
宴会厅很大,摆了大概四五十桌。
主桌上,坐的都是些长辈。
旁边几桌,看起来是新郎新娘的同事、朋友。
气氛很热烈。
服务员把我领到了一个角落里的桌子。
桌上摆着一个牌子。
“新郎大学同学”。
我心里一喜,终于找到组织了。
可我坐下来才发现,这一桌,连我一共就五个人。
除了我,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一个看起来很文静的女生,和一对情侣。
我们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一座三室一厅。
还是那个眼镜男生先开了口。
“额……你们也是李伟的同学?”
我们纷纷点头。
“我是张浩,计算机系的。”
“我是刘雯,外语系的。”
那对情侣也做了自我介绍。
我们聊了几句才发现,我们几个,虽然都是一个大学的,但跟李伟根本就不是一个专业的。
甚至有的人,只是在社团活动里跟李伟打过几次照面。
真正的“上铺兄弟”,只有我一个。
那我大学那帮兄弟呢?
赵磊呢?
我拿出手机,在群里问。
“@赵磊 你在哪桌?”
赵磊回得很快,发了张照片。
他那一桌,坐得满满当当。
照片里,他旁边那个人,我认识,是我们当年的班长。
赵磊说:“我跟班长他们在这边,新娘同事那一桌,新娘安排的,说我们都是在上海混的,有共同语言。”
我的心,沉了一下。
有共同语言。
那我呢?
我这个坐了十七个小时硬座来的人,就没共同语言了?
我看着我们这一桌。
张浩在低头玩手机。
刘雯在小口喝着茶。
那对情侣在窃窃私语。
我们就像是被归类到“其他”选项里的一群人。
凑成一桌,免得空着难看。
婚礼仪式开始了。
司仪在台上说着煽情的串词。
灯光暗下来,追光灯打在新郎和新娘身上。
他们挽着手,从红毯的那一头,缓缓走来。
李伟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幸福和……骄傲。
新娘很美,婚纱很华丽,钻戒很大。
台下的掌声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感觉像在看一场电影。
一场与我无关的电影。
交换戒指,接吻,倒香槟塔。
每一个环节,都完美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我木然地鼓着掌。
手心都拍红了,心里却一片冰凉。
仪式结束,开始上菜。
菜很丰盛,龙虾,鲍鱼,石斑鱼。
但我一口都吃不下去。
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同桌的几个人,倒是吃得挺开心。
他们可能真的只是来吃顿饭,随个份子,完成一个社交任务。
他们没有期待,所以也不会失望。
只有我,像个傻子。
带着满腔的热情和回忆,一头撞在了一堵冰冷的墙上。
新郎新娘开始敬酒了。
他们从主桌开始,一桌一桌地敬。
李伟端着酒杯,满面春风。
他每到一桌,都会跟桌上的人热情地寒暄,拥抱,说着“感谢光临”。
我看着他离我们这桌越来越近。
我的心,竟然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我在想,等他过来,他会怎么跟我说?
他会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怠慢了,等会儿我单独找你喝”吗?
还是会给我一个用力的拥抱,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甚至都想好了我要回他什么。
我就说:“没事儿,知道你忙,赶紧的,把这杯干了,嫂子随意。”
然后,他们过来了。
李伟和新娘张琳,端着酒杯,站在我们桌前。
李伟的目光,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那眼神,就像领导视察工作一样。
然后,他举起酒杯,用一种非常官方的口吻说:
“感谢各位同学远道而来,我跟张琳,敬大家一杯。我干了,你们随意。”
说完,他一仰脖子,干了杯里的酒。
张琳也抿了一口,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然后,他们就转身,走向了下一桌。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他没有叫出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他没有跟我有任何一句单独的交流。
他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我端着那杯酒,僵在半空中。
耳朵里嗡嗡作响。
司仪在台上的声音,宾客的谈笑声,都离我远去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李伟那个转身的背影。
那个决绝的,毫不留恋的背影。
我明白了。
我不是被怠慢了。
我是被无视了。
彻彻底底的,无视。
在他眼里,我,跟这一桌上其他几个他连名字都叫不全的“同学”,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都只是一个符号。
一个叫做“大学同学”的,需要被安放在某个角落的符号。
那个坐了十七个小时硬座的我。
那个为他准备了一千二百块钱红包的我。
那个在红包上画了Q版头像的我。
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不是羞愧。
是愤怒。
一种被愚弄、被践踏的愤怒。
凭什么?
我凭什么要在这里,接受你这样的施舍?
我凭什么要用我的真情实感,来给你盛大的婚礼,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头?
我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酒杯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同桌的人都朝我看来。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站了起来。
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宴会厅里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所有人都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包括李伟。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
眼神里,是疑惑,是不解,还有一丝……被打扰的恼怒。
我迎着他的目光。
我们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遥遥相望。
在他的眼神里,我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当年那个上铺兄弟的影子。
我看到的,只有一个陌生的,高高在上的,被打扰了完美婚礼的新郎官。
我突然就笑了。
笑得有点凄凉。
我转过身,没有再说一句话,径直朝着宴会厅的大门走去。
我的脚步不快,但很稳。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我能感觉到,身后有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但我不在乎了。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脚步。
我看到了那个签到台。
看到了那个负责收礼金的女孩。
看到了那个装满了红色信封的大箱子。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冒了出来。
我走了过去。
那个收礼金的女孩正在低头玩手机,看到我过来,抬起头,有点不耐烦。
“有事吗?”
“我拿回我的红包。”我平静地说。
女孩愣住了。
“什么?”
“我说,我把我刚才随的份子钱,拿回来。”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女孩的表情,从不耐烦,变成了震惊,然后是不可思议。
“先生,您开玩笑吧?这……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我冷笑一声,“什么规矩?我送出去的祝福,现在想收回,不行吗?”
我们的对话,吸引了旁边几个人的注意。
那个伴郎模样的小伙子又走了过来。
“先生,怎么了这是?”
“他……他要拿回他的红包。”女孩指着我说。
伴郎也愣住了。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眉头紧锁。
“兄弟,别这样,今天大喜的日子,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指着那个红色的箱子,“我的红包,上面写着陈阳,我画了画,很好认。把它还给我。”
我的坚持,让他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伴郎的语气也硬了起来。
“先生,您这样是来砸场子的。您知道今天新郎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坐了十七个小时的火车,来参加我最好兄弟的婚礼。但是,我到了之后,他没接过我,没见过我,没跟我说超过三句话,敬酒的时候,甚至都没叫出我的名字。”
“我来,是祝福他的。但现在我发现,我的祝福,对他来说,一文不值。”
“所以,我的祝福,连同我的份子钱,我都要收回。”
“这很公平。”
我的话,让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同情,有鄙夷,也有看热闹的。
伴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可能从来没处理过这种事。
“你……你等一下,我去找李伟。”
他转身就要走。
“不用了。”我拦住他,“别去打扰你们的新郎官。他忙。”
我走到签到台前,对那个已经吓傻了的女孩说:“麻烦你,帮我找一下。”
女孩求助地看着伴郎。
伴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给他找。”
他可能也觉得,让我赶紧拿着钱走人,是把影响降到最低的最好办法。
女孩不情不愿地打开那个红色的箱子,开始在里面翻找。
我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别人童话世界的恶龙。
所有人都希望我赶紧消失。
很快,女孩找到了那个红包。
她递给我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
我接了过来。
红包的背面,我画的那个Q版小人,笑得依然那么灿烂,那么傻。
我捏着那个红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宴会厅。
身后,是窃窃私语,和久久没有平息的骚动。
我不在乎。
走出酒店大门,外面阳光刺眼。
我深吸了一口上海的空气。
这一次,不觉得压抑了。
我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火车站。
我买了最近一班回家的火车票。
依然是硬座。
坐在候车大厅里,我拿出手机。
微信里,已经炸了。
大学同学群里,赵磊在疯狂艾特我。
“@陈阳 你人呢?你干嘛了?我听他们说你把红包拿回来了?真的假的?”
“陈阳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李伟多没面子?”
“你赶紧给李伟打个电话道个歉!”
我看着那些质问,冷笑。
面子?
他李伟有面子。
我的里子呢?
谁管过?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接了。
电话那头,是李伟的声音。
压抑着怒火,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陈阳,你他妈什么意思?”
这是他今天,跟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没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很平静。
“没什么意思?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红包拿走,这叫没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故意来给我难堪的?”
“我给你难堪?”我笑了,“李伟,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从我到上海,到你婚礼结束,你跟我说过几句话?你正眼看过我几眼?”
他沉默了。
几秒钟后,他用一种极不耐烦的语气说:“我那不是忙吗!我结婚!我能不忙吗?那么多宾客要招待,那么多亲戚要应酬,我哪有时间专门陪你一个人?”
“专门?”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
“我没让你专门陪我。我只想要一句‘兄弟你来了’,一个用力的拥抱,敬酒的时候,你能叫出我的名字,而不是把我们当成一群需要走流程的甲乙丙丁。”
“我坐了十七个小时的火车,李伟。不是四个小时的高铁。我把你当兄弟,我以为,我在你心里,至少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可我错了。”
“在你眼里,我和那些你不认识的亲戚,你老婆你不熟悉的同事,没什么两样。我们都是背景板,都是来给你撑场面的。”
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陈阳,我们都长大了,别那么幼稚行不行?”
“现实就是这样,人要分三六九等,朋友也分亲疏远近。我今天招待的,都是对我未来有帮助的人,是我老婆家的亲戚,是我的领导。我怠慢谁,也不能怠慢他们。”
“你……你应该理解我。”
理解你。
这三个字,像一把刀子,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理解你。”我说,“我理解你要往上爬,要融入新的圈子,要维护你来之不易的体面生活。”
“所以,我也请你理解我。”
“我不想用我的真心,去喂一条不把我当回事的狗。”
“嘟……嘟……嘟……”
我挂了电话。
然后,我打开微信,找到了李伟的头像。
那个我们曾经一起熬夜做出来的,搞怪的头像。
我按下了“删除联系人”。
“你确定要删除该联系人,以及所有聊天记录吗?”
我点了确定。
世界清静了。
火车再次开动。
还是咣当咣当的声音。
来的时候,这声音是摇篮曲。
回去的时候,这声音像丧钟。
在为我那段死去的青春,送行。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上海的繁华。
那些高楼大厦,那些璀璨灯火,在我眼里,迅速地模糊成了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就像我和李伟的友情。
曾经清晰无比,如今,面目全非。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色的信封。
打开,抽出里面那十二张崭新的一百元。
钱,还是那些钱。
但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把钱塞回钱包。
然后,我把那个画着我们俩Q版头像的红包,一点一点地,撕成了碎片。
我打开车窗,把那些碎片,洒向了窗外的风里。
再见了,兄弟。
再见了,我曾经以为可以延续一辈子的,青春。
火车一路向西。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车厢里,有人在打牌,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睡觉。
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赵磊。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陈阳,你到底在哪儿?你跟老李怎么了?”赵磊的声音很急。
“我在回家的火车上。”
“回家?你……你怎么就走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场面多尴尬?老李他岳父脸都黑了。”
“是吗?”我淡淡地说,“那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我们是同学,是兄弟啊!你这么做,让老李以后怎么做人?”
“兄弟?”我笑了,“赵磊,你也是兄弟,你为什么不跟我坐一桌?”
赵磊沉默了。
“那……那不是新娘安排的吗?她说我们都在上海,以后也好互相照应……”他的声音弱了下去。
“所以啊。”我说,“你们有你们的圈子,有你们的‘互相照应’。我一个外地来的,不懂你们的规矩,融不进去,我走,不是正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打断他,“赵磊,你别装了。你心里,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坐十几个小时硬座,跑来上海,就为了吃一顿饭,然后灰溜溜地滚蛋?”
赵磊又不说话了。
“你们的世界,我不懂,也不想懂了。”我说,“以后,你们的婚礼,我就不参加了。省得给你们添麻烦,也省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把赵磊,也拉黑了。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大学时的画面。
我和李伟,光着膀子,在宿舍里用一个脸盆吃西瓜。
我和李伟,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一人一瓶啤酒,对着月亮吹牛逼,说以后要一起开个公司,名字都想好了,叫“伟大理想”。
我和李伟,在他失恋那天,陪着他在KTV里吼了一晚上的《死了都要爱》,嗓子都哑了。
那时候的我们,那么穷,那么傻,但也那么真。
我们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持续一辈子。
可我们都忘了,人是会变的。
火车到站,是第二天的凌晨。
我走出火车站,熟悉的城市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上海那么光鲜,甚至有点破旧。
但,踏实。
我打车回家,打开房门。
房间里,一股熟悉的,我自己的味道。
我把行李箱扔在地上,把自己摔在床上。
一夜没睡,但我毫无睡意。
我打开电脑,登录了我的设计账号。
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稿,那些被甲方改了八百遍的logo。
我突然觉得,这些东西,虽然很烦,但很真实。
它们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不需要去仰望谁的光环,也不需要去迎合谁的圈子。
我就是我。
一个普通的,在二线城市挣扎求生的,平面设计师。
陈阳。
我打开一个空白的画板。
鬼使神差地,我开始画画。
我画了一个火车站台。
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拉着行李箱,站在人群中。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迷茫,一丝疲惫,但也有一丝……解脱。
他的背后,是一辆即将远去的,开往过去的火车。
我给这幅画,取名叫《告别》。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很平静。
上班,下班,画画,喂猫。
我没有再跟任何人提起李伟的婚礼。
那件事,就像一场高烧。
烧得我头昏脑胀,但烧退了,也就过去了。
只是心里,留下了一块疤。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区号是上海的。
我以为是骚扰电话,想挂掉。
但想了想,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很温柔,但带着一丝歉意。
“喂,请问是陈阳先生吗?”
“我是。”
“您好,我是张琳,李伟的……妻子。”
我愣住了。
“你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阳先生,我……我是特地来给您道歉的。”张琳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婚礼那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是李伟不对,是我们……怠慢了您。真的非常对不起。”
我沉默着,听她说着。
“李伟他……他这几年在上海,压力很大。他很想出人头地,很想证明自己。所以有的时候,会……会有点急功近利,会忽略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那天之后,我们大吵了一架。我也骂他了,我说他忘本。我说,能坐十几个小时火车来参加你婚礼的,才是你最该珍惜的朋友。”
“他……他其实也后悔了。他这几天,天天晚上都睡不着,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烟。他没脸再给你打电话,所以托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听着张琳的话,心里那块坚硬的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但,也仅仅是一丝。
“都过去了。”我说。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什么。”张琳说,“但是,我还是想说。陈阳先生,李伟他心里,一直是有你这个兄弟的。只是……生活把我们都改变了。”
“我明白。”我说。
是的,我明白。
生活,才是那个最厉害的,小三。
它能轻而易举地,拆散任何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
“那……我们以后,还有机会一起吃个饭吗?”张琳小心翼翼地问,“您下次来上海,或者我们去您那边。我……我想认识一下李伟真正的朋友。”
我沉默了很久。
我在想,如果我答应了,会怎么样?
我们可能会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李伟会不停地给我道歉,给我敬酒。
张琳会在旁边,努力地缓和气氛。
我会尴尬地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
然后呢?
然后,我们可能会加上微信。
逢年过节,互相发一句“节日快乐”。
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到那个可以光着膀子吃西瓜,可以对着月亮吹牛逼的夏天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用再好的胶水,也粘不回原来的样子。
上面全是裂痕。
“不用了。”我终于开口。
“就这样吧。”
“对我们俩,都好。”
电话那头,张琳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她说,“那……祝您,一切都好。”
“你也是。”我说。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晴了。
阳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我养的那只流浪猫,跳上窗台,懒洋洋地蜷成一团,打起了呼噜。
我突然觉得,心里那块疤,不那么疼了。
它还在那里。
但它已经开始结痂。
也许有一天,它会变成一枚勋章。
一枚,纪念我曾经那么认真地,年轻过的勋章。
生活还在继续。
我依然是那个在二线城市挣扎的陈阳。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在我心里,已经不一样了。
我学会了告别。
也学会了,和自己和解。
又过了几个月,我的生活似乎完全回到了正轨。
我接了一个大项目,忙得天昏地暗,连喂猫都差点忘了。
甲方一如既往地奇葩,logo改了十几稿,颜色从“高级灰”换到“五彩斑斓的黑”。
我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任劳任怨地打开PS。
没办法,为了生活。
这天晚上,我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打开手机,看到一个好友申请。
头像是灰色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母:W。
我本能地想忽略。
但那个W,像一根刺,扎了一下我的眼睛。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同意。
对方很快发来一条消息。
“阳子,是我。”
是李伟。
我盯着那三个字,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看到一个早就知道结局的故事,又翻到了第一页。
我没有回复。
他接着发。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但我还是想说,对不起。”
“张琳跟我说,她给你打过电话了。你不想再见我,我理解。”
“我那天,确实混蛋。”
“我被上海这几年的浮华,冲昏了头。我以为,认识几个老板,拉拢几个领导,就是成功了。我忘了,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兜里只有五百块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是你给我打了两千块钱,让我撑过了第一个月。”
“我忘了,我爸生病住院,我回不去,是你替我跑前跑后,在医院陪了两天。”
“我忘了,我们曾经说过,苟富贵,勿相忘。”
“我全他妈忘了。”
看着这些文字,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些大学的画面。
原来,他没有忘。
他只是,把这些记忆,暂时存放在了一个被他自己锁起来的角落里。
现在,他把那个角落,打开了。
“我把红包里的钱,给你转过去。你收不收,是你的事。我转不转,是我的事。”
很快,一个微信转账的提示跳了出来。
金额是1200元。
我没有点开。
“钱就算了。”我终于回了第一句话。
“那天我拿回来,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我自己的那口气。”
“现在,那口气顺了。”
他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很久。
然后发来一句:“我知道。”
“阳子,我们还能是兄弟吗?”
这个问题,张琳也问过。
那时候,我的回答是决绝的。
但现在,面对着李伟自己,我却犹豫了。
我能感觉到,他这次的道歉,是真诚的。
他不是在履行一个丈夫的义务,而是在面对一个真实的自己。
可是,破镜,真的能重圆吗?
我们之间,隔着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场婚礼的怠慢了。
而是两个城市,两种生活,两种价值观的鸿沟。
我沉默了很久,打下了一行字。
“李伟,我们都回不去了。”
“你做你的上海精英,我做我的二线屌丝。挺好的。”
“以后,各自安好吧。”
发完这句,我关掉了手机。
我不想再看他的回复。
我怕看到他的失望,也怕看到自己的动摇。
就这样吧。
有些关系,不必非要有一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相忘于江湖,可能,是最好的归宿。
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真的画上句号了。
但生活,永远比小说更戏剧化。
又过了一年。
我从原来的公司辞职了。
和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个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依然很累,但自由了很多。
至少,不用再面对那些奇葩的甲方了。
这天,我正在工作室里画图,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儿子,你高中同学,那个叫……叫什么来着,就住咱们家后面那条街的,叫王超的,你还记得吗?”
“王超?记得啊,怎么了?”
“他下个月结婚,他爸刚才碰到我,把请柬给我了。你去不去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
又是婚礼。
我本能地想拒绝。
但王超,跟我关系确实不错。
高中时,我们是铁哥们,虽然大学没在一个城市,但每年过年回家,都会聚一聚。
“在哪儿办啊?”我问。
“就在咱们市里,那个福满楼大酒店。”
“行吧,我去。”
我答应了。
我告诉自己,这是在我们自己的城市,是我们自己的圈子。
不会再有上海那样的故事了。
婚礼那天,我穿得很随意。
一件干净的T恤,一条牛仔裤。
我随了八百块的份子钱。
不多不少,是我们这里的行情。
到了福满楼,门口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
王超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胸口别着新郎的红花,正咧着嘴,跟每一个来的朋友拥抱,捶胸。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大老远就喊了起来。
“我操!阳子!你可算来了!”
他冲过来,给了我一个熊抱,力气大得差点把我勒断气。
“可以啊你小子,都当老板了!”他捶了我一拳。
“滚蛋,就是一小作坊。”我笑着回敬他一拳。
他把我拉到他爸妈面前。
“爸,妈,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我最好的哥们,陈阳!”
王超的爸妈,都是很朴实的工人,笑起来一脸褶子。
“哎哟,是阳子啊!快进来快进来!超超天天念叨你!”
我被热情地让了进去。
签到台,收礼金的大姐,是我妈一个单位的,还笑着跟我说:“阳子又帅了啊!”
我被安排在一桌,满满当当,全是高中时的老同学。
大家一见面,就吵吵嚷嚷,互相揭短,笑成一团。
“阳子,听说你把前公司的老板给炒了?”
“牛逼啊!快跟我们讲讲!”
我被灌了好几杯酒,聊得面红耳赤。
婚礼仪式很简单,甚至有点土。
司仪的普通话都不标准。
但新郎新娘,笑得特别真实。
王超在台上,念着他自己写的誓词,念到一半,一个大男人,竟然哭了。
台下,我们这帮兄弟,一边起哄,一边偷偷抹眼泪。
这才是婚礼啊。
这才是,我想要的,人情味儿。
敬酒的时候,王超端着酒杯,带着新娘,摇摇晃晃地来到我们这桌。
他挨个点名。
“狗子,谢谢你!”
“胖子,谢谢你!”
轮到我,他一把搂住我的脖子,酒气熏天。
“阳子!我最好的兄弟!别的不用说了,都在酒里!干了!”
我们碰杯,一饮而尽。
那一刻,我感觉,一年前在上海受的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都烟消云散了。
我突然就想通了。
李伟,没有错。
我,也没有错。
错的是,我们把不同世界的东西,强行放在了一起。
就像你不能指望,一条在长江里游惯了的鱼,能适应马尔代夫的珊瑚礁。
它会缺氧,会死。
宴席散了,我们这帮同学,还不想走。
又拉着王超,去KTV续摊。
我们在包厢里,鬼哭狼嚎,唱着那些早就过时的老歌。
唱到最后,所有人都喝多了,东倒西歪。
我扶着墙,去洗手间。
在走廊里,我碰到了一个人。
一个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李伟。
他也喝多了,脸色通红,靠在墙上。
我们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在异乡的KTV走廊里,相遇了。
四目相对,空气都凝固了。
他瘦了,也憔悴了。
没有了婚礼上那种意气风发。
眼神里,全是疲惫和落寞。
“你……怎么在这儿?”我先开了口。
“我……出差。”他的声音有点沙哑,“陪客户……喝酒。”
“哦。”
我们又沉默了。
“你……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我说,“自己开了个工作室,瞎忙。”
“挺好。”他点点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不怎么好。”
我看着他。
“我离婚了。”他说。
我愣住了。
“就在上个月。”他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净身出户。”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还能为什么。”他自嘲地笑了笑,“人家是天上的凤凰,我就是地上的土鸡。土鸡再怎么扑腾,也学不会凤凰的优雅。”
“她家的人,从来就没看得起我。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外地来的,靠着女儿上位的穷小子。”
“我每天活得像个孙子,点头哈腰,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
“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够成功,就能赢得他们的尊重。”
“结果,我越努力,他们越觉得我野心大,靠不住。”
他拿起一瓶啤酒,猛灌了一口。
“那天,你走了之后,张琳她爸找我谈话。他说,陈阳这样的朋友,才是你真正的根。你连自己的根都不要了,你还能靠得住谁?”
“从那天起,他们家对我的态度,就彻底变了。”
“最后,张琳跟我说,我们不合适。她说,她想要的生活,我给不了。我想要的朋友,她也给不了。”
“我们就这么散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阳子,我是不是很?”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该说什么?
说“活该”?
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说不出口。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从他手里,拿过那瓶啤酒,也灌了一口。
酒很凉,一直凉到胃里。
“不。”我说,“就是有点……蠢。”
他笑了。
这次,是那种我熟悉的,咧着嘴,露着牙的傻笑。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坐在KTV的走廊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劝他。
我只是默默地,把我的肩膀,递了过去。
就像很多年前,在他失恋的那个晚上,我做过的那样。
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哭得泣不成声。
“阳子……我对不起你……”
“过去了。”我说。
“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看着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着的包厢门。
里面,传来我们那帮高中同学,鬼哭狼嚎的歌声。
“唱一首简单的歌,让我们一起快乐……”
我拍了拍李伟的后背。
“回不去了。”我说。
他身体一僵。
“但是,”我顿了顿,看着他,“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走吧。”我拉他起来,“我那帮哥们,都在里面。他们也挺想你的。”
李伟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拽着他,推开了那扇门。
包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
看着我,和站在我身后,满脸泪痕的李伟。
王超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扔掉话筒,冲了过来。
“我操!李伟?你怎么在这儿?”
然后,他看到了李伟通红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随即,一拳捶在李伟的胸口。
“你他妈的!还知道回来啊!”
李伟一个踉跄,没站稳。
然后,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你一拳,我一脚地,捶着他。
骂着他。
“你小子混出息了啊!把我们都忘了!”
“就是!在上海了不起啊!”
李伟不躲,也不还手。
就那么站着,任由我们捶打。
打着打着,所有人都笑了。
笑着笑着,又都哭了。
那天晚上,我们所有人都喝断片儿了。
我只记得,最后,是我和王超,把李伟架回了酒店。
把他扔在床上的时候,他还在迷迷糊糊地念叨着。
“兄弟……我对不起你们……”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手机里,是李伟发来的一条信息。
“阳子,我走了。回上海,办离职。”
“我打算,回老家了。”
“欠你们的酒,我回来,一顿一顿地还。”
“等我。”
我看着那条信息,笑了。
我回了他一个字。
“好。”
生活,就像一个圆。
我们拼命地往前跑,以为能跑到更远的地方。
到头来才发现,我们只是在原地,画了一个圈。
最终,还是会回到那个,我们出发的地方。
那里,有我们的根。
有我们,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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