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没回头。
我怕一回头,那点残存的、可笑的体面,就碎了。
身后是我的女儿,王娟。还有我的女婿,李伟。
他们俩,一个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是我曾经当亲儿子一样疼的人。
八年。
整整八年。
我给他们当了八年的免费保姆。
现在,我要回山东老家了。
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小塑料袋,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
王娟塞给我的。
她说:“妈,路上吃。这家的点心,你不是挺爱吃的吗?”
我没看她,也没看那个袋子。
我只是盯着自己那双浮肿的、关节粗大的手。
这双手,八年前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它能和面,能纳鞋底,能一针一线地绣出个鸳鸯戏水。
现在,它只会泡在油腻的洗碗水里,只会攥着湿漉漉的拖把,只会在凌晨四点半准时摸到冰箱门上,给一家老小准备早饭。
李伟站在王娟旁边,脸上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妈,路上慢点。到了给我们来个电话。”
客气,疏离。
就像在跟一个服务了多年的家政阿姨告别。
不,家政阿姨离职,还得结工钱呢。
我呢?
我得到了一个红色的小塑料袋。
我坐上了开往济南的绿皮火车,慢悠悠的,晃晃悠悠的。
也好。
太快了,我怕我的魂跟不上。
我把那个红色的塑料袋放在旁边空着的座位上,像供着什么宝贝。
然后,我才舍得打开看了一眼。
两包稻香村的牛舌饼。
一包山楂片。
还有……没了。
哦,底下压着一个信封。
我抽出来,薄薄的。
捏了捏,大概能摸出四五张纸币的厚度。
我没拆。
我怕拆开了,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念想,也就彻底断了。
我把信封塞回袋子,拉上拉链,然后靠在冰凉的车窗上。
窗外的景物在倒退。
高楼,立交桥,密密麻麻的格子窗。
这个我待了八年的城市,正在一点点把我吐出去。
八年前,我不是这么来的。
那时候,我接到王娟的电话,电话那头她又哭又吐,说自己怀孕了,反应大得不行,吃不下饭,闻不了油烟味。
李伟工作忙,天天加班,根本顾不上她。
她说:“妈,你快来吧,我快活不下去了。”
我当时正在院子里喂鸡,一听这话,魂都吓飞了。
我扔了手里的瓢,连夜收拾东西。
我老头子走得早,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把钥匙交给邻居,让她帮我照看一下鸡,照看一下那几分菜地。
我跟她说:“我去去就回,最多两三个月,等娟子稳当了我就回来。”
邻居张嫂子撇撇嘴。
“秀兰,你可想好了。这城里闺女家,可不是那么好待的。”
我当时还笑她。
“说的什么话,那是我亲闺女,我去照顾她,不是天经地义吗?”
天经地义。
这四个字,像个烙铁,在我心里烙了八年。
我带着两大包自己种的花生、地瓜,还有一坛子腌得喷香的萝卜干,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一进门,王娟就抱着我哭。
李伟也跟在后面,一口一个“妈”,叫得比亲儿子还甜。
他说:“妈,您可算来了,您是咱们家的大救星。”
我被他们捧得晕乎乎的,挽起袖子就开始干活。
给王娟做她爱吃的疙瘩汤,不放一滴油,只用最新鲜的蛤蜊吊汤。
给她熬小米粥,一熬就是两个小时,熬到米油都浮起来。
我把他们那个三百平的复式楼,里里外外擦得锃亮,亮得能照出人影。
王娟的孕吐,好了。
气色,也红润了。
她挽着我的胳膊,撒娇。
“妈,你做的饭就是好吃,比外面任何馆子都强。”
“妈,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跟孩子可怎么办。”
李伟也说:“是啊妈,您就在这儿,这就是您自己家。”
我自己家。
多好听的话。
我信了。
我把老家的那几只鸡,托张嫂子卖了。
菜地,也荒了。
我一门心思,扑在了这个“我自己家”。
外孙小名叫石头,出生的时候七斤八两,胖乎乎的,特别招人疼。
月子里,王娟怕身材走样,不肯母乳。
我白天黑夜地抱着石头,三个小时喂一次奶粉,换一次尿布。
我老了,觉少,但那么熬着,也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冒凉气。
有一次我发烧,烧到三十九度,躺在床上起不来。
我跟王娟说:“娟儿,妈不行了,今天你冲奶粉吧。”
王娟正敷着面膜看电视,头也没回。
“妈,我不会啊,水温多少,放几勺奶粉,我哪儿知道啊。”
“你歇会儿,等李伟回来让他弄。”
我躺在床上,听着石头在隔壁房间里声嘶力竭地哭。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我挣扎着爬起来,头重脚轻地去冲奶'粉。
李伟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孩子哄睡了。
他看见我通红的脸,摸了摸我的额头。
“哎呀,妈,您怎么烫成这样?赶紧吃药啊。”
他给我找了药,倒了水。
然后对王娟说:“娟儿,你看你,妈病了你也不知道关心一下。”
王娟把面膜一揭,不高兴了。
“我怎么不关心了?我不是让她歇着了吗?是她自己非要起来的。”
“再说了,带孩子本来就是她的事儿啊。”
我端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
带孩子,本来就是我的事儿。
哦。
原来在他们心里,是这么定位的。
火车“哐当”一声,把我从回忆里震了出来。
一个乘务员推着小车经过。
“花生瓜子矿泉水,啤酒饮料方便面。脚收一下啊大姐。”
我动了动麻木的腿。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从早上出来到现在,我滴水未进。
我看着旁边那个红色塑料袋。
稻香村的牛舌饼。
我以前是挺爱吃的。
刚来北京那会儿,李伟买过一次。
他说:“妈,尝尝,北京特产。”
我咬了一口,又酥又甜。
我说:“好吃,就是太贵了。”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买过。
偶尔我自己出门买菜,路过稻香村的门店,闻着那股香味,会馋。
但摸摸口袋里那几张买菜剩下的零钱,我舍不得。
一块牛舌饼,能买两斤白菜了。
够我们一家人吃一顿了。
我没想到,临走了,王娟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是良心发现吗?
还是……只是顺手?
就像打发一个要走的小时工,随手抓两样东西,显得不那么刻薄。
我突然就没了胃口。
一点都没了。
石头上了幼儿园,我稍微松快了点。
但也就是稍微。
早上六点起床做早饭,送他去幼儿园。
然后回家买菜,洗衣服,搞卫生。
中午给自己随便对付一口。
下午三点,又得去接孩子。
晚上,要做一家四口的晚饭。
王娟和李伟下班回来,往沙发上一躺,一人一个手机。
“妈,饭好了吗?”
“妈,给我削个苹果。”
“妈,石头今天在幼儿园怎么样啊?”
我像个陀螺,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连轴转。
有时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靠在厨房门框上喘气。
李伟会看见。
他会说:“妈,辛苦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不会过来帮我端一下菜,也不会替我洗一个碗。
他的“辛苦了”,就像一句程序化的问候。
说完了,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王娟呢?
她会嫌我做的菜油大,盐多。
“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清淡饮食,少油少盐才健康。”
“你看看你,炒个青菜放这么多油,这还怎么吃?”
她把筷子一扔,不吃了。
我默默地把那盘青菜端回厨房,用水冲掉油,再给她重新拌一下。
我不敢说,那点油,是为了让菜更香,为了让辛苦一天的李伟和长身体的石头,能多吃两口饭。
我更不敢说,在我老家,炒菜不放足了油,那是要被笑话的。
在这个家里,我的习惯,我的口味,都是错的。
我必须按照他们的标准来。
喝桶装水,用洗手液,垃圾要分类。
我说不来普通话,他们就嫌我口音土。
石头学我说话,带了点山东腔,王娟听见了,脸立刻就沉下来了。
“石头!不许那么说话!好好说普通话!”
然后她转头对我说:“妈,以后你跟石头说话,尽量说普通D话,别带口音,影响孩子。”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这口音,养活了她二十多年。
现在,倒成了惹人嫌的东西了。
我开始变得沉默。
在这个家里,我尽量不说话,只做事。
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四年前,王娟怀了二胎。
是个女儿。
他们很高兴,说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
我却高兴不起来。
这意味着,我的“刑期”,又被延长了。
而且是无限期。
小孙女出生后,家里更乱了。
两个孩子,一个要接送上学,一个要喂奶换尿布。
我一个人,分身乏术。
我跟王娟商量。
“娟儿,妈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了。要不,请个保姆吧?我帮你一起带。”
王娟正在给女儿换名牌的纸尿裤,头也没抬。
“请保姆?妈,你知道现在保姆多贵吗?”
“一个月七八千,住家的得上万。”
“咱家哪有那个闲钱?”
我愣住了。
三百平的复式楼,开着七八十万的豪车。
李伟一身的名牌,王娟的包,动辄上万。
他们没有闲钱请保姆?
那我的这八年,又算什么呢?
我没敢问出口。
我怕问出来,连最后这点母女情分,都没了。
李伟走过来,打圆场。
“妈,娟儿不是那个意思。”
“主要是外人不放心,哪有自家人照顾得好啊。”
“您再辛苦辛苦,等孩子大点就好了。”
又是这句。
等孩子大点就好了。
从石头出生,他们就这么说。
现在,石头都上小学了,妹妹也出生了。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的腰椎间盘突出越来越严重,阴雨天疼得像要断掉。
膝盖也开始疼,下楼梯像踩在刀尖上。
我跟王娟说,想去医院看看。
她“哦”了一声,在手机上划拉着。
“妈,我这几天忙,走不开。要不让李伟带你去?”
李伟正在旁边看球赛,闻言,头也不回地喊。
“我这周要出差啊,没时间。”
“妈,要不您自己去?我给您在网上挂个号。”
我自己去。
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我连地铁怎么坐都不知道。
我怎么自己去?
那天下午,我没去做晚饭。
我躺在自己那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里,看着天花板,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不是不想干了。
我是真的干不动了。
晚饭是他们叫的外卖。
一堆塑料盒子,吃完了就堆在桌上。
没人收拾。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挣扎着起来了。
看着那一桌的狼藉,还有水池里泡着的奶瓶。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系上了围裙。
我不干,谁干呢?
这是我女儿的家。
这是我外孙、外孙女的家。
我能怎么办?
火车又“哐当”了一下,停了。
上来一些人,下去一些人。
我旁边的空位,被一个年轻的姑娘占了。
她戴着耳机,手里捧着一本书,很安静。
这让我想起了王娟。
她上大学那会儿,也是这样。
爱看书,爱安静。
那时候,她每次放假回家,都会给我带礼物。
一条丝巾,一瓶雪花膏。
不贵,但都是她用自己的生活费省下来的。
她会抱着我的脖子,说:“妈,你辛苦了,等我将来挣大钱了,就接你去城里享福。”
享福。
我来了。
福呢?
是不是我这个人,天生就没福气?
还是说,这八年的“福”,我消受不起?
去年过年,李伟的父母从老家过来了。
他们一来,我就成了“外人”。
李伟的妈,接管了厨房。
她做菜,是典型的北方口味,油大盐大。
王娟和李伟,吃得赞不绝口。
“妈,您做的红烧肉就是地道!”
“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
李伟说这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
我当时正在旁边给小孙女喂饭,假装没听见。
可我的心,还是被刺痛了。
我做的饭,他们吃了八年。
没听过一句这么由衷的赞美。
亲家母一来,我就被比下去了。
李伟的妈,不用干别的活。
她每天就是做做饭,然后就坐在沙发上,跟王娟、李伟聊天,看电视。
洗碗,拖地,洗衣服,带孩子。
这些事,还是我的。
有一天,我听见亲家母跟王娟在房间里说话。
“娟子啊,你也太实诚了。”
“哪有让自己亲妈这么累的?”
“你妈这哪是来享福,这是来当牛做马了。”
王娟的声音低了下去。
“妈,我也不想啊。这不是没办法吗?”
“请保姆贵,李伟压力也大。”
“我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也是闲着。
我在老家,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地,有一群能说到一起的老姐妹。
我每天可以去跳跳广场舞,可以去赶集。
那样的日子,叫“闲着”?
亲家母又说:“那也不能白用啊。你们俩现在条件好了,一个月不给个三千五千的,说不过去吧?”
“你妈嘴上不说,心里能没想法?”
房间里沉默了很久。
我以为王娟会反思。
结果,她出来以后,脸拉得老长。
她把我叫到阳台上。
“妈,你是不是跟我婆婆说什么了?”
我愣住了:“说什么?”
“我婆婆让我给您开工资,是不是您跟她抱怨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
“娟子!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妈?”
“我在你家八年,我跟你要过一分钱吗?我抱怨过一句吗?”
王娟也火了。
“那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
“你要是觉得委屈,你就说啊!你不说,谁知道你怎么想的?”
“现在好了,我婆婆觉得我是个不孝女,觉得我们在虐待你!”
“妈,你这不是给我上眼药吗?”
那一刻,我真想一巴掌扇过去。
可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那张我曾经亲了无数次的脸。
我下不去手。
我只是觉得,心,彻底凉了。
从里到外,凉透了。
从那天起,我决定要走了。
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不是因为累,不是因为苦。
是因为,没有尊严。
我像一件用顺手了的旧家具,被随意地摆放在角落里。
他们需要的时候,就用一下。
不需要的时候,就当我不存在。
甚至,还要嫌我占地方。
我开始慢慢地为自己做准备。
我把我这几年攒下的买菜钱,一点点存起来。
五块,十块。
攒了小半年,才攒了一千多块钱。
这是我回家的路费。
我开始把自己的东西,一点点收拾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几件换洗的衣服,都是几年前在地摊上买的。
还有一本发黄的相册,里面有我老头子的照片。
我跟王娟说了我的决定。
在一个她和李伟都在的晚上。
我话说得很平静。
“娟子,李伟,石头也大了,妹妹也上幼儿园了,我也该回去了。”
他们俩都愣住了。
王娟最先反应过来。
“妈,你怎么突然要走?”
“是我们哪儿做得不好吗?”
你看,多会说话。
李伟也跟着说:“是啊妈,您在这儿住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
“是不是跟娟子吵架了?她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他们一唱一和,像演双簧。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摇摇头。
“不是。我想家了。”
“我出来八年了,老家的房子都快塌了。”
“我也老了,想落叶归根。”
这是一个他们无法反驳的理由。
王娟沉默了。
她没再挽留。
或许,在她心里,也巴不得我早点走吧。
我走了,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请一个年轻漂亮、听话的保姆。
而不是一个总让她觉得亏欠、又老又土的亲妈。
李伟说:“那行。妈您想回去也行。那我们给您订票。”
“您想什么时候走?”
我说了个日期。
他们松了口气的表情,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很微妙。
王娟对我,突然客气了起来。
会主动问我累不累。
会给我买我爱吃的水果。
但那种客气,更像是一种即将解脱的伪装。
李伟还是老样子,客气,但疏远。
他们谁也没提钱的事。
没提我这八年的付出,该怎么补偿。
我也没提。
我不想提。
提了,就好像我这八年的母爱,是可以拿钱来衡量的。
那太脏了。
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只要我的尊严。
走的那天早上,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五点起床。
给他们做好了最后一顿早饭。
小米粥,葱油饼,还有几个煮鸡蛋。
我把两个孩子的书包整理好。
把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扔进了洗衣机。
然后,我拖着我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走出了我的房间。
王娟和李伟已经起来了。
他们站在客厅里,像是专门在等我。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王娟把那个红色的小塑料袋递给我。
李伟说了句“路上慢点”。
没有拥抱。
没有眼泪。
甚至,没有一句“谢谢”。
八年的青春,八年的血汗。
就换来这么一个轻飘飘的告别。
火车到站了。
是济南。
我还要再转一趟车,才能回到我的县城。
下了车,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
我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蹲下来。
我终于忍不住,把那个信封拆开了。
我把里面的钱,掏了出来。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四张红色的,一百块。
四百块钱。
我看着那四百块钱,突然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八年。
一年,五十块钱。
一个月,四块钱多一点。
一天,一毛多。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的价值,就是一天一毛钱。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给小孙女买了一个进口的玩具,花了我两百块。
那是我省了一个月的买菜钱。
王娟看见了,还嫌我买得不好。
她说:“妈,这种塑料玩具不安全,有毒。下次别乱花钱了。”
原来,我一个月的辛苦,还不如一个她看不上的塑料玩具。
我把那四百块钱,仔仔细细地叠好。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走到火车站的邮局。
我把那四百块钱,连同那个红色塑料袋里的点心,一起打包。
我给他们寄了回去。
我在附言上,只写了一句话。
“东西太贵重,我受不起。你们的福,我没资格享。”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了八年债的人,终于把债务还清了。
虽然,是我单方面宣布的。
回到县城老家,已经是晚上了。
我打开院门,一股尘土和霉味扑面而来。
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我都高。
屋子里的桌椅,蒙着厚厚的一层灰。
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一个破败的,冷清的,但属于我自己的家。
我没有急着收拾。
我放下行李,烧了锅热水,泡了个脚。
水很热,烫得我的皮肤发红。
但那种暖意,慢慢地从脚底,传到了心里。
八年了。
我没有这么舒舒服服地泡过一次脚。
在那个家里,我每天都是战斗澡,匆匆忙忙。
生怕孩子哭了,生怕饭凉了。
我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沉。
没有孩子的哭声,没有王娟的使唤声,没有李伟的电视声。
只有窗外,久违的虫鸣。
第二天,我被邻居张嫂子的敲门声吵醒了。
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秀兰!你可算回来了!”
“快,趁热吃,我刚做的手擀面。”
我看着她,看着那碗飘着葱花香的面条,眼泪又没出息地掉下来了。
我回来了。
我终于回来了。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草拔了,地翻了,屋子也亮堂了。
我又去集市上,买了几只小鸡仔。
看着它们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地跑,我感觉这院子,又活过来了。
我的生活,也重新开始了。
早上,睡到自然醒。
给自己做点爱吃的早饭,一碗玉米糊,一个咸鸭蛋。
然后,去地里侍弄我的菜。
下午,跟张嫂子她们,一起坐在巷子口,纳鞋底,拉家常。
晚上,去广场上,跟着音乐跳舞。
我的腰还是会疼,腿还是会酸。
但我的心情,是舒畅的。
我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王娟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是在我回去半个月之后。
她的语气,很冲。
“妈!你什么意思?”
“你把东西寄回来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给少了?”
我当时正在给我的小葱浇水,心情很好。
我没生气。
我只是很平静地说:“没有少不少的。那本来就不是我该拿的。”
“我给你家干活,是情分,不是本分。”
“现在,情分尽了。”
电话那头,王一娟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带着哭腔说:“妈,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不爱石头和妹妹了?”
她又来了。
又想用亲情绑架我。
我笑了。
“娟子,我爱你。我永远是你妈。”
“但是,爱不是没有底线的。”
“妈也是人,妈也会累,会寒心。”
“我在你那儿,像个不停转的陀螺,快散架了。”
“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你们要是想我了,就回来看我。”
“这个家,门永远为你们开着。”
“但是,让我再回去给你们当保姆,不可能了。”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没等她回答。
因为我知道,她不会理解的。
在她看来,母亲的付出,就是天经地义,是理所当然。
她不懂,再深的爱,也经不起日复一日的消磨。
再热的心,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冷遇。
那天之后,王娟很久没再联系我。
我也不在意。
我忙着我的生活。
地里的西红柿结果了,红彤彤的,像小灯笼。
黄瓜也长出来了,顶花带刺,水灵灵的。
我把吃不完的菜,送给左邻右舍。
张嫂子给我拿来了她家新下的鸡蛋。
李大爷把他钓的鱼,分我两条。
这种人与人之间,不掺杂任何利益的往来,让我觉得踏实。
有一天,张嫂子跟我说。
“秀兰,你看你,一个人也挺孤单的。”
“我给你介绍个老伴吧?”
“是我们跳舞队的,姓赵,也是一个人,人挺好的。”
我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我都这把年纪了,不折腾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异样。
那天跳舞的时候,我偷偷观察了那个老赵。
个子不高,人很精神。
跳舞的时候,腰板挺得笔直。
休息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喝茶。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过来,笑了笑。
很和善的笑容。
我的脸,竟然有点红了。
后来,我们慢慢熟悉了。
他会帮我提东西,我会给他送点自己种的菜。
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
聊过去,聊孩子,聊现在的生活。
他也是从儿子家“退”回来的。
他说:“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们掺和不进去,也别硬掺和。”
“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活得自在,比什么都强。”
我深以为然。
秋天的时候,我跟老赵,领了证。
没有办酒席,就是请了几个老朋友,在家里吃了顿饭。
我做了我最拿手的海鲜疙瘩汤。
老赵说,比他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好。
我们俩,就像两棵被风雨摧残过的老树,互相依偎着,取暖。
日子过得平淡,但很安稳。
今年过年,王娟和李伟,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
他们开着那辆豪车,停在我家门口,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
我开门的时候,他们都愣住了。
因为开门的,是老赵。
王娟的脸,瞬间就变了。
“妈!他是谁?”
我把他们让进屋,给他们倒了茶。
我指着老赵,说:“这是你赵叔,我们结婚了。”
王娟像被雷劈了一样。
“结婚?妈,你怎么能结婚呢?你爸才走了多少年?”
“你对得起我爸吗?”
我看着她,觉得她陌生又可笑。
“娟子,你爸走了快十年了。”
“我守了十年寡,伺候了你八年。”
“我怎么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李伟在一旁,脸色也很难看。
他大概是觉得,我再婚,丢了他的人。
石头和妹妹,怯生生地看着老赵,不敢说话。
这个年,过得异常尴尬。
王娟一句话都不跟老赵说。
李伟也是。
他们带来的那些高档礼品,就堆在墙角,像一堆垃圾。
年夜饭,是我和老赵一起做的。
一桌子的菜。
王娟没吃几口。
初二,他们就要走。
临走前,王娟把我拉到一边。
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妈,这里面有五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
“算是我跟李伟,孝敬您的。”
“您……别跟那个男的过了,跟我回北京吧。家里不能没有您。”
我看着那张卡,又看了看她。
我摇了摇头。
“娟子,你的心意我领了。钱,我不要。”
“那个家,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这里,才是我的家。”
王娟的眼圈红了。
“妈,你是不是还在生我们的气?”
“那四百块钱,是李伟放的。我当时不知道。”
“我知道错了,妈,你原谅我吧。”
我叹了口气。
“娟子,这不是四百块钱的事。”
“也不是你一句‘错了’,就能抹平的事。”
“是八年。整整八年。”
“这八年,我在你们家,活得像个影子。”
“我累了,真的累了。”
我把银行卡,塞回她的手里。
“拿着吧。给自己买点好的,别总想着省钱。”
“也给李伟买点。他工作也辛苦。”
“钱,要花在刀刃上。”
“别再为了省个保姆钱,把你妈当成驴使唤了。”
我的话说得很重。
王娟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拍了拍她的背。
没有说“没关系”。
有些伤害,是无法轻易原谅的。
我只能说:“都过去了。”
他们走了。
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老赵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暖,很厚实。
“都过去了。”他也说。
我看着他,笑了。
是啊。
都过去了。
那个红色的小塑料袋,那四百块钱,那八年的委屈。
都像那辆开远的汽车一样,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有阳光,有土地,有爱我的人,也有我爱的人。
这就够了。
至于那八年,就当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醒了,天也亮了。
人,总得往前看。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还是那么粗糙,关节还是那么大。
但我不嫌弃它了。
这双手,虽然不再能绣出好看的花。
但它能种出最甜的菜,能做出最香的饭,能牵住身边人的手。
这双手,是我活过的证明。
是我重新找回自己的证明。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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