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字那天,北京下了一场黏糊糊的雨。
不是暴雨,也不是小雨,就是那种能把全世界都浸泡在一层灰蒙蒙水汽里的雨。
我的律师,老李,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终于搞定了”的轻松。
“陈总,再确认一遍,没问题就在这儿签字。”
他把笔递给我,指着合同右下角的空白处。
我没接。
我看着窗外,国贸的楼顶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像海市蜃楼。
“陈阳?”老李又叫了一声。
我回过神,接过那支沉甸甸的派克金笔。
笔尖悬在纸上,离我的名字只有一厘米。
签了,我前半辈子拼死拼活打造的“灵境科技”,就跟我再没半毛钱关系。
换来的是我银行账户里一串想数清都得费点劲的零。
还有自由。
理论上的自由。
我笑了笑,有点自嘲。
在场的收购方代表,天枢集团的副总,一个姓张的年轻人,笑得比我还灿烂。
“陈总这是……舍不得?”他半开玩笑地说。
我抬眼看他,这小子大概三十出头,头发比我还茂密,眼神里全是野心和未来的版图。
像极了十年前的我。
“没什么舍不得的,”我说,“就是想起我前妻了。”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老李的表情像是吞了只苍蝇。
张副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职业。
“哦?尊夫人……”
“前妻。”我纠正他,语气平淡。
“我们离婚的时候,她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这辈子除了公司,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爱。”
我顿了顿,回忆起林薇当时那张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眼睛里全是失望。
“她说,陈阳,你早晚有一天会被你这个公司给活活耗死,到时候它就是你的坟墓。”
我拿起笔,在纸上“唰唰”两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力道大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现在,”我把笔往桌上一扔,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我把我的坟给卖了。”
我站起身,整了整皱巴巴的衬衫。
“各位,合作愉快。钱记得打到账上。”
我没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老李跟了出来,小跑着追上我。
“陈阳!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吓死我了!”
“实话实说而已。”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半天才缓过来,“算了算了,都签了。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这十年,我的日程表被排得密不透风,精确到每十五分钟。
突然之间,未来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旷野,我竟然有点不知所措。
“先去旅个游?”老李建议。
“嗯。”
“去哪儿?”
“不知道。”
“跟谁去?”
“一个人。”
老李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惋셔,但更多的是一种“我就知道”的了然。
“行吧,你自己开心就好。钱到账了我通知你。”
“谢了。”
我跟他握了握手,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我看到了老李复杂的眼神,也看到了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
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头发乱糟糟的,眼神空洞。
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
叮。
电梯到了一楼。
我走出写字楼,那股黏糊糊的雨丝立刻糊了我一脸。
我没打伞,就这么走在雨里。
手机响了。
是银行的短信。
一笔巨款到账的通知,数字长得让我有点眩晕。
我删掉了短信。
然后,我划开通讯录,找到了那个已经很久没联系过的名字。
林薇。
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久到雨水顺着我的额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
最后,我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她不会接,准备挂断的时候,通了。
“喂?”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带着一丝警惕和不耐烦。
“是我。”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
“陈阳?你有什么事?”
“我把公司卖了。”我说。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她皱着眉头的样子。
“哦。”她最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恭喜你啊,终于解脱了。”
这语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讽刺。
“我准备去环游世界了。”我继续说。
“挺好的。”
“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来了。”
“知道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我们之间,只剩下这种客套到冰冷的对话了。
“林薇。”我叫了她的名字。
“嗯?”
“你当年说,公司是我的坟墓。”
“现在我把它卖了,我是不是就算……死而复生了?”
我本以为她会嘲笑我的矫情,或者干脆挂掉电话。
但她没有。
她又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只能听见电话里微弱的电流声和窗外的雨声。
“陈-阳,”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只是从一个你自己挖的坟里,跳进了另一个而已。”
“那个坟,叫‘无所事事’。”
说完,她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站在街边,雨水把我的衬衫彻底打湿,冷冰冰地贴在身上。
我突然就笑了。
笑得很大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无所事事?
这他妈的,听起来简直太棒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回家,把我衣柜里所有的高定西装、衬衫、领带,全都打包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件事,是把我那辆为了商务应酬买的迈巴赫,钥匙直接丢给了小区的保安。
“送你了。”
保安大叔看着我,以为我疯了。
“陈……陈总,您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开着它接送你孙子上学,多威风。”
我没管他石化的表情,转身就上了楼。
第三件事,是订了一张三天后去曼谷的单程机票。
为什么是曼谷?
没为什么,就是地图APP上随手一点,点到的。
出发前,我清空了手机里所有的工作联系人,退出了所有的工作群。
世界瞬间清净了。
我只留了一个旅行APP,一个翻译软件,和一个手机银行。
看着那个天文数字般的余额,我第一次感觉,钱这个东西,原来真的只是个数字。
它买不回我熬夜熬坏的胃,买不回渐稀疏的头发,更买不回我和林薇吵得天翻地覆的那些下午。
飞机在曼谷素万那普机场降落的时候,一股混合着热浪、香料和尘土的空气涌了进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由的味道。
我没有预订任何五星级酒店,而是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在考山路找了一家看起来乱糟糟的青年旅社。
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泰国大叔,会说几句蹩脚的中文。
“帅哥,一个人?”
“嗯。”
“来旅游?”
“嗯。”
“女朋友呢?”
“分了。”
大叔哈哈大笑,露出一口被槟榔染黄的牙。
“分了好!分了好!女人,麻烦!”
我跟着他笑了起来。
这是我卖掉公司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接下来的日子,我彻底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游魂。
我像个真正的背包客一样,挤在闷热的公交车里,穿梭在曼谷拥堵的街道上。
我在水上市场吃一碗五十泰铢的汤粉,辣得满头大汗,却觉得比任何米其林餐厅都美味。
我在大皇宫的角落里坐一个下午,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猜测他们的故事。
我甚至去学了几天泰拳,每天被教练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酸痛,但晚上却睡得格外香甜。
有一次,我跟几个在青旅认识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租了一辆破旧的皮卡,一路向北,去了清迈。
我们在拜县的田野里骑摩托车,在夜市里喝便宜的象牌啤酒,聊着各自不着边际的梦想。
一个来自德国的男孩说他想在南美开一个农场。
一个来自韩国的女孩说她想成为一个战地记者。
他们问我。
“你呢,Chen?你有什么梦想?”
我举着啤酒瓶,想了半天。
“我?”
“我的梦想,就是没有梦想。”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以为我在开玩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我把我的旅行日常,用手机随手拍下来,发在一个新注册的社交账号上。
没有定位,没有华丽的文案,有时候甚至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
比如一张街边小猫的照片,配文:“它瞅我。”
比如一碗红得发黑的冬阴功汤,配文:“感觉明天屁股要遭殃。”
比如一张我被晒得脱皮的胳膊,配文:“论一个亚洲人想不开去美黑的下场。”
我以为这种无聊的东西不会有人看。
没想到,粉丝居然慢慢多起来了。
几百,几千,后来甚至过了万。
评论区里说什么的都有。
“博主好有钱啊,天天在外面玩。”
“羡慕这种生活,想去哪就去哪。”
“这才是人生啊!不像我,天天被老板骂成狗。”
偶尔,也会有一两条不和谐的。
“装什么啊,不就是个炫富的富二代。”
我看着这些评论,觉得很魔幻。
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了我想让他们看到的一面——一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浪子。
这样也挺好。
人活着,不就是活一个“人设”么。
我以前的人设是“青年企业家”、“行业新贵”、“工作狂魔”。
现在我的人设是“神秘的旅行博主”。
我更喜欢后面这个。
我从泰国到越南,从越南到柬埔寨。
在吴哥窟的日出里,我看到断壁残垣被金色的阳光一寸寸点亮,那种来自古老文明的震撼,让我瞬间觉得,个人的那点爱恨情仇,渺小得可笑。
在湄公河的船上,一个戴着斗笠的船夫,用我听不懂的语言,给我唱了一首悠长的歌。
歌声在宽阔的河面上飘荡,我竟然听得有点想哭。
这几个月,我几乎忘了我是谁。
我忘了我是陈阳,忘了我是灵境科技的创始人,忘了我曾经为了一个项目,三天三夜没合眼。
我只是一个叫Chen的旅人。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老挝的一个瀑布边上,用冰凉的溪水洗脸。
手机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国内号码。
我本来不想接,但它锲而不舍地一遍遍打来。
我划开接听,没好气地说:“谁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焦急和喘息。
“我操!陈阳!你他妈终于接电话了!你死哪去了?”
是老王。
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公司的联合创始人,我最好的兄弟。
公司卖掉后,他拿了一大笔钱,开了个小小的投资公司,过得挺滋润。
“老王?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号码?”我有点惊讶。
“我他妈要是没点本事,今天就找不到你了!你赶紧的,看新闻!”
“什么新闻?”我莫名其妙。
“财经新闻!头版头条!你小子……你小子他妈的成首富了!”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玩意儿?老王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喝你个头!你自己看!天枢集团!他们的股价!疯了!”
我挂了电话,将信将疑地打开了那个很久没用过的财经APP。
加载页面一闪而过。
紧接着,一条加粗的、血红色的标题,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眼睛上。
“天枢集团股价一夜飙升300%!神秘股东陈阳身价暴涨,登顶全球首富!”
下面是一张我的照片。
是我创业初期,接受一个杂志采访时拍的。
照片里的我,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西装,眼神里带着一丝青涩,但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野心。
照片旁边,是一个刺眼的、不断跳动的数字。
我的身价。
一串我甚至无法在瞬间读明白的、长得离谱的数字。
我感觉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情况?
首富?
我?
这他妈的是什么国际玩笑?
我赶紧点开新闻详情。
原来,天枢集团在收购了我的灵境科技后,利用我们的核心算法,结合他们自己的AI技术,秘密研发了一个叫“神谕”的系统。
一个能够精准预测全球资本市场动向的超级人工智能。
就在昨天晚上,天枢集团正式向全球发布了“神谕”系统,并现场演示了它对未来一周股市、汇市、期货市场的惊人预测力。
全球金融市场为之疯狂。
天枢集团的股价,在一夜之间,如同坐上了火箭,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冲破了云霄。
而我,当初卖掉公司的时候,为了避税和长远考虑,在老李的建议下,并没有选择全现金交易。
我接受了天枢集团一部分的现金,和一大部分的原始股。
当时,这部分原始股的价值,看起来远不如现金那么诱人。
谁能想到……
谁他妈的能想到,这部分被我几乎遗忘在角落里的股票,会在几个月后,把我推上世界之巅?
我看着手机屏幕,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
瀑布的轰鸣声,林间的鸟叫声,皮肤上的湿气,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成了首富。
我,一个只想躺平、只想摆烂、只想在东南亚的某个角落里安安静静当个废物的男人。
成了全世界最有钱的人。
这简直是本年度,不,本世纪最大的黑色幽默。
我的手机开始像疯了一样震动。
无数的电话、短信、邮件,从世界各地涌来。
有我早就删掉的商业伙伴,有八百年没联系过的远房亲戚,有自称是我小学同学的陌生人……
他们用尽了各种溢美之词,恭喜我,祝贺我,崇拜我。
仿佛我不是一夜暴富,而是拯救了银河系。
我烦躁地开了飞行模式。
世界终于又清净了。
我坐在瀑布边的石头上,看着手机上那张意气风发的旧照片,和那个天文数字般的身价。
我突然想起了林薇挂断电话前说的那句话。
“你只是从一个你自己挖的坟里,跳进了另一个而已。”
当时我还不服气。
现在我懂了。
我费尽心机,逃离了那个叫“公司”的坟。
结果,命运一脚把我踹进了一个更大、更豪华、更他妈离谱的坟。
这个坟,叫“首富”。
而且这个坟,我还卖不掉。
我在老挝的那个小山村里,躲了三天。
三天里,我没开手机,没上网,每天就是跟着村里的小孩去河里摸鱼,去林子里掏鸟窝。
我试图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消化那个荒诞的现实。
但没用。
当我看到村里唯一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上,都在播放着关于“神秘新首富”的新闻时,我知道,我躲不掉了。
新闻里,一个所谓的财经专家,唾沫横飞地分析着我的“神之一手”。
“各位观众,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顶级资本玩家的布局!陈阳先生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套现离场的时候,用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原始股的形式,深度绑定了天枢集团!”
“他不是在卖公司,他是在换一种方式,掌控一个更庞大的商业帝国!”
“他不是退休,他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这盘棋的终局,就是世界之巅!”
我看着电视里那个眉飞色舞的专家,差点把嘴里的芒果饭喷出来。
神他妈的布局。
神他妈的下大棋。
我当时就是单纯觉得,股票这玩意儿,万一涨了呢?
就这么一个朴素到掉渣的想法而已。
我终于放弃了抵抗。
我重新打开手机,信号恢复的一瞬间,无数信息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手机直接卡死机了。
重启了好几次,才勉强能用。
我忽略了那999+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
我只是打开了那个我很久没再看过的旅行账号。
果不其然,也炸了。
粉丝数从几万,飙升到了几千万。
我的每一条动态下面,都有几十万上百万的评论。
“!原来博主就是新首富!失敬失敬!”
“哥,你还缺挂件吗?会喘气的那种!”
“之前说博主是装逼富二代的出来走两步?”
“大佬,你看看我,我不想努力了!”
我那张被晒脱皮的胳膊的照片,评论区更是成了许愿池。
“转发这个‘首富的胳膊’,下半年财运亨通!”
“我摸了!我摸了!明天彩票就中五百万!”
我哭笑不得。
这个世界,永远比你想象的更魔幻。
我划着这些信息,心里却空落落的。
好像这一切,都跟“陈阳”这个人没关系。
它们只是围绕着“首富”这个标签的狂欢。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号码,打了进来。
没有备注,但那串数字,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林薇。
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接了。
“喂?”我的声音有点干涩。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大概半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其复杂的腔调。
“陈阳。”
“嗯。”
“我……在新闻上看到你了。”
“哦。”
“恭喜你啊。”她说,“世界首富。”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特别轻,像羽毛一样,却又像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
“没什么好恭喜的,”我苦笑了一下,“就是个意外。”
“意外?”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了,“你管这个叫意外?”
“陈阳,你知不知道,我看到新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没说话。
“我当时正在跟周明(她的新男友)看电视,准备吃饭。新闻一出来,你那张照片,占了整个屏幕。”
“周明指着电视,问我,‘这人怎么跟你前夫长得有点像?’”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当时就懵了。我看着你的脸,听着主持人念着那些我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数字,我觉得……我觉得我这几年,活成了一个笑话。”
“林薇……”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我跟你离婚,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你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公司!你为了你的事业,可以牺牲一切,包括我!”
“我受够了那种永远在等待,永远被忽略的日子!我想要一个正常的家,一个会陪我吃饭、陪我看电影的丈夫!这要求很高吗?”
“所以我走了。我以为我离开你,是在拯救我自己。”
“结果呢?你转手就把那个让你众叛亲离的公司给卖了!拿着钱去潇洒,去环游世界!”
“现在,你甚至什么都没做,就成了世界首富!”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陈阳,你告诉我,这公平吗?”
“你告诉我,我当初做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插进我心里。
是啊,公平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命运这个编剧,写出的剧本,永远比任何小说都更荒唐。
“林薇,”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我卖公司,不是为了赌气,也不是为了报复谁。”
“我就是……累了。”
“真的,就是累了。我不想再过那种睁眼就是数据,闭眼就是报表的生活了。我不想再为了所谓的成功,把自己活成一台机器。”
“我只想当个普普通通的,会饿、会困、会觉得无聊的,人。”
“至于首富这个事……”
我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老挝灰蓝色的天空。
“它不是我的成功,它只是我的意外。”
“一个我一点都不想要的,意外。”
电话那头,林薇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陈阳,”她哽咽着说,“你现在……在哪儿?”
“老挝。一个很小的村子。”
“你……还会回来吗?”
我沉默了。
回来吗?
回到那个充满了我的过去,充满了我和她的回忆的城市?
回到那个所有人都用看“神”一样的眼光看我的地方?
“不知道。”我说。
“我真的不知道。”
挂了电话,我在原地站了很久。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村民牵着他的水牛,从我身边慢悠悠地走过,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里,没有崇拜,没有嫉妒,只有平静。
那一刻,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老王打了个电话。
“帮我办件事。”
“祖宗!你终于联系我了!说吧,上刀山下火海!”老王的声音夸张得像在演话剧。
“帮我注册一个基金会。”
“基金会?什么基金会?”
“就叫‘无所事事’基金会。”
老王在那边愣了三秒。
“哥,你认真的?这名字……是不是太草率了点?”
“不草率。”我说,“我觉得特别好。”
“好吧……那这个基金会,是干嘛的?”
“资助全世界所有觉得‘人生没意思’的人,去干点‘没意思’的事。”
“啊?”老王彻底懵了。
“比如,一个想在撒哈拉沙漠里堆沙雕的程序员,我们给他提供沙子和铲子。”
“一个想数清楚亚马逊雨林里有多少种蚂蚁的家庭主妇,我们给她请最好的昆虫学家当向导。”
“一个想用一年时间,把《新华字典》从头到尾抄一遍的失恋青年,我们给他买最好的纸和笔。”
“总之,只要他们的想法足够没用、足够无聊、足够不为任何功利目的,我们就资助。”
老王那边沉默了。
我以为他会骂我疯了。
结果,他却低声说了一句:
“陈阳,你小子……还是那个你。”
“钱从哪来?”他问。
“我名下天枢集团的股票,除了留下一小部分,够我以后在路边吃麻辣烫的,剩下的,全都转到基金会名下。”
“我操!”老王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那可是……”
“一堆数字而已。”我打断他。
“老王,我花了十年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现在,我想花剩下的时间,学着去做一个有趣的人。”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那你呢?”
“我?”
我笑了笑,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
“我的环球旅行,才刚刚开始呢。”
第二天,我离开了那个小山村。
我没有回国,也没有去任何一个繁华的都市。
我去了尼泊尔。
我没有去挑战珠峰,而是在博卡拉的费瓦湖边,租了一间小屋。
每天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的鱼尾峰,在晨光中泛着圣洁的白。
我开始学着画画。
我买了一套最简单的水彩工具,每天就坐在湖边,画雪山,画湖水,画五颜六色的滑翔伞。
画得很难看,雪山像一坨奶油,湖水像打翻的墨水瓶。
但我画得很开心。
“无所事事”基金会成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球。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玩笑,是个顶级富豪的恶作剧。
但当第一笔资助,给到了一个声称要“徒步丈量美国66号公路上一共有多少条裂缝”的流浪汉时,全世界都炸了。
媒体称我为“史上最荒诞的慈善家”。
有人骂我,说我是在浪费社会资源,哗众取宠。
也有人赞我,说我是在进行一场行为艺术,反抗这个功利的世界。
我都没理会。
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在湖边画我的画。
有一天,老王给我发来一个视频。
视频里,是一个叫玛利亚的巴西女孩。
她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就是用五彩的玻璃珠,铺满她家门口那条破败的小巷。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
基金会资助了她。
视频里,那条小巷在阳光下,像一条流淌的彩虹河,美得惊心动魄。
玛利亚和她的邻居们,在巷子里跳着桑巴舞,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那种最纯粹的快乐。
老王在微信里说:“陈阳,看到这个,我好像有点明白你想干什么了。”
我回了他四个字:“这就对了。”
我的旅行账号,画风也变了。
我不再发那些吃喝玩乐的东西。
我开始分享那些被基金会资助的,“无聊”的人们的故事。
想用气球把自己房子吊起来的法国老头。
想在冰岛的冰川上,为北极熊演奏大提琴的日本姑娘。
想把《百年孤独》翻译成克林贡语(《星际迷航》里的外星语言)的科幻迷。
每一个故事,都那么不切实际,那么“没用”。
但每一个故事背后,都闪烁着那种被现实磨损殆尽的,叫做“梦想”和“热爱”的东西。
我的粉丝数,不减反增。
评论区的风向也变了。
“原来,人生还可以这么活。”
“哭了,我的梦想是开一家只在下雨天营业的书店,我是不是也可以申请?”
“首富先生,谢谢你。你让我觉得,我那些不着边际的白日梦,好像也没那么可笑了。”
看着这些评论,我第一次觉得,“首富”这个身份,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如果钱的意义,就是让更多的人,有勇气去做一个“没用”的梦。
那这意外,似乎也挺不错的。
在尼泊尔待了半年,我的画,终于从“惨不忍睹”进步到了“勉强能看”。
我收拾行囊,准备去下一个地方。
临走前,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老王从国内寄来的。
打开一看,是一本相册。
里面全是我和林薇的照片。
从大学时在香山拍的红叶,到创业初期在地下室吃泡面的合影,再到我们领证那天,在民政局门口傻笑的样子。
最后一页,夹着一张信纸。
是林薇的字迹。
“陈阳:”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叫你陈总?还是陈首富?想了想,还是叫你的名字吧。”
“我看到了你那个基金会的新闻,也看到了你分享的那些故事。很……不可思议。”
“我以前总觉得,你是个为了成功可以不择手段的人。现在我发现,我错了。你只是……太想证明自己了。证明给所有人看,也证明给我看。”
“那天在电话里,我问你公平不公平。现在我想明白了,这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公不公平。只有选择,和选择之后的结果。”
“你选择了放下,结果得到了全世界。我选择了安稳,也得到了我想要的平静生活。”
“我们都没有错,只是在人生的岔路口,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周明是个很好的人,我们准备结婚了。他会记得我们的每一个纪念日,会陪我逛超市,会跟我为了电视剧的剧情吵架。这些,都是你给不了我的。”
“而你,也找到了你的星辰大海。那些疯狂又浪漫的梦想,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本相册,还给你。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祝你,在你的世界里,永远自由,永远快乐。”
“林薇。”
我看完信,把它和相册一起,放进了背包的最深处。
我没有回信。
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背上包,走出了那间能看到雪山的小屋。
下一步去哪儿?
冰岛?阿根廷?还是肯尼亚?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无论我去哪儿,我都不再是那个被公司困住的陈阳,也不是那个被财富绑架的陈阳。
我就是我。
一个无所事事的旅人。
一个贩卖梦想的疯子。
一个……在自己的人生旷野上,自由行走的人。
两年后。
我正在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大草原上,跟一个马赛人学习如何用弓箭。
我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头发长了,随意地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脸上是乱糟糟的胡茬。
如果现在把我扔回国贸,估计连老王都认不出我。
一个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开着一辆越野车,找到了我。
“陈先生!有您的一个紧急通讯请求!”
我有点纳闷。
我早就跟他们说过,天塌下来也别找我,基金会的事,老王全权负责。
“谁啊?”
“是……是林薇女士。”
我愣住了。
林薇?
她怎么会找我?
我跟着工作人员上了车,车上有一部卫星电话。
我拿起了听筒。
“喂?”
“陈阳?”
是林薇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像是哭过。
“是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紧。
“周明……他出车祸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严重吗?”
“很严重。高位截瘫。”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这四个字,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钱……钱不是问题,”我立刻说,“我马上安排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院,去美国,去瑞士,不管去哪……”
“没用的。”她打断了我,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所有医生都说,没希望了。他这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
“陈阳,”她突然哭了,“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握着电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能给她全世界最好的医疗资源,能给她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但我给不了她一个健康的丈夫。
我给不了她一个完整的家。
在命运的残酷面前,世界首富,也无能为力。
“你……你回来好不好?”她哽咽着,近乎哀求。
“我不知道该跟谁说这些……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劝我放弃。他们说我还年轻,不能被他拖累一辈子。”
“可是我做不到……我怎么能做得到?”
“我只有你了,陈阳。只有你……能懂我。”
只有你,能懂我。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曾经多么渴望成功,又多么憎恨成功的,是她。
而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多么渴望安稳,又被命运的玩笑击得粉碎的,是我。
我们曾经是彼此世界里最重要的人,却因为追求不同而分开。
如今,命运兜兜转转,又把我们推到了彼此面前。
以这样一种,残忍的方式。
我看着车窗外,一头狮子正懒洋洋地趴在树荫下。
不远处的角马群,惊恐地奔跑着,扬起漫天尘土。
生命,是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
“林薇,”我开口,声音沙哑,“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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