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阳,一个自认为把生活过得挺明白的人。
三十五岁,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设计总监,薪水不错,有房有贷。
房子是我和老婆林悦结婚第五年,用尽两个家庭的积蓄,再加上我们自己的存款,咬着牙买下的。
一百二十平,三室两厅,南北通透,带一个不大不小的阳台。
装修是我亲自盯的,每一个细节都抠到极致。我喜欢极简,整个家是黑白灰的主色调,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
客厅里只有一张巨大的灰色布艺沙发,一个悬空的电视柜,和一整面墙的书架。
我最得意的地方,就是那个阳台。
我没听我妈的劝,把它封起来做储物间,而是铺上了防腐木地板,摆了一套小巧的藤编桌椅。
天气好的时候,我和林悦会坐在那里,一人一杯咖啡,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觉得这奋斗的日子,值了。
这是我们的家,一个干净、整洁、充满了现代都市气息的避风港。
直到我把爸妈接了过来。
我爸妈在老家县城生活了一辈子,苦过来的。我爸是退休工人,我妈是家庭主妇,两个人节俭到了骨子里。
我爸去年冬天摔了一跤,腿脚不大利索了。我不放心,跟林悦商量了很久,决定把他们接到身边。
林悦是通情达理的,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同意了。
她说:“爸妈养你这么大不容易,接到身边是应该的。就是……生活习惯,我们得慢慢磨合。”
我当时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来搞定。”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是天真得可笑。
爸妈来的那天,家里很热闹。
林悦请了半天假,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爸看着这亮堂堂的大房子,话不多,但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
我妈则拉着林悦的手,一个劲儿地夸:“小悦啊,你把我们家陈阳照顾得真好,这房子,比画里还好看。”
我心里暖烘烘的,觉得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我给他们安排了朝南的次卧,买了全新的床上用品,告诉他们,想住多久住多久。
“爸,妈,以后你们就在这儿安心养老,什么都别想,也别再省了,我养得起你们。”
我妈眼圈红了,直点头。我爸则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嘴里念叨着:“好,好。”
那份温馨,仅仅维持了不到一个星期。
第一个打破平静的,是一个绿色的“康师傅冰红茶”塑料瓶。
那天我妈出门买菜,回来时,手里就多了这么个玩意儿。
瓶子是空的,上面还沾着点泥。
她没扔进厨房的垃圾桶,而是拿去阳台,用水冲了冲,然后小心翼翼地立在了墙角。
我当时正坐在藤椅上看书,眼皮跳了一下。
“妈,这瓶子你留着干嘛?”
“攒着卖钱啊。”我妈说得理所当然,“一个一毛呢,十个就是一块钱。”
我哭笑不得。
“妈,一块钱我给你,你把这瓶子扔了吧,放这儿不好看。”
我妈立刻不高兴了。
“怎么就不好看了?洗干净了的。再说了,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这是不能浪费。”
她的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固执。
我看了看阳台光洁的防腐木地板,再看看那个孤零零立在墙角的塑料瓶,心里有点膈应。
但我想,算了吧,一个瓶子而已,别为这点小事跟老人计较。
我妥协了。
而我不知道,这个塑料瓶,只是一个开始。
它像一颗种子,在我家那个原本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阳台上,即将生根发芽,长成一片我无法控制的丛林。
第二天,阳台墙角的瓶子变成三个。
第三天,多了一堆压扁的纸盒子,上面印着“XX快递”的字样。
是我爸的杰作。
他腿脚不好,走不远,就在楼下的小区花园里溜达。小区的垃圾桶旁边,总有人扔一些快递包装。
在他眼里,那不是垃圾,是宝贝。
“这纸板子,一斤能卖八毛钱呢!”他一边用脚踩着纸箱,一边跟我科普行情,脸上带着一种创造价值的自豪感。
我试图跟他讲道理。
“爸,咱家不缺这几块钱。你把这些东西弄回家,又脏又占地方。”
我爸把踩扁的纸板用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绳子捆好,放在塑料瓶旁边,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
“放在阳台,又不碍你的事。”
他甚至都没正眼看我。
我感到一阵无力。
他们的逻辑坚不可摧:这不是为了钱,这是为了“不浪费”。这是他们一辈子信奉的真理。
在他们眼里,我这种嫌弃“可回收物”的行为,才是真正的“败家”。
林悦下班回来,看到阳台的变化,好看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陈阳,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
但我知道,她不高兴。
我们这个家,是她和我一点一滴构建起来的审美堡垒,现在,这个堡垒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个星期后,那道口子变成了豁口。
阳台的墙角,已经堆起了一个半人高的小山。
里面有各种颜色的塑料瓶、被踩扁的瓦楞纸、几个歪歪扭扭的泡沫箱,甚至还有邻居扔掉的一个缺了半边扇叶的旧风扇。
整个阳台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潮湿纸板和陈年塑料混合的怪味。
我最喜欢的藤编桌椅,被挤到了另一边,上面落了一层灰。
我已经很久没和林悦在阳台上喝过咖啡了。
那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把我妈和我爸叫到客厅,进行了一次“家庭会议”。
“爸,妈,我们谈谈阳台那些东西的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理智。
“那些东西怎么了?”我妈先开口了,带着一丝警惕。
“能不能……处理掉?”
“处理掉?那都是钱啊!”我妈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我们辛辛苦辛苦苦捡回来的,你说扔就扔?”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把它们卖掉,然后以后……就别再捡了,行吗?”
“为什么不捡?”我爸也开口了,声音低沉,“放着也是放着,捡回来换点零花钱,给你们减轻点负担,不好吗?”
“爸!我不需要你们减轻负担!”我的音量也控制不住了,“我一个月挣的钱,够买一卡车你捡的那些纸板子了!”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爸的脸瞬间涨红了,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陈阳,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说话?我们是心疼你!你一个人养家,又要还房贷,我们能帮你省一点是一点。我们是没本事,不像你,是坐办公室挣大钱的,我们只能用我们自己的法子……”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我一下子就慌了。
我最怕我妈哭。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我就是觉得没必要,而且那些东西放家里,不卫生……”
“我天天洗,天天擦,哪里不卫生了?”我妈打断我,“你就是嫌我们老了,给你丢人了,是不是?”
这顶帽子扣下来,我彻底没话了。
林悦从房间里走出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给我妈递了张纸巾。
“妈,陈阳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工作压力大,说话直了点。您别往心里去。”
她又转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只好低头认错。
“爸,妈,对不起,我刚才说话太冲了。我错了。”
我爸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我妈还在小声抽泣。
那天的“家庭会议”,以我的完败告终。
阳台上的那座垃圾山,不仅没有被处理掉,反而像是获得了某种“合法地位”,继续茁壮成长。
我和林悦的关系,也开始出现裂痕。
她不再当着我爸妈的面说什么,但私下里,对我的抱怨越来越多。
“陈阳,你看看那个阳台,都快成垃圾场了。夏天到了,招虫子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我再想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你上次不是谈过了吗?结果呢?”
“我……”我无言以对。
“你就是心软,你就是不敢跟你爸妈来硬的!”林悦的声音里带着失望,“这是我们的家,不是他们的废品回收站!”
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
那是我和她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吵到最后,她红着眼睛对我说:“陈阳,我当初同意让你爸妈过来,是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好好生活。但现在,我的生活品质因为这件事,已经受到了严重影响。如果你解决不了,我只能搬出去住。”
她说完,就摔门进了卧室。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客厅里,看着天花板上极简风格的吊灯,第一次觉得,这个我亲手打造的家,变得如此陌生和压抑。
我emo了,真的。
我开始失眠。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就循环播放着白天的争吵,我妈的眼泪,我爸的固执,林悦的失望,还有阳台上那堆垃圾不断膨胀的画面。
我夹在中间,像个三明治里的火腿,被两片面包死死挤压,快要喘不过气来。
事情还在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我爸妈的“业务范围”,从小区垃圾桶,扩展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们每天早上吃完饭,就一人拎一个布袋子出门,美其名曰“锻炼身体”。
中午回来的时候,布袋子总是装得满满当登。
有时候是塑料瓶,有时候是旧报纸,有一次,我妈甚至拖回来一个破了一半的行李箱。
“这个箱子,轮子还是好的,修修还能用!”她献宝似的对我说。
我看着那个沾满了污渍,拉链都坏掉的箱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阳台已经堆不下了。
他们开始侵占我们家的第二个空间——那间我们原本计划用作书房或者未来儿童房的空房间。
我下班回家,推开那间房的门,一股浓烈的、难以名状的霉味混合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里,已经堆了小半屋子的“战利品”。
一个生了锈的铁锅,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条,一摞摞捆扎好的旧杂志,还有一个缺了条腿的塑料凳子。
我“砰”的一声关上门,感觉自己的血压在飙升。
我冲到客厅,我爸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那间房里的东西,是谁弄的?”我尽量压着火,但声音还是在抖。
“我弄的。”我爸平静地回答,“阳台放不下了。”
“爸!那是我们的书房!你把那些东西堆在那里干什么?”
“反正也空着。”
“空着也不能当垃圾房!”我终于吼了出来。
整个客厅的空气都凝固了。
电视里的声音还在响,显得格外刺耳。
我妈关掉电视,站了起来。
“陈阳,你又吼什么?我们帮你把空房间利用起来,你还不乐意了?”
“利用?妈,你管那叫利用?那叫堆垃圾!”
“什么垃圾?那都是能用的东西!那个铁锅,补补还能烧水!那些木条,打个小架子正好!你什么都不懂,就在这里瞎嚷嚷!”
“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的家快被你们变成垃圾场了!我每天上班累得跟狗一样,回来想有个干净舒心的环境,就这么难吗?”
“我们让你不舒心了?我们每天给你做饭洗衣,我们哪里做得不好了?”
“我没说你们不好!我只求你们,别再往家里捡那些东西了,行不行?我求求你们了!”
我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我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在自己家里,因为一堆垃圾,快要被逼哭了。
我爸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他的背有些驼了,但眼神依然倔强。
“陈阳,我知道你嫌我们给你丢人了。”
“我没有!”
“你有。”他打断我,“你觉得我们捡破烂,让你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你觉得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你小时候,家里穷,你妈为了给你凑学费,天不亮就去菜市场捡人家不要的菜叶子。你忘了?”
“你穿的第一双皮鞋,是我用卖废铁的钱给你买的。你也忘了?”
“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们知道什么叫苦日子。我们捡的不是垃圾,是我们的一种习惯,是一种心安。”
“我们不想白吃白喝你的。我们想靠自己的手,挣点什么。哪怕就几块钱,我们心里也踏实。”
他的一字一句,像锤子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所有的愤怒、委屈和不解,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所取代。
我能说什么呢?
我能说,时代变了,我们不用再过那种苦日子了吗?
我能说,你们的心安,正在毁掉我的生活吗?
我说不出口。
因为我知道,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我才是那个“忘本”的人。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败下阵来。
那间“书房”,正式成为了第二个废品仓库。
林悦出差回来了。
她推开家门,闻到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的味道,脸色就变了。
当她看到那间被垃圾占领的房间时,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默默地回到我们自己的卧室,开始收拾行李。
“林悦,你干什么?”我跟了进去,心慌得厉害。
“我回我妈家住几天。”她头也不抬,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
“别,你别走。”我抓住她的手,“我们再谈谈。”
“谈什么?”她终于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满是疲惫和失望,“陈阳,我已经给过你时间了。我受够了。我每天下班,想到要回到这么一个地方,我就觉得窒息。”
“我不想每天跟一堆垃圾生活在一起,不想每天闻着那股怪味吃饭睡觉,更不想有一天,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来家里,看到我们家是这个样子。”
“这是我的底线。”
“你解决不了,我只能离开。”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决绝的脸,知道这次不是开玩笑。
“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几乎是在乞求,“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如果我解决不了,我……我跟你一起搬出去。”
林悦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她点了点头。
“好,一个星期。”
她走了。
家里瞬间变得空荡at荡的。
我爸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那天晚上,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
“小悦呢?出差了?”我妈小心翼翼地问。
“……嗯,回娘家了。”我撒了个谎。
他们没再追问。
但我知道,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困兽,在家里来回踱步,思考着破局的办法。
强硬对抗,失败了。
温情沟通,也失败了。
我甚至想过,干脆给他们在家附近租个小房子,让他们单独住,随便他们怎么折腾。
但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我自己掐灭了。
那我成什么了?把父母接到身边,结果又把他们赶出去?
这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外部的压力,像一颗炸弹,突然引爆了我们家这个摇摇欲坠的火药桶。
物业经理找上门了。
是个姓王的胖经理,一脸的官样文章。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保安,阵仗搞得很大。
“陈先生是吧?有邻居投诉,说你们家……长期在楼道里堆放杂物,影响消防安全,而且……气味很大。”
王经理捏着鼻子,眼神往我们家阳台和那间次卧的方向瞟。
我爸妈当时正在客厅看电视,听到动静,都站了起来。
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
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在自己家门口,被物业带着保安像审犯人一样“家访”。
“王经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家老人喜欢攒点旧东西,我马上就处理,马上处理。”我点头哈腰,陪着笑脸。
“陈先生,这不是小事啊。”王经理的语气很严肃,“我们这是高档小区,大家都很注重居住环境。你看看你们家门口,这都堆了些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家门口的鞋柜旁边,果然又多了几个我爸妈今天刚“收获”的纸箱子。
“而且,消防通道是绝对不能占用的。万一出点什么事,这个责任谁负?”
我爸听不下去了,他走上前。
“我们没占用消防通道!东西都放在我们自己家门口!”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大。
“大爷,您家门口也是公共区域啊。”王经理的耐心似乎用完了,“总之,给你们三天时间,必须把这些东西全部清理干净。否则,我们就只能按照规定,强制清除了。”
他说完,也不等我再说什么,转身就带着保安走了。
我愣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羞耻,愤怒,还有一种前所ve未有的屈辱感。
我关上门,转身看着我爸妈。
我妈的脸色煞白,我爸则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嘴里还在嘟囔:“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看大门的吗……”
“爸!”我终于爆发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压到极限的弹簧,瞬间反弹,释放出所有的能量。
“你现在满意了?啊?全小区都知道我们家是收破烂的了!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我辛辛苦苦挣钱,买这个房子,是为了让你们过来享福的,不是让你们过来给我丢人的!”
“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罢休?非要把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非要逼得我妻离子散,你们才甘心吗?”
我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口不择言,把所有最恶毒,最伤人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我看到我妈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墙壁。
我爸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这个……不孝子!”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然后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妈赶紧过去扶他,哭着喊:“老头子,老头子,你别吓我!”
我看着他们俩苍老而慌乱的样子,心里的怒火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悔恨和恐惧。
我做了什么?
我竟然对我自己的父母,说了这样的话。
“爸,我……”我想道歉,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家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晚饭谁也没吃。
我爸妈早早地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一遍又一遍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个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却因为爸爸买了一双新皮鞋而高兴得满村子跑的男孩。
那个在昏暗的灯光下,吃着妈妈用捡来的菜叶子做的饭,却觉得是人间美味的男孩。
他们用他们的方式,爱了我一辈子。
而我,却用最锋利的语言,刺伤了他们。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发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是我爸写的。字迹歪歪扭扭。
“陈阳,我们回老家了。你和林悦好好过。家里的东西,你处理掉吧。”
我冲进他们的房间。
人去楼空。
床上他们带来的旧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我疯了一样地给他们打电话。
我爸不接。
我妈接了,电话那头,是火车站嘈杂的背景音。
“妈!你们在哪儿?你们别走!是我错了!你们回来!”我对着电话大喊。
“阳阳……”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不给你添乱了。你爸他……他昨晚一夜没睡。他说,他没用了,只会给你丢人。”
“不是的!妈!你告诉爸,不是那样的!你们快回来!”
“我们票都买好了,快上车了。你别担心我们,我们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你快去把小悦接回来吧,别因为我们,影响了你们小两口的感情。”
“妈!”
电话被挂断了。
我拿着手机,愣在原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立刻开车往火车站赶。
早高峰的城市,堵得像一罐沙丁鱼。
我在车流中疯狂地按着喇叭,引来一片骂声。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我不敢想象,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一个腿脚不便,一个伤心欲绝,就这么独自踏上回家的路。
如果他们路上出了什么事……
我不敢再想下去。
等我好不容易赶到火车站,找遍了所有的候车室,问遍了所有的工作人员,得到的答复都是,去往我们老家县城的那趟车,半个小时前就已经开走了。
我瘫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
阳台上,那座垃圾山还在。
次卧里,那堆“宝贝”也还在。
它们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失败。
我给林悦打了电话,声音沙哑。
“他们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陈阳,你别难过。”
“我把他们气走了。我骂他们了,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林悦,我是个混蛋。”
“你不是。”她说,“我们都有错。”
那天下午,林悦回来了。
她没有指责我,也没有安慰我。
她只是卷起袖子,从储物间里拿出几个巨大的垃圾袋。
“我来帮你。”她说。
我们俩,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清理那些“垃圾”。
我把那些塑料瓶一个个踩扁,装进袋子。
我把那些纸板箱一个个拆开,捆扎起来。
我把那个生锈的铁锅,那个缺了腿的凳子,那个破了一半的行李箱,全都扔进了垃圾袋。
每扔掉一件东西,我的心就疼一下。
因为我知道,这些在我眼里一文不值的垃圾,在我爸妈眼里,都曾经是“宝贝”,是他们“不给儿子添麻烦”的证明。
清理那间次卧的时候,在一个角落里,我发现了一个小布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零钱。
有一块的,有五块的,有十块的,皱皱巴巴,但叠得整整齐齐。
布包底下,压着一张纸。
还是我爸的字。
“卖废品的钱,给你和小悦买点好吃的。”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拿着那个布包,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林悦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们把所有的“垃圾”都清理干净了。
阳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藤编桌椅被擦得一尘不染。
次卧也变得空旷而整洁。
整个家,又回到了我最喜欢的极简风格。
干净,明亮,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我和林悦坐在沙发上,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我开口。
“我们……把他们接回来吧。”
林悦看着我,点了点头。
“好。”
第二天,我请了假,和林悦一起,开车回老家。
几百公里的路,我开得飞快。
老家县城还是老样子,狭窄的街道,低矮的楼房。
我们家的那栋楼,墙皮已经斑驳脱落。
我站在楼下,抬头看着三楼那个熟悉的窗户,心里五味杂陈。
我曾经拼了命地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种贫穷和闭塞。
我做到了。
但现在,我却亲手把最爱我的人,推回了这个地方。
我们上了楼,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我妈。
看到我们,她愣住了,眼圈瞬间就红了。
“你们……怎么回来了?”
我爸拄着拐杖,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我们,脸色一沉,转身就要回屋。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爸,我错了!”
我爸的身体僵住了。
林悦也跟着我跪了下来。
“爸,妈,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那么说,不该那么做。我们是来接你们回家的。”
我妈已经泣不成声。
我爸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我们,嘴唇颤抖着,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
他手里的拐杖,敲了敲地面。
“起来!像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依然严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
那天,我们在老房子里,进行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沟通。
我第一次,不是以一个“成功”的儿子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犯了错的晚辈的身份,去倾听他们的心声。
我爸说:“我们知道你们年轻人爱干净,嫌我们捡的东西脏。可是,我们不动动,心里就发慌。在你们那儿,我们吃你的,喝你的,什么都不用干,感觉自己就是个废人。”
我妈说:“我们攒那些东西,真不是为了那几个钱。就是觉得,扔了可惜。那是我们过了一辈子的习惯,改不掉了。”
“我们知道给你丢人了,所以我们回来了。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听到“这里才是我们的家”这几个字,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握住我爸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
“爸,妈。我在哪里,哪里才是你们的家。”
“那个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咱们全家的。你们不是去我那儿‘住’,你们是回家。”
“以前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真正理解你们。我只想着让你们‘享福’,却没想过,你们需要的,可能不是物质上的享福,而是精神上的价值感。”
“我们回去。但是,我们得约法三章。”
我看着他们,认真地说。
“第一,以后不准再往家里捡东西了。不是嫌脏,是家里真的放不下,而且有安全隐患。”
我爸妈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上次物业上门的事,显然对他们触动很大。
“第二,你们的‘不浪费’精神,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实现。”
我拿出手机,给他们看我提前查好的资料。
“我们小区附近,有一个社区环保站。他们招募志愿者,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居民送来的可回收物进行分类、整理。不给钱,但是每个月会发一些米、面、油作为奖励。”
“你们可以去那里‘上班’。既能活动身体,又能跟街坊邻居聊天,还能实现你们‘变废为宝’的价值。最重要的是,安全,正规,还能给社会做贡献。”
我爸看着手机上的图片,眼睛亮了。
图片上,几个穿着红马甲的老人,正笑容满面地整理着纸箱。
“第三,”我看着林悦,她对我笑了笑,我继续说,“家里的事,我们多商量。你们有什么想法,直接告诉我们。我们有什么意见,也好好跟你们说。不吵架,不生闷气。”
我妈抹了抹眼泪,笑了。
“好,好,都听你的。”
我爸也终于松了口。
“那就……再回去试试?”
我们又把爸妈接回了那个一百二十平的家。
这一次,家里的气氛完全不同了。
我爸妈真的去了那个社区环保站。
他们每天早上换上红马甲,精神抖擞地去“上班”,下午回来,手里拎着发的面粉或者酱油,脸上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和自豪。
他们再也没有往家里捡过任何东西。
有时候在小区里看到一个品相很好的纸箱,我爸会条件反射地多看两眼,然后摇摇头,对我笑笑:“算了,环保站有的是。”
阳台又恢复了它作为阳台的功能。
天气好的周末,我们一家四口会坐在那里。
我跟林悦喝咖啡,我爸妈喝茶。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会聊环保站里的趣事,聊我工作上的烦恼,聊林悦新买的裙子。
我妈会念叨着,环保站的张阿姨给她介绍了个对象,让她去跳广场舞。
我爸会一脸不屑地说:“瞎折腾。”但嘴角却偷偷上扬。
有一次,我妈看着干净整洁的客厅,突然感慨道:“还是这样好,亮堂,舒心。”
我笑了。
我看着她,看着我爸,看着身边的林悦,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这场由“垃圾”引发的家庭战争,终于以和解告终。
我们谁也没有赢,谁也没有输。
我们只是学会了,如何去爱对方。
不是用我认为好的方式,也不是用他们认为对的方式。
而是用一种彼此都能理解和接受的方式。
家,不只是一个房子,一个空间。
它是一个磁场。
是理解,是包容,是妥协,是磨合。
更是爱。
我终于明白,我当初费尽心力打造的那个极简的、一尘不染的家,其实是残缺的。
它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烟火气,和家人之间,那份磕磕绊绊、却又密不可分的联结。
现在,它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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