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年的那趟绿皮火车,又慢又吵。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劣质香烟的味道。
我靠着窗,假装看外面飞速倒退的电线杆,其实是在用余光看他。
他是我邻座的男同学,不同班,但我在学校的公告栏前见过他,字写得很好看。
他叫什么,我不知道。
火车开到半夜,车厢里的人声渐渐低下去,只剩下铁轨单调的“哐当”声。
我的头一点一点,终于撑不住,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瞬间绷紧,像一块被投入冷水的石头。
我没敢动,甚至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过了一会儿,他放松下来,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我靠得更稳。
那个夜晚,我睡得格外安稳。
醒来时,天已微亮,晨光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我猛地坐直,脸颊滚烫。
“醒了?”他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
我点头,不敢看他。
然后,我看见我的手。
我的手,不知何时,竟然被他轻轻握在了掌心。他的手很温暖,干燥。
我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抽回手。
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低声说:“你手太冰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火车到站的汽笛声,淹没了一切。
我们随着人流下车,在站台就走散了,再也没见过。
那句没来得及问出口的“你叫什么名字”,和那句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你手放哪了”的调侃,都成了被时间封存的哑剧。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那样心跳失序的时刻。
直到今天。
一
周五,下午四点。
我站在高铁站的到达口,等陈凯。
外面下着雨,不大,但很密,像一张灰色的网,把整个城市都罩住了。
站厅的灯光是惨白色的,照在来往行人的脸上,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疲惫和模糊。
陈凯晚点十五分钟。
我给他发消息:【到了吗?】
他秒回:【刚下车,A口。】
我站在A口,看着人潮从闸机里涌出来。
我百无聊赖,点开了陈凯发给我的订票信息截图。然后,鬼使神差地,我顺着链接点进了他的12306账户。
我们共用一个账号,密码是结婚纪念日。他说这样方便,谁出差都能互相订票。
我点了“我的”,然后是“常用联系人”。
“林殊”,我的名字在第一个。
第二个是“陈建国”,他父亲。
第三个是“周敏”,我母亲。
第四个,“小安”。
小安。
一个很陌生的名字。
我点了进去,想看看身份证信息,或许是哪个我不记得的亲戚。
点不开。系统做了隐私保护。
我退出来,点了“我的行程”。
最近三个月,陈凯出差了四次。北京,上海,深圳,还有这次的杭州。
我点了上海那次。
订单详情里,有两个人的名字。
“陈凯”。
“小安”。
我点了深圳那次。
“陈凯”。
“小安”。
我又点了北京那次。
“陈凯”。
“小安”。
我的指尖有些发凉。
我回到常用联系人页面,盯着“小安”那两个字。
系统默认,一年内共同出行三次以上,会自动被列为“常用同行人”。
一年。
我跟陈凯结婚十年。
十年,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
我三十岁那年,被诊断出输卵管堵塞,不易受孕。我们跑遍了北京各大医院,吃了无数的中药,做了两次试管,都失败了。
那段时间,是我们最艰难的时候。
我记得有一次,从医院出来,又是坏消息。我在车里哭得喘不过气,陈凯抱着我,他说:“林殊,没关系,我们不要孩子了。有我呢,我陪你一辈子。”
他的怀抱很温暖,像一艘安全的船。
后来,我们慢慢接受了现实,把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我是做风控的,每天跟数据和条款打交道,习惯了冷静和理性。
陈凯是建筑设计师,感性,浪漫,追求美。
我们的生活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按部就班,稳定运行。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的一辈子。
原来,仪器的某个零件,早就生了锈,开始发出异响。而我,这个风控专家,竟然毫无察觉。
闸机口的人流渐渐稀疏。
陈凯拖着一个银色行李箱,从远处走来。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风衣,身形挺拔,在人群中很打眼。
他看到我,脸上露出笑容,加快了脚步。
“等很久了吧?会上拖了堂。”他走过来,自然地想接过我手里的车钥匙。
我没动,只是看着他。
“怎么了?”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笑容收敛了一些。
“陈凯,”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念一份报告,“小安是谁?”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这是他紧张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一个同事。”他回答得很快,眼神却有些飘忽,“这次去杭州,项目组的实习生。”
“是吗?”我举起手机,屏幕正对着他,“那北京、上海、深圳呢?”
屏幕的光,映在他瞬间煞白的脸上。
站厅的广播响了起来,播报着下一趟列车的进站信息。轰鸣声由远及近,像一头巨兽,要把这个小小的、凝固的瞬间吞噬掉。
陈凯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收回手机,转身往停车场走。
“回家说。”
我的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步一步,像在敲打着某种节拍。
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跟在我身后。
我们之间,隔着三步的距离。
不远,不近。
像我们这十年的婚姻。
二
车里的空气是凝滞的。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机械地左右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目视前方,专心开车。
陈凯坐在副驾,从上车开始,就一直沉默着。他侧着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霓虹,城市的灯光在他脸上流淌,明暗不定。
“她叫安然。”
红灯,我停下车,终于,他开口了。
“今年二十三岁,刚毕业,在我们公司实习。”
我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就是……很单纯的一个小姑娘,工作很努力,很有灵气。”
“灵气?”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林殊,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急急地解释,“我们……我们没什么。”
“没什么?”我转过头,看着他,“没什么,会三个月一起出差三次?没什么,会成为你的常用同行人?”
我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越是这样,陈凯似乎越是慌乱。
“是,我承认,我对她是有好感。”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知道的,我们这行,压力很大。每天画图,开会,跟甲方周旋……很累。”
“回到家,你总是很忙,不是在看文件,就是在打电话。我们……”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跟安然在一起,很轻松。她会很崇拜地看着我,听我讲那些项目上的事。她会说,‘陈老师,你好厉害’。那种感觉……”
“被需要,被崇拜的感觉?”我替他说了下去。
他沉默了,算是默认。
绿灯亮了。我重新启动车子,汇入车流。
“所以,这就是你背叛我们婚姻的理由?”我问。
“我没有!”他拔高了音量,“我们真的只是聊得来!我向你保证,我们连手都没牵过!”
我笑了。
那笑声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凯,你今年三十八岁,不是十八岁。你觉得,‘有没有牵手’,是定义一段关系是否越界的标准吗?”
“成年人的世界里,精神出轨,和身体出轨,一样不可饶恕。”
“你把本该属于我们婚姻里的时间、精力和情感,分给了另一个人。这就是背叛。”
我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所有试图粉饰的借口。
他不再辩解,整个人靠在椅背上,脸上是深深的疲惫。
“林殊,你总是这么……理性,这么冷静。”他低声说,“有时候我感觉,我不是在跟你过日子,是在跟一本法律条文过日子。”
“在你这里,所有事情都必须黑白分明,对错清晰。可是,生活不是这样的,人心是灰色的。”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颜色?”我问。
他没有回答。
车子驶入小区的地下车库。
我停好车,熄了火。
车库里很安静,只有通风口的风声在呜呜作响。头顶的感应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
“陈凯,”我解开安全带,看着他,“我想见见她。”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和不解。
“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她谈谈。”我说,“三个人,一起。”
“你疯了?!这对她不公平!她只是个刚出社会的小姑娘!”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不公平?”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把她拉进我们的婚姻时,怎么没想过对我不公平?你享受着她带给你的轻松和崇拜时,怎么没想过对我,对我们十年的感情不公平?”
“我不是要当众羞辱她,也不是要上演什么原配打小三的戏码。我只是觉得,这件事,需要三个人都坐在桌面上,把话说清楚。”
“我需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也需要让她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以及,我需要让你,在我们三个人面前,做出一个选择。”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牢牢地锁定他。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给你二十四小时。”我说,“明天下午三点,市中心那家‘独白’咖啡馆。你约她,或者,我通过你们公司的人力资源部约她。”
说完,我推开车门,下了车。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没有善良,我只是不喜欢脏。
有些东西,必须拿到阳光下,晒一晒,杀杀菌。
哪怕会灼伤所有人的眼睛。
三
“独白”咖啡馆在一条安静的小巷里。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
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
陈凯和那个叫安然的女孩,是踩着点来的。
女孩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脸上几乎没有化妆,显得很干净。
她跟在陈凯身后,有些局促不安,眼神怯生生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陈凯的脸色很差,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看得出来,他一夜没睡好。
他们在我对面坐下。
安然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泛白。
我没有看陈凯,目光直接落在了安然身上。
“安然,对吗?”我开口,声音平和。
她点了点头,嘴唇抿得很紧。
“我叫林殊,陈凯的妻子。”
她又点了点头,小声说:“林姐,你好。”
“别紧张。”我说,“今天请你来,不是要指责你,也不是要为难你。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的开场白,似乎让她放松了一些。
“我……”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从你和陈凯是怎么开始的说起。”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旁边的陈凯,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想开口,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和陈老师……是在北京那个项目上认识的。”安然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那段时间,我刚进公司,什么都不懂,经常犯错。只有陈老师,他会很耐心地教我,给我改图纸,带我去见客户。”
“他跟我说了很多他的事,他的理想,他的困惑。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他很厉害,很有才华,但在公司里,好像没有人真正懂他。在家里……”她顿住了,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在家里,他有一个像法律条文一样,不懂风情的妻子。”我替她补全。
安然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忙摆手。
“没关系。”我打断她,“你继续说。”
“我觉得,他需要一个人能听他说话,能给他一些……温暖。”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承认,我很崇拜他,也很心疼他。我只是想……想在他累的时候,能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歇歇脚。”
“所以,你就把自己,变成了他的‘歇脚地’?”我问。
她沉默了,眼圈慢慢红了。
“你觉得,你带给他的是温暖,是光明?”我继续问。
她点了点头。
“那我告诉你,你带给他的是什么。”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你带给他的是一场灾难。你让他背弃了婚姻的承诺,让他陷入了道德的泥潭。你以为你在拯救他,其实你在将他推向深渊。”
“安然,你今年二十三岁。你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你可以去爱一个单身的,自由的男人。你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牵手,拥抱,规划未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一个已婚男人的世界里,扮演一个偷偷摸摸的‘红颜知己’。你得到的,不是爱情,是施舍。你付出的,不是温暖,是你的青春和名誉。”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向她。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我没有停。
“婚姻是什么?婚姻是一份合同。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双方自愿接受合同里的所有条款。”
“第一条,财产共享。我们共同承担家庭的开支,也共同分享奋斗的果实。”
“第二条,责任共担。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贵,我们都要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忠诚义务。这意味着,我们的情感、时间和身体,都专属于彼此。任何将这些资源分给第三方,并且未告知配偶的行为,都构成违约。”
我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陈凯。
“陈凯,你同意我说的吗?”
他抬起头,嘴唇发白,眼神里是痛苦和挣扎。
“我……”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是。”
我点点头,重新看向安然。
“现在,你听到了。他承认,他违约了。”
“按照合同法,违约方需要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在婚姻这份合同里,后果就是,关系破裂,财产分割,声誉受损。”
“我今天把这些摊开来说,不是为了在你们面前炫耀我的专业知识。我是要告诉你,安然,你所以为的‘心疼’和‘温暖’,在我这里,它有一个非常清晰的界定,叫做‘介入他人婚姻,破坏家庭稳定’。”
“我不是在威胁你。我是在给你一个选择。”
“从今天起,从这个咖啡馆走出去,彻底从陈凯的世界里消失。删掉所有联系方式,工作上,除了必要的交接,不要再有任何私人往来。你能做到吗?”
安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有震惊,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醒的茫然。
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一段她自以为是的“纯洁”情感,会被这样赤裸裸地用条款和规则来解构。
“我……”她又看向陈凯,似乎在寻求他的帮助。
陈凯却始终低着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给你一分钟时间考虑。”我说完,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咖啡馆里放着一首舒缓的爵士乐,萨克斯的声音慵懒而缠绵。
阳光移动着,光斑从桌面爬到了我的手背上。
一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安然深吸一口气,用手背抹掉眼泪。
“我……我做到。”她站起身,对我鞠了一躬,“对不起,林姐。我……我不知道会给你们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对不起。”
说完,她抓起自己的包,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了咖啡馆。
阳光下,那个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巷子口。
桌上,只剩下我和陈凯。
还有一室的沉默。
“现在,”我放下水杯,看着他,“轮到我们了。”
四
回家的路上,我们依旧无话。
但气氛,和昨天截然不同。
昨天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今天是风暴过后的狼藉。
空气里,弥漫着尘埃落定的味道。
一进门,陈凯就将自己摔进了沙发里,用手臂盖住了眼睛。
我换了鞋,去厨房烧水。
等我端着两杯温水出来时,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
我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哭解决不了问题。”我说。
他的手臂放了下来,眼睛红得像兔子。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林殊,”他声音沙哑,“我们是不是……完了?”
“你觉得呢?”我反问。
他痛苦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搞砸了,一切都搞砸了。”
“我不想离婚。”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林殊,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机会?”我看着他,“机会的成本是什么?你计算过吗?”
“陈凯,我们今天,不谈感情,只谈事实。”
我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这是我工作时,进入谈判状态的习惯性动作。
“你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安然?或者说,为什么你需要一个‘安然’?”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忽然问我,“我们家里的灯泡,坏了多久了?”
我愣了一下。
“书房的那个,上个月就不亮了。还有阳台的,好像也坏了。”他说。
“我提过两次,让你换一下。”我说。
“嗯。”他点点头,“我听到了,但我忘了。或者说,我懒得动。”
“我每天下班回来,推开门,玄关的灯是亮的,客厅的灯是亮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这个家是暗的。”
“我们各自吃饭,你吃得快,吃完就去看你的文件。我吃得慢,一个人在餐桌上,对着一桌子的菜。吃完,我回书房画图,你进卧室打电话。”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条河。我们谁也不想过河,也懒得造桥。”
“尤其是在……我们决定不要孩子之后。那个家里最后的,一点点共同的期盼,好像也熄灭了。”
“整个家,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在慢慢把我吸进去。我很累,林殊,我真的很累。”
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安然的出现,像是一束光。很微弱,但很亮。”
“她看我的眼神,是亮的。她跟我说话的语气,是亮的。她会因为我的一句夸奖,开心一整天。那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我没想过要背叛你,背叛我们的家。我只是……只是想在那个光里,稍微站一会儿,取取暖。”
他说完,低下了头。
我没有说话。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九六年那趟绿皮火车的场景。
那个睡眼惺忪的少年,他微红的脸,和他掌心干燥的温度。
那也是一束光。
一束照亮了我整个青春期的,短暂而明亮的光。
原来,每个人,都需要光。
只是,有的人,把光留在了回忆里。
而有的人,却试图把光,带进现实。
“陈凯,”我开口,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要平静,“婚姻,就像我们家里的那些灯泡。”
“时间久了,它会老化,会变暗,甚至会坏掉。这很正常。”
“但是,灯泡坏了,正确的做法,是去把它换掉,或者修好。而不是跑到邻居家,去蹭他家的光。”
“因为邻居家的光,不属于你。你蹭得了一时,蹭不了一世。而且,还会把自己的家,搞得一团糟。”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有了一丝光亮。
“你……你还愿意……跟我一起修吗?”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在评估。
评估这段婚姻,修复的可能性,以及修复的成本。
我不是圣人,我也会痛,会愤怒。
在发现“小安”的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离婚。
干脆利落,一刀两断。
但是,十年的感情,不是说扔就能扔掉的。
那些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吃过的饭,一起流过的泪,都是真实的。
就像一件穿了很久的羊绒衫,它或许旧了,或许沾了污渍,但它曾经给过你最贴身的温暖。
你可以选择把它扔掉,也可以选择,把它洗干净,重新穿上。
“想让我给你机会,可以。”我说,“但是,我有条件。”
他立刻坐直了身体,像一个等待老师布置作业的小学生。
“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第一,”我伸出一根手指,“从今天起,你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对我开放。微信,短信,通话记录,包括你的各种APP账户,我随时可以查看。”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
“第二,你所有的收入,包括工资、奖金、项目分红,全部转入我们共同的联名账户。每一笔超过一千元的支出,都需要向我报备,并说明用途。”
他顿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可以。”
“第三,安然必须从你的公司离职。至于怎么处理,是你和你们公司HR要去解决的问题。我不想再在你的生活里,听到或者看到这个人的任何信息。”
他咬了咬嘴唇,最后,艰难地点了点头:“……好。”
“第四,”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们要重新学会‘沟通’。”
“每天晚上,不管多忙,我们都要留出半个小时。不玩手机,不看电视,不谈工作。只聊天。聊什么都行,今天遇到了什么事,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新闻,或者,就像你说的,聊聊家里的灯泡。”
“我要你,把那个试图去外面寻找的‘光’,重新在我们自己家里,点亮起来。”
“以上四条,不是请求,是规则。白纸黑字,我会写下来。我们需要共同遵守。”
“如果你同意,我们就签个字。这个,我们可以称之为《婚姻关系修复观察期协议》。”
“观察期,暂定为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们再来评估,这段关系,是否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如果你做不到,或者中途再次违约,那么,我们之间,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离婚。”
我说完,整个客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有月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进房间。
“好。”
很久之后,陈凯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签。”
五
我真的起草了一份协议。
A4纸,打印出来,一式两份。
标题是:《夫妻关系内部行为准则备忘录》。
我把昨天跟他谈的四个条件,用更严谨的法律语言,重新梳理了一遍。
【第一条:信息透明原则】
甲方(陈凯)所有通讯设备及社交软件账户,对乙方(林殊)保持完全开放,不得设置乙方不知晓的密码或阻碍乙方查阅。
【第二条:财务共同监管原则】
甲方所有劳动收入,应在到账后48小时内,转入双方指定的联名银行账户。单笔金额超过人民币1000元(或等值外币)的非日常家庭开支,需提前向乙方进行书面或即时通讯工具报备。
【第三条:社会关系净化原则】
甲方须在备忘录签订后7个工作日内,以合法合规的方式,终止与第三方‘安然’的任何形式的职业与私人联系。
【第四条:情感沟通重建机制】
甲乙双方承诺,每日保障不少于30分钟的“无干扰交流时间”。在此期间,双方应放下工作与电子设备,进行有效的情感与信息交流。
下面,还有一条【违约责任】。
如甲方在观察期内(自签订之日起三个月)违反上述任何一条,乙方有权单方面终止本备忘ō录,并启动离婚程序。在财产分割中,乙方将主张甲方作为过错方,要求精神损害赔偿。
我把协议和笔,放在他面前。
“看看,没问题就签字吧。”
陈凯拿起那张纸,看得非常仔细。
他的手指,在“违约责任”那一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
“林殊,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原谅我?”
“原谅?”我笑了笑,“陈凯,原谅是上帝的事情。我能做的,是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信任一旦破碎,就不可能完好如初。我们现在做的,不是修复信任,是重建规则。”
“当信任不在时,规则,就是维系关系的唯一纽带。”
他沉默了。
拿起笔,在甲方签名处,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有些颤抖。
我也签下了我的名字。
从这一刻起,我们的婚姻,不再仅仅由一本红色的结婚证来定义。
它还被这一纸黑白分明的“备忘录”所框定。
这很可悲。
但,这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场糟糕的外科手术。当肌体已经腐烂,唯一的办法,就是切掉烂肉,上最猛的药,用最 жесткий 的手段,来博取一个渺茫的生机。
签完字,陈凯把他的手机,放在了我面前。
“这是新的解锁密码,你的生日。”
然后,他打开电脑,登陆了网银,把卡里刚到账的一笔项目奖金,转进了我们的联名账户。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
“我去把书房的灯泡换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
过了一会儿,书房里,亮起了久违的灯光。
那光,透过门缝,在客厅的地板上,投下了一条狭长而明亮的痕迹。
六
备忘录签订后的第一个月,生活像是在走钢丝。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陈凯严格遵守着每一条规则。
他的手机,永远屏幕朝上地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每天下班,他会把车停在楼下,在车里待上十分钟,处理完所有工作上的电话和信息,然后上楼。
上楼后,手机就会被他扔在玄关的柜子上,直到第二天早上出门。
我们开始一起吃晚饭。
他不再狼吞虎咽,也不再沉默不语。
他会跟我讲公司里的八卦,哪个项目又被甲方刁难了,新来的实习生有多不靠谱。
我也会跟他分享我工作中的趣事,哪个上市公司的财报有猫腻,哪个条款的设计存在逻辑漏洞。
我们的话题,很琐碎,很无聊。
但,我们在说话。
吃完饭,他会主动洗碗。
然后,就是我们约定的“半小时交流时间”。
一开始,很尴尬。
我们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陈凯从书架上翻出了一本我们蜜月时买的《瓦尔登湖》。
他说,我们一起读本书吧。
于是,每天晚上,他会读一小段,然后我们聊聊感想。
从梭罗的湖,聊到我们向往的旅行地。从自然的宁静,聊到城市生活的喧嚣。
慢慢地,我们之间那条冰封的河,开始解冻了。
有一次,他读到:“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品格,好比果实上的粉霜,是只能轻手轻脚,才得保全的。”
读完,他合上书,看着我。
“林殊,对不起。我把我们果实上的那层粉霜,弄掉了。”
我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睡觉时,他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的身体,也一样。
我们就像两只受了伤的刺猬,想要靠近,又怕被对方的刺扎到。
但最终,我们谁也没有推开谁。
第二个变化,是关于“家”的。
陈凯开始热衷于“修理”这个家。
他换掉了所有坏掉的灯泡。
修好了水龙头轻微的滴水。
给吱呀作响的门轴上了油。
甚至,他还买了一堆工具,把我们那个摇摇晃晃的旧书架,重新加固了一遍。
每修好一样东西,他都会像个孩子一样,跑来向我“邀功”。
“老婆,你来看,这个不响了。”
“老婆,你看,这个亮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修东西。
他是在修我们的关系。
他在用这些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告诉我,他想让这个家,重新变得好起来。
周末,他会起个大早,去菜市场买菜。
有一次,他买回来一个巨大的石榴。
献宝似的捧到我面前。
“我问了卖水果的大爷,他说这个最甜。”
他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石榴籽一颗一颗地剥出来,放在一个玻璃碗里,晶莹剔透,像红色的玛瑙。
然后,他把碗递给我。
“吃吧,补血。”
我看着那碗石榴籽,忽然有些想哭。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我也是这样,给他剥石榴。
那时候,我们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没有钱,但很快乐。
我们以为,那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陈凯,”我问他,“安然……离职了吗?”
这是备忘录签订后,我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名字。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嗯。”他点点头,“上周办完的手续。公司给了她一笔补偿金,她……回老家了。”
“哦。”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石榴籽,放进嘴里。
很甜。
甜得,有点发酸。
我看到陈凯的脖子上,重新戴上了那个玉坠。
那是我妈妈在我结婚时,送给他的。
是个平安扣。
他戴了很久,但从去年开始,我就没再见他戴过。
现在,它又回来了。
安安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口。
像一个失而复得的信物。
七
转眼,三个月的“观察期”就要到了。
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平稳。
像一辆经过大修的汽车,虽然引擎里还偶尔有些杂音,但总算,能重新上路了。
陈凯瘦了些,但精神好了很多。
他不再眉头紧锁,眼里的疲惫也消散了。
他开始健身,周末会拉着我一起去爬山。
站在山顶,看城市的灯火在脚下延展,他会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林殊,”他会说,“你看,我们的家,就在那片灯光里。”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的关系,不再是建立在虚无缥缈的“爱情”和“信任”上。
而是建立在清晰的“规则”和共同的“努力”上。
这听起来,很不浪漫。
但,很坚固。
我妈来看我,在家里住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我:“你跟小陈,是不是和好了?”
我点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她松了口气,“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男人嘛,偶尔犯点错,也正常。只要他知道回家,就行了。”
“你别太强势,也别抓得太紧。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时候,得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看着我妈,她脸上是过来人那种“看透一切”的通达。
这是她那一代人的生存智慧。
隐忍,包容,为了家庭的完整,可以牺牲掉一部分的自我。
我没有反驳她。
我只是说:“妈,时代不一样了。”
“现在,我们更愿意相信,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维护婚姻的纯洁,不是单方面的要求,而是双方的责任。”
“我不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我知道,一旦我闭上眼,那个家,可能就真的黑了。”
我妈似懂非懂地看着我,最后叹了口气。
“你们年轻人的道理,我搞不懂。反正,看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送走我妈,我接到了一个猎头的电话。
对方是业内很有名的一家猎头公司,想挖我去一家新成立的互联网金融公司,担任风控总监。
职位和薪水,都比现在高出一大截。
我有些心动。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陈凯。
他正在厨房里,给我炖一锅银耳莲子汤。
白色的雾气,缭绕着他系着围裙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稳的人间烟火气。
他听完,关了火,转过身。
“你想去吗?”
“有点。”我实话实说,“机会很好。”
“那就去。”他说,“我支持你。”
“但是新公司,刚起步,肯定会很忙。我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顾家了。”
“没关系。”他走过来,擦了擦手,然后把我揽进怀里,“以前,都是你在照顾我,照顾这个家。现在,换我来。”
“你可以放心地往前冲,去做你想做的事。家里的事,交给我。”
“我会把灯都换成最亮的,把饭都做得热乎乎的。你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家,都是亮的,都是暖的。”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他身上,有淡淡的汤水香气。
我忽然觉得,那被我亲手毁掉的,果实上的“粉霜”,似乎,又在慢慢地,重新凝结起来。
它那么薄,那么脆弱。
但它,在。
八
观察期的最后一天。
陈凯出差了,去广州。两天,很短的行程。
他主动把航班信息,酒店地址,会议日程,都一一发给了我。
晚上十点,我们视频通话。
他那边,是在酒店房间,穿着浴袍,头发还是湿的。
“刚跟客户吃完饭回来。”他说,“喝了点酒,头有点晕。”
“那就早点休息。”我说。
“嗯。”他点点头,屏幕里的他,眼神温柔,“你呢?在家干嘛?”
“刚看完一份文件。”
“别太累了。”他叮嘱道,“汤在冰箱里,记得喝。”
“知道了。”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
我关了灯,准备睡觉。
躺在床上,却翻来覆覆,毫无睡意。
这三个月,像一场漫长的战争。
现在,战争似乎要结束了。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和平,还是另一场更残酷的战役。
手机在床头柜上,轻轻震动了一下。
我拿过来看。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点开。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殊,是你吗?我在财经新闻的采访里,看到了你的名字。】
我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盯着那个陌生的号码,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几秒钟,又一条短信,弹了出来。
【还记得吗?九六年,那趟去北京的火车。】
【你靠着我睡着了,我握了你一路的手。】
【你的手,好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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