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进把最后一个行李箱的拉杆“咔哒”一声拉到位时,这个家里最后一丝属于他的声音,也好像被抽走了。
他没回头看我,只留下一个穿着挺括西装的背影,和一句冷硬的话。
“林晚,房子和车子都留给你,公司百分之五的股份,也算是我对你这么多年的补偿。”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像一颗石子投进深井,听不见回响。
我正坐在南窗下的绣架前,手里捏着一枚细如毫毛的绣花针。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暖洋洋地洒在绷紧的素色真丝缎面上,那上面是一幅快要完工的《雀登梅枝图》。
我没抬头,只是指尖轻轻一捻,将一根红色的丝线劈成更细的十六分之一。
这种活儿,需要绝对的静心,不能有半分杂念。
“补偿?”我轻声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门口。
程进的脚步顿住了。
我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绣架上绚烂的梅花,落在他紧绷的背影上。
“我们之间,不是一笔可以用钱算清的生意,程进。”
“那你还想怎么样?”他转过身,脸上是我看了二十年都再熟悉不过的不耐烦,“林晚,我们已经冷战三个月了,再这样耗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是啊,三个月了。
从我无意中发现他给秘书白灵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买了套大平层开始,这个家就只剩下沉默。
我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也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只是不再给他熨烫第二天要穿的衬衫,不再给他准备温在锅里的夜宵,不再在他深夜醉酒回家时递上一杯蜂蜜水。
我撤回了我作为妻子的一切,只留下一个合租的室友身份。
而他,也乐得清静,从一开始的试探,到后来的夜不归宿,直到今天,他终于决定彻底搬出去。
“我不想怎么样,”我的视线重新回到绣绷上,针尖刺入缎面,悄无声息,“离婚协议书你让律师拟好了送过来吧,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亲手绣的那几幅屏风,我要带走。”
那是我陪他创业时,通宵达旦赶出来的。
为了给他当时小小的办公室撑门面,也为了给他凑一笔差点让公司倒闭的周转资金。
后来公司做大了,那几幅苏绣屏风就一直摆在他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成了他口中“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最好证明。
程进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干脆,也没想到我提的要求是这个。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利弊。
“……行。”
他终于吐出这个字,然后拉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防盗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夕阳的余晖将整幅绣品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手里的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刺破了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正正落在雪白的梅花花瓣上,像一抹即将凋零的胭脂。
我怔怔地看着,心里空落落的,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二十年的婚姻,好像一夜之间,就只剩下这一室的清冷。
而我,林晚,从今天起,不再是程太太了。
第一章 一地鸡毛
离婚这件事,说起来惊天动地,办起来却全是些鸡零狗碎的琐事。
程进的律师是个姓王的年轻人,戴着金丝眼镜,说话客客气气,但每一句都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他把一沓厚厚的文件推到我面前。
“林女士,这是程总草拟的离婚协议,您先过目。关于财产分割,程总的意思是,这套房子,您名下的车,还有之前提到的百分之五的公司股权,都归您所有。”
我没去看那份协议,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
夏天的时候,这棵树枝繁叶茂,能遮住大半个院子。程进总嫌它招虫子,念叨了好几次要砍掉。
是我坚持留了下来。
我说,这棵树就像这个家,根扎得深,砍了可惜。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树还在,家却散了。
“林女士?”王律师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白瓷茶杯,里面的碧螺春已经凉了。
“王律师,你跟程进说,股权我不要。”
王律师愣住了,扶了扶眼镜,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女士,您可能不太清楚,启程公司正准备上市,这百分之五的股权,未来价值不可估量,至少也是九位数。”
九位数。
多有诱惑力的一个数字。
我刚嫁给程进那会儿,他全部身家加起来,可能连五位数都不到。
我们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连窗户都是破的。冬天漏风,我就用旧棉布一层层地糊上。
那时候,他总爱抱着我,把下巴搁在我头顶上,闻着我头发上的洗发水香味,一遍遍地说:“晚晚,等我将来有钱了,一定让你住上最好的房子,过上最好的日子。”
他做到了。
我们住进了这栋带院子的别墅,他成了别人口中身价不菲的“程总”。
可我,却好像把他弄丢了。
“我不要,”我再次重复,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那是他的公司,是他一辈子的心血,我不能要。”
“这……这是程总自愿给您的补偿……”
“我不需要补偿,”我打断他,“夫妻一场,缘分尽了,好聚好散。房子和车子,是我应得的夫妻共同财产。但公司,从头到尾,法人代表是他程进的名字,我没出过一分钱,也没在里面上过一天班,我拿得不安心。”
我看着王律师为难的表情,知道他无法做主。
“你回去告诉他,这是我的底线。如果他同意,明天我们就可以去民政局。如果他不同意,那就法庭上见。”
说完,我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
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王律师带着我的话走了。
第二天,他打来电话,说程总同意了我的要求。
约好下午两点,在民政局门口见。
挂了电话,我开始收拾这个家。
程进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司或者外面应酬。这个家于他而言,更像一个高级酒店。
我把他所有留在家里的衣物、鞋子、领带,一一打包,装了三大箱。
他的书房,我原封不动。里面有他最喜欢的古巴雪茄,还有一整面墙的财经杂志。
收拾到最后,我在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一对最简单款式的银戒指,内圈还刻着字。
一个是“C.J.”,一个是“L.W.”。
那是我们结婚时买的,花了不到一百块钱。那时候买不起钻戒,程进就拿着这对银戒指,单膝跪地,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一定给我补个大的。
后来,他确实给我买了很多珠宝,钻石、翡翠、珍珠,堆满了我的首饰盒。
可这对银戒指,却被遗忘在了角落里。
我捏着那枚刻着“L.W.”的戒指,冰凉的触感硌着掌心。
原来,不是所有东西,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升值。
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
下午一点半,我提前到了民政局。
程进也很快就到了,身边还跟着白灵。
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看起来清纯又无辜。
她看到我,眼神有些闪躲,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林……林姐。”
我没看她,目光直直地落在程进身上。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对白灵说:“你先去车里等我。”
白灵听话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和程进并排站着,谁也没说话。
阳光炙热,晒得人皮肤发烫。
“你何必呢?”我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这种场合,带她来做什么?向我示威?”
“我没有,”程进立刻否认,语气有些急躁,“她不放心我一个人来。”
“不放心?”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了声,“是怕我反悔,抱着你的大腿不让你走吗?”
程进的脸瞬间涨红了,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收起笑容,看着他。
“程进,你放心。我林晚,还没那么不堪。”
说完,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民政局的大门。
手续办得很快,不到半小时,两本红色的结婚证,就换成了两本深红色的离婚证。
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我感觉阳光刺眼得厉害。
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程进站在我身后,忽然开口。
“林晚,对不起。”
我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这三个字,你应该在决定背叛我们婚姻的那一刻就说。”
“现在,太晚了。”
说完,我迈开步子,走向我的车。
后视镜里,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我打开车窗,任凭滚烫的风吹乱我的头发。
开了很久,我才发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了满脸。
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哭我们逝去的二十年青春。
哭我曾经深信不疑的爱情。
也哭我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
第二章 针尖上的光
哭过之后,日子还是要继续。
我把那栋空荡荡的别墅挂到了中介公司,自己则在市区一处安静的老小区里,租了一套两居室。
房子不大,但朝南的阳台宽敞明亮,正好可以放下我的绣架。
搬家的那天,我拒绝了所有朋友的帮忙,一个人,一趟一趟地,把我的东西从那个被称作“家”的壳子里搬出来。
最重要的,是我的那些宝贝——几箱子颜色各异的丝线,大大小小的绣绷,还有那些没来得及完成的半成品。
最后,我回到程进的办公室,取走了那几幅说好要带走的苏绣屏风。
他的新秘书不认识我,拦着不让进。
我直接给程进打了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让她拿。”
我指挥着搬家公司的工人,小心翼翼地把屏风搬上车。
路过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时,我看到桌角摆着一个相框。
里面不是我,而是白灵笑靥如花的脸。
我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从今往后,那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新的生活,在一针一线中,重新建立起秩序。
我把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了苏绣里。
每天天一亮,我就坐在绣架前,劈线,穿针,刺绣。
苏绣是极其考验心性的手艺,一幅作品,少则数月,多则数年。
每一针,都不能错。
心乱了,手里的针就会乱,绣出来的东西,也就失了魂。
起初,我总是走神。
脑子里会不受控制地冒出程进的脸,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一样在眼前回放。
针尖好几次扎进指腹,疼得我一个激灵。
血珠渗出来,我便用嘴吮掉,然后继续。
我绣的是一幅《百鸟朝凤图》,图案繁复,色彩绚烂。
我需要用上百种不同颜色的丝线,和几十种不同的针法。
渐渐地,我的心,就在这五彩斑斓的丝线和细密如织的针脚中,一点点沉静下来。
我不再去想程进,不再去想那些伤心事。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方寸绣布,和指尖穿梭的光。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凤凰的尾羽上色,门铃响了。
我有些意外,搬到这里后,几乎没什么人来找我。
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手里还提着一个木制的礼盒。
“您好,请问是林晚女士吗?”他开口,声音温润,像一块上好的古玉。
“我是,请问您是?”
“我叫苏恒,”他微笑着自我介绍,“冒昧来访,实在抱歉。我是一位古美术研究学者,也是苏绣的爱好者。久闻林女士的大名,今日特地前来,是想求一幅您的作品。”
我这才想起来,之前有个朋友说,有位大学教授想收藏我的苏绣,还留了联系方式。
只是那段时间我正忙着离婚,心烦意乱,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请他进来。
“苏教授,实在对不住,前阵子家里事多,把您的事给忘了。”
“没关系,”苏恒走进屋,目光立刻被阳台上的绣架吸引了,“林女士客气了。”
他的视线落在绣了一半的《百鸟朝凤图》上,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艳和赞叹。
“平针、乱针、虚实针、戳纱……林女士,您这幅作品,几乎囊括了苏绣所有的精髓针法。尤其是这凤凰的羽毛,用了施针,由深到浅,层层递进,色彩过渡得如此自然,简直是巧夺天工。”
他不是在说客套的恭维话,而是真的懂。
每一个专业术语,都说得精准到位。
这让我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愿意静下心来欣赏和研究传统手工艺的人,已经不多了。
“苏教授过奖了,只是一些吃饭的手艺罢了。”我给他倒了杯茶。
他接过茶杯,目光却没有离开绣品。
“林女士谦虚了。这已经不是手艺,而是艺术了。”他看得入神,“我研究苏绣多年,也拜访过不少绣娘,能有您这般功力的,屈指可数。只可惜,现在愿意学这门手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很多精妙的针法,都快要失传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惋惜和惆怅。
这番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我母亲是苏绣大师,我从小耳濡目染,这门手艺已经刻进了我的骨血里。
这些年,虽然嫁作人妇,但我从未丢下过手中的针线。
一来是真心喜欢,二来,也是想把母亲传给我的东西,继续传承下去。
“是啊,”我轻声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都追求短平快,哪里耐得住这份寂寞。”
“所以像林女士这样的坚守,才更显得可贵。”苏恒转过头,看着我,眼神真诚,“林女士,我知道我的请求可能有些唐突。我最近在筹备一个关于江南织绣艺术的展览,非常希望能展出您的作品。当然,我也会支付相应的报酬。”
我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邀请。
自从结婚后,我的作品除了送给亲朋好友,或是被程进拿去当商业礼品,就再也没有公开展示过。
程进总说,他是堂堂上市公司的老板,他的太太,不需要抛头露面去当一个“绣娘”。
他觉得丢人。
可他不知道,那是我引以为傲的身份。
沉默了片刻,我点了点头。
“好。不过报酬就不用了,能为传统手艺的推广尽一份力,是我的荣幸。”
苏恒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林女士,您不仅技艺高超,品格也同样高尚。”
我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
那天,苏恒在我家待了很久。
我们聊苏绣的历史,聊各种针法的演变,聊丝线的染色工艺。
他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而我,也乐于分享我的所知所学。
我们聊得非常投机,仿佛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
送走苏恒后,我回到绣架前,看着那幅即将完成的《百鸟朝凤图》,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原来,被人尊重和欣赏,是这样一种感觉。
我的价值,从来不是依附于“程太太”这个身份。
我就是我,是林晚。
是一个靠着一双巧手,一根银针,就能创造出一方锦绣世界的,手艺人。
第三章 旧梦难温
和苏恒的相识,像一缕清风,吹散了我心头积郁已久的阴霾。
他会隔三差五地过来拜访,有时是带着一本珍贵的古籍绣谱,与我一同探讨;有时是带来一些新奇的植物染料,看我如何将它们变成斑斓的丝线。
他从不过问我的私事,我们之间的话题,永远围绕着苏绣。
他的尊重和界限感,让我感到非常舒服。
在与他相处的过程中,我慢慢找回了自信,也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价值。
而关于程进的消息,大多是从一些财经新闻和朋友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的。
听说,他把白灵提拔成了他的特别助理,出双入对,毫不避讳。
听说,启程公司的上市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他很快就要敲钟,成为真正的亿万富翁。
听说,他给白灵的父母在老家买了别墅,还送了一辆豪车。
这些消息,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偶尔还是会扎得我心里微微一疼。
但很快,我就会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我的绣品上。
那些曾经让我辗转反侧的爱恨情仇,在细密的针脚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一天下午,我正在整理旧物,翻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相册。
打开来,第一页就是我和程进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我们,都还很年轻。
他穿着租来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笑得意气风发。
我穿着一件自己做的红色旗袍,上面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幸福和羞涩。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我记得,我们结婚的第二天,程进就拿着我陪嫁过来的所有积蓄,加上东拼西凑借来的钱,注册了他的第一家公司。
公司的名字叫“启程”,他说,这是我们美好生活的开始。
创业初期,异常艰难。
他没日没夜地在外面跑业务,拉投资。
我就在家里,一边接一些苏绣的零活补贴家用,一边等他回来。
不管他多晚回来,家里总有一盏灯为他亮着,锅里总有热腾腾的饭菜。
有一次,他为了一个大单子,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半夜被送进医院。
我在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眼睛都没合一下。
他醒来后,拉着我的手,眼睛通红地说:“晚晚,这辈子,我程进绝不负你。”
我信了。
所以,当他的公司渐渐有了起色,他说服我放弃自己的苏绣工作室,安心在家做他的贤内助时,我没有犹豫。
他说,男人主外,女人主内,天经地义。
他说,我赚钱养家,你貌美如花,这才是最好的状态。
他说,晚晚,你的手是用来创造艺术的,不能再被柴米油盐浸泡了。
我沉浸在他编织的甜言蜜语里,心甘情愿地收起了我的绣针,洗手作羹汤。
我学着煲他喜欢的各种汤,研究不同领带的系法,记住他每一个生意伙伴的喜好。
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以为,这就是爱情,是婚姻。
是我为他付出,他为我遮风挡雨。
可是,当他的事业越做越大,身边的诱惑越来越多时,一切都变了。
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身上的香水味越来越陌生。
我们之间的话题,从今天吃了什么,变成了他又签了多大的合同,见了多重要的人物。
他开始嫌弃我穿着朴素,不懂时尚。
嫌弃我交际圈子窄,上不了台面。
嫌弃我除了苏绣,什么都不懂,跟不上他的步伐。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直到白灵的出现,彻底打破了这种脆弱的平衡。
她年轻,漂亮,名牌大学毕业,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还能陪他出席各种高端酒会。
她是他事业上的得力助手,也是他引以为傲的“红颜知己”。
在他眼里,她的一切,都比我这个只会围着灶台和绣架打转的“黄脸婆”要好。
我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在自欺欺人。
我总以为,二十年的感情,总不至于那么不堪一击。
我总以为,只要我忍,只要我等,他总会回头的。
直到我看到那套房子的购房合同,白纸黑字,他的签名和白灵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那一刻,我所有的幻想,都碎了。
原来,不是他不回家,而是他有了新的家。
原来,不是我做得不够好,而是他已经不爱了。
“叮铃铃——”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看着相册里笑得灿烂的自己,缓缓合上了它。
那些旧梦,再美好,也终究是过去了。
人,总要往前看。
我拿起手机,是苏恒打来的。
“林女士,打扰了。明天美术馆那边有个小型的媒体见面会,想邀请您作为特邀艺术家出席,不知道您方便吗?”
我握着手机,沉默了片刻。
自从和程进结婚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公众场合了。
我有些胆怯,也有些不自信。
电话那头的苏恒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犹豫,温和地说道:“您不用紧张,只是简单地介绍一下您的作品,分享一些创作心得。您的作品非常出色,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好,苏教授,我参加。”
挂了电话,我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头发也因为长期劳心而夹杂了几根银丝。
这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了。
但镜子里的人,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林晚,要做回我自己了。
第四章 庭院深处
媒体见面会办得很成功。
我穿了一件自己改良的香云纱旗袍,素雅的底色上,用同色系的丝线绣着几支清雅的兰花,低调而不失精致。
起初,面对台下闪烁的镁光灯和记者们的长枪短炮,我确实有些紧张。
但当我站到自己的作品前,开始讲述每一幅绣品的构思、针法和背后的故事时,所有的紧张都烟消云散了。
那些丝线和图案,就是我的语言。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侃侃而谈。
苏恒一直站在台下,微笑着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鼓励和欣赏。
见面会结束后,很多记者围上来采访我。
他们对我的作品赞不绝口,也对苏绣这门古老的技艺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过去,我站在程进身边,所有的光环都属于他。人们介绍我时,只会说“这是程总的太太”。
而今天,我站在这里,他们称呼我为“林老师”,“艺术家林晚”。
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无比踏实和自豪。
“林女士,今天辛苦您了。”回家的路上,苏恒开着车,温和地说道。
“应该是我谢谢您,苏教授,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我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他。
他笑了笑,转头看了我一眼,“是你的才华,为你自己赢得了这个机会。我只是做了一个引路人。”
车里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气氛宁静而美好。
“展览结束后,有什么打算吗?”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还没想好,”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可能会开个小的工作室,招几个学生,把这门手艺传下去吧。”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只是被婚姻耽搁了。
“很好的想法,”苏恒点头表示赞同,“如果你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找我。我在艺术院校有些朋友,可以帮你推荐一些好苗子。”
“那真是太好了。”我欣喜地说。
我们一路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我家楼下。
我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苏恒忽然叫住了我。
“林晚。”
他第一次没有称呼我“林女士”,而是直接叫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诧异地回头。
他看着我,眼神认真而深邃。
“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你现在是单身吗?”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这个问题太突然,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
“抱歉,如果让你为难了,就当我没问。”
我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忽然就笑了。
“是,我单身。”我坦然地回答。
既然已经决定重新开始,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听到我的回答,苏恒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明亮而温暖。
“那……我能追求你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又无比真诚。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阵涟漪。
我已经快五十岁了,离了婚,不再年轻,也不再漂亮。
我从没想过,还会有人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也同样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只有满满的尊重和期待。
许久,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苏恒便开始正式地“追求”我。
他的追求,不像年轻人那样轰轰烈烈,而是像春雨,润物细无声。
他不会送我昂贵的玫瑰和珠宝,而是会送我一本他淘来的绝版绣谱,或者是一束他亲手从自家院子里剪下的栀子花。
他不会带我去奢华的西餐厅,而是会带我去看一场画展,听一场昆曲,或者干脆就在他家那个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泡一壶清茶,下一盘棋。
他的家,是一座带着小院子的老房子,里面种满了花草,还养了一只慵懒的橘猫。
书房里,满满的全是书,从经史子集到西方哲学,琳琅满目。
我常常坐在他的书房里,安安静静地做我的绣活。
他在一旁看书,写文章。
我们互不打扰,却又觉得无比安心。
阳光透过木格窗棂照进来,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橘猫趴在我的脚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了。
有一天,我正在绣一幅荷花图,不小心被针扎到了手。
他听见我“嘶”的一声,立刻放下手里的书,紧张地走过来。
他抓起我的手,看着我指尖上渗出的血珠,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一边心疼地责备,一边拿出创可贴,小心翼翼地帮我包扎好。
他的手指温暖而干燥,触碰到我的皮肤时,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我看着他低头为我处理伤口的专注模样,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下去。
“苏恒,”我轻声开口。
“嗯?”他抬起头。
“我们……结婚吧。”
我说出这句话,自己都吓了一跳。
苏恒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烫。
“我……我不是一时冲动。我觉得,我们在一起很舒服,也很有话说。我已经这个年纪了,不想再谈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如果你也觉得合适,我们就……”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拥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
我听到他在我耳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
“我愿意,林晚,我求之不得。”
那一刻,我闭上眼睛,眼角有湿润的液体滑落。
这一次,不是伤心,而是喜悦。
原来,幸福可以来得这么安静,这么简单。
我们没有办婚礼,只是请了几个最亲近的朋友,简单地吃了一顿饭。
领证那天,天气很好。
我们穿着最普通的衣服,拍了一张红底的结婚照。
照片上,我们都笑得温和而坦然。
拿到那本崭新的结婚证时,苏恒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对我说:
“林晚,从今天起,你就是苏太太了。”
“以后,你的手,你的苏绣,还有你这个人,都由我来守护。”
我看着他,用力地点了下头。
我的人生,在经历了狂风暴雨之后,终于驶入了一个平静而温暖的港湾。
第五章 风雨故人来
搬进苏恒家后,我把我的绣架安放在了那个阳光最好的书房角落。
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而安宁。
苏恒白天去学校上课,我就在家做绣活,研究绣谱,或者打理院子里的花草。
傍晚,他会准时回家,带回菜场里最新鲜的蔬菜。
我会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碌。他则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一边帮我择菜,一边跟我聊学校里的趣事。
简单的家常便饭,两个人吃得有滋有味。
饭后,我们会一起在附近的老街上散步,看夕阳一点点落下,把天空染成绚丽的色彩。
我从未想过,婚姻生活可以是这样一种平淡而隽永的模样。
没有觥筹交错的应酬,没有勾心斗角的商战,只有细水长流的陪伴和心意相通的默契。
苏恒从不干涉我的工作,反而给予我最大的支持。
他帮我联系了出版社,把我多年积累的苏绣心得和图样整理成册,准备出版。
他还鼓励我开办工作室,把我的手艺传承下去。
在他的帮助下,我的“晚晴绣坊”很快就开张了。
地点就选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古色古香的老街上。
我招了几个对苏绣有浓厚兴趣的年轻姑娘,手把手地教她们。
看着她们从一开始的笨拙,到后来能独立完成一幅简单的作品,我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我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坐标。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那天,我正在绣坊里指导学生,程进的母亲,我的前婆婆,忽然找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名贵的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却带着一丝憔悴和风霜。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圈。
“林晚,你……你在这里?”
我放下手里的绣绷,平静地站起身。
“妈,您怎么来了?”虽然已经离婚,但二十年的称呼,一时还改不过来。
“我……我路过,就进来看看。”她有些不自然地说,目光在小小的绣坊里扫视着。
绣坊不大,但布置得雅致温馨。
墙上挂着我的几幅得意之作,学生们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绣架前,埋头刺绣。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丝线的味道。
“你……你现在就靠这个过日子?”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和怜悯。
我知道,在她眼里,我这个前儿媳,放着好好的豪门阔太不当,跑来开这种不赚钱的小店,简直是自甘堕落。
我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挺好的,自己养活自己,心里踏实。”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林晚,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我把她请到了里间的茶室。
给她泡了一杯她从前最喜欢的正山小种。
她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林晚,我知道,是程进对不起你。”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那个姓白的女人,我一点都看不上,狐媚样子,一看就不是个安分过日子的。”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程进他……他也是一时糊涂。男人嘛,事业做大了,总会有些花花肠子。你跟他二十年夫妻,难道就这么轻易地放手了?”
“妈,”我打断她,“不是我放手,是他先不要这个家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急忙说,“可他现在后悔了!”
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那个白灵,根本不是省油的灯。自从住进程进那里,花钱如流水,今天买包,明天买车。还把她家那些穷亲戚一个个都安排进了公司,搞得乌烟瘴气。”
“程进说了她几次,她就又哭又闹,说程进看不起她。前几天,还被查出来,她偷偷把公司的一个项目,给了她哥的公司做,从中捞了不少好处。”
“程进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跟她大吵了一架。现在那女人,正跟他闹分手呢。”
前婆婆一口气说了很多,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愤慨和焦虑。
我听完,心里却毫无波澜。
那些曾经能让我心如刀割的事情,现在听起来,就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所以,您今天来,是想让我回去?”我平静地问。
她期盼地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晚晚,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夫妻还是原配的好。程进他心里是有你的,只是被鬼迷了心窍。你回去吧,只要你肯点头,我马上让他把那个女人赶出去!”
我看着她恳切的眼神,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为她,也为曾经的自己。
在她们那一代人的观念里,女人的幸福,似乎永远要依附于男人。
只要男人肯回头,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都应该被原谅。
可是,破镜难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妈,对不起,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她激动地站了起来,“你还爱着他,不是吗?不然你为什么不肯要他的股份?你就是想等他回头!”
“我不要股份,是因为那不属于我。我林晚,不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至于程进,我曾经是爱过他。但那份爱,在他决定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亲手掐死了。”
“妈,我已经结婚了。”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前婆婆的耳边轰然炸响。
她震惊地看着我,嘴巴张得老大,半天都合不拢。
“你……你说什么?你结婚了?跟谁?”
“他姓苏,是个大学教授。”
“大学教授?”前婆婆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即转为一种鄙夷,“一个穷教书的,能跟程进比吗?林晚,你是不是疯了?你放着金山银山不要,去找个……”
“妈!”我加重了语气,打断了她刻薄的话语,“他是不如程进有钱,但他懂得尊重我,欣赏我。在他眼里,我不是一个只会做家务的附属品,而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事业和追求的女人。”
“钱,我不需要太多,够用就好。我现在过得很开心,很平静。这就够了。”
我的话,让前婆婆彻底愣住了。
她大概从未想过,一向温顺隐忍的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呆呆地坐了回去,失魂落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
我看着她苍老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给她续上了热茶。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们终究,是走在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的人。
第六章 金玉其外
前婆婆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几天后,一场更大的风暴,正悄然酝酿。
程进的启程公司,终于迎来了上市敲钟的日子。
一时间,程进的名字,占据了各大财经新闻的头版头条。
他成了本市最年轻、最耀眼的商界新贵。
为了庆祝这一历史性的时刻,程进在市里最豪华的六星级酒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功晚宴。
几乎全城的名流,都收到了邀请。
我和苏恒,也收到了一张烫金的请柬。
请柬是程进的助理亲自送来的。
苏恒看着那张设计精美的卡片,问我:“想去吗?”
我沉默了。
我当然知道程进的用意。
他大概是从他母亲那里,听说了我再婚的消息。
他不信,或者说,他不甘心。
他不相信,离开了他,我能过得有多好。
他更不相信,我会找一个在他看来“一无是处”的大学教授。
这场晚宴,与其说是庆功,不如说是他为我设下的一场鸿门宴。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展示他如今的成功和辉煌。
他要让我看看,我离开他,是多么错误和愚蠢的决定。
他要让我后悔。
“去。”我抬起头,看着苏恒,眼神坚定,“为什么不去?”
我不是要去跟他争强好胜,也不是要去证明什么。
我只是想,为我过去二十年的付出,画上一个正式的句号。
我要让他,也让所有人看到,我林晚,离开了他,非但没有枯萎,反而活得更加精彩,更加从容。
苏恒看懂了我眼里的意思。
他没有多问,只是温柔地笑了笑。
“好,我陪你。”
晚宴那天,我没有刻意打扮。
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旗袍,外面披了一件手工刺绣的披肩。
苏恒则穿了一身合体的深灰色中山装,儒雅的气质,在一众西装革履的商界精英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我们走进宴会厅的时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程进,无疑是全场的焦点。
他穿着一身高定的黑色西装,意气风发地站在人群中央,身边,是笑得花枝招展的白灵。
她今天穿了一件惹眼的红色深V晚礼服,脖子上戴着一条硕大的钻石项链,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他们看起来,确实像一对珠联璧合的璧人。
很多人看到我,都露出了惊讶和同情的表情。
在他们看来,我这个“下堂妻”,此刻出现在这里,无异于自取其辱。
一些相熟的太太,甚至悄悄地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低声安慰我。
“林晚,你怎么来了?何必来看他得意。”
“就是,这种男人,不值得。”
我微笑着对她们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程进也看到了我们。
他端着酒杯,揽着白灵的腰,朝我们走了过来。
他的脸上,带着胜利者般的笑容,眼神里,却藏着一丝探究和审视。
“林晚,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他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程总的公司上市,这么大的喜事,我当然要来祝贺。”我淡淡地回应。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边的苏恒身上,上下打量着,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位是?”
“我来介绍一下,”我坦然地挽住苏恒的手臂,微笑着说,“这位是我的先生,苏恒。”
“先生?”程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旁边的白灵,脸色也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周围的人,也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整个宴会厅,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程进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嗤笑了一声。
“林晚,你这又是何必呢?为了气我,随便找个人来演戏?”他凑近我,压低了声音,“一个教书的?这就是你离开我之后找的归宿?你看看他,他能给你什么?他买得起白灵身上这条项链吗?”
他的话,刻薄而伤人。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苏恒却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上前一步,挡在了我面前。
他看着程进,神色平静,不卑不亢。
“程总,您好。”他伸出手,“我是林晚的丈夫,苏恒。”
“我确实买不起您身边这位女士的项链,因为我的钱,都用来给我的妻子买她喜欢的丝线和绣谱了。”
“我也确实不能像程总一样,给我的妻子一座金山银山,但我能给她一个安静的书房,一个温暖的家,和一颗永远尊重她、爱护她的心。”
“在我看来,这些,远比钻石项链要珍贵。”
苏恒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周围的人群,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程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从未被人这样当面顶撞过,尤其是在他最风光的时刻。
他握着酒杯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白灵见状,连忙娇笑着打圆场。
“哎呀,程进,苏教授真会说话。林姐能找到这么好的归宿,我们也替她高兴呢。来,我们大家一起敬林姐和苏教授一杯,祝他们百年好合呀!”
她说着,就要举杯。
就在这时,晚宴的主持人走上台,拿起了话筒。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请大家安静一下。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启程集团的董事长,程进先生,上台致辞!同时,程总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在这里,向大家宣布!”
全场的灯光,瞬间聚焦在了程进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脸上重新堆起得体的笑容。
他松开白灵,整理了一下领带,大步流星地走上台。
他站在聚光灯下,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眼神里充满了睥睨一切的傲慢。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了话筒。
“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来参加启程的庆功晚宴……”
他说了一长串慷慨激昂的场面话,引来台下阵阵掌声。
最后,他话锋一转,目光,直直地射向我所在的方向。
“今天,除了庆祝公司上市,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朝着台下的白灵伸出手。
“我要在这里,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白灵女士,求婚!”
“并且,我们已经定好了婚期,就在下个月十八号!届时,还请各位赏光!”
话音落下,全场哗然!
白灵激动地捂住嘴,眼含热泪地走上台。
程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单膝跪地,将一枚硕大的钻戒,戴在了白灵的手上。
两人在台上深情拥吻,镁光灯闪成一片。
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为这对新人送上祝福。
程进拥着白灵,站在台上,像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挑衅地看着我。
那眼神仿佛在说:林晚,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能给她的,而你,永远也得不到了。
他以为,我会崩溃,会失态,会哭着跑出这个宴会厅。
但他,注定要失望了。
第七章 云淡风轻
在程进和白灵接受众人祝福的喧嚣中,我和苏恒对视了一眼。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温和而安定。
我冲他微微一笑,示意我没事。
然后,我挽着他的手臂,从容地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该说的,已经说了。
该看的,也已经看了。
这场闹剧,是时候落幕了。
然而,程进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我。
他看到我们准备离场,立刻在话筒里高声说道:“哎,林晚,别急着走啊!”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宴会厅。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投向我们。
我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程进拥着白灵,满面春风地走下台,径直来到我们面前。
“怎么,不为我们送上祝福再走吗?”他笑得得意洋洋,“毕竟,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没有你,也就没有我的今天。这杯喜酒,你无论如何都得喝。”
他说着,从侍者的托盘里拿起两杯香槟,一杯递给白灵,一杯递到我面前。
他的姿态,傲慢到了极点。
仿佛他赐予我的,是天大的恩惠。
周围的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幕。
所有人都想知道,我这个“前妻”,会如何应对如此难堪的局面。
我看着程进递过来的酒杯,没有接。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缓缓开口。
“程总,恭喜你。”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也恭喜白小姐,终于得偿所愿。”
白灵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
“谢谢林姐的祝福。”
“不过,”我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回到程进身上,“这杯喜酒,恐怕我不能喝。”
程进的眉头皱了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先生,他对酒精过敏。”
我这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先生?
哪个先生?
程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林晚,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我淡淡一笑,然后侧过身,将我身边的苏恒,正式地介绍给所有人。
“各位,容我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丈夫,苏恒。”
“我们,上个月就已经登记结婚了。”
“所以,从法律上来说,我现在,应该被称作——”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苏太太。”
“苏——太——太——”
这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程进的心上。
他的脸上,血色尽褪,一片惨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我身边的苏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精心策划了一整晚,想让我当众出丑,想让我后悔莫及。
他以为他搬去和秘书同居,当众宣布婚讯,就能给我最沉重的打击。
却万万没想到,我早已不是在原地等待他施舍怜悯的林晚。
我早已,是我自己人生的主角,是别人的“苏太太”。
整个宴会厅,雅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得目瞪口呆。
白灵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她脸上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住那份惊慌和嫉妒。
她处心积虑抢走的位置,原来,我早已不稀罕。
她引以为傲的胜利,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笑话。
“不可能……这不可能……”程进喃喃自语,他像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情绪有些失控。
他指着苏恒,对我吼道:“林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不是故意在报复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找个人把自己嫁了?”
面对他的歇斯底里,我却异常平静。
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丝怜悯。
“程进,你错了。”
“我结婚,不是为了报复任何人,也不是因为迫不及不及待。”
“我只是,遇到了一个对的人。一个懂得珍惜我,尊重我,把我捧在手心里的人。”
“他或许没有你那么有钱,没有你那么成功。但在我心里,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说完,我不再看他,而是转头,温柔地看着苏恒。
苏恒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是满满的爱意和心疼。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我揽入怀中。
“我们回家吧。”他低声说。
“好。”我点了点头。
我们相拥着,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转身,从容地离开了宴会厅。
身后,是程进撕心裂肺的咆哮,和香槟杯摔碎在地的清脆声响。
但那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走出酒店大门,晚风清凉,吹在脸上,格外舒服。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中郁结了二十年的那口浊气,终于,彻底地吐了出来。
天空中,繁星点点。
我知道,属于我的那片天,终于晴了。
第八章 人间烟火
那场声势浩大的庆功晚宴,最终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成了全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听说,程进当晚大发雷霆,砸了宴会厅里不少东西。
听说,他和白灵的婚礼,也因此推迟了。
听说,启程公司的股价,在上市第二天,就出现了小幅度的下跌,因为有传言说,董事长程进的私生活混乱,影响了公司的形象。
这些消息,都是我从绣坊的学生那里听来的。
她们说得绘声绘色,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笑一笑。
那些曾经能牵动我所有情绪的人和事,如今,已经激不起我心中半点涟漪。
我的生活,回到了它应有的轨道上。
每天,我和苏恒一起,过着最平凡,也最安心的日子。
清晨,他会在院子里打一套太极拳,我则会为他准备好简单的早餐。
一碗白粥,两个小菜,一个水煮蛋。
我们会坐在那棵老槐树下,一边吃早餐,一边聊着天。
他会跟我讲他备课时遇到的有趣典故,我会跟他分享我新构思的绣品图案。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我们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岁月,仿佛在这里,都放慢了脚步。
我的“晚晴绣坊”,名气越来越大。
很多人慕名而来,有的是想求一幅绣品,有的是想拜我为师。
我从中挑选了几个真正热爱苏绣,且有天赋的年轻人,悉心教导。
我希望,这门古老而美好的手艺,能在我这里,继续传承下去。
苏恒帮我整理的绣谱《指尖上的江南》,也成功出版了。
出版社为我们举办了一场小型的签售会。
那天,来了很多人。
苏恒作为特邀嘉宾,和我一起坐在台上。
他用他那温润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向读者们讲述着苏绣的历史和文化内涵。
我则在一旁,安静地展示着各种针法。
我们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台下,坐着我的学生们,还有很多支持我们的朋友。
看着他们一张张真诚而热情的脸,我心里充满了感激。
原来,人生的价值,并不在于你拥有多少财富,站在多高的位置。
而在于,你是否找到了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业,是否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是否有一个能与你灵魂相依的爱人。
签售会结束后,我和苏恒手牵着手,在夕阳下散步回家。
“累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不累,很开心。”
他停下脚步,帮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真好。”他看着我,眼神温柔,“自信,从容,闪闪发光。”
我笑了,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因为有你。”
他也笑了,握紧我的手,继续往前走。
路过街角的公园,看到一群孩子在放风筝。
五颜六色的风筝,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程进也曾陪我放过一次风筝。
那天,风很大,我们跑了很久,风筝才终于飞上了天。
他把我举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高兴地喊着:“晚晚,你看,我们飞起来了!”
那一刻的快乐,是真实的。
只是,后来,他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却忘了,还应该有一根线,牵着我们共同的家。
而我,也终于明白,女人,不应该做那只依附于风才能飞翔的风筝。
而应该做一棵树。
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靠自己的力量,吸收阳光和雨露。
风来时,可以和他一起摇曳;风走时,也能独自美丽。
“在想什么?”苏恒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转过头,看着他温和的侧脸。
“在想,我们晚饭吃什么?”
他被我逗笑了。
“回家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清蒸鲈鱼,好不好?”
“好。”
我们相视一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远处,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亮起了温暖的灯光。
那是人间最美的烟火。
我知道,在那万家灯火中,也有一盏,是为我而留。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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