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周把电话挂了。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电视里综艺节目的罐头笑声在回响。
我瞥了他一眼。
他的脸色,怎么说呢,像是那种便秘了三天,终于在马桶上使出吃奶的劲儿,却只等来一个屁的表情。
纠结,沉重,还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后的决绝。
“怎么了?”我随口问,手里还捏着个橘子,准备给女儿乐乐剥。
林周没立刻回答,他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来,把整个沙发都震得晃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宣布什么国家大事。
“我大姑,”他顿了顿,看着我,“想来我们家住,给她养老。”
我剥橘子的手停在半空。
橘子皮上渗出的那点汁水,凉飕飕地沾在我指尖。
我怀疑我听错了。
“谁?你大姑?”
“嗯。”
“哪个大姑?”我追问,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是他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
“还能是哪个,就我爸的亲姐姐,从小带过我几年的那个。”林周说得理所当然。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73岁的那个大姑?有儿子有女儿的那个大姑?
“她……她儿子林伟呢?女儿林莉呢?她不跟他们过,跑我们这儿来养老?你没搞错吧?”我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扫过去。
林周皱起眉,那种“你怎么这么不大度”的表情又浮现在他脸上。
“林伟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老婆那么厉害,家里就那么点地方,孩子还要考大学。林莉呢,嫁得远,公婆也跟他们一起住,哪有地方。”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理由。
我气得差点把手里的橘子捏爆。
“没地方?没地方是理由吗?那是她亲妈!我们算什么?我们是她侄子侄媳妇!隔着一层呢!”
“什么叫隔着一层?”林周的声调高了起来,“大姑从小对我多好你忘了吗?我小时候爸妈忙,在她家住了三年!她儿子有什么好吃的,就有我一口!现在她老了,想来投靠我,我能把她推出去吗?”
又是这套说辞。
“从小对你好”,这六个字就像一道免死金牌,可以在我们家横冲直撞。
我冷笑一声:“她对你好,她儿子女儿不用对她好?生养之恩大,还是带了你三年恩情大?这笔账小学生都会算吧?”
“陈婧!”林周连名带姓地喊我,这是他要发火的前兆,“你怎么能这么算计?这么冷血?那是我亲大姑!”
“是,你亲大姑,不是我亲妈!林周我告诉你,我们家就这么大,乐乐马上要上初中了,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你把一个老人接过来,生活习惯完全不一样,我们日子还过不过了?”
“怎么就不能过了?多双筷子而已!你至于吗?”
“我至于吗?”我感觉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行,多双筷子是吧?那她生病了谁管?她晚上起夜摔了谁负责?她跟乐乐有代沟闹矛盾了谁来调解?这些都是你一句‘多双筷子’能解决的吗?你想得太简单了!”
“生病了去医院,有我在。其他的都是小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她一个老人,还能翻了天?”
林周的态度很明确,他已经决定了,通知我,只是走个流程。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理所当然”和“道德高尚”的脸,突然觉得很无力。
这个人,是我老公,是我女儿的爸爸。
但在某些所谓的“亲情”和“道义”面前,我们这个小家的安宁,似乎一文不值。
“我不同意。”我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这事儿由不得你。”林周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已经答应大姑了,后天就去接她。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回你娘家住几天。”
说完,他摔门进了卧室。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电视里还在傻笑的明星。
我手里的橘子,已经被我无意识地捏成了一团烂泥。
黏腻的汁水顺着指缝流下来,像眼泪。
乐乐从房间里探出小脑袋,怯生生问:“妈妈,你跟爸爸又吵架了吗?”
我赶紧擦擦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有,宝贝。爸爸工作累了,心情不好。快去写作业吧。”
关上乐乐的房门,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
后天。
这么快。
连给我一个缓冲和挣扎的时间都没有。
我拿起手机,翻出林周大姑那两个孩子的微信。
林伟,林莉。
我的堂哥,堂姐。
我点开林伟的对话框,输入了一行字:哥,听说大姑要去我们家住?
想了想,又删掉了。
我能说什么呢?
质问他为什么不养自己的妈?
他会有一万个理由等着我。他老婆不同意,他儿子要高考,他压力大,他快秃顶了。
最后,他还会反过来感谢我,夸我贤惠,夸林周有担当。
我会被架在一个道德高台上下不来。
我,一个外人,一个侄媳妇,去教他怎么尽孝?
滑稽,太滑稽了。
我关掉手机,把那团烂橘子扔进垃圾桶。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烂透了。
两天后,林周真的把大姑接来了。
他开着我们家那辆才买了不到一年的SUV,像是去迎接什么凯旋的英雄。
大姑一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手提着一只还在扑腾的老母鸡,站在我们家门口。
她七十三岁,但精神头比小区里那些六十出头的老太太还好。头发染得乌黑,烫着小卷,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外套,眼神精明地在我们家客厅里扫视。
“哎哟,这就是乐乐吧,长这么高啦!快让大姑奶奶看看。”她一开口,嗓门洪亮,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乐乐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往我身后躲了躲。
“叫人啊,乐乐。”林周在一旁催促。
“大……大姑奶奶好。”乐乐小声说。
“诶,真乖!”大姑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硬要塞给乐乐。
我连忙拦住:“大iso,不用不用,都是自家人。”
“拿着!给孩子的!第一次上门,哪有空手的道理!”她力气很大,不由分说地把红包塞进了乐乐的口袋。
林周在一旁笑得满脸开花:“你看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给你媳妇和孙女补补!”大姑指了指墙角那只被绑住脚的老母鸡,“自家养的,没吃过饲料!”
我看着那只鸡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拉下了一小坨青白色的粪便,太阳穴突突地跳。
林周毫无察觉,兴高采烈地帮大姑把蛇皮袋拖进客房。
那间客房,原本是我的书房。
里面有我整墙的书,我心爱的写字台,还有我闲暇时做手工的各种工具。
现在,我的书被打包塞进了几个纸箱,堆在阳台角落。写字台被挪到了客厅一角,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
房间里换上了一张一米五的实木床,据说是大姑在老家睡惯了的硬板床。
林周还特意给她买了新的床上四件套,大红大绿的牡丹花,俗气得刺眼。
“陈婧,快,给大姑倒杯水。”林周在房间里喊。
我压下心里的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
递给大姑的时候,她接过去,喝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
“怎么是凉的?人老了,喝不了凉水,肠胃受不住。得喝刚烧开的。”
我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这水我特意兑过,四五十度,温的,最适合入口。
“哦,那我再去给您烧一壶。”我面无表情地说。
“去吧去吧,”她挥挥手,然后像巡视领地一样,开始在客厅里溜达,“你们这房子不错啊,南北通透,敞亮。比林伟那鸽子笼强多了。”
她摸摸我们的真皮沙发,又敲敲我们的大理石餐桌。
“这得花不少钱吧?林周有出息啊,不像我们家林伟,一个月挣那点死工资,还不够他老婆买化妆品的。”
这话我没法接。
我只能在厨房里,听着电水壶“咕嘟咕嘟”地烧水,感觉自己也在被架在火上烤。
晚饭是我做的。
我特意多做了两个菜,想着第一天,总要客气一下。
我烧了可乐鸡翅,乐乐最爱吃的。清蒸了条鲈鱼,想着老人吃清淡点好。还炒了个西蓝花,拌了个凉菜。
菜一上桌,大姑的筷子就在每个盘子里过了一遍。
她夹了一块鸡翅,刚放进嘴里就吐了出来。
“哎哟,这什么味儿?甜不拉几的,菜怎么能做成甜的呢?”
林周赶紧解释:“妈,这是可乐鸡翅,现在年轻人都爱吃这个。”
“年轻人?我可吃不惯。好好的鸡,糟蹋了。”
她又去夹鲈鱼。
“这鱼也太淡了,一点盐味都没有,吃着像嚼蜡。我们那儿做鱼,不放重油重盐,能叫菜?”
我放在桌下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乐乐想去夹她最爱的鸡翅,看了看大姑,又看了看我,筷子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最后,大姑的筷子停在了那盘炒西蓝花上。
她吃了一口,评价道:“这个还行,就是太生了,没炒熟。”
整顿饭,就在她“这个不行”“那个不对”的指点江山中度过。
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光是生气就气饱了。
林周不停地给她夹菜,给我使眼色,让我忍。
我忍。
我把一口白米饭,嚼得像是在嚼林周的肉。
吃完饭,我起身收拾碗筷。
大姑翘着二郎腿,一边剔牙一边看电视,把声音开得巨大。
林周走过来,小声对我说:“老婆,辛苦了。大姑她就是那个习惯,没什么恶意的。”
我没理他,端着盘子进了厨房。
恶意?
她需不需要有恶意?她只需要做她自己,就足以把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晚上九点半,我催乐乐去睡觉。
乐乐刚进房间,大姑就从客房出来了,穿着一身花睡衣。
“乐乐睡了?”
“嗯,明天要上学。”
“哎,小孩子睡那么早干嘛。我们村里孩子,这个点还在外面疯跑呢。”她说着,就径直走到电视机前,拿起遥控器。
屏幕上,我正在追的一部悬疑剧,瞬间切换成了一档咿咿呀呀的戏曲节目。
高亢的二胡声和唱腔,像魔音贯耳,瞬间充满了整个客厅。
“这个好,这个有味儿!”大姑拍着大腿,看得津津有味。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被入侵者赶出家门的幽灵。
林周从卧室出来,看到这情景,只是对我笑了笑,然后走过去,坐在大姑旁边,陪她一起看。
他还煞有介事地问:“大姑,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锁麟囊》!经典!”
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我呢?
我是那个不合时宜的、多余的、应该被静音处理的背景板。
我回到卧室,关上门。
戏曲的声音穿透门板,依旧清晰可辨。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黑暗中,我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这才第一天。
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家,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家了。
大姑在我们家住下的第一个周末,林周提议,带她去市中心的公园逛逛。
我当然不想去。
我只想趁着周末,把堆在阳台的那些书整理一下,或者安安静静地看部电影。
但林周说:“一家人,就要有一起活动的样子。你别老是拉着个脸,让大姑以为我们不欢迎她。”
我真想回他一句:我就是不欢迎她。
但我看了看旁边一脸期待的乐乐,她很久没有全家一起出游了。
我把话咽了回去。
“行,去吧。”
于是,一个诡异的五人组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到了公园,大姑对什么都新鲜。
她看到有人在湖边唱卡拉OK,非要挤过去听,还跟着人家一起嚎了两嗓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林周在旁边鼓掌叫好:“大姑唱得真棒!比他们唱得好!”
我尴尬得脚趾都快在鞋子里抠出一座三室一厅了。
她看到有人在地上用大毛笔蘸水写字,也要上去比划两下。结果一不小心,把水甩到了旁边一个年轻女孩的白色裙子上。
女孩尖叫一声,她老公立刻冲了过来。
“嘿!怎么回事啊你这老太太!”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冲上去道歉,“我们赔您干洗费。”
大姑却不乐意了,她把毛笔一扔,叉着腰。
“嚷嚷什么?不就一点水吗?晒晒就干了!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娇气!”
那男的火了:“嘿!你这老家伙还有理了?弄脏了别人衣服还这么横?”
眼看就要吵起来,林周赶紧拉住大姑,一边给人家赔不是,一边把我推出去处理。
最后,我加了那个女孩的微信,转了三百块钱过去,人家才算罢休。
回家的路上,车里气氛压抑。
我一言不发地开车。
大姑还在后座嘟囔:“什么裙子啊要三百块?抢钱啊!我看就是想讹人!林周啊,你这媳妇不行,太软弱,不会当家!”
林周只能干巴巴地打圆场:“大姑,算了算了,是咱们不对在先。”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林周的脸。
他没有一丝歉意,只有不耐烦。
他觉得我在小题大做,觉得我让他在大姑面前丢了脸。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拍脸。
我到底在为什么忍耐?
为了这个家?
可这个家,已经快要被一个外人拆散了。
为了我和林周的感情?
可他现在,心里只有他的“好大姑”,我的感受,他根本不在乎。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发黑,面容憔悴。
这才一个星期。
我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十岁。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
晚上,等乐乐和大姑都睡了,我把林周叫到了阳台。
“我们谈谈。”我说。
“又谈什么?陈婧,你能不能别这么折腾?好不容易过个周末。”他语气很不耐烦。
“林周,我问你,大姑到底打算在我们家住多久?”
“什么叫住多久?都说了是养老,当然是长住。”
“长住?”我冷笑,“那她的亲生儿子女儿呢?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把妈扔给我们?”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们有困难。”
“困难?谁没困难?我们没困难吗?乐乐上学不要钱?房贷车贷不要还?我告诉你林周,我受够了!今天在公园的事,你看到了。这不是小事!她的生活习惯,她的为人处世,跟我们格格不入!再这样下去,我们这个家就毁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大姑?她就是个农村来的老太太,没见过世面,你多担待点不就行了?”
“我担待?我怎么担待?是我去替她跟人吵架,还是我去替她赔钱?林周,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被指责的不是你,出钱的不是你!”
“那三百块钱我不是给你了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我。
我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像是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你以为这是钱的事吗?”我的声音都在发抖,“这是尊重!是界限!这个家是我们的,不是她的!她来了以后,我没有一天是开心的!乐乐也变得小心翼翼!你瞎了吗?你看不到吗?”
“我看你就是自私!容不下我大Gū一个老人!”林周也火了,声音大了起来,“陈婧,我把话放这儿,大姑我是养定了!你要是实在住不惯,你就走!”
“我走?”我气笑了,“这是我花钱买的房子,你让我走?”
“房子有我一半!”
“好,好,好。”我连说三个好字,心一寸寸地冷下去,“林周,这是你逼我的。”
我转身回屋,拿出手机。
我不再犹豫。
我找到了林伟的电话,直接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传来嘈杂的麻将声。
“喂?谁啊?”林伟的声音带着一丝醉意。
“哥,是我,陈婧。”
“哦,弟妹啊,哈哈,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林周又惹你生气了?你跟我说,我帮你骂他!”他打着哈哈,企图蒙混过关。
“哥,我就是想问问,大姑在我们家住得还习惯吗?”我故意问。
“习惯!肯定习惯!你和林周都那么孝顺,能不习惯吗?我们都替大mā高兴,也谢谢你们了!”
“不客气。”我顿了顿,直接切入主题,“就是我们家地方小,乐乐也大了,需要独立空间。大姑总在我们这儿,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你看,你和林莉姐那边,是不是也商量一下,轮流照顾?”
电话那头的麻将声,瞬间停了。
林伟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声音变得无比诚恳和为难。
“弟妹啊,不是哥不孝顺。你是不知道我这日子过得有多难啊!你嫂子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在家里说一不二。我要是敢提让我妈过来住,她能把房顶给掀了!还有我儿子,明年就高考了,正是关键时候,家里多个人,多影响孩子学习啊!”
他开始诉苦,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这每个月房贷就八千,我那点工资,掰成八瓣都不够花。我真是……有心无力啊!”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一片冰冷。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你管不了?”
“不是管不了,是暂时……暂时有困难。弟妹,你和林周再辛苦一下,等我儿子考上大学,等我缓过这口气,我一定……我一定把妈接过来!”
一张空头支票。
“行,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
我没有再打给林莉。
不用问,答案肯定大同小异。
她的婆婆,她的老公,她的孩子,她的经济状况……总有一款理由适合她。
他们不是没能力,他们只是不想。
他们精明地算计过,把妈扔到林周这里,是成本最低、最省心、最能让他们撇清责任的方案。
而我那个傻子老公,还因为自己能为“亲情”兜底,而沾沾自喜。
我坐在黑暗的客厅里,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
大姑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忙活。
一股浓重的油烟味和咸菜味飘了出来。
我走进去一看,她正在用我们家那口不粘锅,烙她老家带来的玉米饼。锅里放了足足半碗油,油烟机也没开,整个厨房烟雾缭绕,像是着了火。
我新买的珐琅锅,被她扔在水槽里,里面泡着她昨晚吃剩的咸菜。
“你起来了?”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给你们烙了饼,尝尝,比外面买的好吃多了。”
我看着那口被钢丝球刮得伤痕累累的不粘锅,心在滴血。
“大姑,这个锅不能用铁铲,也不能用钢丝球刷。”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哟,城里就是讲究。一个锅还有这么多说法。在我们老家,一口锅能用一辈子。”她不以为然。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打开抽油烟机,打开窗户。
“别开窗!那油烟味儿多香啊!开窗都跑了!”她立刻阻止我。
我忍无可忍。
“大姑,这是我家。在我的厨房里,我说了算。”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她愣住了。
可能是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我,会突然这么强硬。
她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嘿!你这是什么态度?嫌弃我这个老太婆了是吧?行!我碍着你们的眼了!我走!”
她说着,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嚎。
“我这苦命的啊!养儿养女有什么用啊!到头来,还是得看侄媳妇的脸色啊!”
林周和乐乐被吵醒了,纷纷从房间里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林周紧张地问。
大姑一看到林周,眼泪掉得更凶了。
“林周啊!大姑对不起你啊!大姑不该来投靠你啊!你媳妇容不下我啊!”
林周立刻把矛头对准了我,眼神里满是责备。
“陈婧!你又干什么了?大姑一大早给我们做早饭,你怎么又惹她生气了?”
我看着眼前这出闹剧,突然觉得很想笑。
一个在演,一个在信。
我是那个唯一的恶人。
“我没干什么,”我平静地说,“我只是让她开一下抽油烟机。”
“就为这点事?你至于吗?”林周吼道。
“至于!”我也吼了回去,“这个家快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我连开一下抽油烟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乐乐被我们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场面乱成一锅粥。
大姑还在哭天抢地,林周在愤怒地指责我,乐乐在无助地大哭。
我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够了!”我大喊一声。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走到大姑面前,看着她的眼睛。
“大姑,你别演了。你儿子女儿为什么不养你,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你来我们家,不是投靠,是精准扶贫来了。你扶的是你儿子女儿的‘贫’,耗的是我们家的‘血’。”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大姑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有些躲闪。
“我有没有胡说,你让林周现在就给你儿子林伟打电话,开免提。你问问他,什么时候来接你。”
大姑不说话了。
我转向林周。
“林周,我最后跟你说一次。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己选。”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回了卧室,锁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我知道,我说出了那句最不该说的话。
我在拿我们的婚姻做赌注。
可是,我已经没有别的筹码了。
门外,林周的咆哮声,大姑的哭诉声,乐乐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
我听着,心里却 strangely calm.
就这样吧。
毁了,就毁了吧。
一个不属于我的家,我不要了。
那天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
大姑不再主动找我说话,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
她不再大声放戏曲,也不再对我的饭菜指指点点。她开始自己做饭,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用她自己的方式,煮那种又咸又油的菜。
每次她做完饭,厨房都像被洗劫过一样,灶台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油点子和菜叶。
我默默地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一言不发。
林周夹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
他不敢再公然偏袒大姑,但对我的态度也冷淡到了极点。
我们分房睡了。
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说他怕吵到我。
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惩罚我的“不孝”和“刻薄”。
这个家,安静得可怕。
乐乐成了最可怜的人。
她看看我,又看看她爸爸,想说话又不敢说。
有一次,她偷偷跑到我房间,小声问我:“妈妈,你是不是不要爸爸了?”
我抱着她,眼泪差点掉下来。
“傻孩子,怎么会呢。爸爸妈妈只是……有点累了。”
我怎么跟她解释这复杂的成人世界?
我只能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我自己,都看不到一点光。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直到天色发白。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着我和林周从相识到结婚生子的点点滴滴。
我们曾经那么好。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水。
他会在我加班晚归的时候,不管多晚都开车来接我。
他会在我被领导骂了之后,笨拙地安慰我,然后带我去吃我最爱吃的火锅。
那些爱,是真的。
可为什么,走着走着,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因为大姑吗?
不,大姑只是一根导火索。
真正的问题,出在我们之间。
他骨子里的那种“大家长”式的大包大揽,和他对“家族责任”的愚昧坚守,与我所追求的、以我们这个小家庭为核心的现代观念,发生了剧烈的碰撞。
以前,没有矛盾触发,我们可以相安无事。
现在,大姑的到来,把这个深埋的炸弹,彻底引爆了。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打开门,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
林周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几个空酒瓶。
他喝醉了。
看到我回来,他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陈婧……”他沙哑地开口,“我们……真的要这样下去吗?”
我没说话,在离他最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我今天……给我妈打电话了。”他低着头,声音很闷,“我妈把我骂了一顿。她说……她说我不该为了大姑,跟你闹成这样。她说,日子是你们俩过的,家是你们俩的。”
我心里一动。
我婆婆是个明事理的人,只可惜,她常年住在乡下,离得远。
“她还说……大姑当年带我,是收了钱的。我爸妈每个月都给她寄生活费,比当时一个工人的工资还高。”
我愣住了。
这件事,我从来都不知道。
林周也从来没提过。
在他过去的描述里,大姑是无私奉献,是恩重如山。
“我……我不知道。”林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和痛苦,“我一直以为……她是因为疼我,才对我那么好。”
“所以,她对你的好,是有价的。”我淡淡地说。
“我……”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林周,你知道吗?我最恨的不是大姑,是你。”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恨你的不分青红皂白,恨你的愚孝,恨你为了一个外人,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伤害这个家。”
“我恨你把我的忍让和付出,当成理所当然。我恨你从来没有真正地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想过一秒钟。”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积压了这么多天的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林周呆呆地看着我。
他伸出手,似乎想替我擦眼泪,但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陈婧,对不起。”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对我说对不起。
可是,太晚了。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补。
“林周,”我擦干眼泪,平静地看着他,“我们离婚吧。”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我重复了一遍,“我累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房子归你,车子归我。乐乐跟我。存款一人一半。”
“不……我不离!”他突然激动起来,冲过来抓住我的手,“陈婧,你不能这么对我!我知道错了!我改!我明天……我明天就让大姑走!好不好?我求你了,别离婚!”
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晚了,林周。”我抽回我的手,“我已经不爱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捂住了脸。
那一晚,我们谈了很久。
或者说,是我单方面地通知了很久。
他从一开始的激动、哀求,到后来的沉默,再到最后的绝望。
天快亮的时候,他哑着嗓子说:“给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
我点了点头。
“好。”
我起身回房,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
就在我以为,我和林周的婚姻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是周三,我正在公司开会,突然接到林周的电话,声音急得都变了调。
“陈婧!你快来!大姑……大姑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
“她刚才在卫生间摔了一跤!现在起不来了,喊着腰疼!我叫了救护车,我们现在去市一院!”
虽然我对大姑一万个不满意,但人命关天。
我立刻跟领导请了假,抓起车钥匙就往医院赶。
我到医院急诊室的时候,大姑正躺在移动病床上,疼得龇牙咧嘴,哼哼唧唧。
林周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满头大汗。
“医生怎么说?”我问。
“拍了片子,结果还没出来。医生说看样子,可能是股骨颈骨折,麻烦了。”
股骨颈骨折。
我听过,这叫“人生最后一次骨折”。
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绝对是致命的。
很快,片子出来了。
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指着片子,表情严肃。
“股骨颈骨折,错位还挺严重的。必须马上手术。”
“手术?”林周的声音都抖了,“医生,有危险吗?”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尤其是对这个年纪的病人。但如果不做手术,她可能这辈子都得躺在床上,而且并发症更多,更危险。比如肺部感染、褥疮、血栓……到时候更要命。”
“那……那手术费大概要多少?”我问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手术本身,加上用药、住院、后期的康复,你们至少要准备十万块。”
十万。
林周的脸,瞬间白了。
我们家这些年是攒了点钱,但还了房贷,买了车,给乐乐报了各种兴趣班,手里的活钱,也就十几万。
这一下,就要去掉大半。
“医生,我们做!请您一定用最好的方案,最好的药!”林周几乎是哀求着说。
医生点了点头:“你们先去办住院手续,然后通知其他直系亲属过来签字。手术同意书,需要她子女来签。”
子女。
林伟,林莉。
这两个消失了很久的名字,终于被再次提了出来。
林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先拨通了林伟的电话。
他开了免提。
“喂?林周啊,啥事?”电话那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
“哥!大姑摔了!股骨颈骨zhé,现在在市一院,要马上做手术!你快过来!”
“什么?!”林伟的声音瞬间变了,“怎么会摔了?严不严重啊?”
“医生说很严重!要手术!你赶紧过来签字!还有,准备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林伟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透着一股子为难。
“林周啊,不是哥不去……我这……我这走不开啊!我今天跟客户约了签个大合同,关系到我们公司下半年的业绩,我要是走了,工作都得丢啊!”
“工作重要还是你妈重要?”林周气得大吼。
“都重要,都重要……”林伟在那边打着哈哈,“这样,你先让弟妹在那边照应着,手术费……手术费你们先垫上,回头我有了钱,一定还你!签字……能不能让医生通融一下,你先签了?”
“我签?我是她侄子,我怎么签?”
“哎呀,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关系嘛!医生那里你就说情况特殊,儿子在外地赶不回来……”
我听不下去了。
我拿过林周的手机,冷冷地说:“林伟,我告诉你,现在你妈躺在医院里,等着你来签字救命。你来不来,一句话。你要是不来,后果自负。另外,手术费十万,你和林莉一人一半,我们家一分钱不出。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哎,弟mèi,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们不是没钱嘛……”
“没钱就去借!那是你妈,不是我妈!”
我直接挂了电话。
林周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又拨通了林莉的电话。
结果和林伟如出一辙。
林莉在电话里先是哭了一通,说自己命苦,然后就开始诉说她的难处。
“弟妹啊,我倒是想去啊!可我婆婆前两天也扭了脚,躺在家里,我要是走了,谁照顾她啊?我们家那口子,指望不上啊!钱……我手里哪有钱啊,我们家钱都是我婆婆管着,我一个月就两千块零花钱……”
她哭得比真死了妈还伤心。
但我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只觉得恶心。
“所以,你也不来,也不出钱,是吗?”
“我……我实在是没办法啊……弟妹,你们的好,我们都记在心里,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不用等下辈子了。”我打断她,“林莉,你听着。今天下午三点之前,你们俩,必须有一个人出现在医院。钱,也必须到位。不然,我们就直接把大姑送回你们老家,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我再次挂了电话。
整个走廊里,死一般地寂静。
林周靠在墙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他一直以来所珍视的、所维护的那个“血浓于水”的亲情世界,在这一刻,被赤裸裸的现实,撕得粉碎。
他以为的“手足情深”,不过是别人的精明算计。
他以为的“理所应当”,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所付出的“责任”和“担当”,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可以被随意利用的“冤大tóu”。
我走到他身边,没有安慰他,只是平静地说:“现在,你看到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充满了痛苦和幻灭。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声音说:“陈婧……我错了。”
下午两点半,林伟和林莉终于出现在了医院。
两个人都是一脸风尘仆仆,表情沉重。
林伟的眼圈是黑的,林莉的眼睛是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已经为母亲的病情忧心了多久。
他们一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大姑,立刻扑了上去,开始上演“母子情深”“母女连心”的戏码。
“妈!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妈!你疼不疼啊!都怪我们不孝!”
大姑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女,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拉着他们的手,老泪纵横。
我跟林周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这场面,真比黄金八点档的家庭伦理剧还精彩。
哭够了,闹够了,医生过来催了。
“家属来了吗?赶紧决定,做不做手术?病人年纪大了,拖不起。”
林伟和林莉对视了一眼,把医生拉到了一边。
“医生,这个手术……非做不可吗?有没有什么保守治疗的办法?比如吃点药,贴个膏药什么的?”林伟小心翼翼地问。
医生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觉得呢?骨头都断了,贴膏药能长回去?我跟你们说清楚,不做手术,人就废了,而且活不久。你们自己掂量。”
林莉又开始抹眼泪:“可……可是这手术费也太贵了……”
“贵?跟一条人命比,贵吗?”医生不耐烦了,“赶紧商量,给我个结果。”
说完,医生就走了。
林伟和林莉凑到一起,开始窃窃私语。
虽然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词。
“……十万……哪有那么多……”
“……你出多少……”
“……凭什么我多出……你嫁出去了也是女儿……”
“……要不……跟林周再商量商量,让他们多出点?反正他们家条件好……”
我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想的,不是怎么救他们的妈,而是怎么在钱的问题上,互相推诿,甚至还想继续从我们身上刮油。
林...周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的脸,已经由白转青,由青转黑。
他终于忍无可忍,大步走了过去。
“你们两个,说够了没有?”
他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林伟和林莉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脸上堆起尴尬的笑容。
“林周,你别急,我们这不是在商量嘛……”
“商量?”林周冷笑一声,“我只问你们,钱,你们出不出?手术,做不做?”
“做,肯定得做啊!”林伟立刻表态,“就是这个钱……我们俩手头都紧,你看,你能不能……先帮忙垫付一下?”
“对对对,”林莉赶紧附和,“我们给你打欠条!以后肯定还!”
林周死死地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问:“你们觉得,我还会信吗?”
林伟和林莉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一向好说话、讲情面的“傻弟弟”,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林周……”
“我告诉你们,”林周打断他们,“今天,这个手术,钱,你们两个必须拿出来。一人一半,一分都不能少。你们要是拿不出来,就去借,去卖房子,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这是你们的妈,你们的责任。”
他的目光转向我,语气突然软了下来,但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老婆刚才说得对。我们家,已经仁至义尽了。从现在开始,大姑的一切事务,都由你们两个全权负责。我们家,只会在道义上,承担我们该承担的那一小部分。”
说完,他拉起我的手。
“我们走。”
我们转身,头也不回地朝走廊外走去。
身后,传来了林伟和林莉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哎,林周!别走啊!”
“弟!弟!你不能不管我们啊!”
我们没有停下脚步。
走出医院大门,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看着身边这个男人。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
虽然他的脸上还带着痛苦和幻灭,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被愚孝和虚假亲情绑架的林周,已经死了。
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真正懂得“家”的意义的,我的丈夫。
那天下午,林伟和林莉最终还是凑齐了手术费。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借了高利dài,也许是抵押了什么东西。
总之,在亲妈可能会死和自己要大出血之间,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大姑的手术很成功。
之后,就是漫长而熬人的恢复期。
林周遵守了他的诺言。
我们去医院探望过两次,每次都只是放下一些水果和营养品,待上十分钟就走。
林伟和林莉试图跟我们讨论后续的护理问题,想让我们帮忙轮流守夜。
林周直接拒绝了。
“我们有我们的工作,有我们的孩子要照顾。她是你们的母亲,护理是你们的责任。如果你们实在忙不过来,可以请个护工。”
林伟说请护工太贵了。
林周说:“那就你们自己辛苦点。当初你们把妈扔到我们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辛不辛苦?”
一句话,把林伟怼得哑口无言。
最后,他们只能咬着牙,一个守白天,一个守晚上,轮流在医院伺候。
我听说,林伟因为请假太多,被公司领导警告了。林莉的婆婆,因为没人照顾,跟她大吵了一架。
他们俩的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但这跟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大姑出院后,面临一个更严峻的问题:去哪儿。
回我们家,是不可能了。
去林伟家?他老婆能把门锁换了。
去林莉家?她婆婆能跟她拼命。
他们三个人,在病房里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大姑哭着骂他们不孝,说自己白养了他们。
林伟和林莉也崩溃了,互相指责对方自私,不肯承担责任。
那场面,据说比菜市场还热闹。
最后,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他们决定,把大姑送去养老院。
他们打电话给林周,不是商量,而是通知,并且要求我们承担三分之一的费用。
林周拿着电话,看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
“可以。”林周对着电话说,“养老院的费用,我们家出三分之一。但是,养老院必须你们去找,所有的手续,你们去办。我们只负责按月打钱。”
这是我们能做出的,最后的让步和最大的善意。
为了那个曾经“带过他三年”的模糊记忆,也为了彻底斩断这段孽缘。
事情,就这么尘埃落定。
我们家,终于恢复了久违的平静。
那天晚上,林周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
他给我和乐乐盛好饭,然后给我倒了一杯红酒。
“老婆,”他举起杯子,眼眶有些红,“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对不起。”
我看着他,笑了笑,也举起了杯子。
“都过去了。”
我们碰了一下杯,清脆的响声,像是某种仪式的终结。
是啊,都过去了。
我和林周的婚姻,从悬崖边上,被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他变了。
他不再把那些远房的、虚无缥缈的“亲情”看得比天还大。
他开始懂得,他首先是我的丈夫,是乐乐的爸爸。他最重要的责任,是守护我们这个小家的安宁和幸福。
他会主动分担家务,会在我累的时候给我捏肩膀,会陪着乐乐一起做手工,而不是坐在沙发上刷手机。
我们的话,又多了起来。
我们会聊工作上的趣事,会一起吐槽新出的烂片,会规划下个假期带乐乐去哪里玩。
那个熟悉的、温暖的家,又回来了。
又一个周末,阳光很好。
我们一家三口,去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个植物园。
乐乐在前面追着蝴蝶跑,笑声像银铃。
我和林周牵着手,慢慢地跟在后面。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们这个月,是不是该给大姑打钱了?”
“我已经打过去了。”林周说,“顺便跟养老院的护工通了个电话,问了问她的情况。”
“她怎么样?”
“挺好的。每天跟着其他老头老太太一起做做操,打打牌,精神比在咱们家的时候好多了。就是还老跟人念叨,说她儿子女儿不孝顺,把她扔养老院了。”
我笑了笑。
“她这辈子,大概也就只会这一句了。”
“随她吧。”林周握紧了我的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她选择了那样的儿子女儿,就得承受这样的晚年。我们……也一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选择了彼此,选择了这个家,就要用尽全力去守护它。
抵御所有来自外界的、企图破坏它的力量。
无论是谁,以何种名义。
“林周,”我看着他,认真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爸妈老了,需要人照顾,你会不会……”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非常严肃地看着我。
“陈婧,你听好。你爸妈,就是我爸妈。他们为我们带大了乐乐,付出了多少,我都记在心里。以后他们老了,把他们接过来,我们一起照顾,这是天经地义,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福气。”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是,有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那就是,我们俩,必须是站在一起的。任何决定,我们一起商量。任何困难,我们一起面对。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少了一个人,就不叫家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是我熟悉的、让我心安的温柔和坚定。
我踮起脚,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好。”我说。
不远处,乐乐回过头来,冲我们招手,笑得灿烂。
“爸爸!妈妈!快来呀!”
“来了!”我们相视一笑,牵着手,朝我们的女儿,朝我们家的未来,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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