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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老梧桐,又飘下几片黄叶,打着旋儿,落在我的脚边。这院子,这老屋,曾是那样热闹而充实的光景,如今却像一位气力衰微的老人,在秋风里沉默着。我站在这儿,仿佛能听见时光流淌过去的声音,潺潺的,却带着一丝凉意。一个家的光景,是怎样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的?想来,竟不是哪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倒像是墙根下悄无声息滋生的苔藓,是那檐角年久失修、渐渐渗下的雨水,日子久了,梁柱便也朽了。
最记得父亲的“面子”,那是一件无比金贵却又无比沉重的外衣。平常的日子,饭桌上不过是些清淡小菜,可一旦有客来访,那场面便立刻不同了。父亲必定要张罗出满桌的鸡鸭鱼肉,酒也要换上那包装精美的。有一回,他为一个并不如何亲近的族亲凑一笔不小的款子,竟将母亲攒了许久、预备添置冬衣的钱悉数拿了去。客人的感谢与奉承,让他脸上漾开了光;但客人走后,母亲在厨房里洗碗,那水声里夹杂着极力压抑的啜泣,我却听得分明。家里的“里子”,便是在这一次次的“风光”里,渐渐薄了下去。
奶奶的爱,是另一种温度,滚烫的,却也有些灼人。我们这个小家的角角落落,似乎都绕不开她那颗操劳的心。我该读哪所学校,父亲该不该换工作,甚至家里该买哪个牌子的米,她都有她的主意。记忆里最清晰的一个黄昏,母亲兴致勃勃地说起一处邻近好学校的房子,奶奶的声音便立刻扬了起来,絮絮地说着那是瞎花钱,是折腾。她们的声音一个高,一个低,在暮色里缠绕、争执。父亲坐在一旁,闷头抽着烟,那烟雾灰蒙蒙的,笼罩着他,也笼罩了整个堂屋。最终,房子的事不了了之,但那一道裂痕,却悄悄地留在了那里。
至于钱,在我们家,仿佛总是长着翅膀的。它来得不经意,去得却更匆匆。父母似乎从不曾细细盘算,钱袋松时,便有突如其来的盛宴与礼物;钱袋紧时,便连一盏灯也显得多余。父亲常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能被钱困住了手脚。” 这话听着洒脱,可手脚是自由了,家底却空了。后来,为了周转头寸,那些印着不同银行的卡片便开始在父亲的钱夹里进出,再后来,连那手机里叫“网贷”的东西也缠了上来。我夜里醒来,常听见他们房里压低的、焦急的谈话,像秋虫的哀鸣,断断续续,搅得人心慌。
家的味道,不知从何时起,变了。不再是饭菜的暖香,而是一点即着的硝烟味儿。为着谁晚归了半小时,为着电视声音开得太大,都能掀起一场风暴。吼声,哭声,碗碟落地的碎裂声,将四壁震得发颤。我们像是各自困在孤岛上的兽,用尽力气向最亲近的人咆哮,却忘了本该同舟共济,去看看岛外的风浪与天色。
父亲是倔强的,像块河底的石头,任凭流水如何冲刷,只守着自个儿的形状。母亲劝他学学用智能手机,看看新闻,他只把手一摆,说:“那些花哨东西,都是骗你们年轻人的。” 他将自己关在一个旧世界里,关得紧紧的,新鲜的风,一点也吹不进去。
最后,是父亲的身体,先于这个家,垮了下去。那个秋夜,他轰然倒下的声响,比任何一次争吵都更令人心悸。医院的白,刺得人眼睛发痛,而那张张缴费单,则像秋天的落叶,无穷无尽。它们轻飘飘的,却足以压垮一个家庭积攒了多年的、那点可怜的根基。
如今,我守着这寂静的老屋,父亲出院后,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中,望着那棵梧桐。风过处,树叶沙沙地响,像一声声悠长的叹息。我这才恍然,一个家的败落,原不是山崩地裂,而是这般静悄悄的。它消磨于一顿顿为撑场面而设的酒宴里,消磨于一句句越界的关心里,消磨于无度的挥霍与无休的内耗里。它像一盏油灯,灯油就那么一点点地熬着,熬着,终至枯竭,最后,连那一点温暖的光,也守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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