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话啊,你倒是给我说句话啊,李建国,你哑巴了不成,儿子没了,现在你满意了,你二十年的愿望,今天老天爷睁眼帮你实现了,你怎么不笑,你应该买挂鞭炮在楼下放,告诉全院的人,你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那个让你在人前抬不起头的废物,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张桂芬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一下,一下,凿在李建国的耳膜上。
他不说话,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根插在客厅中央的水泥电线杆,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门上一张动漫女孩的贴纸,龇着牙,笑得没心没肺,他突然往前走了一步,指着那扇门,喉咙里滚出一句话,像是从漏风的破箱子里挤出来的。
“他自己作的,怪得了谁。”
![]()
01
那扇门,是李浩的龟壳,也是李建国的耻辱墙。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这扇门就像一块牛皮癣,顽固地贴在李建国的生活里。
门里是儿子李浩,门外是他李建国。
父子俩,被这扇薄薄的木门,隔成了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王朝。
现在,门开了,王朝的主人却没了。
张桂芬尖利的哭喊声,像一条沾了水的鞭子,抽碎了这个清晨的死寂。
“小浩,小浩啊,你醒醒,你跟妈说句话啊。”
李建国被邻居从楼下的棋盘上叫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在儿子的房间里进进出出,脸上挂着职业性的惋惜。
张桂芬瘫在门口,已经哭不出声,整个人像一团被拧干的抹布。
李建国拨开围观的人群,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气味,像一只巨大的,腐烂的蘑菇,猛地撑开了。
是那种泡面调料包,汗液,还有经年不散的灰尘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气作呕的味道。
李浩趴在电脑桌前,头歪向一边,脸贴着键盘。
他的姿势,和他二十年来任何一个通宵后的白天,都没有什么两样。
一只手还搭在鼠标上,食指微微弯曲,仿佛下一秒就要点击什么。
屏幕上,一个穿着华丽盔甲的虚拟人物,正站在一座辉煌的城堡之巅,俯瞰着云海。
那画面,光怪陆离,精致得不像话。
李建国看不懂,也从来不想看懂。
他只看到儿子灰败的脸,和唇边一抹干涸的,可疑的白沫。
一个医生走过来,摘下口罩,对他摇了摇头,“我们尽力了,是突发性心源性猝死,熬夜太久,积劳成疾。”
积劳成疾。
李建国听到这四个字,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像是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李建过当了一辈子钢铁工人,在轧钢车间里,见过被钢水烫掉半边脸的工友,见过被机器绞断手指的兄弟。
那些人,才配得上“积劳成疾”这四个字。
他李浩算什么。
一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靠父母养活了二十年的废物,一个只会在虚拟世界里耀武扬威的懦夫。
他也配。
李建国的悲伤,还没来得及从心底的某个角落里冒出头,就被一股更加汹涌的,长达二十年的愤怒和羞耻,给死死地按了回去。
他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只有麻木。
一种漫长的,令人疲惫的战争,终于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宣告结束的麻木。
他转过身,对着门口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说:“天天打游戏,人就这么作没了,不值得可怜。”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人群里。
那些原本准备好说几句安慰话的邻舍,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他们看着李建国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羞辱后,急于撇清关系的决绝。
仿佛死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给他家门楣抹了黑的罪人。
葬礼办得极为简单。
甚至可以说是仓促和潦草。
李建国没让张桂芬把消息通知太多亲戚。
他嫌丢人。
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脸面。
他李建国在钢铁厂干了一辈子,从学徒工到车间小组长,兢兢业业,没出过一次生产事故。
他的人,就像厂里炼出来的钢,笔直,坚硬,容不得半点弯折和瑕疵。
可李浩,就是他这块钢板上,最大的一块锈斑,一个无法修复的窟窿。
如今,锈斑被剜掉了,他却觉得那窟窿更大了,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灵堂设在殡仪馆最小的一个告别厅里。
来的人稀稀拉拉,大多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出于情面,过来鞠个躬,说几句节哀顺变。
李建国的弟弟李建军,带着儿子李伟,姗姗来迟。
李建军一进来,就先声夺人地嚎了两嗓子,“哥,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小浩这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啊,你让我怎么跟地下的爸妈交代啊。”
![]()
他一边嚎,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周围人的反应。
李建国看着他,面无表情。
他这个弟弟,从小就精于算计,喜欢攀比。
他们兄弟俩,就像一根扁担挑着的两个箩筐,总得分出个高低轻重。
年轻时,比谁在厂里更受领导器重。
中年时,比谁先住上单位分的楼房。
老了,自然就剩下比儿子这一项了。
不幸的是,在这一项上,李建国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李建军的儿子李伟,大学毕业进了外企,几年就混成了一个部门主管。
车子买了,房子买了,老婆也娶了个漂亮体面的。
李伟成了李建军后半辈子唯一的,也是最光辉的勋章。
他走到哪,都要把这枚勋章掏出来,擦拭一番,炫耀一番。
而李浩的存在,就是为了反衬这枚勋章有多么璀璨夺目。
02
“哥,想开点,人各有命。”李建军拍了拍李建国的肩膀,假意安慰道。
他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又说:“说起来,我们家李伟前阵子刚升了总监,公司还给配了辆新车,本来想让他开过来,让你也高兴高兴,谁承想出了这事。”
“爸。”李伟在旁边拉了拉他爸的衣角,脸上有些尴尬。
“你别说话。”李建军瞪了儿子一眼,又转过头来对着李建国,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哥,不是我说你,小浩这事,你也有责任,当初就该逼他一把,哪怕是去扫大街,也比整天关在家里强,你看我们家李伟,我从小就对他严加管教,现在好了,我也能跟着享福了,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也得愁死。”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在李建国的心上。
不是疼,是羞辱。
那种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还要在伤口上撒盐的羞辱。
李建国紧紧地握着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他一辈子都要强,从没在任何人面前低过头。
可今天,在这间小小的告别厅里,在弟弟看似关切实则炫耀的言语中,他感觉自己一辈子的脸面,都像被打碎的瓦罐,再也拼不起来了。
这种感觉,甚至压倒了丧子之痛。
像一团浸了油的棉花,堵在他的胸口,烧得他喘不过气来。
晚上回到家。
空荡荡的房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凄清。
张桂芬一直没怎么说话,她默默地收拾着李浩的东西。
叠好的衣服,擦干净的桌面,仿佛儿子只是出了趟远门,随时都会回来。
李建国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一口接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更显僵硬。
“建国。”张桂芬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抱着一个小盒子,走到李建国面前。
“你看看,这是我前几天收拾他床底,找到的。”
![]()
李建国瞥了一眼,是个普通的鞋盒。
他不想看,他只想把那个逆子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烧个一干二净。
“你打开看看。”张桂芬坚持着。
李建国不耐烦地接过盒子,打开。
里面不是鞋,而是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用皮筋捆着,码得整整齐齐。
下面压着一张银行存单。
张桂芬拿起存单,递给他,“两万块,去年存的,小浩当时跟我说,是他在游戏比赛里得了奖金,让我拿去好好看看我的腰,你当时还骂他,说这钱来路不明,不让他给我。”
她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这孩子,他其实心里有我这个妈的,他不是白眼狼,他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话。”
李建国盯着那两万块钱。
像两块烧红的铁,烫着他的眼睛。
他当然记得那件事。
那天李浩难得地走出房门,把一个信封塞到张桂芬手里。
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奖金。
他当场就发了火。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指着李浩的鼻子骂:“什么狗屁奖金,你这种废物还能得奖金,这钱是偷的,还是抢的,还是跟哪个不三不四的人借的高利贷,我们老李家不要这种不明不白的钱,你给我拿走。”
李浩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默默地收回了信封,转身回了房间。
从那天起,一直到死,他再也没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
“什么奖金。”李建国粗暴地打断了张桂芬的回忆。
他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几乎是咆哮着说:“就是个骗子,一个谎话连篇的骗子,指不定是从哪个网贷平台借的,现在人死了,债主马上就得找上门来,你还真信他。”
他把盒子重重地摔在茶几上。
几捆钱掉了出来,散落一地。
那红色,刺眼极了。
他不想再看,也不敢再看。
他怕自己那颗坚硬了一辈子的心,会出现一丝裂缝。
03
处理李浩遗物的过程中,又发生了一件小事。
李建国在清理儿子的衣柜时,发现角落里有一个还没拆封的快递盒。
收件人是李浩。
他用剪刀划开。
里面是一个制作得极为精致的人偶模型。
一个穿着未来感十足的铠甲,手持巨剑的女性角色。
![]()
模型的底座上,刻着一行他看不懂的英文。
他不知道这叫手办。
在他眼里,这就是小孩子玩的洋娃娃。
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还花钱买这种玩意儿。
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他心里的火又一次被点燃。
他觉得这东西晦气,是儿子玩物丧志,最终作死自己的铁证。
他拎起那个手办,准备连同其他垃圾一起,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
“你干什么。”张桂芬冲过来,一把夺了过去。
她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掉手办上的灰尘。
“这是小浩的东西,他才刚走,你就这么急着扔他的东西吗,你这个当爹的,心是铁打的吗。”
张桂芬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绝望的控诉。
李建国愣住了。
他看着妻子,看着她像保护稀世珍宝一样,把那个他眼里的“洋娃娃”紧紧抱在怀里。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了解这个家,不了解自己的妻子,更不了解那个已经化为一撮灰的儿子。
这种感觉让他烦躁,让他恐惧。
他猛地一挥手,“你留着,你都留着,把这个家变成他的垃圾场,我不管了。”
说完,他摔门而出。
葬礼后的几天,李建国像是得了一场魔怔。
他决定亲手把李浩的房间,那个他二十年来深恶痛绝的“毒瘤”彻底清理干净。
他要把那个逆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都从这个家里抹去。
他戴上口罩和手套,像一个准备进入污染区的防疫人员。
推开那扇门。
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蘑菇味,再次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却被各种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两台巨大的电脑显示器,像两只沉默的怪兽,盘踞在桌子上。
桌子下面,是纠缠如蛇的各种电线和插座。
墙角里,堆着小山一样的泡面盒子和饮料瓶。
地上散落着几本封面花里胡哨的游戏杂志。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的“清理”工作。
他先把那些泡面盒子和饮料瓶,装进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
每装一个,他心里的怨气就好像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混账东西,二十年,你就靠这些垃圾活着。”他一边收拾,一边在嘴里恶狠狠地念叨着。
接着,是那些游戏光盘。
一张张塑料圆盘,被他“啪”的一声掰成两半,扔进另一个垃圾袋。
“就是这些东西,害了你一辈子,把你变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清理房间,而是在执行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审判。
每一件被扔掉的物品,都是一条罪证。
清理进行到一半,李建国累了。
他一屁股坐在李浩那张电竞椅上。
椅子发出一声呻吟,缓慢地转了半圈。
他第一次,用儿子的视角,打量这间小小的房间。
墙上贴着几张他看不懂的游戏海报。
书架上,摆着几十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书名他一个都不认识,像是天书。
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模型零件和工具。
李建国随手拿起一本书。
很重。
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英文,还有一些复杂的设计图和代码。
他像看天书一样,一个字也看不懂。
“装模作样。”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把书扔回了原处。
他认定,这些都是儿子为了装点门面,从哪个旧书摊上淘来的废品。
就像他那虚假的人生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继续清理。
动作越来越粗暴。
他把衣柜里的衣服,一股脑地全扯了出来。
大多是些黑色的T恤和运动裤,廉价,且毫无生气。
就在他准备把这些衣服也塞进垃圾袋时,他的手,在一个旧鞋盒上停住了。
![]()
鞋盒很轻,里面不像是有鞋。
他晃了晃,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声响。
一种莫名的预感,驱使他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没有想象中的垃圾。
只有一张银行卡。
卡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从日历上撕下来的纸条。
纸条上,是李浩那手难看至极的字。
“妈,生日快乐。”
字的旁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李建国拿起纸条,翻了过来。
背面,写着六个阿拉伯数字。
是密码。
他几乎是立刻就认了出来。
那六个数字,是张桂芬的生日。
04
李建国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想起了那个被他摔在地上的钱盒子,想起了张桂芬哭着说的话。
难道……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他心底升起。
他立刻又把这个念头掐灭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这肯定是张桂芬偷偷给这个逆子的。
他知道自己的老婆心软,背着他贴补儿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卡里,顶多,顶多也就几百块,是那个废物藏的私房钱。
李建国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
卡片冰凉,却像一块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麻。
他决定去银行看看。
他要去亲眼验证儿子的“一事无成”
他要用一个冷冰冰的,可笑的数字,为自己这二十年的愤怒和鄙夷,画上一个理直气壮的句号。
然后,他会销掉这个账户,彻底了结这一切。
就当,他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
李建国揣着那张银行卡,走出了家门。
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老旧的小区里,几个老头老太太聚在一起下棋聊天。
看到他,都投来同情的目光。
“建国,想开点啊。”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保重身体。”
李建国没理他们。
他挺直了腰杆,像一尊行走的雕像,目不斜视地穿过了小区。
他不需要同情。
尤其是在他即将要去戳穿儿子最后一个谎言的路上。
他需要的是一个结果,一个能让他彻底心安理得的结果。
银行离家不远,就隔了两条街。
自动取款机的隔间里,冷气开得很足。
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炎热。
也隔绝了李建国心里最后一丝犹豫。
他站在ATM机前,深吸了一口气。
![]()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揭晓最终谜底的侦探。
又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刽子手。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银行卡。
动作有些僵硬。
他盯着卡面上那个陌生的名字——李浩。
这个名字,他曾经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后来就转化成了多深的失望。
他把卡插进卡槽。
机器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吞下了卡片。
屏幕亮起,提示他输入密码。
李建国伸出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有些发白。
他一个一个地,输入了张桂芬的生日。
那个他烂熟于心,却很少主动提及的数字。
密码正确。
屏幕跳转到了主菜单。
查询,取款,转账。
李建国的手指,悬在了“查询”按钮的上方。
他停顿了足足有十几秒。
他甚至在心里预演了一遍。
屏幕上会出现一个数字,也许是87.5,也许是324.6。
反正,不会超过三位数。
他会轻蔑地笑一声,然后按下退卡键。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他终于按了下去。
屏幕上,弹出了一个余额查询的界面。
他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然后,他的瞳孔,在瞬间,猛地收缩。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