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下周同学聚会,我跟小伟就不回来看您了。钱给您打卡上了,您自己买点爱吃的。”
电话那头,传来儿子林强干脆利落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感情。
“好,好,你们忙,不用管我。”林文博连忙答应着,生怕耽误了儿子的时间。
挂掉电话,林文博叹了口气,屋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他,林文博,退休前是一所大学的文学系教授,桃李满天下,著作等身。在外人眼里,是受人尊敬的大学者。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老伴走了五年,儿子女儿都在大城市打拼,成家立业,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
林文博走到书架前,从最深处抽出一本用牛皮纸包着的老旧书籍,书页已经泛黄发脆。
他轻轻抚摸着封面,眼神穿过这几十年的光阴,回到了那个让他记挂了一辈子的地方——白家村,以及那个牛棚里,如一束光般照亮他灰暗生命的人。
“翠婷……我该回去看看你了。”他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涌起了不顾一切的冲动。
01
四十五年前,二十出头的林文博,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一夜之间,他从天之骄子变成了人人唾弃的“臭老九”,被下放到了偏远贫瘠的白家村。
白家村,穷得叮当响。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戒备和鄙夷。
他被安排住在一个废弃的牛棚里,四面漏风,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进来,冻得他整夜睡不着。
每天天不亮,他就得跟着村里人下地干最苦最累的农活。他一个读书人,哪里扛得住这种强度的劳动。没过多久,就累倒了,发起高烧,躺在牛棚的草堆里奄了奄一息。
那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个没人知道的角落了。
就在他意识模糊的时候,一个身影悄悄溜进了牛棚。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天上的星星。
她叫方翠婷,是村长的女儿。
她把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红薯塞到林文博怀里,紧张地小声说:“你快吃,别让别人看见了!”
那一个滚烫的红薯,是林文博那年冬天吃过最美味的东西。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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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眼前这个善良的姑娘,感激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儿地重复:“谢谢你,谢谢你……”
方翠婷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有些心疼,又有些害羞,摆摆手跑开了。
从那天起,方翠婷总会趁着夜色,偷偷给他送来吃的。有时候是一个窝窝头,有时候是一碗野菜汤。
这些在村里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食物,却一次又一次地救了林文博的命。
林文博心里清楚,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这样做,要冒多大的风险。被发现了,她自己也会惹上大麻烦。
他心里暗暗发誓,只要他能活着离开这里,这份恩情,他一定要报答。
02
林文博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但村里人的欺负并没有停止。
村里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总爱找他的麻烦。他们嘲笑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故意把他最难干的活派给他,看他出丑。
有一次,村里分派任务去山里砍柴。那几个二流子故意把他带到一处最陡峭的山坡,让他一个人去砍一棵最粗的歪脖子树。
林文博没干过这种活,一斧子下去,斧柄反弹回来,重重地砸在他腿上,疼得他当场就跪倒在地。
那几个人不但不帮忙,还在一旁哈哈大笑。
“看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连棵树都不会砍,真是个废物!”
“读书读傻了吧!哈哈哈!”
林文博咬着牙,忍着剧痛想要站起来,可那几个二流子却围上来,推推搡搡,不让他走。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呵斥传来。
“你们干什么!不许欺负人!”
是方翠婷!她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镰刀,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挡在了林文博身前。
那几个二流子看到是村长的女儿,有些忌惮,但嘴上还不饶人:“翠婷,你护着这个臭老九干啥?他可是……”
“他是我爹请来的文化人!”方翠婷打断他们的话,小脸涨得通红,“你们再敢欺负他,我就去告诉我爹,让我爹用家法收拾你们!”
村长的威严还是管用的,那几个二流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方翠婷这才赶紧蹲下来,查看林文博的伤势。
“你怎么样?还能走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林文博看着她为自己出头的样子,心里一暖,腿上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他摇摇头:“没事,就是磕了一下。”
那天,是方翠婷一步一步,把他从陡峭的山坡上搀扶回了牛棚。夕阳下,两个年轻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从那天起,林文博在牛棚里,除了思考自己的命运,心里还多了一个扎着麻花辫的身影。
03
在那个知识被视为无用的年代,林文博唯一能报答方翠婷的,就是他脑子里的知识。
他发现,方翠婷虽然没上过学,但对外面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于是,每天晚上,等村里人都睡下了,方翠婷就会偷偷溜到牛棚来。
牛棚里没有灯,林文博就点燃一小截蜡烛。在这豆大的光亮下,他把他唯一带来的一本《唐诗选》摊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方翠婷念。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方翠婷学得特别认真,她的大眼睛在烛光下闪烁,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林文博不仅教她认字,还给她讲历史故事,讲山外面的世界,讲那些他曾经在大学里学到的一切。
方翠婷听得入了迷,常常忘了时间。
“文博哥,原来外面有那么高的楼,有会跑的铁盒子啊?”
“文博哥,李白真的能喝那么多酒,写那么多好诗吗?”
林文博看着她天真的脸庞,总是耐心地笑着回答。那段日子,是他在白家村最快乐的时光。小小的牛棚,成了他和方翠婷的秘密乐园。
感情的种子,就在这一问一答,一教一学中,悄悄地发了芽。
有一次,方翠婷给他送来一双新做的布鞋,鞋底纳得又厚又密实。
“文博哥,你那双鞋都破了,我……我给你做了双新的,你试试合不合脚。”她低着头,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林文博接过那双布鞋,心里像揣了个火炉一样暖。他知道,在农村,女孩子给男人做鞋,意味着什么。
他一把抓住了方翠婷的手。
她的手有些粗糙,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痕迹,但在林文博手里,却温润如玉。
“翠婷……”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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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翠婷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烛光摇曳,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
她没有挣脱,反而也握紧了他的手。
那一刻,不需要任何语言,彼此的心意,都已经明了。
他向她许诺:“翠婷,你等我。等我平反了,我一定回来娶你,带你走出这大山,去过好日子!”
方翠婷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含着泪,也含着光。
04
然而,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
一年后,政策松动,林文博等来了平反的通知。他可以回城了,可以继续他的学业了。
消息传来,整个白家村都轰动了。前一天还对他爱答不理的村里人,一下子都变得热情起来。
只有林文博和方翠婷,心里五味杂陈。
离别的前一晚,两人约在村后的小树林里。
月光下,方翠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林文博心里也像刀割一样,他紧紧地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誓言。
“翠婷,你一定要等我!我安顿好了,马上就回来接你!我们说好的!”
“嗯……”方翠婷在他怀里哽咽着点头,“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林文博从怀里掏出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唐诗选》,塞到她手里。
“这本书你留着,想我了,就看看。里面的字,你都认识了。”
第二天一早,林文博坐上了回城的卡车。卡车开动的时候,他回头望去,看见方翠婷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瘦弱的身影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他以为,这次离别只是短暂的。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走,竟是四十五年。
回到城里的林文博,面临的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家庭。父亲在运动中受了刺激,一病不起。家里乱成一团,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他一边要照顾病重的父亲,一边要拼命补习,准备重新参加高考。
他给方翠婷写了信,一封又一封,寄往那个偏远的山村。
可那些信,全都石沉大海,没有一封回音。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在单位领导的撮合下,他和一位同事结了婚。妻子也是知识分子,温柔贤惠,两人相敬如宾,生儿育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他成了林教授,成了丈夫,成了父亲。
只是,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他总会想起那个牛棚,想起那个在烛光下认真认字的姑娘,想起她塞到他怀里滚烫的红薯,想起她在小树林里含泪的承诺。
这份思念和愧疚,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一扎就是一辈子。
他不是没想过回去找她,可当年的交通不便,加上家庭和工作的牵绊,这件事就一拖再拖。等到他终于有时间了,却又听说白家村那边修水库,整个村子都搬迁了。
人海茫茫,他彻底断了方翠婷的消息。
05
直到老伴去世,儿女各自成家,林文博才真正成了一个“自由”的孤家寡人。
他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着墙上自己和老伴的合影,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去寻找方翠婷。
他必须去!不管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嫁人了也好,儿孙满堂了也好,他都必须回去看一眼。
他要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也要亲口对她说一声“谢谢”。
这是他欠了她一辈子的。
下了决心,林文博不再犹豫。他跟儿女们说自己要出去旅游散心,然后便独自一人,踏上了寻乡的路。
几十年的变化太大了。当年颠簸的土路,如今变成了平坦的柏油马路。
他辗转打听,才知道白家村的村民,当年大部分都搬迁到了几十公里外的新区。
林文博雇了一辆车,直奔那个叫做“白家新村”的地方。
白家新村,一排排整齐划一的两层小楼,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贫困山村的影子。
林文博站在村口,心情忐忑,竟有些近乡情怯。
他找了几个上了年纪的村民打听,报出“方翠婷”这个名字。
一位正在晒太阳的老大爷眯着眼打量了他半天,突然一拍大腿:“哦!你找老村长的女儿翠婷啊!她就住在那边,第三排最东头那家!”
林文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按照老大爷的指引,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栋小楼。他的腿在发抖,心跳得像打鼓。
小楼的院子里,种满了蔬菜和鲜花,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个头发花白、背影有些佝偻的妇人,正弯着腰在菜地里拔草。
虽然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但林文博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她!就是她!
林文博站在院门口,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那个妇人直起身子,转过头来。
当她的目光和林文博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妇人手里的草“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愣愣地看着林文博,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疑惑,然后是难以置信。
“你……你是……文博哥?”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翠婷……是我。”林文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我回来……看你了。”
四十五年的光阴,四十五年的等待与寻找,在这一刻,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方翠婷也哭了,她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她蹒跚着向院门口走来,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又那么坚定。
两人隔着一道栅栏门,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文博哥,你咋才回来……”
“对不起,翠婷,我对不起你……”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无声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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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屋子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洪亮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妈,是谁来了?”
林文博看清来人后,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