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伏天的日头,毒得像后娘的巴掌,一掌一掌拍在李大唐古铜色的脊梁上,烫得人生疼。
工地上,热浪裹着尘土,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焦糊味儿。
李大唐眯着眼,熟练地抓起两块滚烫的红砖,胳膊一甩,稳稳地码在了一米多高的砖墙上。汗水顺着他额头的沟壑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他一阵猛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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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给我口水……”
不远处,一个刚来没几天的小年轻,嘴唇干裂,脸色煞白,中暑倒在了砖堆旁。
工头老张跑过来,踢了一脚那小伙子的腿,骂骂咧咧:“妈的,才干几天就装死!这天谁不热?赶紧起来,耽误了工期谁负责!”
周围的工友们都看着,没人敢吱声。这年头,工作不好找,谁也不想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得罪工头。
李大唐却放下了手里的砖,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的工具包旁,拧开那个用了好几年、瓶身都发黄的军用水壶,倒了半缸子水,又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捻了一小撮盐进去。
他端着缸子,走到小年轻跟前,扶起他的头,用粗糙的大手掰开他的嘴,一点一点地把盐水喂了进去。
“慢点喝,别呛着。”李大唐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小年轻缓过一口气,眼神里满是感激。
工头老张“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摆摆手:“李大唐,你就是爱多管闲事!赶紧把他拖到荫凉地去,别在这儿碍事!”
李大唐没理他,只是对旁边一个相熟的工友说:“老王,搭把手。”
两人合力把小年轻抬到了工棚的阴影下。
李大唐又把自己的水壶塞到那孩子怀里:“歇着吧,剩下的我替你干了。”
说完,他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又默默地搬起了砖。阳光下,他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服,早已被汗水浸成了深一块浅一块的地图。
02
中午十二点,刺耳的哨声响起,总算到了吃饭时间。
工友们一窝蜂地涌向食堂,争抢着今天还算不错的白菜炖肉。
李大唐没去。
他找了个背风的墙角蹲下,从布包里拿出两个冷硬的白面馒头,又掏出一小袋咸菜疙瘩,就着水壶里剩下的白开水,一口一口地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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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是昨天买的,有点干,噎得他直翻白眼。
一个身影在他身边蹲下,一股饭菜的香气飘了过来。
“老李,又啃这个?你那胃还要不要了?”
来人是陈嫂,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丈夫前几年生病走了,一个人在工地上做饭,顺便打点零工,供家里的女儿读书。
她把自己的饭盒推到李大唐面前,里面有半条红烧鱼和一些炒青菜。
“吃点吧,我今天特意多打了些。”
李大唐摆摆手,把饭盒推了回去:“我吃得惯,你吃你的。”
“让你吃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陈嫂眼睛一瞪,夹起最大的一块鱼肉,硬是塞进了李大唐的馒头里,“你下午还要替小张干活,不吃饱哪有力气?”
李大唐拗不过她,只好接了过来,嘴里嘟囔着:“下次可别这样了,你挣点钱也不容易。”
他刚咬了一口鱼肉,兜里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是个破旧的老人机,屏幕上显示着“小军”两个字。
李大唐的表情立刻柔和了下来,他小心地擦了擦手上的油,才接起电话。
“喂,小军啊,吃饭了没?”
电话那头,是他唯一的儿子李小军,正在省城读大学。
“爸,我吃了。那个……我跟你说个事。”儿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说吧,啥事?”
“我们专业要用电脑画图,我那台旧的……跟不上了,老师说最好换一台新的。”李小军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看好了一台,要……要八千多。”
八千!
李大唐心里咯噔一下,这差不多是他三个月的工钱了。
他沉默了片刻。
电话那头的儿子似乎也感觉到了压力,急忙说:“爸,要是不行就算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行!怎么不行!”李大唐立刻打断了他,声音提得老高,“儿子的事,再难也得办!你好好学习,钱的事你别操心,过两天我就给你打过去!”
挂了电话,李大唐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愁容。
陈嫂在旁边听得真切,叹了口气:“你呀,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小军都上大学了,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李大唐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这辈子,就指望他了。只要他有出息,我就是累死也值。”
03
晚上收了工,工棚里闷热得像个蒸笼。
工友们大多光着膀子,聚在一起打牌、吹牛,汗臭味和烟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李大唐没参与。
他打了盆水,在工棚后面的空地上冲了个凉,然后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一笔一笔地记着账。
“砖,3分一块,今天搬了3000块,90块。”
“替小张干的,算2000块,60块。”
“一天,150块。离8000块,还差……”
他算着算着,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陈嫂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又在算钱呢?”她把盆放在一边,“我那儿还有点积蓄,你要是急用,先拿去。”
“不用。”李大唐头也不抬,“我自己的儿子,得靠我自己。”
陈嫂看着他那副倔强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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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你跟她……就没再联系过?”陈嫂口中的“她”,指的是李大唐的前妻,王芳。
李大唐记账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写着。
“联系啥?早都断干净了。”
他和王芳离婚七年了。
当年,他也是村里有名的瓦匠,靠着手艺盖了新房,娶了媳か。可后来,在工地干活时从架子上摔了下来,腿摔断了,养了快一年才好,也落下了病根,干不了重活。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日子越过越穷。
王芳是个要强的女人,受不了那种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最后,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提出了离婚。
儿子小军判给了李大唐,王芳每个月给两百块钱抚养费,直到孩子十八岁。
离婚后,她就去了南方,听说后来自己做了点小生意,过得不错。除了每个月准时打来的抚养费,七年来,两人再没有任何联系。
“其实,她也不容易。”陈嫂轻声说,“一个女人家,在外面打拼。”
“她有啥不容易的?拍拍屁股走了,把儿子扔给我一个瘸子。”李大唐的语气里,带着一股陈年的怨气,“要不是为了小军,我……”
他说不下去了。
这些年,他为了治腿,为了供儿子读书,欠了一屁股债。腿好利索后,他就跟着老乡出来,在各个工地上卖苦力,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就是要证明给王芳看,没她,他李大唐一样能把儿子拉扯大,拉扯出人样来!
陈嫂看着他鬓角新增的白发,和那双因为常年搬砖而变形的手,心里不是滋味。
“都过去了,老李。小军都这么大了,你也该找个伴儿,好好过日子了。”
李大唐没说话,只是把账本合上,揣进了怀里。
月光照在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显得格外孤单。
04
第二天,太阳比昨天更毒。
为了儿子的电脑,李大唐干活比谁都卖力。别的工友去喝水休息的时候,他还在一趟一趟地搬着砖。
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那副干瘦但结实的骨架。
陈嫂在食堂门口看着,几次想喊他休息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倔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临近中午,工地门口突然来了一辆崭新的小轿车,跟这尘土飞扬的环境格格不入。
车上下来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条干净的连衣裙,打着一把遮阳伞,虽然也四十多岁了,但保养得很好,皮肤白皙,跟工地上这些灰头土脸的男人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站在工地门口,有些嫌恶地看着满地的泥泞,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工友们都好奇地看着她,窃窃私语。
“这谁啊?找谁的?”
“看这打扮,不像咱们这儿的人啊。”
李大唐刚搬完一车砖,直起腰,习惯性地往门口瞥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手里的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那个女人,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
是王芳。
她怎么会来这里?她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七年了,整整七年,这个女人像是从他的生命里彻底蒸发了一样,现在却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李大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一尊雕塑,忘了说话,也忘了动弹。
陈嫂也看到了王芳,她的脸色微微一变,手不自觉地在围裙上擦了擦,眼神复杂地看向李大唐。
王芳似乎也终于看到了李大唐,她皱了皱眉,大概是没料到七年不见,他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收起遮阳伞,踩着脚下松软的土地,一步一步,向他走了过来。
整个嘈杂的工地,仿佛在这一刻,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曾经的夫妻身上。
05
“大唐。”
王芳的声音,还是和七年前一样,清脆,但带着一丝疏离。
李大唐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怎么来了?”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王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扬了扬手里提着的一个精致的保温饭盒。
“快到饭点儿了,给你送点吃的。看你瘦的。”她的语气,像是在跟一个不太熟的远房亲戚说话。
李大唐看着那个饭盒,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问,七年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送饭?
他想问,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生硬的:“不用了,我吃食堂。”
“食堂的饭菜有什么营养?”王芳说着,自顾自地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板,把饭盒放在上面,打开。
三菜一汤。
红烧排骨,番茄炒蛋,清炒豆苗,还有一碗海带汤。
全都是李大唐以前最喜欢吃的菜。
一股熟悉的香气飘进鼻子里,李大唐的眼眶,没来由地一热。
他猛地转过头,不敢再看。
“吃吧,还热着。”王芳把一双筷子递到他面前。
周围的工友们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脸上满是八卦的神情。
李大唐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甩了一巴掌。他不想在这种场合,跟她拉拉扯扯,更不想被工友们看笑话。
他一把夺过筷子,蹲下身,闷着头,一言不发地开始扒饭。
他吃得很快,像是要完成一个任务,根本尝不出饭菜是什么味道。
王芳就在旁边站着,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李大唐三下五除二地把饭吃完,用袖子抹了抹嘴,把饭盒递还给她。
“吃完了,你走吧。”
王芳没有接饭盒,她看着李大唐,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然后缓缓开口。
“大唐,我今天来,不是专门为了给你送饭。”
李大唐心里一沉,他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来是跟你说个事……”王芳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李大唐死水一般的心湖。
“咱家老屋那块地,要修机场了。”
06
“轰隆——”
远处传来一阵机器的轰鸣,震得地面都在发颤。
李大唐的脑子里也“轰”地一声,炸开了一片空白。
修机场了?
那块他自己都快忘了的贫瘠土地,那几间风雨飘摇的破瓦房,要被征用了?
短暂的震惊过后,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一笔巨额的补偿款!
儿子的电脑,不用愁了!
这些年欠下的外债,可以还清了!
他甚至可以不用再待在这吃人的工地上,可以回老家,做点小生意,把儿子风风光光地接回来!
二十年的苦难,七年的煎熬,仿佛在这一瞬间都看到了头!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把握住王芳的手腕,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亮:“真的?你说的是真的?那……那笔钱……”
王芳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波澜。她任由李大唐抓着自己的手,只是用那双平静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钱是有一大笔。不过,大唐,”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你好像忘了点事。”
说着,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泛黄的纸。
李大唐认得,那是七年前,他们签下的离婚协议。
王芳将协议展开,指着最下面,一行手写的小字,递到他面前。
李大唐疑惑地低下头,凑过去看。
工地上嘈杂依旧,工友们的说笑声,机器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盯着那行字,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血色瞬间褪尽,变得一片惨白。
他猛地一挥手,将石板上的保温饭盒狠狠扫落在地!
“哐啷!”
他抬起那只因为常年搬砖而关节粗大的手,颤抖地指着那张薄薄的纸,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王芳……你……离婚的时候,你在上面还加了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