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建军和刘月,是厂里人人都羡慕的一对模范夫妻。
在那个物质还不算丰裕的九十年代,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清贫,但却比蜜还甜。
陈建军人如其名,像个军人一样,踏实,肯干,话不多,但对媳妇刘月的好,全厂上下,无人不知。
刚结婚那两年,厂里效益不好,连着几个月发不出全薪。为了维持家用,陈建军下了班,就去码头上扛大包,一晚上挣个十几二十块的辛苦钱。
码头的活,又脏又累。他每天半夜回到家,都像从泥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散发着汗臭和鱼腥味,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可不管他多晚回来,家里总有一盏灯为他亮着。
刘月总是提前烧好了热水,等他一进门,就立马端上来,让他泡脚解乏。饭菜也总是在锅里温着,不管是一碗热汤面,还是一盘简单的炒鸡蛋,都热气腾腾。
她从不抱怨,只是心疼地帮他擦去脸上的灰,按揉他那因为扛重物而变得僵硬的肩膀。
有一次,陈建军扛活时,不小心被麻袋的铁钩划伤了后背,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他怕刘月担心,硬是穿着衣服,忍了一天。
晚上睡觉时,还是被细心的刘月发现了。
看着丈夫背后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刘月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她一边哭,一边用酒精小心翼翼地为他消毒,嘴里不停地念叨:“不去了,咱们不去了好不好?这活太苦了,咱们就是喝粥,我也不让你再去受这个罪。”
陈建军反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咧嘴一笑,说:“傻瓜,不碍事。男人身上,没几道疤,那还叫男人吗?能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吃这点苦,算啥。”
那段最苦的日子,两个人就是这样,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02
后来,厂里效益好了,日子也渐渐宽裕起来。
但陈建军对刘月的好,却一点没变,全都体现在了日常的点点滴滴里。
每次单位食堂发水果,他一个都舍不得吃,全都揣在兜里,带回家给刘月。
冬天,他看上了百货商店里的一条羊毛围巾,觉得配刘月一定好看。那围巾要八十多块钱,是他小半个月的工资。他硬是每天省下五毛钱的午饭钱,吃了三个月的素菜,才把那条围巾买了下来。
他把围巾送到刘月手上时,像个得了奖状的孩子。刘月嘴上怪他乱花钱,可一转身,就偷偷地抹眼泪。
他们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却像那冬日里的温水,细细长长地流着,暖着彼此的心。
他们什么都好,唯一的遗憾,就是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个孩子。
两人去医院查过,医生说双方身体都没问题,就是缘分没到。
为了要个孩子,陈建军更是把刘月当成了宝。他戒了烟,戒了酒,每天研究各种有营养的食谱,把本就不多的工资,大部分都花在了给刘月改善伙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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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丈夫日渐消瘦的脸颊和鬓角悄悄冒出的白发,刘月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建军,要不……就算了吧。有你,就够了。”
陈建军总是摇摇头,坚定地说:“那不行。我得让你当上妈,也得让我当上爸。咱们的家,得有个孩子,才算完整。”
或许是这份诚心感动了上天,结婚第五年,刘月终于怀孕了。
03
得知喜讯的那一刻,陈建军这个七尺高的汉子,一个没忍住,在医院走廊里就流下了眼泪。
整个孕期,刘月享受的,是女王级别的待遇。陈建军不让她干一点重活,家务活全包,每天换着花样做好吃的。
他甚至还自学了胎教,每天晚上,都趴在刘月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用他那略显笨拙的声音,给未出世的宝宝讲故事,唱歌。
邻居们都开玩笑说,陈建军这是把媳妇当成老佛爷来伺候了。
在满心的期待中,刘月被推进了产房。
陈建军在产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他觉得,那几个小时,比一辈子还要漫长。
终于,“哇”的一声,一声响亮的啼哭,从产房里传了出来。
护士抱着一个襁褓,笑着走了出来:“恭喜啊,是个千金,六斤八两,母女平安!”
陈建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激动地凑上前,想看看自己的宝贝女儿。
可当他看清襁褓中婴儿的脸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护士和周围人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奇怪。
襁褓里的那个小生命,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但,她却长着一头金色的、毛茸茸的胎发,皮肤白得像雪,在灯光下甚至有些透明。当她睁开眼睛时,那双眼睛,竟是清澈的、像天空一样的蓝色。
她就像一个不小心坠入凡间的天使,一个活生生的、西方的“白雪公主”。
她身上,找不到一点东方人的影子。
04
产房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婴儿身上,然后,又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投向了陈建军。
陈建军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煞白。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他没有理会周围人异样的眼光,而是从护士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自己的女儿。
他看着女儿那张小脸,眼神里充满了外人看不懂的疼爱、愧疚和一丝认命般的悲伤。
他抱着孩子,走到刘月的病床前。
刘月也看到了孩子的模样,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着丈夫。
陈建军对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地说:“小月,你看,咱闺女……多漂亮。像你。”
病房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出院回家后,事情很快就在整个家属院里传开了。
“听说了吗?老陈家的媳妇,生了个‘洋娃娃’!”
“啥洋娃娃,我看是‘鬼娃娃’吧!两个中国人,怎么可能生出个金发碧眼的?”
“啧啧,这里面的事,可就说不清咯。老陈这人,老实巴交的,真是可怜……”
流言蜚语,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无情地向这个刚刚迎来新生命的小家庭飞来。
那些平日里和刘月有说有笑的大妈大婶,现在见了她,都绕着道走,背地里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05
刘月是个本分善良的女人,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她把自己和孩子关在家里,整日以泪洗面。
她不相信自己会做出对不起丈夫的事情,可眼前这个孩子,又该如何解释?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黑头发、黄皮肤的模样,再看看怀里那个雪白的孩子,她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
这天晚上,她终于忍不住,对陈建军说:“建军,你……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你是不是……也不信我?”
陈建军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他放下手里的碗筷,坐到她身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小月,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你是我媳妇,这就够了。”
“可是孩子……”刘月泣不成声,“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建军,我要疯了!”
陈建军沉默了很久,仿佛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视着妻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小月,我不信他们,我只信你。但是,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也为了让你安心,咱们……去做个亲子鉴定吧!”
亲子鉴定!
在那个年代,这四个字,对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带着一种羞辱和不信任的意味。
刘月愣住了。她没想到,这话会从最信任她的丈夫嘴里说出来。
看着妻子受伤的眼神,陈建军的心更痛了。但他还是坚持道:“小月,你听我说。我们去做,不是为了查你,是为了证明给所有人看,你没有错!孩子,就是我的!我倒要看看,等结果出来,那些碎嘴子还怎么说!”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最终,刘月含着泪,点了点头。
06
几天后,陈建军抱着孩子,带着刘月,走进了市里的亲子鉴定中心。
等待结果的那一个星期,对刘月来说,是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七天。
她既希望结果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又害怕那个结果,会彻底摧毁她的家庭。
终于,拿报告的日子到了。
夫妻俩坐在家里的饭桌前,那份薄薄的、盖着红色印章的鉴定报告,就摆在桌子中央,像一份决定命运的判决书。
刘月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勇气去打开那份报告。
最后,还是陈建军,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撕开了档案袋的封口。
他把报告,推到了刘月的面前。
刘月的目光,落在了报告的最下方,那一行用加粗黑体打印出来的结论上。
根据DNA遗传标记分析结果,支持陈建军为被检测男婴的生物学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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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这个结果,像一道晴天霹雳,把刘月彻底打懵了。
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种最不可能、最荒谬的可能!
流言被击碎了,她的清白被证明了。
可一个新的、更加无法解释的谜团,却笼罩了她。
既然她和陈建军都是孩子的亲生父母,那为什么……为什么会生出一个“白雪公主”?这完全违背了遗传学,违背了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她抬起头,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脑子里一片混乱。
而陈建军,在看到结果的那一刻,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也终于断了。
这个坚强了半辈子的男人,看着妻子茫然又痛苦的脸,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妻子的脸,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他哽咽着,用一种带着无尽痛苦和歉疚的声音,缓缓地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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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对不起……我……我有事瞒了你。”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孩子的错……”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话:
“这件事……要从我的身世,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