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李娟坐在银行贵宾室的真皮沙发上，显得有些局促。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脚上是一双自己纳的千层底布鞋，这身行头，和周围金碧辉煌的环境格格不入。
“李阿姨，您又来了。”客户经理小王亲自端来一杯热茶，笑得比蜜还甜，“这次您准备办什么业务？”
小王对这位阿姨印象太深了。
第一次见她时，看她穿得朴素，还以为是走错地方的，差点就要请保安。
可当她拿出那张黑金卡时，整个银行都轰动了。
那张卡里，躺着一串寻常人一辈子都数不清的零。
而这张卡的主人，每个月的生活，却节俭得像个苦行僧。
“小王啊，麻烦你了。”李娟从一个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存折和银行卡，“我……我想取五万块钱现金。”
“好的，没问题！”小王飞快地办好手续，将一沓崭新的钞票递给李娟。
李娟把钱塞进布袋的最深处，用手拍了拍，这才觉得踏实。
她走出银行，没回家，而是直接拐进了隔壁的市人民医院。
住院部三楼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王嫂子！”李娟一眼就看见了蹲在病房门口，默默流泪的邻居王阿婆。
王阿婆看到李娟，像是看到了救星，哭得更厉害了：“娟儿啊，老头子这手术费还差五万块，医院催着缴费，不然就要停药了……我这可怎么办啊！”
李娟二话不说，拉着王阿婆就往缴费处走。
她从布袋里掏出那五万块钱，一股脑儿全塞进了缴费窗口。
“娟儿，你这是干啥！这钱我们不能要！”王阿婆急得要去抢。
李娟按住她的手，回头憨厚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嫂子，你跟我客气啥？这钱是我儿子阳阳寄回来的。他说过，钱就是用来救急的。远亲不如近邻，当年我们家阳阳上大学，你不是还给凑了五百块钱学费吗？我都记着呢！”
办完手续，李娟把缴费单塞到王阿婆手里，又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零钱硬塞给她。
“这点钱你留着，给大哥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我先回去了，家里还炖着汤呢。”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给王阿婆任何拒绝的机会。
阳光下，她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好像都在发着光。
02
李娟的家，在城南一个老旧的小区里。
房子还是三十年前单位分的，两室一厅，墙皮都有些脱落了。
屋里的家具，也都是些老物件，擦得倒是很干净。
唯一能看出这个家与众不同的，是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上面用红线，从中国的一个小城市，一直画到了中东的迪拜。
李娟刚把汤炖上，门就被人“砰砰砰”地敲响了。
她打开门，门外站着她的亲弟弟李伟和弟媳张兰。
夫妻俩穿金戴银，一身的名牌，和这个朴素的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姐，在家呢！”李伟一屁股陷进沙发里，自顾自地倒了杯水。
弟媳张兰则像巡视一样，在屋里转了一圈，撇着嘴说：“我说姐，阳阳每年给你寄那么多钱，你咋还住这破地方？也不知道重新装修一下，我们过来坐坐都嫌没面子。”
李娟笑了笑，没接话，问道：“你们今天过来，是有啥事吗？”
“好事！”张兰一拍大腿，凑了过来，“我们家小军，要结婚了！女方那边说了，啥都不要，就要一辆像样点的婚车。我们寻思着，怎么也得买辆宝马吧？也就五六十万的事。”
她顿了顿，盯着李娟，话锋一转：“姐，这钱，你得出。”
李娟愣了一下，有些为难：“小军结婚是大事，当姑姑的肯定要表示。但是……一辆车就要五六十万，是不是太铺张了？”
“铺张？”张兰的嗓门一下子就高了起来，“你儿子在迪拜当驸马爷，每年给你打八千万！八千万啊！让你拿个几十万给你亲侄子买婚车，你还嫌多？你这心也太狠了吧！”
李伟也在一旁敲边鼓：“就是啊姐，我们可就这一个儿子。再说了，我们家小军，不也是你亲侄子吗？他有面子，你脸上不也有光吗？这钱你不给，我们可就真没办法了。”
张兰见李娟还在犹豫，眼珠子一转，干脆一屁股坐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哭嚎起来。
“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摊上这么个六亲不认的姐姐！想当年你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是谁家送米送面接济你？现在有钱了，就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啊！”
李娟最吃这一套。
她心软，又看重亲情，最怕别人说她忘本。
“行了行了，别哭了，像什么样子！”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我给，这钱我给还不行吗？”
听到这话，张兰的哭声戛然而止，立刻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哪还有半点泪痕。
“我就知道我姐最大方了！那我们明天就去车行看车，看好了你直接过来刷卡啊！”
夫妻俩目的达到，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兴高采烈地走了。
李娟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03
晚上八点，是李娟和儿子陈阳每周一次的视频通话时间。
她早早地就守在了电脑前。
屏幕亮起，儿子那张帅气的脸出现在了画面里。
他好像瘦了点，但精神还不错，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背景是一个看起来无比奢华的房间，天花板上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
“妈，最近身体怎么样？”陈阳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温柔。
“好着呢，你放心吧。”李娟看着儿子，怎么看都看不够，“阳阳啊，你……你在那边，一切都好吧？你岳父岳父对你好吗？”
“挺好的妈，您别担心。”陈阳笑着说，“钱够花吗？我下个月再给您打点过去。您也别太省了，该买就买，该享受就享受。”
李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钱够用……阳阳，你舅舅家的表弟要结婚了，想买辆车，我答应给你舅舅了。”
她看到，屏幕那头，儿子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心痛。
但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点点头说：“嗯，应该的。妈，这些事您自己拿主意就行，只要您开心。”
电话挂断后，李娟的心里却有些不安。
她总觉得，儿子刚才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没过几分钟，她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儿子发来的一条短信。
——“妈，以后舅舅他们再要钱，您别给了。”
看着这条短信，李娟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她已经答应弟弟了啊。
十三年了，儿子自从十三年前，大学毕业后去迪拜工作，认识了当地一个富商的女儿，并“入赘”到他们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开始几年，只是每年寄回来几万块。
后来，钱越来越多，从几十万，到几百万，再到如今，每年固定八千万。
李娟从一个普通的下岗女工，一跃成了别人眼中的“富婆”。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有多空。
这十三年，她对儿子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这块小小的屏幕，和那一串串冰冷的银行数字。
他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真的幸福吗？
李娟不敢问，也不敢想。
04
李娟给侄子全款买了宝马的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家族和老家。
一时间，她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几十年没联系过的老乡，都找上了门。
理由五花八门，有的是儿子娶媳妇，有的是女儿盖房子，有的是做生意赔了本。
他们嘴上说着“借”，但谁都知道，这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李娟心善，脸皮又薄，只要别人开口，声泪俱下地一求，她就狠不下心拒绝。
渐渐地，她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
她出钱，给老家的村子修了一条水泥路。
她出钱，给镇上的小学盖了一栋新的教学楼。
她成了别人眼中的“活菩萨”，可她自己的生活，却被搅得一团糟。
而她的弟弟李伟一家，则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他们换了豪车，买了别墅，张兰更是浑身珠光宝气，到处炫耀自己在迪拜当“驸马爷”的侄子有多厉害。
他们把姐姐李娟当成了予取予求的提款机，态度也从一开始的“请求”，变成了理所当然的“索取”。
这天，李伟又找上了门。
他鼻青脸肿，一脸的惊慌失措。
“姐！姐！你得救我啊！”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李娟面前。
李娟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我……我赌博，欠了外面五百万的高利贷！他们说，三天之内再不还钱，就要……就要砍断我的手脚啊！”李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什么？五百万？！”李娟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姐！你得救我，你必须救我！”李伟抱住李娟的腿，面目狰狞地吼道，“你要是不给我钱，那些人说了，他们知道你有钱，到时候就会来找你！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已经不是请求，而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李娟看着眼前这个如同恶鬼一样的亲弟弟，心，一瞬间凉到了底。
她突然明白了。
儿子寄回来的这些钱，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幸福和安宁，反而催生了无尽的贪婪和罪恶。
它像一个潘多拉魔盒，放出了一家人心里最丑陋的欲望。
05
李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没出门。
傍晚，邻居王阿婆不放心，过来敲了敲门。
看到李娟失魂落魄的样子，王阿婆心疼地拉着她的手说：“娟儿啊，你弟弟那就是个无底洞，你填不起的。”
王阿婆看着墙上那张世界地图，叹了口气。
“你呀，就是心里太空了，总想用钱去填补亲情。可你想过没有，阳阳他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十三年没回来，他能过得好吗？你嘴上不说，心里就不担心吗？”
“你守着这一屋子的钱，守着一个电话，就等于守着儿子了吗？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他呢？”
王阿婆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了李娟的心上。
是啊，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呢？
这些年，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怕自己这个土里土气的妈，会给当了“驸马爷”的儿子丢人。
她怕看到儿子过得不好，自己会心疼。
她更怕，会发现一些自己无法接受的真相。
但现在，她不能再逃避了。
家里的烂摊子，和对儿子无尽的思念与担忧，交织在一起，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擦干眼泪，拿起了电话，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阳阳，妈想你了。”
电话那头，陈阳沉默了。
李娟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儿子，妈要过去看你。你别劝我，也别拦我。我必须去！”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李娟的心一点点往下沉的时候，陈阳的声音终于响起了，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沙哑。
“好……妈，我把地址发给你。”
06
拿到地址，李娟就像是接到了军令状。
她这辈子没出过远门，连护照都没有。
她找了最好的旅行社，花钱请人帮她办好了一切手续。
出发前，她去银行，将卡里剩下的钱，全部转到了一个新的，谁也不知道的账户里。
然后，她换掉了手机卡，谁也没告诉，独自一人，登上了飞往迪拜的飞机。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对她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她走出迪拜机场，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场景。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造型奇特的建筑，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豪华跑车……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陌生和眩晕。
儿子安排的接机司机，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外国人，举着写有她名字拼音的牌子。
她坐上车，车子平稳地驶离了机场。
她原以为，司机会带她去往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如同皇宫一样的七星级酒店，或是富丽堂皇的私人别墅区。
可车子，却一路向着与市中心相反的方向开去。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
繁华的高楼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沙漠和一些低矮的、看起来像工厂或仓库的建筑。
李娟的心，随着车子的前行，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在一个看起来像是集体宿舍区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这里的建筑，都是一模一样的三层小楼，墙壁刷着白漆，但已经有些斑驳。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沙地的声音。
这里，没有豪车，没有泳池，没有花园，甚至连一个像样的保安都没有。
“到了。”司机用生硬的中文说。
李娟拿着儿子给的地址，颤抖着手，核对了一下门牌号。
——A区，3栋，101室。
没错，就是这里。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疑惑，瞬间攫住了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每年给她打八千万的儿子，就住在这种地方？
她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被司机领到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前。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
李娟抬头向门里望去，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僵在了原地。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
她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