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伟在我们这片老家属院里,是出了名地爱面子。
他人不坏,就是把脸面看得比天还大。谁要是当众让他下不来台,那比抽他两个耳光还难受。
记得有一次,邻居老李家办酒席,在院子里支了个大棚。张伟下班回家,骑着他那辆崭新的摩托车,想从大棚边上穿过去。
老李看他过来,就开玩笑地喊了一句:“哎,小伟,慢点骑,把我这桌酒席撞翻了,你可赔不起啊!”
这话本是句玩笑,可院子里人多,张伟当时脸就挂不住了。
他把摩托车一停,梗着脖子就跟老李吵了起来:“李叔,你这话啥意思?看不起我?我张伟是赔不起你这桌酒,还是咋的?”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差点就动起手来。最后还是张伟的媳妇李静跑出来,又是道歉又是劝说,才把他拉回了家。
回到家,张伟还气得不行,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凭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赔不起?这不是瞧不起人吗!”
李静默默地给他倒了杯水,柔声劝道:“他就是开个玩笑,你别往心里去。院里院外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张伟喝了口水,气才算顺了点。他看着温柔贤惠的妻子,心里的火也消了大半。
他就是这么个人,在外头,是只好斗的公鸡,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可回了家,对着李静,他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02
张伟和李静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感情基础特别好。
李静是个安静、本分的姑娘,长得清秀,性格也好。她不图张伟家有钱,就图他对自己那份实实在在的好。
结婚的时候,张伟家条件一般,没办什么像样的酒席。他就拉着李静的手,当着所有亲戚朋友的面,大声地承诺:“小静,你放心!我张伟这辈子,就算自己喝稀饭,也绝对不让你跟着我吃苦!”
婚后,张伟确实做到了。
他把工资卡,全都交给李静保管。自己每天就揣着十块钱零花,烟都从十块一包的,换成了三块五的。
他知道李静孝顺,就主动提出,把乡下的岳父岳母也接来城里,方便照顾。他对岳父母,比对自己的亲爹妈还好,隔三差五就买鱼买肉,嘘寒问暖。
李静也把这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她孝敬公婆,体贴丈夫,把不大的小屋,收拾得一尘不染。谁见了,都夸张伟娶了个好媳妇。
两个人就像一对连体鸳鸯,走哪都黏在一起,日子虽然平淡,但处处都透着一股甜味。
结婚的第二个年头,日子像厂里那台老车床,平稳而有节奏地转着。直到那年春天,一个寻常的傍晚,这个节奏被彻底打破了。
03
24岁的李静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手里攥着一根小小的验孕棒。她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羞怯、不安和巨大喜悦的复杂神情。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根带着两条清晰红杠的小东西递给了张伟。
张伟愣了三秒。他的目光从验孕棒上移开,缓缓地,难以置信地,落在了李静平坦的小腹上。那里,一个全新的生命正在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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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这个平日里在车间指挥若定、沉稳可靠的男人,瞬间变成了一个孩子。他一把抱起李静,在她惊喜的尖叫声中原地转了三大圈。木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仿佛在为他伴奏。
“我要当爹了!老婆!我要当爹了!”他把她放下,双手捧着她的脸,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那份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狂喜,像决堤的洪水,从他心里奔涌而出,溢满了整个小屋。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整个家属院和张伟所在的机械厂。他逢人就说,脸上挂着收不拢的笑,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
在食堂打饭,他会神秘兮兮地对打菜的阿姨说:“婶儿,多给块肉,我这可是一人吃,两人补!”;在车间,他会拍着身边兄弟的肩膀,声音洪亮地宣布:“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我,张伟,要当爹了!”那份骄傲和自豪,简直要在他额头上刻下“准爸爸”三个大字。
他跟厂里的兄弟们在街边的大排档喝酒,几杯啤酒下肚,脸膛喝得通红。他一拍桌子,震得花生米都跳了起来:“都听好了!等我儿子出生,我在这儿,摆三桌!不,三桌不够,摆五桌!咱们不醉不归!”
“哟,老张,就这么肯定是个儿子?”有人打趣道。张伟把酒杯重重一放,胸脯拍得“邦邦”响:“那必须的!我张家的种,还能有错?”
他打心底里,就这么笃定地盼着一个儿子。这念头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像老家院子里那棵槐树的根。
他觉得,男人嘛,就该有个儿子,续上香火,传承血脉,这才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事。这是他父亲教给他的道理,也是他认知里一个男人最大的圆满。
从那天起,李静在家里的地位,从“受宠的妻子”一跃成为了“一级重点保护动物”。张伟彻底承包了所有家务。地不让她扫,怕弯腰;衣服不让她洗,怕水凉。每天下班,他自行车骑得飞快,脑子里想的不是一天的疲惫,而是晚上给李静做什么好吃的。
他买来一本厚厚的孕妇营养食谱大全,笨拙地照着书上说的,一会儿炖鲫鱼汤,一会儿熬猪蹄汤。厨房里叮当作响,偶尔还会传来他被热油溅到后“哎哟”一声的呼痛,但端出来的菜,却总是充满了小心翼翼的爱意。
他听人说,孕妇心情好,生出来的孩子才漂亮聪明。于是,这个平日里话不多的男人,愣是把自己逼成了一个“笑话大王”。
他从报纸中缝、杂志末页搜集各种过时的笑话,晚上睡前,就一本正经地讲给李静听,常常把自己逗得前仰后合。李静看着他努力的样子,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甚至偷偷买回来一堆育儿的书,什么婴幼儿护理百科、天才宝宝养成计划,一有空就拿出来,像个备考的学生一样,在上面划线、做笔记。夜深人静时,他会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的台灯光,轻轻抚摸着李静日渐隆起的肚子,开始他无尽的幻想。
他幻想着,以后要怎么教那个小家伙念“爸爸”,怎么用自己宽厚的手掌,握住那只小小的手,教他写下第一个字。
他幻想着,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带着儿子在工厂的草坪上踢球,看他摔倒了又爬起来,满身是土地冲着自己傻笑。他要把自己会的一切都教给他,要把他培养成一个比自己更强壮、更有担当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那十个月,是张伟二十多年人生中最明亮,最充满希望,也最踏实快乐的十个月。
他觉得,自己的前半生,那些辛苦、那些平凡,都只是为了此刻的铺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好日子,就像地平线上那轮喷薄欲出的朝阳,马上就要来了。他的人生,终于要完整了。
04
终于,到了预产期。
李静被推进了产房,张伟和他母亲,焦急地在外面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张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像天籁之音,从产房里传来。
张伟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激动地冲到产房门口。
很快,一个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奇怪。
“恭喜,母女平安。是个女孩,六斤六两。”
女孩?
张伟愣了一下,心里掠过一丝小小的失落。但很快,初为人父的喜悦,就冲淡了这份失落。女孩也挺好,女孩是贴心的小棉袄。
他和他母亲,都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想看看这个家庭的新成员。
可当他们看清襁褓里那个婴儿的模样时,两个人的笑容,瞬间,都僵在了脸上。
襁褓里的小婴儿,安静地睡着。
她确实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因为,她长着一头微卷的、淡金色的头发,皮肤白得像刚下的雪。当护士不小心碰到她,她皱了皱眉,睁开眼睛的那一瞬,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这……这不是一个中国婴儿该有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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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整个医院的走廊,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周围等待的家属,都用一种探究、好奇、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目光,在张伟和那个婴儿之间,来回扫视。
张伟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间,全都冲上了头顶。
嗡的一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是他的孩子!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他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嘲笑他。他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
“哎,你看那孩子,一点都不像她爹啊。”
“可不是嘛,金发碧眼的,这……怕不是搞错了吧?”
“呵呵,有什么搞错的,孩子是妈生的,还能有假?就是这爹嘛……”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扎进了张伟的耳朵里,扎进了他那颗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的自尊心里。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用一种看仇人似的、赤红的目光,死死地瞪着产房的门。
这时候,李静被护士从产房里推了出来。她还很虚弱,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的幸福笑容。
“建伟,你看,我们的女儿……”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丈夫那张狰狞、扭曲的脸。
“我们的女儿?”张伟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冰冷的恨意,“李静,你还有脸说这是我的女儿?!”
“你告诉我!这个野种!到底是谁的?!”
06
张伟的嘶吼,回荡在整个走廊里。
李静的笑容,瞬间冻结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出来。
“建伟……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己干的好事,你自己不清楚吗!”张伟彻底失去了理智,他指着那个襁褓,对所有人咆哮道,“你们都看看!都看看!我张伟,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老婆,给我生了个黄毛的野种!我戴了天大的一顶绿帽子啊!”
张伟的母亲,也反应了过来。她冲到病床前,指着李静的鼻子就开始破口大骂:
“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我们张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娶了你这么个玩意儿!我们好吃好喝地伺候你,你竟然在外面偷人!你对得起我儿子吗?!”
婆婆的咒骂,丈夫的羞辱,周围人看热闹的眼神……像无数座大山,压得李静喘不过气来。
她拼命地摇头,哭着解释:“我没有……建伟,我真的没有……你要相信我……”
“相信你?我拿什么相信你?!”张伟指着孩子,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给我生出这么个东西,你让我怎么信你?!李静,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我们离婚!马上离婚!我张伟,丢不起这个人!我绝不可能养别人的野种!”
“离婚”两个字,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刺穿了李静的心。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说要爱她一辈子的男人,只觉得无比的陌生和寒冷。她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就在病房里乱作一团,张伟转身要走,李静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时候,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住手!”
众人回头一看,是刚才为李静接生的那位、五十多岁的妇产科主任。
医生姓王,是这家医院的权威,经验非常丰富。
王主任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痛不欲生的李静,又看了看那个无辜的婴儿,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怒火中烧的张伟身上。
她缓缓地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年轻人,不要这么冲动。”
张伟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地喊道:“不冲动?我老婆都跟别人生了孩子,你让我怎么不冲动?!”
王主任摇了摇头,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的话。
“我当了三十年医生,接生过的孩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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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张信,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误会她了。这个孩子,就是你的。”
“至于孩子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王主任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要解释这个问题,恐怕,还得从你身上找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