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烛火摇曳,李鸿藻躬身站在案前,眉宇间满是挥之不去的困惑。
“老师,弟子不解。”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焦灼。
“那纪衡之才学、品貌皆为上上之选,为何您总觉得此人不可大用?”
曾国藩,缓缓放下手中的狼毫。
“莼客,玉在石中,非精工巧匠不能辨。”
“识人不明,如盲人行于悬崖之侧,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你只需记住一句话。”
曾国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饭桌之上,方见人心。”
01
同治年间的金陵,早已从长毛之乱的废墟中渐渐苏醒,重新散发出六朝古都的沉静与威严。
两江总督府更是这座庞大帝国南方的心脏,每一道政令的发出,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命运。
而此刻,总督府的主人,大清的中流砥柱,曾国藩,却在为他最得意的门生李鸿藻的一桩人事困惑而费心。
李鸿藻,字莼客,是晚清官场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他年轻有为,锐意进取,深得曾国藩的器重与栽培。
但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的局限,阅历的深浅,往往决定了一个人能走多远。
这次让他感到棘手的,是一个名叫纪衡之的年轻官员。
此人乃是新科的进士,出身书香门第,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在京中颇有才名。
更难得的是,纪衡之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和力。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是一块值得雕琢的上好璞玉。
李鸿藻力主提拔此人,委以重任,认为他将来必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然而,曾国藩在几次短暂的接触和批阅其公文后,却给出了一个让李鸿藻大感意外的评价:此人可用,但不可重用。
李鸿藻百思不得其解。
他反复回忆与纪衡之的每一次交往,都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纪衡之对待上官恭敬而不谄媚,对待同僚谦和而有分寸,对待下属宽厚而不失威严。
处理公务时,他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常常能提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
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人,老师为何会心存芥蒂?
李鸿藻甚至私下里想过,是不是老师年事已高,对年轻人总抱着一种先入为主的审慎。
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深知自己的老师,一生阅人无数,眼光的毒辣,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老师的每一个判断,背后必然有其深意。
曾国藩看着眼前这位天资聪颖但历练尚浅的学生,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慨。
这世间的学问,书本里能教的,终究只是皮毛。
真正的大学问,写在人情世故这本无字天书里。
他知道,对于纪衡之这样的人,单纯的道理说教是苍白的。
你夸他天衣无缝,李鸿藻只会觉得你是在凭空臆测。
你需要一面镜子,一面能照出人性底色的“照妖镜”。
而一场精心安排的饭局,就是最好的镜子。
“观人如品茶,头道汤水,尝的是鲜爽,二道汤水,品的是醇厚,三道之后,是苦是涩,是真是伪,方能尽显。”
曾国藩的声音悠远而沉静。
“明日的晚宴,我请了几位新晋的官员,还有地方上几位德高望重的士绅。”
“其中,就有你说的纪衡之。”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莼客啊,届时,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
“你只需要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
“记住,一个人在算计之下的言行,可以装得滴水不漏。”
“但在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那瞬间的反应,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
李鸿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老师的话语中充满了玄机,但他相信,明天,他会找到答案。
第二天傍晚,总督府内灯火通明,宴会厅中宾客云集。
空气中弥漫着佳肴的香气和人们低声的交谈笑语。
李鸿藻坐在离主位不远的地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纪衡之。
纪衡之今晚无疑是全场的焦点之一。
他身着一件月白色的杭绸长衫,身姿挺拔,面如冠玉。
在场的宾客,有久经官场的老吏,有富甲一方的乡绅,也有像他一样初出茅庐的青年才俊。
纪衡之穿梭其间,游刃有余。
![]()
与老吏谈论地方吏治,他引经据典,言辞恳切,提出的几点建议让对方都频频点头。
与乡绅们聊起桑梓民情,他言辞恳切,既能说出农时节气,又能谈及商贾之利,丝毫没有读书人的迂腐之气。
与同辈的年轻官员在一起,他更是神采飞扬,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时局策论,他总能侃侃而谈,且观点独到,让人耳目一新。
更让李鸿藻暗暗佩服的,是纪衡之那份恰到好处的恭敬。
当曾国藩偶尔说起一些往事或见解时,他总是第一时间停下自己的高谈阔论,侧耳倾听。
他会在最合适的时机,用一两句极其精辟的言语,表达自己的敬佩与赞同。
那种赞赏,并非是露骨的吹捧,而是一种仿佛遇到了知音,发自肺腑的共鸣。
这让听的人舒服,看的人也不觉得肉麻。
李鸿藻心想,这等人物,这等情商,这等才学,若不能委以重任,实在是国家的损失。
老师的担忧,或许真的有些过虑了。
宴会的气氛在纪衡之的巧妙穿针引线下,变得愈发热烈而融洽。
他就像一个天生的掌控者,能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舒适和被尊重。
李鸿藻大力举荐他,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曾国藩作为主人,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微笑着倾听,偶尔举杯示意。
李鸿藻却注意到,老师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但最终的落点,总是在纪衡之的身上。
那眼神平静如水,却又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其中蕴含的意味。
李鸿藻端起酒杯,遥遥向纪衡之致意。
纪衡之也看到了他,举杯回礼,脸上是那标志性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就在这一刻,李鸿藻心中的天平,已经彻底倒向了纪衡之。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构思,等宴会结束,要如何更有力地向老师陈述自己的观点,说服他收回成见。
他认为,爱才惜才,本就是为官者最大的责任。
错过一个纪衡之,或许就是错过一个匡扶社稷的机会。
他浑然不觉,一场人性的终极考验,即将在觥筹交错之间,毫无征兆地拉开帷幕。
那滚烫的汤水,不仅仅是宴席上的一道菜,更是一剂能够瞬间显影人性的药水。
它将以最猝不及及的方式,冲刷掉一切精心涂抹的伪装。
让最真实的灵魂,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可遁形。
02
宴席的气氛在美酒与谈笑中逐渐走向高潮。
宾客们微醺的脸上,都带着舒畅的笑意。
能成为两江总督的座上宾,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而能在这场宴会上结识纪衡之这样才华出众的青年才俊,更是让人觉得不虚此行。
人们的话题也从严肃的政务,逐渐转向了一些轻松的趣闻轶事。
纪衡之依旧是人群的中心。
他讲了一个自己在京城参加会试时的趣闻,过程跌宕起伏,语言风趣幽默,引得满堂大笑。
他巧妙地在故事中穿插了自己对几位主考官性格的分析,既不得罪人,又显得自己洞察入微。
李鸿藻听得津津有味,心中对纪衡之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此人不仅有才,更有趣,懂得如何在严肃的场合营造轻松的氛围,这是非常难得的交际能力。
在官场上,这种能力甚至比单纯的才学更加重要。
它能化解矛盾,能凝聚人心,能在无形之中为自己铺平道路。
他看向主座的曾国藩,发现老师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他只是安静地吃着面前的几样清淡小菜,仿佛这满堂的喧嚣与他无关。
但李鸿藻知道,老师的心,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清醒。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够验证自己判断的契机。
李鸿藻的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期待。
他期待着纪衡之能有一个更加亮眼的表现,一个足以彻底打消老师疑虑的表现。
这个机会,很快就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猛然降临了。
随着一道道精美的菜肴被端上,宴会也进入了后半程。
按照惯例,最后会有一道滋补的汤品。
总督府的厨子,用老参、山鸡、瑶柱等上好食材,文火慢炖了整整一天,熬制成一锅浓郁醇厚的参汤。
这道汤,既是待客的隆重,也是对宾客们的一种慰劳。
一名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年轻仆役,双手吃力地端着一个巨大的青瓷汤锅,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汤锅里是滚沸的参汤,热气蒸腾,香气四溢。
因为汤锅很重,仆役的脚步显得有些踉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宾客之间,准备为大家一一添汤。
宴会厅内铺着厚重的地毯,按理说行走起来应该非常安稳。
但或许是太过紧张,又或许是脚下真的有什么不平之处。
就在那名仆役走到纪衡之那一桌,准备绕过他,为他身边那位年过花甲的老乡绅添汤时,意外发生了。
仆役的脚下不知被谁的衣角还是凳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趔趄。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他口中发出。
他拼尽全力想要稳住身体,但那巨大的汤锅,却因为这股突如其来的惯性,脱手而出!
一锅滚烫的参汤,就这样朝着桌席,朝着毫无防备的宾客,当头泼去!
首当其冲的,正是那位坐在纪衡之身旁,正微笑着与人交谈的老乡绅。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满堂的欢声笑语,戛然而生!
所有人的脸上都凝固着惊愕的表情。
离得近的几位宾客,下意识地发出了惊呼,身体本能地向后躲闪,唯恐被热汤溅到。
李鸿藻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离得不远,看得清清楚楚。
那锅汤若是结结实实地泼在老乡绅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就在所有人都还在惊愕和躲闪的时候。
纪衡之,做出了一个快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反应。
他的反应速度,远超常人。
但他的第一个动作,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伸手去搀扶即将摔倒的仆役。
他也没有像一个英勇的后辈一样,用自己的身体去护住身边的老者。
他甚至连一句提醒的呼喊都没有发出。
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动作,是在那万分之一的刹那,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捷,猛地向后撤开自己的身体,同时手腕一翻,用手中握着的描金折扇,对着那倾倒的汤锅,精准无比地轻轻一拨!
这个动作,快如闪电,姿态甚至带着几分潇洒与优雅。
那力道与角度,被他拿捏得妙到毫巅。
只见那兜头而下的滚烫汤汁,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引导,改变了方向。
大部分的汤水,被折扇引开,哗啦一声泼洒在了仆役自己的脚下和空着的地板上。
只有寥寥几滴,溅到了那位老乡绅的衣角。
而纪衡之自己,因为那提前了半秒的后撤,不仅毫发无损,甚至连他那身洁净的月白色长衫,都没有沾染上哪怕一丁点的油渍。
整个过程,从汤锅倾倒,到危机化解,不过是一两个呼吸的功夫。
当众人从惊魂未定中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那个闯祸的仆役,正被烫得抱着脚,痛苦地倒在地上。
老乡绅则是一脸的后怕与茫然,呆呆地看着自己衣角上的几点水渍。
纪衡之,却已经面带“惊慌”与“关切”地站了起来。
他先是疾步走到老乡绅身边,俯下身子,急切地问道:“老先生,您没伤着吧?晚生该死,没能护您周全!”
在得到老乡绅摇头说没事的答复后,他又立刻转向那名仆役,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严厉的表情,斥责道:“怎么如此毛手毛脚!惊扰了贵客,看我回头如何禀报管家!”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正气,仿佛刚才那个冷静到可怕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番表演,堪称完美。
满堂宾客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赞叹。
“纪大人真是临危不乱,身手不凡啊!”
“是啊是啊,若非纪大人出手相助,老先生今天可就要遭大罪了!”
“不仅反应神速,还如此体恤长者,真是我辈楷模!”
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纪衡之则连连摆手,脸上带着谦逊的微笑:“诸位谬赞了,晚生不过是凑巧罢了,实在是惭愧,未能完全护住老先生。”
他的话语,更是为自己赢得了无数的好感。
李鸿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看着那个正在被众人交口称赞的纪猴之,眼神中充满了激动和欣赏。
这,这是何等的机敏!何等的担当!
在如此突发的状况下,能做出最快、最有效的反应,保护了他人,化解了危机。
这不正是为官者最需要具备的“处变不惊”和“决断之能”吗?
老师,这下您该无话可说了吧!
李鸿藻激动地转过头,想从老师的脸上看到一丝赞许。
然而,他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如坠冰窟。
主座之上,曾国藩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闹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那双原本还算温和的眼睛,此刻却变得异常的凝重和冰冷。
他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了一声轻微却沉闷的响声。
那眼神中,没有赞许,没有惊讶,只有一丝深不见底的失望。
![]()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那个满脸都是赞许和激动的得意门生。
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低沉而清晰无比的声音,说道:
“莼客,你看到了吗?”
“饭桌之上,有这种表现的人,切不可深交,更不可重用。”
李鸿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愕然地看着自己的老师,满心的不解与震撼。
“老师……纪衡之此举……难道不是见义勇为吗?”
曾国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将目光,再一次投向了远处那个正在谦逊地接受众人赞誉的身影。
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让李鸿藻终生难忘的断语:
“后患无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