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3月9日下午四点,一辆吉普车在四川仪陇县马鞍场外停下。山风带着潮湿气味扑面而来,74岁的朱德推开车门,脚刚踩上那片松软的黄泥地,心里的某根弦一下绷紧——半个世纪没站在这条路上了。几天前,他从北京南下,本是到西北、西南了解春耕情况,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想顺道看一眼家乡的想法。
道路比从前宽了,但仍不平整。同行的康克清轻声提醒:“慢点,石头滑。”老人摆摆手,沿着坡道往前走,视线里尽是油菜与小麦交错的绿色。有人注意到,他的呢子大衣袖口磨得发白,皮鞋后跟还有补丁。朱德却乐呵呵地对司机打趣:“这点颠簸,和辛亥年我徒步出川那趟比,算得了什么?”
地方上事先毫无准备,县里临时把马鞍中学一间教研室清扫干净,摆了两张木板床。晚饭时刻,学生排队盛红薯稀饭,浓浓蒸汽在食堂屋顶打转。朱德径直走去,问伙食员:“今天每人多少粮票?”伙食员愣住,有些结巴。老人又问学生:“一个月还能拿到零花钱吗?”一连串问题抛出,才发现他就是课本里那位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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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没安排酒肉,只端上折耳根、魔芋豆腐、豌豆尖。陪同干部担心寒酸,暗示要不要加点荤菜,朱德摆手:“乡里人一年难得吃几次肉,老兵就别抢了。”灯泡昏黄,他夹起一块带皮红薯,边嚼边说:“带皮最有味,好嚼。”
第二天一早,他并不急着往自家老屋去,看望的第一位是药铺垭一位八旬老人。山路陡,同行人劝阻。“路不好走。”朱德抬头望了一眼坡顶,“他八十都能住在上面,我七十四上不去就丢人了。”到了屋里,女主人听说来客竟是朱总司令,立刻要跪行大礼。朱德扶住她的双臂,只说了一句:“都是乡里人,别这样。”
随后,他执意去席家砭旧私塾。站在斑驳的木门口,他指着屋梁上的刻痕回忆:“当年背《古文观止》就在这儿。”席家后人起先没认出他,还热情介绍“朱总司令当年坐的课桌”。朱德笑着点头,听得兴起,从口袋掏出小本子,将老屋结构一一记下,准备回京后给文物部门建议维修。
午后,终于折回李家湾。村口有人高喊:“朱总司令回来了!”人群哄然。朱德的堂弟朱代良挤进人堆,上下打量,大声冒出一句:“代珍哥,你当老总咋穿得还不如县上干部!”一句方言把周围人说愣了。朱德不怒反笑:“不冷就行,衣锦不如民富。”他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意,望着眼前的乡亲,声调顿了一下,“咱家乡比过去好,可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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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们七嘴八舌,有人问:“解放好多年,为啥现在才回?”朱德坦言:“年年忙得脱不开身,心里却一直惦念这里。”一位老人提到二十多年前的清乡惨案,提到朱家祖坟被军阀刨掉的事,场面沉默。朱德目光沉静:“阶级仇记心上,并非为个人报复,而是为了让下一辈子孙不再受苦。”
再往里走到一座砖瓦大屋前,陪同干部介绍:“元帅,这就是您的故居。”朱德摇头:“当年我家哪能住这样的房?不对。”他环顾片刻,忽而拍手,“想起来了,这是我在护国军当旅长时寄钱回来盖的。那会儿忙着打仗,根本没机会住。”一句话,说得众人发笑,也让他自己愣神良久。
看到屋里陈列柜里摆着旧皮带、军帽、猎枪模型等展品,朱德皱眉,转身对县委书记康志盛提出:“别弄成展览馆,空房子让学生读书。若社员不愿住,就办学。”书记点头答应。数月后,县里真把那几间屋改成教室,招生读书。朱德在北京再次追问“办成几班”,得知只有一个班,他直言:“再加,别怕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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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房子,他提议去父母墓地。山坡杂草没清理,他默默折下一枝柏叶插在坟前,嘴里低声道:“父亲,母亲,孩儿今天回来了。”同去的干部没有相机,也无鞭炮花圈,一切静悄悄,只有远处耕牛声悠长。
返程那天,乡亲们送来腊肉、苞谷面,他都推回,只在镇上买了两双草鞋。有人不解,朱德解释:“长征两万五千里,我靠它走过雪山草地。回北京晚饭后散步,还能穿。”言毕,他把草鞋小心装入帆布包。
朱德这一趟回乡,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却留下诸多叮嘱:学生伙食、旱地水利、丘陵改梯田,一样不落。临上车前,他向人群挥手,声音不高却清晰:“盼着乡里庄稼年年多收。”车开动了,尘土扬起,一条细细的轮胎印弯弯曲曲延伸进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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