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在一个寻常的周日下午打来电话的。
窗外的阳光很好,晒得我养的那盆君子兰叶片油亮。我刚用软布沾着啤酒擦完叶子,心情也像那叶片一样,舒展,透亮。
“小岚啊,干嘛呢?”
“没干嘛,妈,擦叶子呢。”我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一旁的小茶几上,继续伺候我那些花花草草。
退休后的日子就是这样,时间忽然就慢了下来,可以浪费在这些无用却美好的事情上。
“你那些花花草草,能当饭吃啊?”我妈在那头习惯性地念叨了一句。
我笑笑,不接话。
这种对话模式,我们持续了三十年。她永远觉得我做的事“没用”,我永远选择左耳进,右耳出。
“对了,”她话锋一转,这才是重点,“你现在退休金,一个月到底拿多少啊?”
来了。
这个问题,她从我办完退休手续那天起,就明里暗里问了不下十次。
我之前一直含糊其辞,说“就那样”、“够我花了”。我知道,一旦这个数字被揭开,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可今天,阳光太好了,我不想撒谎,也不想再费心周旋。
或许是退休给了我一丝底气,一丝“就这么着吧”的疲惫的勇气。
“五千六。”我轻描淡写地说,像报一个天气温度。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
我甚至能想象到我妈在那头,眼睛微微睁大,嘴唇动了动,正在心里快速计算着什么。
“哦,五千六啊……”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不少了,不少了。”
“嗯,够我一个人花了。”我特意加重了“一个人”三个字。
“行,那你忙吧,我挂了。”她匆匆结束了通话,有点反常。
我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心里叹了口气。
我知道,平静的日子,到头了。
果然,不到十分钟,我的手机就跟疯了一样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林涛。
我弟。
我没接。
手机铃声执着地响了一分钟,自动挂断。
然后,立刻,第二次响了起来。
还是林涛。
我看着那两个字,仿佛能看到他此刻急不可耐的脸。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扔在沙发另一头。
眼不见心不烦。
可屏幕一次次亮起,像黑夜里的鬼火,闪得我心慌。
第三次。
第四次。
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想盖过自己脑子里的嗡嗡声。
屏幕亮到第七次的时候,我有点佩服他的毅力了。
第八次。
第九次。
当屏幕第十二次亮起时,它终于停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可这口气还没舒完,微信的提示音就“叮叮叮”地响个不停,比刚才的电话铃声更密集,更逼人。
我拿过手机,点开。
一连串的红色感叹号和未读消息。
全是林涛。
“姐?你怎么不接电话?”
“你什么意思啊?”
“我问你话呢?”
“妈说你退休金一个月五千六?真的假的?”
“,那么多!”
“你一个人花得完吗?”
“你那房子又不用还贷,你又没孩子,你一个月能花几个钱?”
看到“没孩子”三个字,我的心脏像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
又是这句。
每次他想从我这里得到点什么,这句话就是他的开场白,他的尚方宝剑。
紧接着,一条更长的语音消息发了过来,是他老婆王娟的。
我点开,她那尖细又带着算计的声音就从听筒里钻了出来。
“大姑姐,你可真行啊,一个月拿快六千的退休金,跟我们哭穷?我们家林涛一个月累死累活才挣多少?我一个女人家,白天上班,晚上带孩子,上有老下有小的,容易吗我们?”
“小军要结婚,女方要二十万彩礼,还要市里房子的首付,我们这头发都愁白了,你倒好,一个人逍遥自在。”
“你当姐姐的,能眼睁睁看着你亲侄子婚事黄了吗?”
“你没儿没女的,以后还不得指望小军给你端茶倒水?现在不投资,以后谁管你?”
最后那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插进我的心口。
冰冷,刺骨。
我关掉手机,把它扔进卧室最里面的抽屉里,锁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我瘫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眼睛干涩得发疼。
五千六。
这个数字,是我拿半辈子兢兢业业换来的。
我,林岚,今年五十五岁。
在一个不好不坏的国企做了三十年会计,没出过大错,也没升过高职,就这么熬到了退休。
我的人生,就像我的工作,平淡,精准,每一步都有迹可循。
唯一的“离经叛道”,就是离婚,以及,没要孩子。
我和前夫是大学同学,我们都觉得二人世界挺好,对养育下一代没什么兴趣。
我们是那个年代里,最早的一批“丁克”。
当然,这个时髦的词,在我的家人看来,约等于“不孝”、“自私”、“脑子有病”。
我妈为此哭过,闹过,甚至以断绝关系相逼。
我爸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是要绝我们老林家的后!”
我弟林涛,则在一旁凉凉地说:“姐,你可想好了,以后老了没人管,别来找我。”
我当时只是觉得他们不可理喻。
后来,我和前夫因为别的一些琐事分开了,和平分手。
我分到了这套不大不小的两居室,还有一些存款。
一个人过,也挺好。
我以为,我已经用半生的时间,向他们证明了我的选择。
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可我忘了,在他们眼里,我的“好”,就是他们的“不好”。
我的“富余”,就是他们理直气壮索取的资本。
从我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就是家里的“提款机”。
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钱,我妈让我寄回去一半,“你弟要上学,家里开销大。”
我寄了。
林涛考上一个三流大学,学费是我出的。
我妈说:“你是姐姐,应该的。”
林涛毕业了,找不到好工作,天天在家躺着,是我托关系,给他找了个清闲的单位。
我妈说:“亲姐弟,就该互相帮衬。”
林涛结婚,彩礼是我给的,酒席钱是我垫的。
我妈拍着我的手说:“小岚最懂事了,妈没白疼你。”
可她疼我什么了?
我从小到大,家里煮鸡蛋,永远是林涛的。
买了新衣服,永远是林涛的。
犯了错,挨骂的永远是我。
林涛摔坏了邻居家的玻璃,我妈拉着我到邻居家道歉,说是我没看好弟弟。
我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他是儿子。
在这个家里,儿子,就是天。
我结了婚,他们觉得我成了“别人家的人”,但要钱的时候,我又变回了“最亲的姐姐”。
有一年我生病住院,要做个小手术。
我给妈打电话,想让她来陪我两天。
她说:“哎呀,你弟媳妇快生了,我走不开啊。你那么大个人了,自己不行吗?再说了,你不是有单位同事吗?”
那天,我一个人签了手术同意书。
麻药劲儿过了,伤口疼得我直冒冷汗,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隔壁床家属的呼噜声。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跟家里开过口。
我学会了一个人换灯泡,一个人通马桶,一个人扛着米上五楼。
我把所有的委屈和软弱,都锁进了心里,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坚硬的壳。
我以为,只要我不求他们,他们就没理由再要求我。
我真是太天真了。
抽屉里的手机,像一颗定时炸弹。
我知道,这事没完。
第二天一早,我妈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小岚,你怎么回事?你弟说你把他拉黑了?”我妈的语气带着责备。
“我没拉黑他,我只是不想接电话。”
“你这孩子!他不是有事找你商量吗?你怎么能不接电话呢?”
“妈,他那不是商量,那是通知。”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什么通知不通知的!小军是你亲侄子!他结婚是天大的事!你不该帮一把吗?”
“我该怎么帮?他要二十万,我哪有二十万?”
“你不是有退休金吗?一个月五千六!你存一存不就有了?”我妈说得理直气壮。
我气得笑了。
“妈,那是我的退休金,我的养老钱!我存着,是给我自己养老送终用的!”
“你说的什么话!”我妈在那头急了,“你没孩子,以后老了动不了了,还不是得靠小军?你现在帮他,就是帮未来的你自己!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我不懂。”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只知道,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自私!你读了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点亲情都不讲!”
“亲情?”我反问,“亲情就是他缺钱了,我就必须把我的养老钱拿出来给他吗?妈,你问问你自己,这些年,我给家里的还少吗?林涛结婚的钱,小军上学的钱,你们旧房子翻新的钱,哪一笔不是我出的?”
“那……那不是应该的吗?你是姐姐,你有正式工作,你条件好!”
“我条件好,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我一个月一个月,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我当会计,一辈子没做过一笔假账,没拿过一分不该拿的钱!我凭什么要用我干干净净挣来的钱,去填一个无底洞?”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些压抑在心里几十年的话,终于吼了出来。
电话那头,我妈被我吼得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小岚,妈求你了……就这一次,好不好?小军要是结不成婚,你弟媳妇会闹翻天的……这个家就散了……”
我的心,忽然就软了。
我妈很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她一辈子要强,在家里说一不二。
她是不是,真的没办法了?
“……我没那么多钱。”我的语气松动了。
“你有,我知道你有。”我妈立刻说,“你以前不是有点存款吗?你那房子卖了也值不少钱……”
我的心,瞬间又冷了下去。
原来,她连我的房子都算计进去了。
“妈,这钱,我不会出的。一分都不会。”我平静地说,“你们要是觉得小军结婚比我的命还重要,那就当我死了吧。”
说完,我挂了电话。
并且,第一次,把她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世界彻底清净了。
但我的心,却乱成一团麻。
我做错了吗?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头发里也夹杂着银丝。
林岚,你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任人宰割的小姑娘了。
你已经五十五岁了。
你的后半生,要为自己活。
我给自己做了顿丰盛的午餐,四菜一汤。
吃饭的时候,我约了我的老闺蜜陈姐。
陈姐和我同岁,也是单身,但她比我活得通透。
我们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了面。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
她听完,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岚岚,这事儿,你没错。”
“可我妈求我了……”
“她求你,是因为她知道你好面子,心软。这是她的杀手锏。”陈姐一针见血。
“她说,我不出钱,这个家就散了。”
“散了才好。”陈姐说得斩钉截铁,“一个靠榨干你来维持的家,一个把你当成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家,留着干什么?过年吗?”
我被她逗笑了,心里的郁结也散了些。
“他们说,我老了没人管。”
“谁管谁啊?”陈姐撇撇嘴,“你指望你那个侄子?他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还管你?他老婆能同意?别做梦了。咱们这个年纪,手里有钱,有房子,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强。真到了动不了那天,拿着钱去住最好的养老院,有专业的护工伺候着,不比看他们一家人脸色强?”
“养老院……”这个词,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总觉得那是很凄凉的地方。
“观念得改改了,林会计。”陈姐敲了敲桌子,“时代不同了。养儿防老,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多少有儿有女的老人,过得还不如咱们呢。儿子啃老,女儿远嫁,一年到头见不着面。手里没钱,腰杆子都挺不直。”
她握住我的手,说:“岚岚,记住,你的钱,是你的底气,是你的盔甲。谁都别想把它扒下来。”
和陈姐聊完,我心里亮堂多了。
是啊,我凭什么要用我的晚年,去成全他们的贪婪?
我的人生,已经为他们付出了前半生。
后半生,我要为自己活。
我以为,我把话说绝了,他们应该会消停一段时间。
我又错了。
我低估了他们的决心和手段。
一个星期后,我的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心沉到了底。
我妈,林涛,王娟,三个人,像三座大山,堵在我家门口。
他们拖着行李箱,一脸风尘仆仆。
这是要干什么?安营扎寨吗?
我没开门。
门铃锲而不舍地响着。
然后是砸门声。
“林岚!开门!我知道你在家!”林涛在外面吼。
“姐!开门啊!妈坐了那么久的车,你让她在门口站着吗?”
“林岚!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靠在门后,浑身发抖。
邻居家的门开了,传来劝说的声音。
“有话好好说,别影响大家休息啊。”
我听见我妈用哭腔对邻居说:“我们从老家来看闺女,她……她不给我们开门啊……我这闺女,心太狠了……”
邻居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怎么这样啊,自己亲妈都不让进门。”
“看着挺文静的一个人,没想到……”
我受不了了。
我猛地拉开门。
门口的三个人,因为我突然开门,都愣了一下。
我妈眼圈红红的,看到我,眼泪就下来了。
林涛一脸愤慨,王娟则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我。
“进来吧。”我侧过身,声音嘶哑。
他们鱼贯而入。
我妈一进来,就开始打量我的房子。
“这房子真不错,又大又亮堂。一个人住,是有点浪费了。”
王娟也跟着附和:“是啊,妈。你看这装修,得花不少钱吧。大姑姐真会享受。”
林涛则一屁股陷进我的沙发里,好像这里是他家一样。
“姐,你家wifi密码多少?”
我没理他,给我妈倒了杯水。
“妈,你们来干什么?”我开门见山。
“我们来看看你啊。”我妈接过水杯,眼神躲闪。
“看我需要拖着行李箱吗?”
“我们……我们打算在你这住几天。”王娟抢着说,“老家的房子,我们准备卖了,给小军凑首付。这不没地方住吗,就先来投奔你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卖老家的房子?
那是我爸妈住了一辈子的地方!
“妈,她说的是真的?”我盯着我妈的眼睛。
我妈低下头,小声说:“你弟媳妇的主意……她说,老房子不值钱,留着也没用,不如卖了给孩子办事。”
“那你们住哪?”
“这不是有你吗?”林涛理直气壮地抬起头,“你这房子两间卧室,你一个人住一间,我们一家三口住一间,正好。”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们一家三口?”我重复了一遍,“你儿子呢?”
“小军过几天就来!我们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王娟得意地说。
我明白了。
这不是来商量的。
这是来逼宫的。
他们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断了自己的后路,就赖定我了。
只要我不同意给钱,他们就住在我这里不走。
直到我崩溃,直到我妥协。
好狠的计策。
“你们休想。”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什么?”林涛没听清。
“我说,你们休想!”我提高了音量,“这是我的家,不是你们的避难所!你们卖房子,经过我同意了吗?你们决定住进来,问过我意见了吗?”
“我们是你家人!住你家怎么了?”林涛站了起来,比我高出一个头,气势汹汹。
“家人?”我冷笑,“有困难了就是家人,平时呢?我生病的时候,你们在哪?我一个人过年的时候,你们在哪?现在为了钱,为了房子,你们拖家带口地跑来逼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家人?”
“林岚!你怎么跟你弟弟说话呢!”我妈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他是你亲弟弟!”
“亲弟弟就可以像吸血鬼一样,趴在我身上吸我的血吗?妈,你也是女人,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一下?我也是你的女儿啊!”
“我……”我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大姑姐,话不能这么说。”王娟又开口了,她永远是那个最冷静,也最歹毒的人。
“我们也不是白住你的。我们来了,家里不就热闹了吗?以后你老了,病了,小军就在你身边,端屎端尿地伺候你,不比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家里强?”
“闭嘴!”我冲她吼道。
“死”这个字,像一把尖刀,彻底撕开了我所有的伪装。
“我就是死在家里,也用不着你们管!”
“我的钱,我的房子,都是我自己的!你们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现在,立刻,马上,从我的家里出去!”
我指着门口,歇斯底里地喊着。
“反了你了!”林涛被我激怒了,扬起手就要打我。
我妈尖叫一声,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
“林涛!你干什么!她是你姐!”
“姐?她认我这个弟弟吗?为了点钱,六亲不认!”林涛挣扎着,眼睛赤红。
王娟在一旁煽风点火:“跟她废什么话!她不给钱,我们就不走!看谁耗得过谁!”
说完,她竟然真的拖着行李箱,就往次卧走。
我冲过去,挡在次卧门口。
“你敢进去试试!”
“我怎么不敢?这也是我大姑姐的家,就是我的家!”王娟说着,就要硬闯。
我们两个女人,撕扯在了一起。
我从来没跟人动过手,我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撞在了墙上,后脑勺一阵剧痛。
林涛看到他老婆“吃亏”,也冲了过来。
我妈在一旁哭喊着,拉这个,拽那个,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我摸到了手机。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他们,冲到客厅,按下了110。
“喂,警察同志吗?有人私闯民宅,还要打人!地址是……”
我报地址的声音,清清楚楚,传遍了整个屋子。
林涛和王娟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我竟然会报警。
“林岚!你疯了!你报警抓我们?”林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对。”我举着手机,手还在抖,但眼神无比坚定,“你们再不走,我就告你们故意伤害,非法入侵!”
“你……你……”林涛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
我妈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养出你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女儿!”
警察来得很快。
敲门声响起时,屋子里的哭闹声和争吵声戛然而止。
我打开门,两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站在门口。
“你好,是您报的警吗?”
“是我。”
警察走进屋,看到一片狼藉,还有哭得抽抽噎噎的我妈,以及一脸愤恨的林涛和王娟,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这是家庭纠纷。
他们最头疼的案子。
“怎么回事啊?一家人,有话好好说。”一个年长点的警察开始和稀泥。
“警察同志,你评评理!”王娟立刻抢着说,“我们从老家来看我大姑姐,她不让我们进门,还报警抓我们!有这样的吗?”
“她是我亲姐姐!我妈养她那么大,她现在有钱了,就不认我们了!”林涛也跟着控诉。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表演。
“警察同志,”我开口了,“他们不是来看我,是来要钱的。我侄子结婚,要二十万,我没给。他们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拖着行李来我这,说我不给钱,他们就不走了。”
“而且,他们刚才还动手打我。”我指了指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勺。
警察的脸色严肃了起来。
“动手了?”他看向林涛。
林涛眼神躲闪:“我没有!我就是推了她一下!”
“同志,家庭纠纷我们原则上以调解为主。但是,如果涉及人身攻击和财产胁迫,性质就不一样了。”年轻的警察说。
他转向我妈他们:“阿姨,这里是您女儿的家,产权证上是她的名字。她愿不愿意让你们住,是她的权利。你们这样强行住进来,是不合法的。”
“她是我们女儿/姐姐,我们怎么就不能住了?”王娟不服气。
“亲属关系,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警察说得掷地有声。
最后,在警察的“调解”下,林涛他们同意先离开。
他们拖着行李箱,走出我的家门。
在门口,林涛回头,恶狠狠地对我说:“林岚,你行!你等着!这事没完!”
我妈被王娟搀扶着,一边走一边哭,嘴里念叨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门关上了。
我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上。
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不是为他们难过。
我是为我自己。
为我那早已死去,却直到今天才肯埋葬的,对亲情的最后一丝幻想。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请了假,没去单位帮忙,也没心情伺候我的花草。
我就一个人待在家里,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
我没有再接到他们的电话。
我知道,他们不会就此罢休。
他们在等,等我心软,等我愧疚,等我主动联系他们。
但我没有。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鬼使神差地接了。
“喂?是……是姑姑吗?”
是一个年轻的,有点怯生生的声音。
是小军。我的侄子。
“是我。”
“姑姑,对不起。”电话那头,他小声说。
我愣住了。
“我爸妈他们……给你添麻烦了。”
“你……都知道了?”
“嗯。我听邻居说了。我没想到他们会去你家闹。”小军的声音里带着愧疚,“姑姑,你别生他们的气。他们也是为我好。”
“为你‘好’,就可以逼我卖房卖血吗?”我忍不住反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
“姑姑,那二十万彩礼,我不要了。”过了很久,他才说。
“什么?”
“我跟小雅(他女朋友)商量过了。她说,彩礼只是个形式。我们家什么情况,她也知道。她说,只要我真心对她好,比什么都强。”
“我们不买市里的房子了。我们就在县城租个房子结婚。我们自己挣钱,慢慢来。总有一天,我们能买上自己的房子。”
他的话,像一股清泉,流过我干涸的心田。
我没想到,这个从小被我妈和我弟媳妇惯坏了的侄子,竟然是他们家最懂事的一个。
“小军……”我的喉咙有些哽咽。
“姑姑,你别难过。我爸妈那边,我会去劝的。你的钱,是你自己的。你有权利决定怎么花。”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我辞职了。”
“什么?”
“我不想在那个小单位混日子了。我跟朋友去南方闯一闯。小雅也支持我。”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版的自己。
那个为了摆脱家庭束缚,拼命往外飞的自己。
“好孩子。”我说,“姑姑支持你。”
“谢谢姑姑。”
挂了电话,我哭了。
这一次,是欣慰的泪水。
原来,这个家里,还有救。
至少,下一代,没有被他们的思想完全腐蚀。
那天下午,我久违地走出了家门。
我去了银行,把我所有的存款,都转成了一个五年期的定期。
然后,我去了旅行社,给自己报了一个去云南的旅行团。
我想去看看苍山洱海。
我想去看看,那个我向往了半辈子的地方。
出发前,我给陈姐发了条微信。
“我走了。去云南。”
她秒回:“好!替我多吸两口自由的空气!”
我笑了。
坐在开往昆明的飞机上,我看着窗外层层叠叠的云海,心里一片宁静。
我知道,我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和家人的那场战争,也许还没有完全结束。
但我的心,已经赢了。
我不再是那个被亲情绑架的林岚。
我只是林岚。
一个五十五岁的,自由的,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女人。
我的退休金是五千六。
我的后半生,无价。
飞机降落在长水机场,湿润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感觉肺腑都被洗涤一尽。
旅行团的导游是个活泼的白族姑娘,叫金花。
她带着我们去了大理古城,逛了洋人街,吃了烤乳扇和鲜花饼。
我像个孩子一样,对所有事物都充满好奇。
我买了一条扎染的披肩,蓝白相间,像大理的天空和云。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客栈的院子里,看着满天繁星。
手机一直很安静。
我没有主动联系任何人,也没有人联系我。
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一根绷紧了几十年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第二天,我们去了洱海。
我们坐着船,在碧波上荡漾。
苍山就在不远处,云雾缭绕,像一幅水墨画。
金花在船头唱着白族的歌谣,歌声清亮,悠扬。
我拿出手机,拍下了眼前的景色,发了一条朋友圈。
没有配文,只有一张照片。
我知道,很多人会看到。
陈姐会看到。
我的同事们会看到。
也许,林涛和王娟,也会通过某个共同好友看到。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我只是想记录下这一刻。
这一刻,属于我自己的,宁静和美好。
旅行的第五天,我们到了丽江。
我走在古城的石板路上,两旁是潺潺的流水和古色古香的纳西民居。
我在一家小店里,给自己挑了一只银手镯。
老板说,这是雪花银,戴在手上,可以带来好运。
我戴上手镯,冰凉的触感,让我觉得很安心。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接了。
“林岚!你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家里出事了!”
是林涛的声音。
他的声音,暴躁,焦虑,隔着几千公里,都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气。
我的心,沉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
“妈病了!住院了!”
“什么病?”
“医生说是高血压引起的脑梗!现在半边身子动不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在哪个医院?”
“市人民医院!你赶紧回来!”他命令道。
“我……我在丽江。”
“丽江?你去丽江干什么?你还有心情出去玩?你妈都快不行了!”他吼道。
“我买了旅行团的票,明天才能回去。”
“退了!马上买最近的机票回来!妈住院不要钱啊?不要人照顾啊?”
“你和王娟呢?”我问。
“我们要上班!小军又不在家!你退休了,天天闲着,你不回来谁回来?”他的逻辑,还是那么强大,那么无耻。
我挂了电话,立刻给陈姐打了过去。
“陈姐,我妈住院了,脑梗。”
“严重吗?”
“我弟说半边身子动不了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得回去。”我犹豫地说。
“回去可以,但你要想清楚。”陈姐在那头冷静地说,“第一,回去可以,照顾也可以,但钱,一分都不能再多给。医药费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你弟有工作,你侄子也大了,他们有义务。”
“第二,别一个人扛。你回去,是女儿尽孝,不是保姆还债。该你弟和你弟媳妇轮班的,必须让他们轮。别他们一说上班忙,你就全揽下来。”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保护好自己。别让他们把你拖进那个泥潭里,再也出不来。”
陈姐的话,像三根定海神针,稳住了我慌乱的心。
“我知道了,陈姐。”
我退掉了后面两天的行程,买了当晚回程的机票。
坐在候机大厅里,我看着手腕上的银手镯。
老板说,它会带来好运。
我希望如此。
当我赶到医院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病房里,我妈躺在床上,插着鼻饲管,眼睛紧闭着。
她的左半边脸,明显有些歪斜。
王娟趴在床边睡着了。
林涛不在。
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王娟。
她醒了,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一脸不耐烦地说:“你可算回来了。”
“妈怎么样了?”
“就那样。医生说,恢复得好,以后能拄着拐杖走。恢复不好,就得在床上躺一辈子。”她打了个哈欠,说。
“林涛呢?”
“他?他说单位有急事,昨晚就回去了。让我一个人在这守着。”王娟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气。
我看着床上昏睡的母亲,心里五味杂陈。
她算计了我一辈子,偏心了儿子一辈子。
可到了真正需要人照顾的时候,那个她最疼爱的儿子,却不见踪影。
真是讽刺。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了医院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
我给妈擦身,喂饭,按摩。
林涛每天会来医院露个面,待不到十分钟,就说单位忙,然后溜之大吉。
王娟更是,干脆就不来了。她说她要上班,还要回家做饭,走不开。
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晚上睡在病房的折叠床上,浑身骨头都疼。
有一天,护士来催缴费。
“三床的,你们的住院费该交了啊,已经欠了五千多了。”
我拿出自己的医保卡和银行卡,准备去缴费。
“等等。”
我妈忽然开口了。
她这几天恢复了一些,能说一些简单的话了。
“让……让林涛……交。”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愣住了。
我给林涛打电话。
“弟,妈的住院费该交了。”
“我哪有钱!”他在那头嚷嚷,“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又要还房贷,又要养家!你先垫上!”
“我没钱。”我说。
“你怎么会没钱?你不是有五千六的退休金吗?”
“那是我的养老钱。”我重复着那句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话。
“林岚!你是不是人!那是咱妈!她现在躺在床上,你跟她计较钱?”
“我没有计较。我只是觉得,作为儿子,你应该尽你的义务。”
“我……”他语塞了。
“妈让你交。”我把手机递到我妈嘴边。
“涛……涛儿……你……你来交……”我妈的声音,虚弱,但清晰。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很久,林涛才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
那天下午,林涛来了。
他黑着脸,去缴费处刷了卡。
回来的时候,他把缴费单“啪”地一声摔在床头柜上。
“这下你满意了?我的积蓄全花光了!”他冲我吼。
我没说话。
我妈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来。
只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悄悄地改变。
我妈的病情,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转。
一个月后,她可以出院了。
但她还是半身不遂,需要人长期照顾。
问题来了。
谁来照顾?
林涛和王娟第一时间就表态了。
“我们肯定不行。我们都要上班,小军也不在家,我们哪有时间。”
他们把皮球,又踢给了我。
“小岚,要不……就让你妈住你那吧。”林涛说,“你反正也退休了,有的是时间。”
“对啊,大姑姐。你家地方大,也清静,适合妈养病。”王娟附和道。
我看着他们俩一唱一搭的嘴脸,心里一阵冷笑。
我还没说话,我妈开口了。
“不……我不去……她那。”
所有人都愣住了。
“妈,你说什么呢?”林涛急了,“不住她那住哪?难道回老家?谁照顾你?”
“我……我回老家。”我妈固执地说,“我请……请个保姆。”
“请保姆?妈你疯了?请保姆一个月要多少钱?我们哪有那个钱!”王娟尖叫起来。
“我……我有钱。”我妈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我有……养老金。”
我妈也有退休金,虽然不多,一个月两千出头。
她以前的退休金,都攒着,补贴林涛家了。
“那点钱怎么够!”林涛说。
“不够……不够让小岚……补。”我妈看向我,“她……她出钱,我……我回老家。”
我明白了。
她还是不肯认输。
她宁愿回那个空无一人的老家,也不愿住在我的房子里,接受我的照顾。
因为那样,就意味着她输了。
意味着她一辈子坚持的“养儿防老”的信念,彻底崩塌了。
她要用这种方式,维持她最后的尊严。
同时,也继续“合理”地向我索取。
“好。”我说。
林涛和王娟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爽快。
“我每个月,给你两千块钱,当请保姆的费用。”我对妈说,“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两千?两千够干嘛的?”王娟又不满了。
“够了。”我妈却说。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有不甘,有怨恨,但似乎,也有一丝解脱。
就这样,我把妈送回了老家。
林涛给她找了一个远房亲戚当保姆,一个月三千五。
我妈自己的退休金两千,我给两千,一共四千,付了保姆工资,还剩下五百块生活费。
我知道,这五百块,肯定不够。
剩下的缺口,只能林涛自己去填。
我把钱打到我妈卡上后,就再也没管过。
林涛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哭穷,说他压力大,让我多出点。
我每次都用一句话怼回去:“那是你妈,不是我一个人的妈。”
然后挂掉电话。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我重新开始伺候我的花草,和陈姐逛街喝茶,甚至还报了一个国画班。
我的生活,因为那场家庭战争,反而变得更加丰盛,更加笃定。
半年后,我接到了小军的电话。
他在南方找了个工作,很辛苦,但很有干劲。
他女朋友也过去了,两个人租了个小房子,一起打拼。
“姑姑,我爸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你能不能多出点钱……我没同意。”他说。
“我知道了。”
“姑姑,你……过得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走到阳台,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和我那盆开得正盛的君子兰。
“我很好。”我说,“前所未有地好。”
是的。
我很好。
我终于,活成了我自己。
又过了一年,春节。
林涛给我打电话,让我回老家过年。
他说,妈很想我。
我犹豫了。
陈姐说:“去看看吧。毕竟是亲妈。但记住,带上礼物,别带钱包。”
我懂她的意思。
我买了许多年货,大包小包地回了老家。
老房子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更旧了。
保姆把我迎进去。
我妈坐在轮椅上,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比以前更瘦了,头发全白了。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把东西放下,走到她面前,蹲下身。
“妈,我回来了。”
她伸出那只还能动的手,颤颤巍巍地摸了摸我的脸。
她的手,很粗糙,也很凉。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那天,林涛和王娟也回来了。
一家人,时隔几年,又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年夜饭。
饭桌上,没有人提钱。
气氛有些尴尬,但还算平和。
吃完饭,王娟和林涛在客厅看电视。
我推着我妈,在院子里散步。
“小军……他……他给我打电话了。”我妈忽然说。
“我知道。”
“他说……他不怪你。”
“嗯。”
“他说……他要自己……自己挣钱买房子。”
“他是个好孩子。”我说。
我妈沉默了很久。
月光洒在她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
“小岚……”她忽然开口,“妈……妈对不起你。”
我愣住了。
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能从我妈嘴里,听到这五个字。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都过去了,妈。”
“你弟……他……他被我惯坏了。”她叹了口气,“我……我错了。”
“你把钱……收好吧。”她说,“那是……是你的……保命钱。”
我推着轮椅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等这句话,等了半辈子。
我以为我早就不在乎了。
可当它真的来临时,我的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酸楚,委屈,释然……
所有的情绪,都涌了上来。
我转过身,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
“我知道了,妈。”
那天晚上,我睡在自己小时候的房间里。
床还是那张旧木床,空气中还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霉味和皂角味的气息。
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告别了母亲。
临走时,她拉着我的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硬塞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只玉镯。
色泽并不好,但很温润。
是我奶奶传给我妈的。
我小时候,看她戴过。
“妈,这个我不能要。”
“拿着。”她很固执,“给……给你……压身。”
我没再推辞,收下了。
回城的路上,阳光明媚。
我把车窗打开,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看着手腕上,一边是丽江买的银手镯,一边是母亲给的旧玉镯。
一新一旧,一冷一暖。
它们就像我的前半生和后半生。
我给陈姐发了条微信。
“我妈跟我说对不起了。”
陈姐回得很快:“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回了一个笑脸。
“她说,让我收好我的保命钱。”
这一次,陈姐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发来一句话。
“岚岚,你解脱了。”
是的。
我解脱了。
不是因为那句迟来的道歉,也不是因为那只旧玉镯。
而是因为,我终于可以,平静地看待这一切。
我不再怨恨。
我只是明白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
我妈的局限,是她那个时代的重男轻女。
我弟的局限,是他被宠坏了的自私和无能。
而我的局限,是曾经那个对亲情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自己。
现在,我们都和自己的局,和解了。
生活,还要继续。
我回到家,把玉镯和银手镯放在一起。
然后,继续去上我的国画课。
我的生活,不会因为这一场迟来的和解,而有任何改变。
我依然是我。
那个喜欢养花,喜欢画画,喜欢一个人旅行的林岚。
我的退休金,依然是五千六。
它依然是我的底气,我的盔甲,我的保命钱。
只是,我的心里,那块最坚硬的冰,融化了。
我的人生,依然只属于我自己。
但我的心,变得更柔软,也更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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